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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

  • 作者: 小菁菁
  • 发表于: 2016-05-25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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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晴朗天气的清晨格外冷,加上偶尔吹点儿风,秋月冷得直缩脖子,手里拿的书也被风吹得乱翻。正在厌烦,身后的牛也顶了过来。因为是在田埂上放牛,秋月看书看入迷了,牛吃草吃到她脚后跟处,又不愿意下田踩冷水,便用头顶了顶秋月的腰。秋月:“那么些好的嫩草不吃,只记到往前头走,回去关你个十天半个月的,看你还不癫不癫?”嘴上说着,脚也往前走。

树上的枝条已发了芽,牛吃了一冬的干稻草,地上的草又刚冒尖儿,牛啃不起来,只猛吃发了芽的树枝。秋月也晓得这点,便把牛赶进山林里,自己坐在一棵板栗树上看书。别人家的孩子放牛不是找果子、削木刀木剑,就是打仗、过家家,偏生秋月喜欢看书,别的倒也还罢了,偏生又喜欢看《红楼梦》,整天唉声叹气的,看得高兴了嘻嘻直笑,不高兴了又嘤嘤的哭起来了,所以大家都不喜欢和她一起玩。

秋月看了一会儿书,突然想尿尿,便爬下树走到一块石头后面解手,牛最爱吃洗衣粉水、肥皂水一类的脏水,也经常吃人撒的尿,见秋月蹲下身去,牛便急匆匆的的赶过来,用嘴接了吃,还用舌头舔地上的泥土,不想一下子舔到秋月尿尿的地方了。秋月骇了一跳,连忙跳起来提好了裤子,照着牛脸上就是一脚:“不要脸的下流东西!”牛歪了几下脑袋,咂了几下嘴,回了回头便又去吃树枝去了。

秋月自己生了一回气,又丢下书去折树叶子去了。十三四岁的孩子,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折来的树枝儿野草什么的,自己拿在手里玩,心里觉得非常喜欢,过一会儿又递给牛吃了。一则是怕牛吃不饱自己回去挨骂,二则秋月也喜欢听牛吃草的声音。牛嚼任何东西的声音都像人吃芹菜时的声音,酥酥脆脆的,听了让人心里直痒痒。去年夏天的时候,牛在茂密嫩草丛里大口大口的嚼着草,秋月听得心里痒,腮帮子也痒起来,倒想尝尝这青草是啥味儿,看起来这么可口,于是揪了一把放在嘴里嚼。又苦又涩又酸,茅草边缘还割舌头,连忙吐了出来,不想有一片草叶子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咳了半天才弄出来,折腾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秋月:“你这畜生,骗得我好苦!”说着生拉硬拽着牛鼻子,不许它吃眼前的那几口嫩草才算解了气。

秋月就这样玩一哈儿,看一哈儿书,树林里不太看得见日头,太阳都照得老高了,星星点点的几粒阳光才掉进来。可巧二爷爷去山那边挖土,两人打了招呼。

秋月抻了个懒腰便去牵牛:“你吃得饱饱儿的了,又害我没得早饭吃。”说着便拽着牛绳子往家里走。出了山林,便听见小路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秋月知道肯定有人来了。正在回头,只见一个男孩扛着好大一捆柴急步走来,见秋月牵着牛走在前面,便放下柴来。

“这个时候了还在放牛啊?”

秋月逆着太阳光看不清是哪个,听着声音便晓得是华强了。待他走近时,只见额头上混着草渣滓的黑汗水开着沟儿往下流,华强用搭在肩上的帕子揩了一把。秋月原本是不想睬他的,怎奈别人先开口了。

秋月:“只许你使劲砍柴,就不许我使劲放牛么?——对啦,你偷别人家的树,我要告你去。”

华强:“那么多人砍,又不止我一个人。你只管去告,我才不怕你呢。”

秋月拽了拽往前走的牛:“现在就跟我走,你要是敢去,我才佩服你呢!”

华强:“算我怕你了,大不了再给你偷几本我爷爷的书,行不行?上次给你的看完没有?我还得还回去呢!发现了我要被打死。”

秋月把手一伸,:“喏,在这儿呢,早就看完了”

华强:“偏生你喜欢看这个。”

华强扛着柴就要走,秋月牵着牛往旁边让了让,踮起脚顺手把书放在柴上,“还给你”。华强扛着柴回不了头,便站在那里:“还想看什么?再给你偷去。”

秋月:“回头想起来了给你讲。”

华强放下柴,把书憋在裤腰上,重新扛起柴走了,“快回去吃早饭”。华强回家要从秋月屋院坝过路,秋月也跟在他后头往家走。

华强和秋月同年,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两人一起上过学,华强的爷爷是村里学校的老教师,家里藏着很多老古书,两人的父母都出门打工了,各自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华强调皮,在学校打架闹事骇女生,样样做尽,现在书也不读了,在家里帮着做农活儿。秋月因为是姑娘家,家里也不让她十分读书,上了这几年学,也不让上了,再大一两岁便要给了婆家了。秋月爱看书,又没钱买,华强不爱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字,便偷了来给秋月看。

刚到院坝,秋月奶奶提着空苕桶,前脚刚踏进灶屋门,估摸着是刚给猪喂完食,华强先喊了声:“祖奶奶,吃没饭?”华强、秋月虽然同岁,华强辈分小一些,给秋月喊“姑姑”。

秋月奶奶:“吃了呢,砍这大一捆柴啊?小孩子家家真懂事。”

秋月没听他们说话,去牛栏关牛了。刚进灶屋洗了脸,奶奶扛着锄头准备出门:“我以为你死到外头了呢,这个时候都不晓得归屋,快筽痢巴子(吃饭)了去割猪草。一天就到处娼!”秋月也不理她,热了饭菜吃了,背了背篓去割猪草。

到了晚间,秋月卧在被子里,翻个身子压着胸前的两团肉,顿时痛得龇牙咧嘴,瞌睡也去了一大半儿。“也不晓得长得是么子!摸不得碰不得,要把人折腾死!”自己叽咕了几句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秋月在嘈杂的声音中醒来。“背时砍脑壳的,还在挺尸!”“只晓得睡睡睡!牛也不晓得牵!”“狗日的,你看老子这么大年纪了都还在做,你就晓得睡……”奶奶在灶屋边给猪砍苕,边吼啰嗦。偶尔听见爷爷几声叹息,“骂她搞么嘛”,“你让她睡哈嘛”。“放你妈的屁,你这么好心你们分开过去!”秋月忙忙的穿了衣服,把被子往旁边一摞,去放牛了。

一人一牛一前一后的走在雾里的田埂上,一会儿露出个脑袋,一会儿又被淹没在大雾里,倒像是电视里的神仙人物了。因为没书看,秋月便专心的听牛吃草,一嘴下去,草被齐齐的切断,舌头一扫,远处的枝条也被卷到牛嘴里去了。“你倒好,吃穿都不靠别人——还不是要靠我放你出来,你怎么报答我呢?——又没书看,做点儿么呢?”说着又伸手摸了两下牛脸庞,牛不耐烦的晃了几下嘴巴筒子。“找些好看的树叶子吧。”

秋月放了牛绳子,捡那好看的、五星形状的、小巧的花儿叶子扯了一大把拿在手里,牛在她手里吃惯了,便凑过来张口就要吃,秋月把手伸得高高的,“这可不是给你吃的”,牛也伸了头去够,秋月便全都藏在衣服里去了,远远儿的找了块石头坐着,仔细挑选,把剩余看不上的,拿去喂给牛吃了。玩了一会儿,还是不自在,秋月便想把做书签那一套行头拿来,又怕被发现了挨骂,犹豫再四,还是回家去了。

奶奶在给猪和糠,秋月偷偷摸摸从后门进去,拿了纸片儿、透明胶带、小刀、胶水、尺、笔、夹干了的树叶儿花朵儿、硬纸板儿,用一个布袋子装了就往外跑。牛还在田埂上吃草,秋月在一快平整的石头上动起手来,裁好纸片儿、硬纸板儿,用胶水把纸糊在纸板上,晾在一边,挑好看的干树叶,用双面胶粘在糊好的纸板上。得写上两句话才算是那么回事儿,因记起《红楼梦》里有句“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便用笔一笔一画的写在上面。然后用透明胶带把整个儿缠一遍,一张书签儿便做成了。秋月看了一回,便收拾东西,一转头却发现牛不见了,急得秋月丢下东西就去找。跟着牛脚印找到牛不是难事,只是别人屋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已被牛吃了大半儿了。气得秋月眼泪直往外冒,打骂着牛回去,吞吞吐吐的向奶奶说了,只是不说做书签的事。奶奶听了把切菜的刀子一杨:“我硬巴不得一刀劈死你!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跑回来做么子?!做么子?!”骂着便去秋月身上乱揪乱掐,秋月疼得乱叫乱跳,嘴里只说着“以后不敢了,以后不敢了”。

油菜肯定是要赔的,经过吵吵闹闹之后商定,被牛吃了的油菜归秋月家,留着等收成也好,拔了再种其他的也可以,把自己家种的油菜按株数赔给别人。秋月饭也没吃,背着背篓出门了。

割了半背猪草,觉得身上懒懒的,没力气,便进山林里坐在树杈上,不知怎么的就流起泪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那还没进化完的猴子?”秋月不妨,差点儿从树上掉下来。

“你要死啊,骇死人!”说着便把手里拿着的一截树棍往华强身上扔。

“我在这里砍柴,看见你从那边进来的。——看到几根刺胎(荆棘的嫩芽,能食),我都吃饱了,这些给你。”秋月在树上接了,华强拿着镰刀转身走了,“还不回去!当心林子里有鬼,专门吃你这种女娃娃儿”,说着回头扮了个鬼脸就消失在树林里了,秋月吃了刺胎,割满一背篓猪草回去了,悄悄的热了饭吃了,把树叶子夹在书里,看了哈儿书,就睡觉了。

许是春天到了,畜生也发起情来,秋月家的牛在田埂上听得远处几声牛叫,便发起狂来。秋月看牵不住它就把绳子放了,“你这畜生,前几天惹祸害我挨那些打骂,今天又要死”。牛在满是稻桩的田里乱跑乱跳,跟着就进了山林。秋月也跟着它跑。牛也不跟路,在灌木荆棘丛里横冲直撞,秋月也顾不得许多,跟在它后头跑。过了许久,牛也跑累了,在一棵大树底下停了,两只耳朵一扇一扇的分辨牛铃铛的方向。秋月也跑得气喘吁吁,顺手折了树条,杨起来狠劲儿的打在牛屁股上,“跑啊,你怎么不跑了?”牛吃不住疼,又飞奔起来。牛跑人追,牛停人打,一人一牛就在林子里乱奔。最后牛实在跑不动了,站在一丘田里喘气,鼻子嘴巴都在冒热气。秋月脸上、手膀子上、脚上全被刺勾出了血口子,眼角也被勾烂了,血混着汗水流进眼睛里,热辣辣的疼,秋月气得哭着又杨起树枝儿狠狠的打在牛屁股上,“你跑啊,你使劲跑撒”。牛实在是没力气了,扑腾一下跪在田里,头低下去在水坑里猛喝起水来。秋月知道它再不会跑了,便牵了它回家去,迎面小伯娘扛着锄头去种红薯,“嫂子”,秋月笑着打招呼。

“跑恼火了吧?老远都听到你在骂牛。”

“它不听话,前几天还吃了你们家油菜呢。”

“你好生看到哈。”

回到家爷爷奶奶都干活儿去了,秋月热了饭吃了,拿起镰刀去割猪草,牛在牛栏里转圈圈,秋月知道它今天没吃得什么草饿了,便牵着它,边放牛边割猪草。

夜里,秋月只觉得小腹痛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到了下半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浑身乏力,只觉得下身黏糊糊的,用手一摸,不得了,满手满裤子满铺都是血,秋月整个身子都麻了,“了不得了,我要死了,要死了”。外面奶奶催着去放牛,便匆匆忙忙把衣裤藏在被窝里,下身放了点卫生纸便出门了。

秋月捂着肚子蹲在田埂上哭,牛仔旁边吃草。“你又在干吗?”华强扛着柴从山林里走出来,秋月杨了杨苍白的脸,先是没说话,待他走近了才回了一句“偏生就你们家缺柴烧,天天都在砍柴”。

华强:“我又没天天砍哪一家的。——那边树上好多茶泡儿(野果子),亏你还天天放牛,这么久了都没看到,我刚才在树上差点儿没吃饱了,喏,给你几个。”说着从兜里拿出几个白胖胖的大果子来,秋月伸手接了,也不说话。“你想看什么书,想起来没有?我再去偷去。”华强把个脸得意地一杨。

“我要死了。”秋月轻轻说了一声,华强也没在意。“没有别的想看了。”话未说完时先把眼圈儿红了。

“那你想起来了跟我讲吧——你等着,过几天还有好东西给你呢!”说着扛起柴就走了。

“我要死了。”秋月看着华强的背影轻轻地说。只觉腹下一热,又传来几阵疼痛,秋月几乎哭出声来。

秋月像丢了魂儿似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二婶子在地里割猪草,“秋月,还没回去吃饭啊?”秋月轻轻应了一声。二婶子这才抬起头来,把手里的一把猪草扔进背篓里,回头看了看刚走过去的秋月,顿时一惊,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想着她妈又不在身边,奶奶是老糊涂了的,未必给她说这些,便连喊了几声秋月,丢了镰刀走了过去。秋月听见有人喊,就停在那里等着。二婶把她拉到一边悄悄的把月事方面的事都告诉了她,秋月红着脸听完了,想起先前以为自己要死了,便又失声笑了。“死妮子,又不是什么好事,笑什么呢?”说着又回家给了她几片卫生巾。

秋月藏着那东西回到家里,饭都顾不上吃就悄悄的去清理,刚洗完下身,只听得奶奶在里屋骂:“你看这不要脸的东西,不害臊,什么脏东西都往家里收,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这么不怕丑……”秋月晓得是脏衣服被看见了,眼里噙着泪去洗那些衣服。华强在外面听出了七八分,便绕道从屋后回去了。奶奶还在屋里骂:“不要脸,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了,你生出来的时候就应该把你掐死……”

秋月也不说话,用冷水洗了衣服被子便去割猪草了。刚走到院坝,看见大公鸡踩在母鸡背上啄母鸡的鸡冠子,秋月以为是公鸡欺负母鸡,因为母鸡下蛋,所以秋月更喜欢母鸡,见公鸡欺负母鸡,便用镰刀撵走了公鸡,狗看见公鸡到处跑,也跑出来追咬公鸡。

秋月割了半背篓猪草,在地里歇气,远远的看见华强在树上摘果子,背着背篓走了过来,华强在树上也看见了秋月,太阳把他的脸照得通红,汗水像泉水似的往外冒,华强摘了大的茶泡儿,从树上扔下来,秋月捡起来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吃了:“你好懒啊,整天事也不晓得做,只晓得在山林里疯。”秋月仰着头,说话间华强兜了兜果子从树上下来了,顺势坐在地上吃果子:“我一天只砍那么多柴,余下的时间我爱干嘛就干嘛——你前儿怎么又哭了?我都看到好几回了。”秋月正吃果子呢,听见说看到她哭了,把脸一仰:“没哭。”

华强也不追问,两人默不作声的坐着。华强突然想起来了:“你前儿想起要看的书,我给你拿来了,藏在石头下面的,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秋月见他跑进山林深处了,便拿起镰刀在树林边缘割些猪草。不一会华强抱了书来,张望了几圈才看到秋月,便把书给了她,“里面有好东西,你看看吧”。秋月放下镰刀和猪草,一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把书接了过来,“什么好东西?”

翻开书本一看,巴掌大个粉绿蝴蝶标本躺在里面,“哟,哪儿得的?”秋月又惊又喜。

“自己做的,我觉得好看就捉来用奶奶的绣花针订在木板上,过几天死了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可以了,你喜欢粘啊贴的,送你了。”

秋月心里很喜欢,脸上却不表现出来,“你送了我这个,我不欠你人情,前不久我做了个书签,给你吧”。说着便掏出写有“嫩寒锁梦因出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书签递给他。

华强鼓鼓腮帮子:“人情也不晓得欠了我好多了——这么个东西还随身带在身上呢——我又不爱看书,要这个做么?”嘴里说着,手却伸过去接了过来,“不要就还给我,说不要还接,也不怕丑。”秋月叽咕了几句,隐约听见有嬉笑声,秋月拿起镰刀,看了看华强说:“你怎么不和他们玩去?”华强远远地听见几个伙伴疯闹了过来,“就去的,我还有句话跟你讲,看书是自己的喜好,要是看了老是惹人哭还不如不看呢,你说你喜欢看这个我才给你的,爷爷收着好多好书呢,看了使人快活得不得了,《西游记》啊,《金瓶……》”华强急忙把嘴一掩,秋月也吓了一跳,“你看得好书!”秋月上学时也听老是介绍过这几本书,近来也渐知人事,因而羞红了脸,正要说话,几个小伙伴已经到了跟前了,秋月忙把书往猪草里一藏。

“你们两个藏什么呢?”

“就是就是,不交出来我就要去告状了。”说着大家就要翻秋月的背篓,华强把大伙儿一拦,“又不是么好东西,多的是,喏!”说着便从兜里掏出许多茶泡儿来,“都给你们”。大家正闹得厉害,秋月推说肚子痛要回家去,背起猪草就走了,后面的小伙伴们争着说:“肚子痛,有儿拱。”“谁的儿啊?”“像你妈一样跟人跑了才好呢。”“你们两个做的好事。”华强忙着追这个、打那个,秋月忍着眼泪匆匆的回家了。

转眼到了六月了,细蚊子、长脚蚊成团成团的堆在人眼前,好像它们比人还躁。秋月院坝里的栀子花开了一树,看着叫人清爽。别人都爱把花掐下来戴在头上,秋月舍不得,每天都要跑去看三五遍。

谁曾想,夜里一泡大雨,栀子花被打落了一地,大朵大朵的躺在地上,花瓣上还溅得有泥点子,,古人说“雨打梨花”,这算是“雨打栀子花”了。秋月放牛回来悄悄地用洗脸盆把花装起来,用水把花瓣上的泥点子洗干净了在那里发愣了,古人又说“化作春泥更护花”,来自尘土,从土里开出花来,自然是要归于尘土的,我把它们的泥点子洗干净,岂不是显得可笑?那《红楼梦》里的黛玉也时常葬花,在她动锄头的时候不知作何感想,我今儿也东施效颦,还它个来自尘土归于尘土。想着便拿起锄头去那树根底下挖了个大坑,把一盆花埋了。

奶奶要用盆子洗菜,找不着,便喊秋月:“死到哪里挺尸去了?——你要死,挖坑是要埋人呢。”秋月把脸盆送过去,轻轻地说了一句:“可不是要埋人呢,早该死了。”

 

苕藤长出来了,就不用割猪草了,奶奶叫她找些中药材,买了补贴家用,秋月便去山里找些鱼腥草、龙灯草晒干了卖,买些洗衣粉、食盐回来。这对秋月来说倒是好事,不像插秧、锄草,秋月得时时呆在奶奶的眼前,山里倒是个好地方,成熟了的果子红彤彤的,熟透了的还乌溜溜的,也凉快,困了还可以在树上、石头上睡一会儿。就是蚊子、虫子多。华强也爱在山林里待着,整天拿着镰刀在山林里转悠,一则为了找蜜蜂,二则不时还可以碰到秋月,两人在一块儿说说话儿。

这天,秋月找了满满一背篓龙灯草,在树根子底下歇气,忽听得山里一个人冲了出来,树挡着,华强看不见秋月。秋月知是他在追蜜蜂,也不开口说话。找蜂子的法子是找纯白的棉花绑在蟋蟀腿上,用线吊在一根棍子上,蜂子咬了蟋蟀腿顺带带走了棉花,人盯着棉花跟着跑,就可以发现蜂窝了。不过人得站在高处才能看清它飞的方向,然后再跟着追。当然,十次有八次是追不上的。眼看华强跟丢了蜂子,在那里叉腰咒骂,秋月笑出了声:“整天在山林里,像个野人!”

“你在这,骇死我!”说着也不理那蜂子了,便走到秋月旁边坐下,把摘的荔枝拿出来吃。

“什么时候来的?找了这么一背篓龙灯草?”

“吃了饭就来的。”

“上面岩坎上好多龙灯草,下回你去那里。”

“我不去,爬上去腿都是软的,站都不站不稳,哪有力气去扯草?”

“那是你胆子小,我就不怕。”

秋月也不争辩,吐了荔枝核儿,问:“哪里摘的荔枝?好甜。”

“说了你也不敢去,我再去摘,好多!”

“这里还有这么多呢。”秋月连忙拉住了华强。

华强见秋月膝头放着那本页面发黄、烂了封面的《红楼梦》便问:“不是看完了吗?怎么还在看?——你上回送我的书签我拿回去觉得好看,手怎么这么巧呢?得空了你再做几张送给我,好不好?我扯草谢你。”

“那有什么难的,送你一箩筐都行。”

“我信你,只怕我还没得扁担挑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在树上小睡了一会儿,便要回家去了。分手的时候华强问秋月:“你烧过土蜂子没有?很好玩的。”

“吃还没吃过几回呢,哪里见过烧?”

“过几天你再到这里来,我带你烧蜂子去。”

秋月没答应也没拒绝,径自回家去了,华强在后面一叠声的喊:“一定来啊。”

 

秋月原本打算第二天还去山上的,可是淅淅沥沥的雨却连着下了十来天,别的倒也不怕,就是秋月晒的鱼腥草没干透,都长霉了,龙灯草问题不大。

下雨天出门干不了活儿,秋月就帮着爷爷搓绳子、做草鞋,奶奶在家缝缝补补。

二婶子家忙不过来,叫秋月上了几天的烟草。这天中午,秋月从二婶家回来,爷爷在磨柴刀,奶奶在腌制酸菜。白菜要用开水过一遍再切成丁儿,秋月在灶屋帮着烧水,奶奶把锅盖弄得咚咚响,嘴里念叨着:“我这几天好得空啊,点儿都不忙!赶明儿还要去别人家帮几天忙呢。偏生别人家有做不完的活儿。”秋月在灶门口热得汗水直流,一边玩火钳一边逗狗儿玩。爷爷在火炉屋里骂了一句:“你又在发癫。”奶奶这一听不要紧,顿时火冒三丈。

“我是发癫,发你妈屄的癫!——我怎么这么命苦哦,养了老的喂大的,喂了大的还要养不娼灾的小的,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哟。”边说边哭,还一边在烫菜。爷爷在火炉屋里不知道嘀咕什么,只听见“要死要活”几个字。

奶奶猛的把瓢一扔,冲进火炉屋就和爷爷打了起来。狗被溅出来的开水烫得嗷嗷直叫,秋月也被烫了。“死,我就是要死,早就要被你逼死了。那个小娼妇没走的时候你就要死,给你留这么个孽种你还不死,你还护着,有本事自己带着她过活,做什么要拖累我?害我在这个地方抬不起头来,你那要死的儿子也不管你!”

秋月用牙膏把烫起泡的地方敷了,也懒得听他们吵架,这些事她早就知道了,拿着镰刀往山上去了。虽说昨天就晴了,山林里腐叶都还是黏湿黏湿的。秋月坐在石头上用镰刀刮鞋底上厚厚的湿泥土。这里走走,那里坐坐,直到天都黑摸路了才回去,爷爷已经睡下了,奶奶也消停了,秋月悄悄热了饭吃了也去睡了。

 

这天逢场,秋月卖了药材买些洗发露、卫生纸之类的东西,赶场要走一二里地,秋月早早地去了,买了东西早早地往家走。走累了,喝了几口山泉,在树荫下歇气。

华强在石头后面撒尿,瞥见秋月,连忙提了裤子慢慢走过来。秋月拿了块帕子在水沟里浸湿了擦脸,华强也在沟里洗了把脸。

华强:“很久没见你去山里了,也不见你赶场,今儿倒碰到你这个稀客了。”

秋月:“下雨呢,没出门。”

华强又往秋月脸上瞅了瞅发现左眼睛地下指甲大个疤,“哟,哪里弄的疤?”说着伸手就要去摸。

秋月躲闪了一下,“摔的”。

华强:“也没见过能摔出这样的疤来。”

许久两人无话。

华强扭捏了半天才开了口,“我有东西给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盒子,里面两个蓝色通透的耳坠子躺在那里。秋月倒吓了一跳:“我不戴这个!你乱花钱,小心你爷爷捶你。”

华强:“送出去的东西我不要了,你不要就扔了吧——这个钱是我自己烧蜂子卖的钱,我爷爷不管我的。”华强脸涨得通红,顺手把盒子扔给我秋月。秋月略一沉吟,便收下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听见林子里小路上有人来了,华强站起来跑了,“我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明儿我去山里烧蜂子,你去不去?”也不等她回答就跑开了。

小路上一前一后两人分别背了背篓走上来。秋月站起来打招呼:“芬姐姐、梁伯伯,走累了吧?”两人放了背篓在水沟里喝水、洗脸。

芬姐姐:“才刚跑上去的是哪个?”

秋月:“没得哪个,你眼尖得像刀子,看个树都是人。”

芬姐姐:“不是这话——你今儿倒是稀客,少以看到你赶场,买什么好东西了?”说着便要翻秋月的背篓,秋月也不拦她:“没买什么,不过是些家用品。”芬姐姐原本是和她闹着玩的,见她不拦,也就收回了手:“我倒不稀罕看了。”

梁伯伯瞪了芬姐姐一眼:“癫么子癫?”

芬姐姐也不理他,搂着秋月的膀子说:“秋月,后儿我姐姐出嫁,你来玩,你奶奶也来的。”

秋月和梁芬很要好,笑道:“那看你招待得周不周到了。”

芬姐姐:“你倒会顺杆儿往上爬。”

两人厮打起来,正闹得不可开胶,梁伯伯在旁边看不过了:“莫癫了,时候也不早了。”三人背着各自的东西回家了。

 

入秋了,许多草都老黄了,牛吃惯了嫩草,不怎么吃黄草,秋月便多放了会儿牛才回家吃早饭,洗了碗又去找药材了。因为长时间找,也不止秋月一个人找,山上的药草也不多了,到了傍晚秋月才找了大半背篓,便有些沮丧,坐在常坐的大树下发呆,坐了一会儿便准备回家去。走到一块玉米地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喊她,秋月站住脚自己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人,就加快了脚步。

“秋月,秋月。”

秋月再回头时看到一个人影向自己奔来。

“我在山林里看到一个人影就知道是你。”华强叉着腰喘粗气。

秋月:“天都要黑尽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华强:“我准备去烧岩坎上那窝蜂子,你和我一起去吧,好玩。”说完拉着秋月就往山里走,秋月犟了几下:“天黑了,我怕。今天找的药草不多,回去晚了要挨骂。”

“不要紧,有我呢。”华强拍拍胸脯。秋月少以看到烧蜂子,便跟着去了。华强在树根底下拿了干稻草、干葵花杆儿、塑料袋子、簸箕、火把等工具,都快抱不下了。华强边走边说:“那边石头底下给你藏了好多药草,好久没看到你,也没给你。鱼腥草淋不得雨,没用了,龙灯草还行,等会儿你拿回去吧。”

秋月在后面轻轻的嗯了以声,一路无话。

两人到岩坎上的时候天都黑尽了,华强点了火把,秋月蹲在一块石头上动也不敢动,晚上虽看不见这岩坎的奇险,听风声都能把人腿都吓软了。天黑又看不清,秋月更不敢动了。

华强把塑料袋给秋月套在头上,“晚上看不见,戴上这个就不怕被蜜蜂蛰了”。因为是土蜂子,蜂窝在岩坎的积土里。华强把蜂窝入口周围的杂草割了。秋月看见几个黑点飞出来,想叫华强小心,又怕惊了他从岩坎上摔下去,把手捂着心口死死的盯着他。华强把火把放在蜂窝入口前,蜂娘飞不出来了。又用锄头小心翼翼的挖,一怕蜂子飞出来蛰人,二则怕锄头伤了蜂巢、弄烂蜂儿。露出一小块蜂巢后,华强又把干稻草点着,蜂娘有的烧死了,有的烧掉了翅膀飞不起来了。就这样挖一点,烧一点,半个多小时就把整个蜂巢挖出来了。华强双手套着塑料袋把蜂巢放在簸箕里,再扫些地上的蜂娘,有的烧糊了,有的蹭烂了,混着渣滓一起倒进簸箕里。秋月见他完工了,便舒了一口气,把罩在头上的塑料袋都模糊了。

突然“啊”的一声,火把也熄了,秋月借着地上的火星子看见华强两手抓着岩坎上的小树吊在那里。没死尽的蜂子爬到他的脸上身上。秋月踉跄的走过去,华强被蜂子蛰得要死,手也不敢松。岩坎上的树本来就是长在缝隙里的,华强左边抓着的树被连根拔掉了,人又往下滑了一段,惊得秋月一身冷汗,也不管什么蜂子不蜂子了,伸手就去拉他,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然一点儿一点儿的把华强拉上来了,华强此时腿都吓软了,倒在了秋月的身上。秋月犟了几下,也不敢使劲犟,怕把他弄到悬崖底下去。华强渐渐的回了神,秋月胸前的两坨肉顶得他面红耳赤,轻轻的在秋月脸上亲了一下。秋月吓了一大跳。死命挣扎,华强哪里肯依?

等华强冷静下来了,秋月挣脱他,摸索到地上的衣服胡乱套了一下,抓起背篓跑下山去了。华强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秋月回到家瘫软在床上,哽咽出声来。奶奶在那边房里咒骂,秋月也没听清骂得些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响。哭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一会儿。梦里见到她娘了,这是秋月第一次梦见娘,还是看不清娘是什么模样,只是觉得她盯着自己看,秋月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突然就惊醒了,这才感觉到浑身火辣辣的疼,也不知道被蜂子蛰了多少下。秋月忍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住了就起身热水洗了身上,回到床上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秋月懒懒的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爷爷奶奶陆陆续续起床了,秋月还是不愿意动。奶奶在外面骂了半天也不见秋月起来,索性冲进房里来,拉开被子啪啪两个耳光就落在了脸上。秋月本能性了躲闪了几下,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奶奶又发狠的扇了几个耳光,这次秋月没有躲让。奶奶打了一会儿就出去做事了,秋月就在床上躺了一天。

第二天照常起床做事,只是再也不去那座山了,也再也没看到那个人了。

 

过了几个月,听说华强偷了爷爷什么东西被吊着打了一顿。但是这并不是村子里最大的新闻,因为秋月大肚子的事淹没了前面一件小事。奶奶哭得死去活来,爷爷只是叹气,秋月低着头,任凭别人怎么逼问都不说话。俗话说纸包不住火,大家都猜得个七八分了,只是当事人不出来指证,别人也无法的。

入冬了,天气变冷了。秋月躺在床上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不知所措,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半夜被一阵吵闹声惊醒,说是一个小偷摸进了华强家,被老爷子绑起来了,拿电筒一照却是华强。

原来是华强准备逃走,老爷子半夜醒来听见有动静,以为是小偷就给绑起来了。秋月也没太听明白,只听说是华强被绑起来了,挺了个大肚子急急的冲进了人群,大家伙儿都吓了一跳,看清了来人之后又哄堂大笑。

秋月把个脸羞得绯红,声音颤抖的说:“让他走。”

这一说大家都愣住了,也都明白了。秋月的奶奶哭天抢地的要死要活,爷爷偷偷的摸回家去了。秋月从怀里摸出一把刀子,死死的盯着华强。大家被这一举动吓呆了,别人都还好,只有华强的爷爷吓得涎口水都流出来了。大家还没来得及阻拦 秋月,秋月又说了一句:“让他走。”

村里人都想着看好戏呢,没一个人说话,只是看着。突然秋月手起刀落,自己的左手就掉在了地上,秋月痛得栽倒在地,众人一看要弄出人命了,赶紧上来拉住秋月,秋月死命挣扎,嘴里还喊着“让他走”!奶奶也不哭了,只是喊着“作孽”。众人制服住了秋月,连夜把她送到了医院,命算是保住了,左手已经没了,孩子也没了。

华强趁乱逃走啦。

过了个把星期秋月才出院,奶奶已经上吊死啦,爷爷还只是叹气。

 

多年后,小孩子都不敢上山了,因为山里时常有个断了手的老妖婆。

华强荣归故里,三十多岁的他更英俊了。他向孩子们打听了“老妖婆”的下落,就进山林里了。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只是秋月已经吊死了,胸前都已经长蛆了,右手垂着,半截左手也垂着,地上的书已经被雨水泡烂了,耳朵上的两个耳坠子也褪尽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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