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处长老朱就要调走了。用机关里的暗语来说——老朱将会“动一动”。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是钟大民中午吃饭时,在食堂听说的,对于此类所谓的内部消息,钟大民觉得自己从来都跟不上趟儿,每次听到的都是已经传播了好几手的,那种感觉就像通过吸二手烟来过烟瘾一样,叫人不适甚至恶心。在机关里,对消息的占有和消费也是一种特权,越少人知道的消息,你能知道,这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钟大民常常这样想。
可老朱眼瞅着都过55了,离退二线也没几年了。为何还要调走呢?接替他的又会是谁?带着这些疑问,钟大民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个下午。
下班时间是下午5点,可一般四点半以后办公室气氛就会活跃起来,大家开始收拾东西,一边交流着菜场水果谁家新鲜,淘宝唯品又上了什么新款……诸如此类。
当然还有一项必不可少的话题:机关里的各种未经证实、无法证实以及无需证实的消息和八卦,谁要提处长了,谁的孩子考上重点了,谁家老公有外遇了,谁又换新车了,谁又买新房子了……女人,尤其是40岁以上的女人,是这些话题最有力的参与者和传播者。
一个消息,下班之前传播范围还在办公室内部,坐上班车,就会在小范围内传开,再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第二天上班就会成为全机关皆知的秘密。她们为此作出了艰苦卓绝的贡献,且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今天谈论的中心话题就是——谁会接替老朱。大家各抒己见,俨然就是局党委会的重演。
“应该是会计处的小秦,他当副处长年头已经不短了,据说新来的局长还是他的同乡,提拔他是早晚的事儿。”女老孔作为全处的老大姐,她的消息来源一向可靠。
可男小傅却针锋相对,且他的推测在最近几次的人事变动中屡屡命中,“还是内审处的老穆可能性比较大,虽然已经是正处,多走几个地方,今后好再往上提呀。这就叫,背心改胸罩,虽然算平调,但位置更重要! ” 一片哈哈大笑。
由此钟大民再次证实了先前的判断,自己知道的确实够晚的。
正说着,副处长老吴推门走了进来。女老孔立刻话锋一转,当着大家的面揶揄道: “老吴,你看老朱都要走了,处里是不是应该聚一聚欢送一下呀,咱也知道现在对大吃大喝抓得挺紧,咱也别上大酒店,找个小饭馆搓一顿也行啊,您看……” 边说着边向大伙使眼色。群众的心永远是相通的——尤其是在忽悠领导这件事上。
男小傅立刻附和道,“对,咱处里已经多长时间没聚过了,上头反对吃喝浪费、贪污腐败,也没说反对聚餐啊,再说了,八项规定第一条深入基层,联系群众嘛!”
老吴见此架势,虽然略有难色,但也只好说,对,对,是应该聚聚。
边说着,边转到别处去了。
钟大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刚才没有人猜测,老吴可能会接替老朱呢?
2
老朱是个老机关。80年代初的大学生,出了校门就直接进了机关的大门。
要知道,那是一个大学生还奇货可居的年代,大专生甚至中专都足以傲视同侪。而且,那时的机关、公务员并非什么诱人的职业,效益好的国企,待遇比机关要好得多,而且中间有一阵外贸特别火,很多机关里有门路的都去了国有的外贸公司。据说和他一道进机关的同学,一部分已混到了厅长、局长的高位,一部分在深圳开放,海南开发等历次大潮中下海经商,身家甚巨。
老朱一直呆在业务一处,四十出头提了副处,又熬了快十年,五十出头终于熬到把“副”字去了。他平时待人谦和,不太有官架子。所以,在钟大民看来,业务一处较一般部门,内部氛围还能和谐一些——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其实要说起来,老朱知道这个消息的时间也不长,大概半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分管副局长老张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先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后转换了柔和些的语调和表情,
“老朱啊,你在业务一处也干不少年了,在队伍建设、内部管理、安全生产等方面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对于业务一处的工作,局党委还是满意的,在政治上业务上,党委对你也是信得过的。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和整个局里的工作,经党委会慎重研究,打算调你到老干部处工作,老干部工作也很重要啊,事关稳定和大局,今天我代表党委特地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对于这种事前没有通气的人事变动,老朱觉得有点突然,虽然局长说的是征求意见,但是看得出来,上头研究得已经差不多了,估计谁来接替都已经早有安排。
“我眼看着就要到点儿了,应该给年轻的同志多创造些机会,让他们尽快成长。同时,也非常感谢局领导对我工作上的照顾,我服从组织安排,没有意见。” 可老朱隐隐的的觉得,局长的话里有一些欲言又止的东西,一时让他有点难以捉摸。
到底接我的会是谁? 晚上躺在床上,老朱辗转反侧,依然无法释怀,旁边的老伴不知何故,怎么啦?睡不着啊?
老朱之前很少将工作上的事说给老伴听,虽然她也在政府工作,但是一辈子无欲无求,为家庭忙碌操劳,不仅没让老朱为家里的琐事操过一点心,还把老朱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日三餐子不在话下,日常保健的大蒜素卵磷脂,外出应酬必备的护肝茶等只要能想到的,一应俱全。
索性也睡不着,老朱就把单位的事儿一五一十地给老伴说了一遍。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换个地方嘛,也不是给你处长拿下,再说儿媳妇都已经怀上了,明年生完孩子,咱就更有得忙了,我还巴不得你能早点退休回家,帮忙带带孙子,我还能轻松点儿。”老伴半梦半醒中不耐烦地说。
妇人之见!老朱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3
钟大民这几天一直烦心于儿子的幼儿园问题。
倒不是因为联系晚了,恰好相反,自从儿子会走路的那天起,全家就开始关注幼儿园的事儿。家附近有2家幼儿园,一家双语的私立园,每月托保费2500元,餐费40一天,还有一家半公立性质的,属于社区办的,离家也近,托保费800一月,餐费20一天。
之前跟老婆商量,初步打算上私立双语那家,贵是贵点,但老师素质能高一些,吃得好一点。 钟大民跟老婆基本没有生二胎的打算,经济上能承受的起。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丈母娘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一个老同学的儿媳妇在六一幼儿园当老师,可以有内部指标给弄进去。要知道,六一园可是全市有名的公立园,市政府直属,没点硬关系根本进不去。据说不少有政府背景的家庭,孩子都上的六一。
钟大明起初是不同意的,幼儿园也就是玩一玩,做做游戏,顺便学点东西,在哪儿上区别都不太大,而且六一园要远很多,接送不方便,没必要舍近求远。 可老婆态度很坚决,“家长的素质,决定孩子的素质,咱儿子从小就要有好的环境,远点怕什么,正常情况都是他姥姥接送,雨雪天我上班开车绕点路,给他俩捎过去就行了。
现在谁家为了孩子不是全力以赴,咱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再说了,六一园托保费也便宜,虽说,入园需要打点,今后过节什么的,也得意思意思。但里外里还是能省下一些。” 钟大民知道,继续争辩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可问题是,至今六一园那头还没有个准消息,到底能不能进,只说先排上了。而家门口的私立园据说空位不多了,收满了人家就截止了。如果时间再拖下去,很可能两家都进不去了。这让钟大民有种困坐愁城的感觉,有劲没处使。 过两天,最多两天,再没消息,就去私立园报名。钟大民下定了决心。
4
聚餐地点定在“胡同里”,一家还算干净的老菜馆。
经济实惠,菜味可口,旧店新装,环境也不错。按照之前的标准,办公室聚餐一般不会考虑这种地方。
起码名字里得带渔港、渔村、海鲜坊之类的,可如今,机关财务管理日益规范,用水泊梁山李逵的话说,嘴里都快淡出鸟来!自然没有人再会挑三拣四了。
钟大民到达时,老朱、老吴和女老孔,男小傅他们已经坐在包厢里聊天了。不一会儿,众人到齐,酒菜备好。
老吴说: “时间过得真快,记得当年老朱提正处时,我们还聚过一次,这一晃老朱都要走了。
今天,我们聚在一起,目的只有一个,欢送老领导,希望老朱以后有空常回来坐坐。来,干一杯……” 立刻,众声附和,酒杯碰撞出的清脆声此起彼伏,在酒精的作用下,每个人的表情开始变得温和,语调变得柔软,神色变得暧昧,顷刻间,在温馨而轻松的氛围下,每个人仿佛都卸下了伪装、戒备和隔阂。
老朱的酒量在整个局里是排得上号的,钟大民一直觉得,这也是他当年脱颖而出的优势之一。
酒过三巡,面若桃花,老朱竟也有些伤感,“我二十多岁进机关,在业务一处呆了30年。弹指一挥间啊,回想起刚工作那会儿,就像是昨天的事儿。想当年,我大学读的是机械制造,其实当时有很多选择,工厂、军工厂、研究所甚至高校。可偏偏阴差阳错地进了机关。可能这就是命,冥冥中注定的。”
“工作三十年,生活一辈子,到了我这个岁数对很多事情其实都已经看淡了,位子,待遇,权力……这些东西固然重要,没有这些,你干不成事儿啊,但是这些都陪不了咱一辈子。其实,很多你觉得离不了的东西,真要是离了其实也没什么。就像喝酒,天天海参鲍鱼,确实舒服,但吃多了也腻,而且对身体还不好。缺了海参鲍鱼,花生毛豆也是一样喝酒,没准这酒啊,喝得还更有味!”
”马上就要离开业务一处了,说实话有点不舍得,衷心感谢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我工作上的支持和帮助,来,我敬大家一杯。“
说着,众人都端起了酒杯,可包厢里却一时陷入了沉默。 钟大民隐约感受到,老朱言语间带着些许的失落。
5
时间又过了近一个月,老朱的任免文件终于下来了。
机关里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急不得的。
即使大家都已经知道的结果,也要通过那一张带着红头的纸,来告诉你那些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一张纸,有时候你看它就像废物,毫无意义。有时候看它又像是定海神针,决定着机关的一切。
业务一处在3楼,老干部处在7楼。老吴立刻开始招呼大家,帮着老朱一道搬东西,办公室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工作了30年的地方,办公桌、抽屉、柜子,全都塞得满满地,跟搬个家也差不多。老朱又是个爱书之人,光书就占了大半个柜子。
女老孔和几个女同事她们几个女同志先装了一箱子杂物和办公用品,用办公椅推着送楼上了,钟大民和男小傅几个人帮着收拾书柜和抽屉里一些比较沉的物件。
钟大民打开书柜最下面的门,里面的书都已经蒙上厚厚的一层灰。估计是很多年没动过了。最上面是一本《汪国真诗歌选》,钟大民心说,现在估计只有博物馆里才能找到这种书了吧!他将它连同一摞书一道拿起来,准备扔到大纸盒箱里。
一不留神,一张照片从书里滑落到地上,估计是多年之前夹在某一本书里的。 照片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降落在地板上,像凋落的花朵。
照片中央站着四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留着八十年代最流行的蓬松头,白条衬衫,喇叭裤,都是当时最入时的打扮。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只有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才会有的信心和意气,目光坚毅地望着远方。身旁的石碑上写着“五岳独尊”四个红色的大字。背景是蓝天白云下连绵的青山和蜿蜒的登山石阶。
钟大民将照片从地上捡起来,仔细端详。没错,站在左边的正是当年的老朱。那气质、那神态,至今依稀可辨。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字——“再过三十年,相约登泰山”下面是四个签名,其中一个是老朱的。那些文字,洒脱飘逸,雄健有力,像一个个精神饱满、整装待发的士兵。
老朱还能记得这张照片吗?可能早就忘记了。
钟大民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被一件件的事情牵制着,每天都有很多棘手的问题要解决,仿佛这些问题不解决生活就难以为继,于是,感觉生活危机四伏。
可是,没准很多年之后,之前觉得重要的事情已变得面目模糊。而之前被忽略的,似乎又觉得,其实还挺重要的。 就像儿子的幼儿园,是眼前家里的头等大事。估计等到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再去回想全家走过的历程,上公立园还是私立园这种纠结,估计早就已经被忽略,被遗忘了。
老朱办公桌前的这把椅子,早晚都会迎来一个新的屁股——不管它是宽大的,瘦小的,还是性感的,干瘪的。究竟谁的屁股会坐在这把椅子上。在这间办公室的每一个人现在看来,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关系。可过了十年,二十年,可能每个人都会觉得,这种事儿跟我有个鸡毛关系!
钟大民感到自己如同置身一条笔直的窄巷,虽然很长,但不费力就能望见尽头。如今,老朱即将远去,留下一个还算光鲜亮丽的背影。终有一天,自己也必将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可问题是,这一路上可曾收获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风景,值得留恋,值得回忆……? 钟大民将照片仔细地夹回书里,觉得自己有点想太多了。眼下的事情,月度运行报告还没写完,领导明天就要看。
另外,儿子的幼儿园得赶紧定下来。 于是,加快了整理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