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门晨练,穿公园去江边。公园里,满是晨练者,或压腿、或舞剑、或推太极……我点头、扬手招呼着,沿竹径,越曲廊,来到沿江彩色跑道。彩跑上,也全是些快走慢跑的晨练者。一老者跑到跟前,原地踏着步,招呼道:老杨,午休后,来我家下棋。定睛一看,是小区赫赫有名的楼王业主江潮生。
我小区是个高档小区。林木葱茏中排列着三十余幢多层建筑,一梯两户,全是豪宅。而江家所在的楼宇又更高档些,一线江景,一梯一户,每户五百多平米,楼高五层,观光电梯上下。当时,每层的售价就在千万以上。因此,购此楼的全是些成功人士。而江家更为显赫,整幢买下,江潮生和他的四个儿子,一户一层,一楼一家。小区人称之为江家楼。
一看是他,我应承道:好,两点准到。 定好约,他慢跑而去。
我和他因棋结缘。小区有个亲水亭榭,是业主奕棋的场所。那天,我和人对奕。棋到中盘,对方胜势初定。我陷入长考……立一旁观棋的江潮生喃喃细语:马八进七,炮二平五……一语点醒迷人。对!弃子入局,最终果然巧和。
我邀江潮生对奕。他笑笑,说:儿子不让。我惊问:为何?他说:二手烟太厉害。你若愿意,请上我家,行吗?眼中甚至有一种很急切的神情。对吸二手烟的害处,我很了然,也深有痛感。而且,我对一些观棋人胡乱支招,随意动子也颇不以为然。因此,平时并不常来,棋瘾难忍才偶来坐坐。现在,有一绝妙去处,且能和高手对奕,正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邀,随他去了江家。
路上,江潮生告诉我说:他的四个儿子,各自忙着营生。因此,偌大的江家楼白天也就他和保姆两人,空寂得很。希望我能常去。棋室在楼顶,我俩乘观光电梯而上。隔着玻璃望出去,江对岸,远山如黛,静江似练,赭塔矗立,大桥横卧,好一幅钱江实景画。及至楼顶,更是一番我想象不到的情景。五百多平米的平台,一半堆土成畦,长着各类蔬菜。一半是园林小品。远江的一侧,砌有浅池,游弋着各色锦鲤。又隔出一小池,竟养着鳖、蟹、江鲫一类的食用活鲜。近江的一侧,是间百余方的阳光屋。进入屋内,两侧用藤本绿植作帘,阳光筛射成柱。正侧悬挂着几大幅字画。室内置一用黄花梨大料制成的平头画案,休息区摆放着红酸枝圈椅和几把黄花梨官帽椅,满堂古雅。临江一侧,是一敞轩,列有几台高倍台式观景望远镜。矮几上搁着几只可调焦的手持双筒望远镜和佳能单反相机。楼顶竟有此番天地,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问江潮生,你家房子已太过宽敞,何以还要如此装修楼顶?还这般高档!屋顶能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吗?江潮生笑着告诉我,屋顶花大钞票做了加固工程,完全没问题。之所以搞这工程,是因为他大儿子经营江鲜楼酒家和三儿经营农家乐庄园,结识了一大批书画界和摄影界的朋友。此处算是他们的一个私人会所。专供他们进行有关钱江潮的艺术创作。江家免费提供场所和膳食。有机蔬菜,自选亲摘,饶有兴味。江鲜已在清水池放养多日,又现捞活宰,绝对鲜美。客卧舒适,豪华程度甚至高于五星级宾馆。画家、书法家、摄影师愿住多久都行,直到他们完成预定的创作计划。最重要的是,此处太适宜江潮题材的创作。六和塔、钱江大桥是传统的杭州城标,摄影师最爱。楼顶观潮,凭籍高度,可揽江潮宏貌。借助设备又可鉴浪花细象,而且时间从容。因此,来这里创作的人不少,到后来,甚至大咖频顾,巨匠偶至。当然喽,作为回赠,大师们往往会留下些墨宝。这是江家别出心裁的经营手段。为子孙后代积累些高层次的人脉和极具收藏价值的艺术品。他指指墙上挂着的字画,说:你看看,全是大师的墨宝,价值不可估量。
我细细观赏起墙上的墨宝来。首先入眼的是我市赫赫有名的一位书法家的一幅狂草,录的是唐代诗人徐凝《观浙江涛》的末两句: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令我感触颇深的是一幅描绘回头潮国画的题记款——受阻才能迸发。让我久久驻足的是一幅工笔重彩《钱江潮》,在熟绢上三矾九染而成。整幅画,构图巧妙、线描精细、设色绚丽。尤其是那朵朵浪花,线条园融丰润,透出生命的张力。虽静止,却呈汹涌之势。
我为作者的胆魄折服。一般的工笔画,常以仕女、花鸟居多。通过细致,缜密的技法让禽鸟之活,花卉之色跃然纸上。而画山水唯写意水墨最妙。试想一下,用工笔描画这万朵浪花该是多浩瀚的工程!倘无传世情怀和超人毅志,末免终失浮躁。我问江潮生,这画用了多长时间才画成。江潮生告诉我说:作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日日观潮,画了无数的浪花小品。最终画成了一幅工笔白描《钱江潮》,一幅工笔重彩《钱江潮》。携走白描,留下重彩。既是作为一年多时间江家款待的回馈。也意在圈内展示。
江潮生给我沏了杯龙井茶,对我说:潮水四点到。今天是月半大潮,应该值得一看。时间尚早,先下盘棋。对奕开始,我以三步虎开局。他应之以仙人指路。我知道棋势必定糾结。果然,末进残局,潮汛将至。我俩推枰而起。
到了敞轩,肉眼已见漫漫平沙走白虹,银线渐移不闻声。俯身用望远镜望去,却见浊浪鼎沸,震撼激射,波叠怒雪,际天而来……
潮头终于抵达眼前,顿时,浊波万仞,排空而来,千鼓乱擂,万牛怒吼,“云翻一天墨,浪蹴半空花”。吞天沃日,天地黯惨。真所谓“壮观天下无”。潮头过后,我又用手持望远镜追潮良久。只见潮涌及坝,陡然迸发,浪打天门,翻江摧岸……直到目断洪波,我才回入屋来,复又佇立在那幅工笔重彩《钱江潮》画前,深叹大师神功,将雄势凝固,令涛声驻耳。
我曾执耳过观潮旅游项目的开拓。可说是观潮无数。但象今日在江家这般观潮,由静而动,再入静。由虚到实,又化虚。却是从未有过。真是江潮已逝,而心潮难平……
这时,保姆来喊江潮生吃饭。他邀我共进。因是首次登门,自然婉辞。他有些恋恋,握住我的手说:老杨,你可要常来,最好能天天来。刚才,观潮毕,他没提续局。我知道他邀棋而意不在棋。他是难填空寂,需要一个倾诉者。而我退休后又重拾笔耕,敏锐地感觉到江家的发达史是写一部家族史小说的绝妙素材,正想有机会能深掘,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从此,我便常常登江家门。两人铺枰对奕,品茗海聊。由此知道了江家的许多事情。
江家世居萧山江畔村。他出生时,正值涨潮。因而父亲给他取名潮生。那时,江堤常被冲溃,农田被淹,收成菲薄。他父亲常捕捉潮头鱼补助家用。有一年,鬼头潮特汹涌,将他父亲的船掀翻,江潮将他父亲席捲而去,尸身难寻。江潮生说:小时观潮,只觉得恐怖、悲怆。直到观潮旅游渐兴,江家人对潮水才开始面有喜色。观潮,虽然蔚为壮观。却有弱缺。常常是等等几小时,看看几分钟。观潮人在江堤上佇立良久,极需一椅一櫈歇脚。另外,潮头的瞬间效应太强,观潮人都想早看到、多看些。因此租借椅櫈和望远镜的需求很强。于是,江家人也和村里其他农民一样做起租借椅櫈和望远镜的生意。继而搭凉棚卖茶,卖盒饭……待到改革开放,江家人有敢于弄潮的血统,他的四个儿子。全成了时代弄潮儿。大儿经营江鲜楼酒家。二儿做鳗苗生意。三儿首僻农家乐庄园。四儿为政府官员,主推观潮旅游。江家由此渐兴,福泽孙辈,全送出国留学,有的学成在境外就业。现在二儿的孩子定居澳洲,四儿的孩子定居美国。大儿和三儿的孩子学成回国,协助父辈经营。不想,现时国内的发展天地更大,逐有江家现时的这般盛景。因此,可以说江家因潮而兴,因潮而盛。
我和他熟络起来,观潮时跟他开玩笑,说:老江,你看,潮水又给你家送白花花的银子来了!你应该感恩潮神!
江潮生笑着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说:老杨,你这话,也对,也不对。钱江潮虽说给我带来了富足的晚年,但也曾造成过我悲惨的童年。因此,我家现在的好日子,不能完全说是拜钱江潮所赐。应该说是遇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应该感恩党。他见我笑而不语,复又说道:你可不要以为我这番话是对外人唱高调。这是我亲身经历后的肺腑之言。
我郑重地点点头,连连说道:知道,知道。类似的话已有许多人向我说过。
江潮生也郑重地点点头,说:是呀,是呀。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的共同感悟。
两人越谈越激动……
回到家,仍意绪难平。晚上,我做了一个神奇而真切的梦。江家那幅工笔重彩无限地扩展开来,铺满神州。天地间,有一个伟岸的人,正提笔运毫在创作一幅题为《时代大潮》的工笔重彩画。他呕心沥血地描画着一朵又一朵的浪花……突然,有一朵晶莹的浪花幻化成江潮生及其一家……跟着,亿万浪花渐次幻化成芸芸黎民,奇异的是,他们全都住着江家楼一般的豪宅,人人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而且,个个跟潮神似的,会驾风驭浪……须臾,亿万众生复又幻化回欢腾的浪花,汇成涛天大潮,排空摧海,向我冲来……
我由此惊醒。静卧床上,却心意澜珊。我见着了旷古大潮,绝世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