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夜色浓得化不开,黑暗中,黑娃不是黑娃,也不是儿子的父亲,他只是个影子。
跟着影子走上村北的大坡,下坡,再上坡,走了很长的路,终于停将下来,朝空旷的夜里长长地一声嘶喊:“啊———”儿子一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站下不动,习惯性四下看,远近一抹黑。儿子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正疑惑间,唢呐骤然响起,惊慌中抬起头,看到影子伸长脖子,《百鸟朝凤》的唢呐声就悠悠扬扬,行云流水般响起。
儿子悄然走过去,站在父亲身边,此时已是《抬花轿》,轿夫们节奏的闪动花轿,喜庆、欢畅。轿夫们终于累了,歇息去了。夜色朦胧,他用心看到了儿子痛苦的神情。把唢呐抱怀里,坐下:“你咋来了?”儿子不吱声,头垂进怀里。黑娃点燃一支烟,刚抽了几口就呛得直咳嗽:“爸,你咋抽烟了?你和我妈离婚我更难受。不能这样糟践自己,天塌不了,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黑娃转头看儿子,他突然感到儿子长大了,好像是自己可以信赖的朋友,百感交集:“儿子,你老实说,爸窝囊?”“爸,在我眼里你是个好父亲:有责任心、有才气”“才气?”黑娃苦笑,“我就是熊包软蛋,她妈说得没错,都是爸没本事,让你们受累了。子不嫌母丑,有时间代表爸去看看你妈,”“你是一个好父亲,也是一个能给人带来欢乐的民间艺人。听人说,我妈和你走到一起是因为你的唢呐吹得好,是吗?”
黑夜里,‘哇’地哭出声来,像老牛力尽,面对刀尖发出的叫声——戚戚惨惨。
儿子抽泣着说:“爸,给我吹一曲《庆丰收》”
伴随着航航哭声,一曲悠扬的唢呐曲《庆丰收》响彻夜空。
“闭上眼”英俊说:“我要给你个惊喜”白妞笑道:“小孩子玩的游戏,好吧”白妞转过身去。英俊说:“睁开眼吧”白一条金灿灿项链悬在她眼前晃来荡去。她眼睛陡得一亮,随即黯淡下去:“收起来,拿走吧”英俊一愣:“你不是梦想有一条真金项链吗?来,把你脖子上那条镀金的取下,我给你戴上”白妞躲闪:“拿上项链,滚!”英俊离去。白妞闭上门,颓然坐在床边。暮然间,一个声音说:这镀金的先戴上,明年,明年我一定给你买条真金的。
谁?声音时远时近,时强时弱,恍如隔世。哦,黑娃,是黑娃的声音。于是,好生奇怪,那猥琐、窝囊丈夫,以往的声音是噪音,现在,却充满了雌性的诱惑。自从她和他和英俊生活快两月,她的生命中仿佛根本就没有黑瓦这个人出现过一样,人啊,当遇到心里的鬼时,竟然会把和她生活了近乎二十年的人忘得无影无踪。她想起了他吹的唢呐。是唢呐声撩开了少女的心扉。
白妞反常的情绪没有逃过黑娃的那双小眼。黑娃的小眼睛是父母给的,也算是合格产品,因为它是配置在一张瘦削的脸上的,所以还不显得特别小,脸盘小眼睛小,都小到了极致。甭看他眼睛小,照别人讲的,光束聚焦、眼神是明亮,蚊子飞过能辨出雌雄。你说黑娃能看不到吗?不闻不问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白妞那脾气,黑娃问一句,白妞一定会反击十句,女人本能的快嘴本领让他难以招架,字字荷枪实弹,句句硝烟弥漫,她‘白快嘴’的名声可不是吹出来的,机关枪喷射出的唾沫星子,黑娃避之不及。主要是在他看来这些无伤大雅。
白妞平时不难相处,极随和,加之风韵犹存的少妇形象,也是蛮娇美的女人。照大伙说的,白妞家黑娃,嗨!人们会不约而同的想起那句民间名言,你还不明白?就那句,癞蛤蟆和天鹅肉咋回事的。白妞当姑娘那会儿,也是有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啥来着,哦,盖秦川,对,是叫盖秦川,没错。听听,秦川第一美女。这样的美女为什么嫁给黑娃了呢?说来是因为唢呐,黑娃年轻时唢呐吹得那也叫一个悦耳,参加省上民族器乐大赛夺冠。于是,村里又有了一个外号叫‘金唢呐’的人,他吹奏的唢呐曲《抬花轿》《一枝花》《回娘家》等经常是人们的入眠曲。
黑娃学习吹唢呐时充满了艰辛,那年,用黑娃爸的话说,他就是个不务正道的货色,不好好读书,净弄些吱哩呜啦的邪门道,一看就是以后打牛下半截的货色。,就是撤社建乡镇的前几年,夜深人静之时,村里正在演一部叫《雁南飞》的电影,唢呐陡然响起,脆生生的唢呐声从村子北边的崖上直扑下来,盖过了电影声响。立刻,黑娃成了人们眼中的过街老鼠,众矢之的。顿时,人们闹哄哄,一齐涌向大队部,找住队的公社干部讨说法,新帐老账一起算,除了这次还有乌哩哇啦打扰他们休息。驻队的社长闻听哈哈大笑:“人家娃吹唢呐,让我咋管?好吧,明儿我去给他爸说,叫娃小点声”社长给黑娃他爸说了,黑娃也听他爸说了。黑娃就想把将唢呐声调低些。可是,吹起唢呐,黑娃就不是黑娃了,他把自己都能忘了,还能记住二下旁人的话?社员群众眼见上告无济于事,就偃旗息鼓不告了。渐渐地,人们惊讶的发现,他们的耳朵已经适应了唢呐声,听不到唢呐声怎么也无法入睡,唢呐曲成了他们的催眠曲。他们又找社长,要求黑娃吹起来。黑娃不是停下了,而是迫于父亲的淫威,去了十几里开外地广人稀的上塬。
公社文艺宣传队向黑娃所在的生产大队要人,社长便想起了黑娃,和黑娃同去的还有村里的几个姑娘,其中就有白妞,白妞让黑娃的唢呐曲迷得神魂颠倒,那时,白妞已经定下了亲,男方是下原梁家村的英俊,小伙仪表堂堂,是公社小学的教师。在人们眼里,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像白妞父亲说的,瞎子都能摸出来黑娃和英俊谁个俊。可是,白妞寻死觅活的要和黑娃结婚,她爸说她是睁眼瞎子。后来,白妞也就甘当睁眼瞎子,死心塌地要跟黑娃走。拗不过闺女,在白妞爸的重重叹息声中,黑娃吹着唢呐把白妞迎娶进门。
黑娃已经听到了村里的流言蜚语,说她和旧相好又勾搭上了。的确,英俊这些年在河南做装潢工程红透了,不敢说很有钱,起码也是个有钱人,在县城就开了好几个工地。无论如何他不相信。联想到她反常情绪,黑娃终于面对枪林弹雨问白妞:“有啥话你直说,我受得住”“黑娃,咱离婚吧!”黑娃身子向筛糠一样,颤抖着,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是身体某个部位疼痛的难忍。抓住桌子腿站起来,然而,他似乎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能量,当他几乎拼尽全身力气站起身时,两条腿又是那么不听使唤,拉起旁边的一个小板凳坐下。回想起村里村外沸沸扬扬的传言,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你说话呀!”
“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想听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是,离了咱俩都痛快,你想过儿子吗?你为儿子想过了吗?”
“要不是因为儿子我早就……”
黑娃不说话了,他什么也不想说,白妞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她向他传递了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信息,蓄谋已久,深思熟虑。
黑娃挽起袖子手伸进水盆洗碗。儿子走进来,头捂的很低。“咋啦?”“我不上学了,我同学在省城打工,叫我去”。掏瓷碗相撞产生的清脆声音沉默了,屋里立刻被压抑、窒息、沉闷的空气弥漫,黑黑娃呲牙咧嘴,面部的肌肉抽搐着,额上的青筋暴突着,一座火山,即将爆发了。可是,黑娃就是黑娃,就是白妞眼里的熊包软蛋,超乎常人想象,紧急刹车。愤怒表情瞬间荡然无存。像一盏没油的灯,眼神突然暗淡下去:“好好念书!听到了没?也一定有办法挣钱得。不能叫爸没有了念想”儿子嘴角噏动着,发不出声。尾随着黑娃重重的一声叹息,掏瓷碗又开始叮叮当当相撞。儿子拿起笤帚,看着黑娃:“爸,你要注意身体啊,我看你的眼窝都深了”
当啷……
一只碗打碎地上,黑娃手颤抖着。白色陶瓷碎烂的渣片喷溅一地,荧光灯光下泛着凄冷的光泽。儿子默默地将碎了的陶瓷扫拢起来,顺手操起墙角的铁簸箕扫进去。
盆子里的陶瓷碗被他捞出来,摞起在案板上。 “爸,春喜叔在外边路子广、熟人多,你两关系有不错,我想,你就甭在砖厂干了。让他给你寻个既清闲又挣钱的活,我想他会答应的。”黑娃已经洗涮完毕,苦笑:“瓜娃哩,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好,明天我试着去找你叔说”
儿子笑得很开心:“爸,我常想,不让你干活也不现实,咱屋里指望着你挣得那点钱过日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样都离不了钱。但我实在不忍心看你那么累!”
“有你这话,爸累死也值!”
“别熬煎,等我以后挣了钱就好了”
黑娃笑说:“你还是学生,你好好学习才是正事,不要老钱啊钱啊的。钱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有爸在,天塌不下来!”
春喜的白色轿子车停在黑娃家门前。
黑娃给朋友砌上茶:“粗茶一杯,甭嫌弃”春喜笑了:“能吗?嘿嘿,我十好几年没回家了,常言说,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啊。唉,我这次回来也没有可去的地方,就和你对劲。哎,你不去砖厂吗?”
从春喜酒后真言中得知,老同学的幸运和不幸都是遇上了一个煤老板的女儿。春喜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山西一个煤矿坐办公室,因为人长的帅,一次偶然的机会,与一个煤老板的女儿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婚后妻子让他帮岳父,他不敢违拗,从国营煤矿辞职。好景不长,结婚两年之后,爱情遭遇坟墓,将妻子捉奸在床,遂诉讼离婚,这时,妻子出车祸高位截瘫,他的生活说不清是苦是甜。黑娃抬头看春喜:“哦,今天不去。哎,带我去山西下煤窑吧!”“你怎会有这想法?不行!不行!虽说这几年国家整治后井下安全很多,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顾不了那么多了,娃大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这么多年在家里累死累活也没有起色,我说过今年要把白妞脖子上的镀金项链换下来,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办了。刘半仙说我能活九十九岁呢,没事!”春喜不支声,低着头盘算着什么。突然,他说:“如果坚持要去也行,我给你找一个地面上打杂的活儿,你看?”黑娃不经思索说:“不用。我听说下煤窑能挣钱多,还是下煤井”春喜叹息道:“唉,让我咋说你好呢?好吧!哎,你走了,孩子谁来照顾?”“我早想好了,我妹子家就在县城跟前,我把航航托付给她”“好,那你就准备、准备,到时我接你”
黑娃从人流中悠然走过,步子不急不缓,人们已经有些日子没看见过他这么走路了,他以往的走势都是那风风火火,小跑的形态,走路时的外部形态直接反映心里态势。
黑娃还是穿着那件瓦蓝色的体恤衫,脸颊上颧骨特别突出,由于脸形瘦削,使本来不大的眼睛大了些许,和以前不同的是,下巴干干净净,头发好像也经过梳理。这时他已经来到了白妞工作的路段,径直走过去。白妞听见动静扭头看,看到黑娃,他把扫帚拄在手里:“你、你来了,今天没上班去?”黑娃微微一笑:“哦,没去,找你有点事”“找我?啥事?”
“也没啥大事。听说你们要结婚?甭误会,没别的意思。”白妞脸颊泛起红晕。此情此景他完全明白了。黑娃捋着下巴,思忖着什么。
良久,他抬起头:“我想找英俊谈谈””白妞怔怔地看着黑娃,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全然不觉。黑娃帮捡起扫帚,哑然失笑:“你咋啦?我找他谈谈你发啥愣。哎!我听说你们打算这几天就结婚,是吗?”白妞含羞点头。黑娃问:“会不会太快了?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选择我已经是错误了,你可不能一错再错了,毕竟你们分手已经有年头了,人是会变的,还是彼此再多些解好”白妞用手梳理自己头发,听到他的话,转过头:“甭操心,我又不是小孩子”黑娃笑比哭还难看:“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为你好,但愿我是瞎操心”“你找英俊啥事?”
黑娃手挠着头皮:“不好吧,爷门之间的事,你不方便听的”
白妞扭过头,不理黑娃。
“你忙吧,我去问儿子。错过今天我就没时间了”
白扭头看时,他已经走出老远。白妞心事重重,终于沉不住气了,一口气跑到县城东街英俊的住处,“他,他来过吗?英俊笑呵呵地说:“谁?谁来过?”白妞有些生气:“别跟我绕弯子了,我都快急死了,黑娃来过没?”“嗨!你就说黑娃不就完了,来过。哎,你到底是关心我呢还是关心他?”“人呢?你们没什么事吧?”“奇怪!当然是走了,你怕我把他碎尸吗?实话告诉你,也没什么事,他跟我扯了些闲话,就走了。你怎么了?这么关心他”“扯闲话?我看你在说鬼话,谁信呢?他会找你说闲话?”
这会儿黑娃已经来到他姐姐黑妹家,黑妹让弟弟进屋,黑娃偏偏要坐院子,说院子畅快。
黑娃坐黑妹对面:“”我春喜说好了去山西煤矿干活,就是放心不下娃”
黑妹“嚯”地站起来:“下煤窑有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不挣那夺命钱。黑娃,过日子急不得,会好的。我就你这一个兄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叫我活不活?”
黑娃苦着脸:“姐,后年娃就考大学了,指望我在砖厂挣的那点钱,糊口都有些紧张,甭说办大事了。好多人在煤矿上干,都平平安安的。现在国家对煤矿安全抓得可紧了,煤矿事故呈下降趋势。你就甭担心了”“话是那么说,我心里还是毛躁得很。嗨!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去,我也是说服不了你,多长个心眼。”黑娃笑说:“姐,你放宽心,牛半仙算半仙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岁”
黑妹背过脸去,偷偷地抹眼泪。
黑娃走了,怀揣着自己的发财梦,带着他心爱的唢呐走了。前夜,黑娃走上北坡,大地是舞台,夜幕做帷帐幕,树木、小鸟是他的观众,美美地吹了一通唢呐,从百鸟朝凤开始,一口气吹了好几支曲子,《抬花轿》《入洞房》《回娘家》,村里人很久没听过他一连串吹奏这么多唢呐曲了,他们知道,今晚过后黑娃的唢呐就会在异乡的土地上响起。
早饭后,白妞回到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
‘铁将军’板着冰冷的面孔,将昔日的女主人拒之门外,她站立门边,一切熟悉又陌生,都还是老样子,似乎又不是,总觉得好像缺了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她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紧锁的宅门前,少了他们一家子从前的欢声笑语,少了人气,清冷、凄凉。嗨!没有人的家哪像个家啊!人是家的灵魂啊!她正想找人打问,一转身,邻居从自家门里出来:“三叔,看到我儿子了吗?”邻居笑呵呵说:“咋?你还不知道?娃去他姑家住了。”“黑娃呢?”“唉!去山西煤窑干活了”白妞从头到脚被一瓢冷水浇到了,一激灵:“煤窑?天啊!咋能做那事?”“可不,那犟驴为挣点钱玩命去了,不值嘛!”
白妞转身又来到黑妹家。
黑妹没好气说:“你还知来看娃?娃几天前住院了,让英俊捎话给你都没去,现在干啥来了?”白妞激动的说:“姐,我真不知道,他根本就没给我说过。我要知道,咋可能不去呢?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娃人呢?好些了吗?”话到伤心处,泪到眼眶变,滴溜溜,滴溜溜打着转儿,终于连成一条不断的线线儿。
英俊回来时,白妞已经开始整理房间。白妞停下手里的活计:“前几天黑妹是不是托你给我带啥话了?”“哎吆”,英俊拍脑壳:“看我这破记性,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我在工行营业厅撞上她了,让我捎话说你儿子病了,住进了县医院,我一忙给忘了。娃好些了吗?”白妞:“准备吃饭!不说了”
英俊瞅着她:“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你再告诉我,黑娃那天到底和你说了些啥话,可别再说是几句闲话”“好吧,我说,其实也不怨我,是他不让我告诉你的。那天我正在房里看施工图纸,他进来了,开始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拼命,往后才知道他并无恶意,他告诉我,你胃炎很严重,却爱吃生冷辛辣食物,让我注意点,还说,你气管不好,尽量不要让你着凉”白妞听罢,一句话也不说,眼圈红了“你先吃,我去卫生间”。过了好长时间,白妞回到座位:“你在河南那么长时间,就没成家?”“我发誓,没有,我想可能是你占据了我所有的心,我容不下别的女人吧”“既然这样,我都催了好多回了,为啥不和我去领结婚证,究竟啥时候去?甭再跟我说过几天了,我要个准信。我们再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了”英俊不言不语,起身离开。等他再回来时,发现白妞收拾自己的衣物:“你要去哪里?”白妞缓缓地说:“我回娘家住,等啥时候你有空了,领了结婚证,我再回来”
时间像一条河,不起波澜的河,缓缓的流淌,不经意间流去老远。‘立秋’的节气已渐行渐远,关中大地也渐渐的告别暑热的气候,民间有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的谚语。的确,立秋以后,昼夜温差拉大了,夜间气温转凉,门前再也见不到摇着蒲扇,拉话闲唠的人了。饱受酷暑煎熬的人们,这时候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如果时间真是一条河,那黑娃就是躺在山西的那条河里,飘流到初秋的人,他在山西已经半年多了,晚上他总是腋下夹上唢呐,在远离矿区的山腰吹奏唢呐,他的心情在锁呐曲子里尽情舒缓,甚至依稀可见自己吹着唢呐迎娶白妞,白妞坐在席子搭成的迎亲马车里,不时抖开手绢擦拭他脸上的汗水,笑靥妩媚。
白妞住在娘家,这些天觉得身体不舒服,就没去工作。英俊好像一直没时间,连领结婚证的时间都没有,白妞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或者说不敢和他去领证。后来白妞发现英俊和一个高个子、皮肤白净,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走得很近,常常见他们一起逛商场双出双入。自己又不是英俊亲人,也就不好问。直到有一次上班,看见几个警察押着英俊,听到人们议论她才知道,原来,在河南将人打成植物人,且有妻室。
还是黑娃说得对,她对他不了解,一点都不了解。
入冬的第一场雪刚过,黑妹找到他:“是黑娃上辈子欠你的。给,项链!这可是真金的”
“姐,我不要,也没脸要”
“拿上,你不拿,黑娃这辈子都觉得他亏欠你的,拿上就两清了,他就再也不欠你啥了”黑妹说完抹着眼泪急匆匆走去。
黑妹一走,白妞耳朵里萦绕着一种声音——她关闭院门时发出的‘嘎吱’的那声音,听起来悲悲戚戚。人走了,院子空了,心也空了,没着没落。金丝绒盒子掌在手心,它迟迟不敢打开看,她怕什么呢?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白妞手抖抖索索打开盒子,一条金色的项链静静的躺在柔软的垫子上熠熠生辉,像是被蝎子叮了一下,她急忙盖上盒子,紧闭上眼睛。随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吃过晌午饭,黑妹接到春喜打来的一个电话,听筒传来噩耗后就跌落地上。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尽管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个淳朴的农家妇女,强忍着内心悲伤,没掉一滴眼泪。
良久,她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走出门去,显然他已经没了先前走路时的精神头,头抬不起,腰直不起。此刻,黑妹来到侄儿上学的县城中学门口,叫学生传话,让侄儿出来一下。正当黑妹在校门口焦急的转来转去时,侄儿出来了。她一把将侄儿揽入怀里,哽咽道:“你爸,你爸,你爸他不在了”
侄儿将姑姑拉过一旁:“姑姑,咋可能呢?甭哭,事情还没搞清楚,你这样子叫人家笑哩”“娃呀,真的,是真的,我也不愿意这是真的呀!刚才你春喜叔打电话来,他说,他说……”黑妹泣不成声。
愣了好一会儿,侄儿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爸——”随后,他耳边飘来唢呐声,那是黑娃吹奏的《庆丰收》侄儿咧开嘴,笑了,笑得非常开心,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黑娃的骨灰安葬之日是请半仙掐定下的,冬月初三,这天拂晓时分,随着丧葬司仪一声嘶喊:“起——灵——”众人抬起棺木,走出黑娃家,走上通往天堂的路,棺木后边是以主孝为首的出殡队伍,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伴着肝肠寸断的唢呐声,洒向天地都是凄凉和冷涩……坟地里,一个生命,在有情人无情的铁锹翻卷下圆成了一岭黄土。
下午,黑娃的丧葬仪式尘埃落定,黑妹来到白妞娘家,把一个红布包裹递给白妞:“不论咋说,你是航航的妈,我还是要尊重黑娃的决定。你拿上,黑娃怕有这么一天,早早写信给我,安排好了后事。还有矿上给黑娃的赔偿款,刨去丧葬花去的费用,都在这里头。我走了”看着黑妹走出去,白妞无语凝噎。她打开布包,是一张泛黄的纸,她一眼就看到了,以前最不愿看到的字迹,她打了个寒颤,拿起那页纸,手开始发抖:
亲爱的姐姐
你好吗?
我在这里一切甚好,勿念。最近,我们这里常常发生事故,严峻的现实迫使我,不得不对我的身后事有所交代。你看到后可能会感到不正常,会骂我。可是,在这里,这种事却是极平常的,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明天自己还活着。有的人,前一秒钟还说说笑笑,活蹦乱跳,后一秒钟就永远不能开口了。我不怕,因为我来之前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不挣钱、则成仁。万一我和他们一样,我是说万一。万一的话,姐,白妞终归是我儿子的妈,那时候,矿上一定会支付赔偿款,我想请你把赔偿款转交给白妞,对她说:我黑娃不是窝囊废,也能挣钱——挣大钱啊!
另,托春喜捎回项链两条,一条你留着戴,另一条麻烦你转交给她,我当初欠她一条真金项链,诚实守信是做人的根本,我不想欠任何人的。
就此顿笔
黑娃即日
白妞抬起头,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锁呐声——《抬花轿》,悠悠扬扬的唢呐声越飘越远,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