母亲去世后,我终于有机会打开她的那个桃红色木匣。
此前我一直希望能够打开它,尤其是在我的青少年时代。跟每一个河阳浦的男孩一样,十三四岁是我们一生中最疯狂的时期,当然也是最穷的时期。我们太需要钱了,一毛钱一支的冰棍,一块钱一本的彩色信纸……对于已经开始发育的我们来说,在校门口嗍一根冰棍和给女孩们写信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事。但是这一切都需要钱,这令我头疼不已。我记得每一次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都在翻箱倒柜。终于有一天,在母亲的立柜的最底层,我发现了这只桃红色的木匣。令人沮丧的是,木匣上有一只精致的梅花锁,它已经锈迹斑斑。我想除了拿斧头把它砸开,没有任何其他办法能够打开它。我找来了斧子,在手中攥了很久,终于没有砸下去。我十分明白,一旦这只锁受到破坏,母亲丝毫不用怀疑就会猜到是我干的,一顿狠打是免不了的。我失望地将木匣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这样的场景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发生过很多次,有一次我几乎就要将木匣砸开了。记得当时我已经举起了斧子,但要命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门声传了过来。钥匙捅进我家大铁门的声音如此清晰,吓得我立即将木匣放回原处逃之夭夭。似乎就是从那时起,我很久都没有再动过那只木匣。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打开它。它就安安静静地摆在我的面前,冬月的阳光斜射进来,让它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光泽。或许母亲早就知道我已经知道这个木匣的存在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也没有向我交代有关这个木匣的任何事情。母亲是如此心细的人。或许在我看来是将木匣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母亲却早已发现了蛛丝马迹——摆放的位置或方位稍有不对,上面掩盖的衣物顺序不对,等等等等。谁知道呢。母亲只是一直没有揭穿我。
木匣现在明明摆在桌子上,我却突然没有了当初要打开它的那股冲动。现在,母亲去世了,再也没有人会责怪我将它打开了。我决定把它先放一放,准备以后再打开它——直到今天,我们准备搬新家的时候,我在柜底突然发现了它。
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一不小心就会从你眼皮底下失踪,一如这只桃红色的木匣。当初我明明是如此在乎它,可我直到今天才偶然想起来。这太奇怪了。但这一次,我决定打开它。
母亲根本没有给过我木匣的钥匙,所以我仍然只能用斧子将它砸开。
木匣打开了,里面只有一本泛黄的相册和一封信。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封信居然是写给我的。
天明,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看到这封信,但是这一天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所以这些话我觉得应该写在这里。
其实,你有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哥哥。1981年3月12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我带你哥哥去参加单位组织的植树活动,不小心让他走失了。我和你爸疯狂地找啊,全中国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后来,我们终于放弃了。我们又要了一个孩子,就是你。我以为,日子终于又要开始过了。可是,有一天,你哥哥却又突然出现了。那是1993年我们在庐山旅游的时候,他就跪在入口的路边向我们乞讨。他只能跪着啊,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双脚,一只手臂也没有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我的亲生骨肉啊,我怎么会不认识他。你爸也认出来了,我们就站在那里哭。可是,我们终于没有勇气上去相认。我们像两个逃兵一样可耻地逃走了。回来以后我就病了,你爸也变了一个人。我们的生活重新陷入了黑暗。直到有一天,你爸突然跟我说,我们去把他找回来吧,再难他也是我们的儿啊。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我们赶紧跑去庐山找,哪里找得到啊,他早就不在那里了。我们又开始全国各地找,你记得吗?大概是你五六岁的时候,那一阵子你总是跟姥姥一起生活,就是那段时间,我和你爸又把全国各地跑遍了,可是我们终于没有再见到他,我们失去了唯一一次相认的机会。我知道是老天在惩罚我们,它再也不肯把你哥哥还给我们了。现在,你爸也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那以后他一直生活在悔恨中,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我明明知道自己已经病重却从来不肯治,我想死了才好,我如何不盼着早点死去呢?现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真的已经不在了。我求你,我怎么有脸求你啊,你能不能把你哥哥找回来?天明,这是我唯一眷念的事了。天明,帮帮妈吧。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爸妈从来没有向我提起,却总有人暗示我曾有个哥哥;我也终于明白,在1998年那场著名的洪水中,为什么父亲执意要去游泳,而堪称河阳浦游泳一把好手的他却莫名其妙溺死在河水中;我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突然开始吃斋念佛……以前有好多事情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我打开相册,里面是一张跟幼时的我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我仔细地端详着这副精致的面孔,父亲母亲那段隐秘的岁月似乎就在眼前。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一直在卧室里收拾东西的妻察觉了我的异样,走进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有灰进眼睛里了。我们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