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衣冠楚楚的他,在这个夏夜里,也被这片土地的燥热侵袭,坦露着胸膛,叼着烟,与家人坐在老房子前乘凉,和愈加浓重的夜色融在一起。烟雾妖娆在土腥气里,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蔓开去,火红的光恰似他熬红的眼,闪烁在夜色里。他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深沉,抽了几口烟,又放下。穿梭在烟雾里的“仙鹤“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在腿上挠挠,母亲看见了,立马拿着蒲扇扇了过来,而烟雾则飘得更远了,亦如曾经的他。
他的爸躺在竹藤椅上,与他斜对着坐着,看着她给孩子赶蚊子,心底也涌动起某种滋味,可是好强的父亲试图将这种滋味将要引发的情感的波动压制下去,于是他打破了沉寂,与孩子聊起最近的近况。谈着谈着,他觉得长大了的孩子变得和自己很相似,许多都是轻描淡写,恰如这儿的炊烟。于是,聊不了几句,又陷入了沉寂。但是幸好,夜拿着画笔早已将老房子涂抹完了,他看不清儿子的脸庞,儿子也看不见他。
他不知道这次回家,为何心情会变得如此沉重,他尝试着说服自己以一个轻松的心态来和父母交谈,但最终结果只是用嘴里吐露的烟雾来倾诉自己。烟燃尽,落下一地烟灰,他却拿着烟蒂久久不愿放下,等到火的红光触到他的皮肤,有了一丝灼痛感,他才弯下腰,将它在地上捻熄。
手里没了烟的他,突然有了些失落,于是翘起了左腿,右手搭在腿上,左手搭在右手上,头望向了天空。天上的星空就仿若他熟悉的城市街市,而不同于街市的是,这儿的星空带给他的更多的是希望,而非迷离。小时候的他,爱撒野,可是无论怎么疯跑,他都逃不掉这片他熟悉的土地,逃不了他视野里所能见的星空。土地和星空像一个扣得紧紧的盒子,将他锁在这片父辈一直生活的天地里。只是某一天,盒子漏出了一线光,他透过光打量着外面,好奇让他想去挣脱。是的,他挣脱出去了,看了许多风景,见了很多市面,可是现在的他再看外面的山水,他都觉得差不多,他开始憎恶最初的好奇,开始设想一直呆在那个盒子里的生活。可是他不敢想,因为即使没有当初从盒子外面透出的一丝光,他还会在父辈的教导下走出去。
小时候,他和奶奶去田里挖红薯,奶奶迈着因病痛而变形的罗圈腿,扛着锄头,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提着篮子跟着奶奶。田地里,奶奶佝偻着腰有节奏地刨着红薯,而他蹲坐在田垄上,看着一只只大黑蚂蚁大摇大摆地从他眼前走过,拾起土块挡住了蚂蚁们的去路,玩得不亦乐乎。奶奶叫他去把红薯上的泥刨去,放到篮子里,于是他就放过了蚂蚁,拾起一个个土红色的红薯,剥开上面的泥,小心翼翼地放到篮子里。
和父辈们小时候因为饥荒吃多了红薯而厌恶它不同,他是喜欢。但与其说他是喜欢红薯的甜味,他是更喜欢深冬时节,一家人围坐在跳跃的火苗前,翻烤着红薯的气氛。他一个一个地拾起红薯,直到他找不到什么,看着奶奶流着大汗,双手倚在锄头杆上休息,他才停住了手。奶奶看见他乐此不疲,关切地问道,不累呀。他摇摇头,奶奶突然深切地说道,孩子,努力读书呀,今后千万别留在农村,农村累。他望着奶奶,嗯嗯的点了点头,原来,他才意识到,在自己看来有趣的事不是真正地有趣,只是生活的一种逼迫。
于是,他对于这一份田地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从作文里的赞美它孕育了生命,留住了人们的根,变为对它的一种厌恶,厌恶它捆绑了生命。
但毕竟他不是一直在这生活的农人,这份厌恶不会深刻入骨髓,厌恶只会成为他曾经激励自己的动力,而后他又会在收获的季节,和父辈们一起有对土地有一份感激。这次他也是为了这份感激,但是和以往的每一次感激不同,他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的感激,因为这次的收获之后,这片土地会不再生长出粮食,会有一片工厂崛起在土这片地上。土地不再是他们生长的原动力,只是一片载体而已。他和父母会像被拐卖的孩子,隐去悲伤,遗忘记忆,在一片新的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
农人会早起,趁着清晨的凉爽开始劳作,对于时间,他们往往比司晨的牝鸡还要警觉。叫醒他的除了闹钟,还有父母起床后窸窣的声响。他和父母简单地吃了早饭后就拿着袋子,绳子,扁担去不远处的田野收玉米。
走过的依旧是那条路,儿时留在这条路上的欢声笑语,依稀可以听见。他不知道,今后会有哪些人会再走在这条路上,后来的笑语是否会掩盖之前一切人影存在的踪迹。他跟在父母身后走着,想得出神,竟没有意识到乡间小路上草的晨露早已染湿了他的鞋边和裤脚。
田地里的玉米杆直挺着身子,而上面穗儿和叶子边沿已经变得枯黄。他扯下玉米,将外面包着的叶剥开,捋下上面的须,然后将玉米一个个装进口袋里。虽说他年轻,可是手脚还是比不上父母的熟练。等到东边有了金光,他们的袋子也都装满了。他想挑起那个大袋子装的玉米,可是母亲执意让他挑稍轻的那一担,因为她知道孩子很少干这样的重活。父亲稳稳地挑着担走在前面,母亲跟着父亲,显得有些吃力,而他久久没挑担子了,走得有些趔趄。走到一个小坡时,父亲停了下来,示意休息休息。他也就放下担子,抹了抹额头的汗。
他抬头,视线恰好与对面一个山包上的坟堆相对。他深情地凝望着,与这个故人仿佛来了一场漫长的对话。父亲转过头来,看见儿子望得出神,也顺着儿子的视线望去,他知道儿子在望母亲的坟。他想要说话,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些哽咽。他清了清嗓子,有些活泼地说道,每年给你奶奶的坟培了一下土,你奶奶的坟才一直这么挺立。
儿子并没有注意父亲的话,只是小声的问了一句:奶奶的坟所在的那个山坡是不是也要占了?
父亲强颜地答了一句“嗯”
一阵沉默禁锢了小路上闪过的风,只看见汗躺在父子俩的脸上,似乎是心底的泪。
“乐子回来啦,帮忙收玉米啊?”
刚好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发黄的草帽的老汉,搅活了风,凉爽从他心底泛了起来。他感觉这人很熟,可是记不起他的名字,只是微微笑笑。老汉凑了过来与他的父亲交谈了起来。
“玉米多,差人手,他就回来啦”
“你们的那块地不是被占了吗?过段时间就被开发了,还收个啥,玉米放在地里,还可以多弄几个钱呢”
“毕竟辛辛苦苦种了,放在地里让它烂掉,确实不忍心呀。”父亲叹息地说道。
“今后想收玉米都没机会了”那人走过,剩下母亲的声音赶在那人身后。
一袋一袋的玉米被母亲倒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然后整齐地摆放着,让它们接受夏日骄阳的暴晒。母亲边摆弄着玉米,边向身旁的他赞到今年的玉米大,收成好。当一袋袋玉米被摆放好,门前呈现一片壮丽的金黄,与天上的太阳相互映衬,他们不用言说,这片金黄已将他们的喜悦坦露无疑。
他在家的日子,玉米已经被收完了,等到他再走到那片玉米地,只剩下东倒西歪的杆相互依靠着留下狼藉,他不必叹息,因为他知道这些杆要比他幸福,最后的根会深深扎在这片土地里。于是他笑了,不知是羡慕还是悲戚。
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