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个国民党军官太太,丈夫官衔不小,拥有整套石库门住宅,家境优渥,育有一子两女。临解放,丈夫逃往台湾,遗下孤儿寡母四人。
政府对没有反动罪行的国民党军官家属并不抓捕,但监管措施还是有的。居委会指令她们母子四人搬进间厢房,腾出石库门的其他房屋,搬进几家劳动群众家庭。我家就是那时搬进石库门的。因不知她的姓名,叫她袁家姆妈。
袁家生活拮据极了。居委会不安排袁家姆妈工作,一家人没有经济来源。起初,尚有家什可典当,但很快就家徒四壁了。她家吃得最多的饭食便是菜叶六谷糊。拿只碗去粮站买来玉米面,再去菜场捡些菜叶,烧一锅菜叶六谷糊。即便这样的饭食,也不能管饱。每人可分半碗,吃完了再去舔锅底。袁家祖籍湖南,爱吃辣。偶而,菜叶堆里捡到几只红辣椒,在煤炉上搁块铁皮,把辣椒烤焦了,便是袁家难得的助餐佳肴。
袁家境况凄惨如此,石库门邻居见了,虽内心同情,却没人出面资助,原因有两个:一是怕。那时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两岸关系敌对。在这样的形势下,谁也不敢资助逃到台湾的反动军官的家属。第二个原因嘛,救急不济贫。哪家都不宽裕,谁能长期接济袁家四口呢?
有人劝袁家姆妈改嫁。她那时刚三十岁,尚有几分姿色。肯改嫁还是有人要娶的,居民区运输社有个拉大板车的单身汉就愿意娶她。但条件却很苛刻:1,三个子女必须都送掉。2,给他生个亲生子。
袁家姆妈听了,心想:女儿养大了也得嫁人,并不能给老袁家传宗接代,送就送吧。但独养儿子猛壮是袁家的独苗,无能如何都不能送、还不能改姓。
最后两人达成妥协,送女不送子、同意猛壮不改姓。至于亲生孩子嘛,受孕则生,不能受孕了,那也没法。
人力车夫搬来住的头一天,买了盘熟猪头肉佐酒庆贺。猛壮很久没吃到肉了,馋极了,偷捞了几块。人力车夫见了,勾起食指朝猛壮脑壳狠狠地来了个“笃栗子”。猛壮哇哇大哭。袁家姆妈连推带搡地把人力车夫轰出家门,从此再不考虑改嫁。
她给人洗衣补袜来维持生计。
猛壮虽是独养儿子,却不娇气。很小的时候,就千方百计地挣钱补助家用。那时,杭城市区很小,北出武林门、便是农田,他常去逮蛐蛐。
他逮蛐蛐可不是为了玩,而为卖钱。那时,杭虫在上海蛐蛐界的名声很好,常有上海人跑到杭州来收虫。我们居民区有个私营牙医专收好的杭虫然后转卖给上海收虫的人。
猛壮逮到的蛐蛐送到牙医处供他挑选,挑中的蛐蛐能卖几毛钱一只,那可是他家几天的生活费。猛壮逮蛐蛐的技术是很好的,小小年纪就知道择地而逮、闻声辩虫了。芋艿地一类的湿地蛐蛐,他是不逮的,专去络麻地、玉米地逮。到那里,也不是什么蛐蛐都逮,而是静候在地里,专选那些叫声洪亮的蛐蛐逮。因此他每次逮到的蛐蛐并不多,但质量却不错,几乎都能被牙医挑中。没蛐蛐送我,他很歉意。待我稍大些,提出带我去逮蛐蛐。
那天,我们去武林门外一片玉米地逮蛐蛐。我由于不善于找蛐蛐洞穴,时不时地连根拔玉米秸秆,发出很大的声响,被一个正在浇菜的农民发觉了。农民对逮蛐蛐破坏庄稼的行为是很气愤的,他端了一长柄粪勺粪水悄悄地向我逼近……
这情景被猛壮看见了,他大喊,永鑫(我的小名)快跑。
我闻声向玉米地深处逃。那农民因端着长柄粪勺在玉米地里行动不便,撵不上我。迁怒于猛壮,把那一勺粪水朝猛壮泼去。受此惊吓,猛壮回家大病一场。从此再不敢去农民庄稼地逮蛐蛐了。
猛壮改去西湖钓鱼摸虾。但小鱼小虾卖不了几个钱,不济事。他去放夜钩。一根长长的尼龙线,一端系上鱼钩,挂上鱼饵,然后游出几十米,把带饵的鱼钩沉底,再游回来,把另一端系在码头木桩上,夜钓就安放完毕。
他夜间去放,黎明去收,真还隔三差五地能钓到大鱼回来。由于他的鱼鲜活,价格又便宜,销路很好。猛壮添置了两副夜钓钩,每晚放三副,这样,几乎天天都能钓来大鱼了。
袁家姆妈奇怪儿子咋能钓这么多的大鱼,便询问情况。猛壮得意地把放夜钓的情形讲述了一遍。
袁家姆妈听了,非但不赞许,还用细竹丝捆了一把“竹丝笤帚”,狠狠地抽打起猛壮来。边抽边骂,谁让你去干这么危险的事。你是袁家的独苗。出了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你爸,对得起袁家十八代祖宗……
她要猛壮跪地保证再不去放夜钓。
没了猛壮补助家用,袁家姆妈竭力多揽洗衣缝补的活计。由于她洗涤干净、缝补细密,收费便宜,找她洗衣缝补的人越来越多。她白天浆洗晾晒、夜间缝补,挣到的钱倒也勉强可以维持家用了。
再来说说猛壮的父亲。他逃到台湾后,不久就退役了,需要自谋生计。猛壮的祖父原在老家开一个铜匠铺,专铸祭祀用的铜烛台。父亲当兵前常去店铺里当帮手,掌握了整套工艺,便拾起了这一营生。
那时,逃台湾的国民党旧属间思乡祭祖的风气很盛,仿老家形状的烛台很有市场,猛壮的父亲赚了钱,安了新家,又生了两个女儿。后来由于身体的原因,不能再生了。由此更加思念遗留在大陆的独养儿子猛壮。及至两岸人员可以来往后,猛壮的父亲即来大陆寻亲。由于袁家没搬迁,很容易就寻着了。但他已经没法把母子四人带到自己身边去了。一来,他在台湾有了后妻,袁家姆妈再去不合适。二来,他身患肺癌后期,医生断言他只有六个月的存活期了。无奈,只得留下一笔钱和一对铜烛台。烛台里还夹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条。猛壮因为文化低,不太看得懂纸条里写的内容,便请我来解读。
那纸条上写着:仿陆放翁《示儿》作诗一首赠吾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两岸统。两岸若是统一日,长燃烛台告乃翁。
猛壮的父亲回台后不久就去世了。袁家姆妈也因长年劳累患上了严重的肾病。她不肯让猛壮动用父亲留下的那笔钱给她治病,最后死于尿毒症。
猛壮遵母嘱用父亲留下的那笔钱娶妻成家,可喜的是,妻子给他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为袁家传宗接代上了双保险。
猛壮因成分不好、文化低等原因,一直没能进国营单位工作,先后只在几个街道企业上班,一辈子清苦辛劳。到老了,倒没有三高等基础性疾病,整个人清瘦灵便,十分健康。
我俩退休后常联络、聚会。那天,他告诉我今天是他妈诞辰一百周年,家里要好好祭祀一番。我因历来敬重袁家姆妈的为人,也赶去参加。
袁家姆妈遗像前的供桌上摆满了供品。那对铜烛台也摆上了,却没点燃。
我问,为什么不点燃?
猛壮答,还没到点燃的时候……
他见我不懂他的话意,进一步解释说,我爸的根与魂在大陆,那年留下遗言,最终要归葬。两岸统一后,我要把我爸的骨植请回来,长燃烛台,和我妈合葬。他说得神情兴奋,却又突然黯淡下来,长叹道,我都快八十岁了,也不知能不能盼到那一天了……说着,竟淌下老泪来。
我赶紧安慰道,如今国家那么强盛,两岸必能很快统一。你必能盼到那一天的。到那时,我陪你一起去。
猛壮激动地一把抱住我,好兄弟,说话算话。
我郑重许诺,一定、一定,那必须的。
杨伟民,男,47年生,杭州人,中国老年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楚风》《中华文学》《世界汉语文学》《西部文学》等多家杂志签约作家、三十余次在国家级征文大赛中获特等奖、金奖、一等奖。在《西湖》《今古传奇》《楚风》《楚风作家》《中华文学》《参花》《当代文学》(海外版)等四十余家刊物发表作品,计百余万字。有通讯被《人民日报》转载。有多篇文章被译成双语入选孔子学院阅读教材。著有长篇小说《巴士岁月》,中、短篇小说集《生命无痕》和散文集《木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