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常一样,永亮早早就起来套牛,准备去山后面“戴家湾”犁地。月亮挂在西山“豁岘”当中,像一盏不离不弃的灯。影在黎明前的朦胧月色下的树木,花草,沟沟壑壑显得遥远而切近。牛驴卧在星空下的槽头旁,老麻驴将头架在前腿上,红嬬牛不紧不慢地咀嚼着永生的回忆。永亮吆喝了一声,它们慢腾腾地爬起身子,老麻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惊醒了槽头旁老榆树上静眠的鸟雀。红嬬牛只是动了动耳朵,其它身体部位波澜不惊,生活中很少有让一只老牛惊扰的事物。两个牲口很配合地套上了“围脖”、套绳,它们完全熟练了命运的流程。永亮解下缰绳,躬身将铁犁架在肩上,解开缰绳,牛驴迈开步子“咯啵咯啵”向湾口走去。
空气潮润新鲜,充盈着实切的土地气息。永亮低头走着,偶尔瞥一眼沟垴里,沟垴已经塌陷进到半庄。“山水”(山洪)像时光的牙口,一年一年啃噬掉多少土地,小时候的沟畔又延伸进来好多,那些原来长在沟畔的老柳树已然了无踪影。它们被一场场秋雨裹挟至深壑中。土地和树影流逝得悄然,渐慢的光阴一般。沟畔不远的山洼上,庄子上的山神庙风尘仆仆,像一截记忆断片遗落在热闹之外。旁边的几棵老柳树多年前被淘气的孩子们烧成空心,黑汪汪的,但仍倔强地绿着枝叶。沿途路边的几家屋院拆得残垣断壁,过了土匪一般散乱荒芜。永亮吆喝了声牛驴,想让它们走快点,免得望见这乱糟糟的景象让人内心烦乱。
搬迁像蜜蜂蚂蚁搬家,闹哄哄一阵子,之后,留下一个豁豁獠牙的世界。那个整齐丰足的庄子像被抽去了心血,掠走了魂魄,东倒西歪地丢散在山脚下。仿佛已经这样存在了几个世纪。永亮他们几户是最后一批安排搬迁的,在此之前,上下庄几乎腾空,撩下了东一户西一户如晨星一般廖落空茫。白天忙于庄稼,内心深处漾散的孤寂还可忍受,到了晚上,月亮明晃晃当湾一照,站在高房上瞅整个庄子,像被撂到了远古,荒古清寂,永亮一下子明白了先民为什么叫这庄子“古湾”。过去人头攒动的时候,一庄人隐在山湾里日子过得清清爽爽,虽不是很热闹,但温璞自足,搬迁让这个庄子一下子古旧瘆人。原来拥挤的庄子晚上哪一家狗咬一声,其余的狗吠挨家挨户地涟漪排荡开。狗的吠叫让人心里踏实,似乎门口有它们,日子才被安全稳当地安放在港湾中。现在村庄空旷的,连狗都懒得吠叫了。空了人声,老狗一天到晚头都不抬,这老物似乎生活在回忆中了。搬迁是一场灵魂与现实的揪扯,无声无息,但有血有肉,老人们一把老骨头,不愿动弹,年轻人似乎被这偏僻落后的山湾锁怕了,有人天天盼着嚷着搬迁,怕粮食种上收不上,七嘴八舌地到处打问。男人们出去打工,时时留心着搬迁的消息。上学的孩子们担忧父母搬走了,自己还要留在老家上学。乡上的人答复,快了,快了,耐心再等等,等跟上面对接,整个统筹联系好了,即可安排大车来(搬迁)。
庄子上吆喝搬迁的大多是老人殁了,娃娃也大了,心无旁鹜,拍拍屁股即可走人。永亮那段时间一脸铅色,他走不成。父母都年纪大了,像两节枯柳。老朽的风一吹就会倒。万一搬迁上去,说没事就没事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他光棍一个如何安顿?他住的高房里的灯夜里久久不灭,永亮躺在炕上,听见衰迈的父亲如寒风穿过枯木一样的叹息:哎——,把我咋还不死撒,老天爷你赶紧收了我……
静夜里,月光如水,永亮心如猫抓——
不知什么时候沉入梦乡,半夜醒来,灯还亮着,谁家的狗有力地咬着,一定是搬迁的人们在相互商量事情,这会子才回家。窗外,月光明晃。永亮将右胳膊架在头顶,身体蜷缩在炕角,久久不能眠去……
永亮已经犁了半块洼地了,这时天色渐渐放亮。曙色带来的光明中,永亮清晰地瞅见牛驴身上的汗气,一层霜染,像一层命运的铠甲。对面洼上,一片一片的荒草将山头间荒地撩扯地乱哄哄。往年,牛羊用嘴和蹄子天天耙来耙去,除了几畴庄稼地,没有多少绿色。如今,洼后面的庄子已然搬空,没了牛羊的山野,像没了剃刀的须面,一派沧桑,似乎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日头爬过山梁后,永亮缓歇了。心理乏塌塌地,腿上绑了沙包一样,往常催促赶打着牛驴,早早就卸了犁,今天没了声息,牛驴拉犁也有年没月的,如同这样不慌不忙地跋涉了几个世纪一样。他干脆躺在斜洼地里,望着扣在头顶的蔚蓝天空,连天上的云彩似乎也搬迁走了,不愿呆在这浩瀚的山海中,漫天蔚蓝空阔的海面,连云情雨意无以附着,秋后燥干的风尘仆仆,整个戴家湾里就他,还有犁把前面的两个喑哑牲畜。过去,这里,是埋亡人的窝窝,年轻的,年老的,寿终正寝的,想不开寻短见的,夏天在大坝里游泳溺亡的,正午时分,古静的瘆人,今天,牛驴静默,也不伸长脖子更着透过笼嘴吃草了,永亮的心如一面静止的湖水。有只鹰在山头上盘旋,人烟少了,鹰的猎物多起来了。大地,突然像一栏围猎场,属于鹰的,属于岁月的,盘旋在高空的鹰,盘旋在山峦间的岁月。那些生动活泼的兔子的前程,或许在鹰爪下;那些苦思苦活的生民的前程,在蔚蓝天空那面海下的一堆黄土中。永亮想起小时候,父亲犁地,牲口不乖时,他负责牵牲口,父亲是个急性子,使唤的牲口慢不下来。有时候,牛走在犁口上面,驴走在下面,牛有慢劲,驴时间一长,就拽拉不动了。有时,豁地畔时,轮到驴靠近埂畔,它死活不肯,永亮狠命牵到埂畔,驴战战兢兢地趔趄着身子,生怕掉下去,这怕死的家伙。牛似乎无所畏惧,什么地也不挑,大大咧咧,实诚地一犁一犁,一个春秋一个春秋,只要有一把力,绝不苟且。牛,身上有一种生命父性。那时候,父亲腿脚有力,一架地恨不得犁掉三亩。卸了犁,回去又小跑着挖(忙乎)自己的光阴。五个儿子,成了家的只有老大老二,媳妇子不好寻,家里条件不好,娃娃们又不争气,永亮父亲急得一边忙着手头的农活,一边骂这个嚷那个,这么大个家,离开他没有一样能成的。春夏秋冬,别人家还有个闲散的工夫,永亮父亲手里没空过,种庄稼,锄地,收粮食,拉粪,就连冬三月也刁着抢着搜腾点活儿干,生怕耽搁了好时光,他闲不住,看见家里谁串个门子,回来就一顿“掇戳”(骂),顽缠得几个儿子挤不到人群里去。最小的老五小学毕业在家里没呆几天,就跟上大人出去打工去了,多年不见回来,日子穷怕了,比穷日子还怕的是父亲的碎嘴。老三永江是个多面手,农活儿能扛得下,一手针线和茶饭攒劲地了不得,人也长得秀律,嘴巧心灵,亲戚给帮着介绍了后山里一个女子,两家相悦,事情顺利的很。酒也喝了,剩下就是送礼引进门的事。
天妒能巧人,有一年腊月二十九,寒风刺骨,父亲收拾老三,老三拌了几句嘴,想不开,悄悄执起桌子下的半瓶敌敌畏一口饮尽。永亮那天也烦父亲,在庄子上一家串门去了。突然,父亲风里风尘地跑了进来,说,哈怂,你还耍着呢,你哥咋不见了,赶紧回家帮着找一找!永亮回家,把屋里屋外翻了个遍,连“填炕(煨炕物)”窑窑也挖寻了,心忧如焚,母亲一边抱怨父亲,一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跑来跑去的翻腾,最后在麦場上的一间平时装煨炕的土窑洞中,发现了老三,人已经冰冷了……
打那之后,父母头发全白,眼睛昏花浑浊,脸上皱纹像山水冲刷的沟壑纵横幽深,多少个年二十九,念及遭孽(可怜)的三儿,父母哭得泪人一样,年自然过得冷冷清清,乏乏塌塌。两个老人年轻时候挨过饿,干过重体力活儿,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老了又遭此一劫,衰迈得拨灯棍儿一样,经不了多少时日了。
有几年洋芋价还可以,庄子上家家户户大面积种洋芋。到了秋后,漫山遍野都是挥动锄头奋命挖洋芋、躬身捡拾洋芋的身影。父母已经衰迈的走不动了,他们泪眼婆娑地不忍心儿子一个人忙乎,坚持坐到架子车上,让永亮拉到地里,爬着跪着帮儿子收拾洋芋。别人家都是大人娃娃,亲戚朋友轰隆隆帮着没有几日就挖拾完了。永亮一家三口人一天中午不回家吃饭,坐在地里吃点早上带来的干粮,喝点凉水,歇缓一会,又开始“啃”掘土地。直到十月底地上霜很厚了,一家人满脸尘埃还晃动在山洼上。
永亮负担重,父母身体又不好,他一天很少言语,埋身在农活中烦恼还少一些。这样,他渐渐很少到人群中去了,即便有点闲散时间,也是窝在自个家中,年龄一天天冒过三十,迅疾又顶到四十,亲戚们起先还帮着说媳妇儿,人家登门看完家,头摇的拨浪鼓一样走了,渐渐地,永亮也心凉了。没有搬迁之前,庄子上的小伙子就很难说媳妇儿了,农村的女孩子眼光都先进了,城里方便热闹,她们都扑着进城了,谁还愿意窝在这土窝窝里苦思苦活一辈子。永亮父母为此愧疚不已,眼看着儿子错过了最好的成家年龄。
多少个静谧的夜晚,他轻轻抚摸少年时喜欢吹奏的笛子,那时候小伙伴们挤在一起说笑,学拉二胡的,学吹笛子的,一面大炕上,大家挤在一起,无比开心。现在,他很少吹笛子了,笛子声中有种荡开命运的春天的感觉,显然,那似乎渐渐与自己遥远起来。有一夜,他梦见上小学时候的那个叫做杏儿的姑娘,她伶俐,浑身流露着机灵劲儿,经常用巧舌捉弄憨厚的永亮。有一次,同学们玩捉迷藏,永亮的袖子被扯了一条长口子,永亮泪花盈眶,回去母亲一定要收拾的,后来杏花从女老师跟前借了针线,凑到女老师办公室帮他缝得严丝合缝。那时候同学们一往一起撺掇他们,永亮虽然脸上羞得通红,但心里却像清晨第一个去沟底挑水,望见泉眼细细清泛,一直泛进他的桶里,心里、浑身都是清莹亮澈的,仿佛那姑娘就是将来自家锅台前的巧手媳妇儿。小学毕业后,大哥二哥相继分家了,永亮在家里帮着父母干了几年农活,后来跟着庄子上的青年去外面打工。永亮言语少,不像其它小伙滑稽,眼看着人家打工之余,多留了个心眼,往进城打工的农村女子跟前挤,一来二去瞅成了对象,领回了山窝窝。没有几年,膝下几个孩子绕搭。只有忠厚实诚的永亮,一个人滚在一面阔大的炕面上。春里,秋里。二月黎明,庄子上的野猫凄婉的叫声,几乎要把黎明撕扯的一片片像羽毛一样散落。黄昏时分,挣开缰绳的狗,在松软的田地上尽情的奔跑,求欢,交配。秋后,各家的猫儿滚爬出院子,狗儿眼睛黑澈澈地瞅着明丽的世界,在温暖的阳光中静静地成长。永亮内心里交织撕扯,被岁月,被本能,他有时候都恨自己,活得没有一只猫一条狗欢畅。当眼睛斜过某家婆娘丰腴的腰肢、肥圆的双臀时,宛若冬日的阳光斜进阴森的冷屋。炕面冷了,心像搁在腊月的冰面上;炕面热了,心像流水在榨油机里的胡麻,被某种莫名的暗流挤来碾去。他想起大哥结婚时,庄子上一帮小伙子闹腾洞房的热闹。想起二哥婚后,心里美滋滋的,连去深沟里挑水都是哼唱着的,脚步踩踏在路上,腾腾腾的,落地有声。三哥本来可以过上比大哥二哥还幸福美满的生活,如今已阴阳两隔。
被岁月荒撂地心如幽壑,他默默地问自己:人这一辈子真的一定要结婚么?永亮心里疑惑不已。结婚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以自己现在这种处境,哪有人愿意嫁?不结婚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没有儿女,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是残缺的。连树上的麻雀都无需考虑这个问题,老麻雀领着小麻雀在田野里觅食,黄昏来临时,奔回栖身的窝窝,挤在枝头叽叽喳喳其乐融融。没有儿女,那不就是骡子的命运么?这样想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头骡子,命运被诅咒过一样,他觉得不公,为什么被挤在热闹之外,流浪一样的命运偏偏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灵魂里住着一场风,一场掠走心头温暖的风,这风旋来旋去,使得他不能泊在一个温暖的港湾中。但他又一想,田里的粮食也有秕的,没开花前,一样怒放,抽穗结果时,人家都颗粒饱满,风情万种,那些灰了秕了的穗子扑腾的欢欢的黯淡在五月的一场雨后。这样想来,光棍也是人生之一种现实,恰如秕了的麦穗,不期然的。庄子上的光棍何止自己一人,三懒五十岁了,他的五弟弟也四十多岁了,荒撂撂一双,八十岁的老母亲弓着腰身,蹒跚着早里晚里给做饭。比自己小的还有几个,也三十好几了,也是光着杆子春里秋里。只不过,有的光棍脸上挂着一面秋,有的贴着一面春,但核心里是一片咸的海,没女人,一个家里那一片完整的天空无法缝补周全。对人生没有过高的要求,有个女人即可,换句话来说,所谓家,就是锅台前有一个翻动五味的身影,夜里醒来,身边有一丝匀称的呼吸,有了这样的身影和呼吸,日子才有奔头,才能切实地踩踏在土地上、光阴中。
八月的黄昏,其它麦场里空寂一片,那些黄鼠、老鼠一溜烟钻到永亮家的麦垛下尽情地享用新鲜的麦粒。吃饱后,灰老鼠爬挪着肥肥的身子,狠劲往自个儿窝里拽麦粒。松鼠在果树上上蹿下跳,果皮横尸一地,它们双手抱着果子,用坚硬的牙齿啃开果核,褪掉果皮,专食里面的果仁儿。野兔子夜里从山外凑到高粱垛跟前,鼻子一抽一抽的啃食,赶在黎明前又回归山野。灰鸽子蓝鸽子在场上勤啄不已。猫头鹰在当庄的老树上“欧儿欧儿”地叫着。有人传说,有一家搬走后,夜里高房中灯通夜亮着,还有人听见逝去的灵魂随着呜咽的风,从上庄奔突至下庄,从庄内又嚎哭着出了庄外。白天,日头悠悠奔来爬去,夜晚,月亮幽幽地照着田畴、树影、那些荒弃的窑洞,残垣断壁。这个叫做“古湾”村庄从来没有如此陌生,如此野旷,如此令人乌苏(泼烦)。
起先,父亲双手拄着半截木棒,还能蹒跚着帮儿子给牲口槽里添草,后来连自己“送水火(上厕所)”都很吃力。母亲佝偻着腰,满脸皱纹,比当年九十岁的祖母还要显老,即便这样,她身上的担子还重,除了照顾老头子,一日三餐还要指望她。永亮四十岁的人了,家里这个样子,自然腾不开身出去打工,指望种庄稼,养家糊口还可以,娶媳妇那是水中望月。
记得上一批搬迁走的时候,父母跪爬在大门口,老眼昏花,浊泪纵横,似乎要把对面那座横亘的东山望穿,这样,这古老的山湾就不荒不古了。前川里的人们家家住上了漂亮的砖瓦房,庄子上近几年也翻盖了好多,永亮每次路过,那红得映人心眸的琉璃瓦,白得无法落尘的瓷砖,还有平闪闪的水泥院,光阴蹉跎,自己这几年苦没少下,两个老人一天天低矮下去,身边离不开人,干着急,没办法,房子又黑又暗,他也没心思收拾,精神短了,连日子都是短的,灰暗的。再明亮的日头落在自家的院子里反弹不出,似乎被某种东西吞噬了。永亮原来还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现在走路都很少抬头了。他也很少到人群中去。家里从日头爬上山来,到月亮点起灯火,大多是寂静的,父亲的叹息声有气无力,当年连走路都恨不得踩着飞火轮的父亲,现在衰迈的像一根枯草,就等一阵风,就可以走完这一生。
最后几户人家搬迁前夕,他去了上庄的广社家。两家有点亲戚,广社人极其厚道,他口气很硬,打死也不搬走,即便儿女都走了,他要留下来种地养牛。山这么大,地这么多,院子这么阔敞,我一个庄农汉跑到那屁股大的一点楼房上干什么去?永亮听了这话,心中亮堂了一些,他心想:那怕大家都走了,只要能剩下广社这样一个庄家,将来抬埋父母还有个帮手。要不然到时候偌大一个庄子,自己孤身一人,如何抬埋父母?庄子上的老汉老奶奶没用上几年,就悉数跌落坟堆里去了,似乎走着走着给掉到路面下面的坑中,没了声息踪迹。现存的几个上了年龄的老人,上庄的“三懒”老母亲也该有八十岁了,还在为两个光棍儿子做饭,三口人罔凉地像“上古时人”一样。下庄与父亲年龄相仿的单干他爹,今年春上也走了。就连天天盼着搬迁的“老奶奶”——那苦命的老人,有儿有女,却没人养活,自己一个人守了几十年冷月,終是没能守得日月开眼,夏天暴雨时,在病饿中孤独地死去。
死亡像是一种无法逾越的回归,无法预约,但终是要在某一天登上那艘船。以前的日子,牛在山塬上啃食青草,鸟在山际唱着无忧的歌,山花静寂,老人在巷尾执手话桑麻。如今,“古湾”这艘船,它不是静静地等待,它被光阴黯淡,被风雨荒芜。如数被上帝捉走并按栽在土地里,永恒不语的挖光阴者,这当儿,已不能夸赞日头暖暖真舒服。静朴的土地,灰旧的衣饰,有些光阴是那艘船上载不动的,就只能随风而逝。那个外号叫做“狼”的很能吃肉的壮汉,恨不能嚼碎半头猪,如今已是傍晚夕阳好,顿顿有糊饭,谁收走了他铁齿铜牙?那个句句大话连天的牙客,恨不能坐躺家中,念叨钱自来,如今老眼昏花,天天盼着过路人,脚步勿匆匆,坐下来说叨几句。那些把庄稼一茬一茬丰厚地送进仓中腹中的土地,如今谁来耕种,荒了时间,废了光阴,荒废了多少热爱土地的热肠。
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如此切近,小时候,爷爷奶奶“下场(亡故)”时,凄凉中还有点热闹,他们掉到黄土堆中已几十年了。模样清晰,活着时候那样奋命吃苦,奶奶绑着绑腿跪在麦地里收麦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嫌弃媳妇儿收割慢,把年轻人白活了,干把活儿都赶不到我老骨头前面。挨骂的是二妈,她性子慢,干活细致,自然受急性子的婆婆的抱怨。二妈命不好,后来年纪不大就病亡了。爷爷有点清福,晚年没下大苦,一天抱着一杆旱烟锅,吧嗒吧嗒地星火明灭,后来掉在炕头下,寿终。有时候,日头明晃,他扯着架子车从各家门前走过,仿佛看见那些逝去的灵魂活灵活现地蹲在各家门口,慈眉善目地晒着太阳,聊着天。死亡像一面假象,阳世上没了的,投影在阴间那面镜子上。
大家都搬迁走后,那些在外面工作的老者在离开人世前,主动要求把自己拉回去,埋在他们的父母脚下,埋在亲切的黄土中,松松软软地黄土只有离开人世的老者惜疼。搬迁上去的一部分老人也主动要求老了能回去埋在生养他们的山湾里,望着那坝清澈的水。
乡上的干部听说了永亮不搬迁的事,登门来做工作,说搬迁过去还有优惠政策,娃娃你还年轻着呢,事情总要往前看呢么,老人么,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永亮强忍住掉在眼边的泪珠,我咋搬呢?两个老人坐车还不知能将凑到那地方么?没人管,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墓地还比楼房贵,我咋抬埋两个老人?乡上来的人也很通达,安慰道,我们知道你的为难,但上面给的任务是赶年底要搬迁完,供电上断电呢……永亮再没说话,泪水像珠子一样滚砸在地上。父母爬在炕头上,鼻子眼泪的,早已泣不成声。乡上来的人一看这形式,说回去汇报给领导再说……
冬日很快迫临,春夏秋三季,留下来未搬迁的几户人家也不怎么串门,荒古的村子,在夜里听见风声搜过一个又一个幽壑,掠过一个又一个山头,撞到电线杆上发出幽幽的哀鸣,永亮连电视也懒得看了。有一天夜里母亲嚷着胸口疼,永亮安顿好老父亲,连夜翻过山头,跑到山前的大队里去叫村上的大夫。漆黑的夜晚,幸好山路是熟悉的再不能熟悉了,七绕八弯,上山下洼,总算把大夫叫来了。简单地问询后,说是老年病,开了些药。
搬上去的人清明回来上坟,永亮问起那边情况。有人说挺好的,打工也方便,不像在老家这湾里,死下苦,没收入,走两步路都上山爬洼地。也有人叹气,政府安排的挺好,但一大家子挤在几间小屋子楼房上,吃点蔬菜水果贵死人,打工人家都要技术工,下死苦的没多大出路,以后的日子也正让人愁着呢。还不如在老家种地消闲自在。永亮一脸迷茫,他心理没有一盏明灯,能让他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
老大老二两位哥哥马上要抱孙子了。各家都有难念的经。他们搬走时,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未进来看一眼。起先,永亮还能打通他们的电话,后来再也打不通了。
广社因为要领孙子,不得不跟着搬迁走了。庄子上,留下三个活人,两个老人日薄西山。
永亮家的炊烟白日里飘摇的越来越少,越来越低矮了。年前,母亲感冒了,爬在炕上。年二十九,永亮把家里的一只羊宰了,有心无力地收拾着准备过年。
第二年麦子出苗时,父亲“下场”(过世)了。
没有了庄家的帮忙,抬埋亡人实在是让人忧心的事。从山外来了几个亲戚帮着打理,永亮从邻村叫了几个中年人简单地挖了个坟坑,人手不够,棺材只能用架子车拉到坟地上,艰难地挪到坟坑中,总算将老人安顿在黄土中了。
以后的日子,家里就更孤寂了。母亲有时候醒着,多时候迷糊着,挨了半年,没能扛过年,眼泪婆娑地走了。
父亲走后,后院里的几棵树莫名地干枯了,老嬬牛也显得焦躁地,使劲地咀嚼着一张苍老的空嘴。父亲是家里的阳光,没有了他,家里的色泽顿时塌陷。母亲是儿女的味觉,隐在舌尖幽深处,她离开后,永亮吃东西明显没有了香味,母亲升腾的炊烟,是家庭的一面旗帜,没有了这面旗帜,家像失去了方向的船,无所依傍。他恓惶地想到,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给他烙他最爱吃的油饼饼了,那牙齿扣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动,逸散开来的胡麻油的香味。有好几天,他什么也无心做,只是仰面躺在炕上向着屋顶空望着,似乎能望到时间的尽头。
有几晚老黄狗悲鸣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发怵。他给老黄狗做了顿饭,看着它有心无力的吃着,吃完后,它凑到他跟前,用枯瘦的头磨蹭着他的裤腿,哀鸣着,眼中尽是泪水,他突然想起,以前听母亲说起过,狗快老死的时候,会叫唤的,那时一定要解开它脖子上的缰绳,让它寻找自己的地方去,不能让它死在家里。老黄狗拧过头,瞅了他好久,转过身,腰身一荡一荡地向着湾壕甩身下去,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年春天,永亮一个人将地将凑合着种上。春日里,他坐在山头上,望着往来的鸟雀,飘荡的白云,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归宿在何方,是撂撇下这让人难肠的光阴,一咬牙搬迁走呢,还是荒天古地的继续隐身在这祖辈生活过的庄子上,是的,钱对他来说已不是很重要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要找个媳妇实在没那么乐观了。这黑黝黝的庄子上,实在没有一丝光亮让他能够看到生活的方向。
有一天早晨,他被一阵激烈的吵闹声嚷醒,原来是寂静的院子里来了一大群麻雀挤在树上,开会一样的吵嚷,似乎在嚷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它们也要搬迁走了么?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旱那几年,庄子上麻雀喜鹊都不见了,有人说是趴在火车上上了新疆了,说得像模像样地。大清早的这么热闹,它们在讨论什么呢?永亮一脸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