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林和宝骑着他的破自行车摇摇晃晃地从稻田边滑过“诶,快让让!我这口袋里有几十户人家的‘宝贝’,掉一件我都不好交差!”
村里人总是知趣地闪到一旁,或者跳到坎下,等林和宝走了,才拍拍屁股上的灰爬起来“这老林,我还真是服了。”
林和宝在我们童家村当邮递员已经有二十五年了。
村子里早些年经常大旱,半个村的人瘦成一堆饿狼。精明的看出种一辈子的田还填不满肚子,便约着几个兄弟进城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回来,每月却是有分量足够的信封哗哗哗地飞进自家的小院。女人们得了钱,胸脯也挺起来了,整日里抓着一把瓜子东家西家乱磕,吹捧着自家的男人多么有本事。还留在村里、守着自己一亩二分地的小夫妻俩,表面上笑着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暗着着急,夜深的时候两个人叽叽咕咕地商量着也去城里谋营生。不到半年,全村的青壮男丁都走光了,留下一群孩子婆娘和老人。村里没出去的青年人就两个,一个是杜三哥,早年死了儿子得了失心疯,整日虎视眈眈的坐在村口,望着别人家的孩子生闷气。另外一个是林和宝,骑着破自行车挨家挨户地送信。
林和宝当年也是一枚清秀俊朗的小伙子,几家姑娘争着托媒婆给提亲。林父总是笑着把姑娘的介绍人请出大门,他觉得和宝怎么看都有些显小,也不怎么有男子气概,村里漂亮的姑娘都是狠角色,娶进来还不把他们父子俩给挟制住?
林和宝的娘在他十五岁那年得了心绞痛死在了冰冷的寒夜,林和宝搂着他妈的尸体直着脖子哭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便头疼脑热,梦里全是母亲活着时的音容笑貌。醒来后的林和宝体质便大不如前了,还总是一个劲地咳嗽。林父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一下子没了精气神,心痛地直掉眼泪。恰巧村支书来到林家,想聘任林和宝去做村里的邮递员。支书拎进来一辆神气活现的‘永久’牌自行车“和宝,这是你的坐骑,带着它,好好出去转转!”林父喜出望外,他正愁该怎么说服儿子多出去走走,忙不迭地替和宝应承了下来。“您放心,和宝是一万个负责任的,有他在,保准啥也丢不掉!”
林和宝就这样开始了他的邮递员生涯。早些年村子里没有邮局,就开了一间屋几个柜子,林和宝在那里守着,等到镇上的专车突突突地赶来,便把一箱子信交到那人手上。识字的人少,写信的自然就不多。最有学问的是村小学的语文老师——王柳。他一直暗恋河对面的麻杏,便常常私底下编一些酸不溜秋的诗句,末尾龙飞色舞地署上自己的大名,仿佛那名字一添,这纸信便可以直接裱起来挂在村长办公室的墙上。和宝一直弄不明白,就凭麻杏那张脸,也值得王柳如此大书特书。不过当和宝一想起王柳头上终年挂着的癞子,再领到王柳的信时,也便有一种‘王八配绿豆’的喜感。
其次寄信最多的是赵寡妇的女儿。赵寡妇年纪轻轻的守了寡,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两个女儿,稍微大一点的很争气,最近才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村里人都暗自赞赏这对孤儿寡母的不易。信多是她女儿从镇上发过来的,信封上的字体很娟秀,拿着轻快舒服。林和宝总是能按月收到她的家信,有时候约摸着到日子了,林和宝还会特意在一堆信封里仔细瞅瞅,若是没有,便不禁发了愁“赵寡妇不知道怎么急了!”。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总是能一眼瞅到她的信,因此,送信路上便不由得升起一种满足感。“看来我可是她们情感的桥梁呢!”
近年来村子里的男人大都出去打工了,因此,女人们对信便更添了几许期待,也更加盼望听到林和宝“叮铃铃”的声音。林和宝每到一处,那收信的人家立刻展了眉,吩咐着孩子抓些果子给和宝,口里不住地叫着谢谢。和宝总是难为情的笑道“这都是我的工作,您还真没必要跟我客气!”
“要的要的,那个不知道你一年四季刮风下雨都在给我们送,我们都心疼!你给我起开,快把凳子移给和宝叔!你爹的消息要不是他,我们都还不知道死活哩!”
邻家也有男人外出的女人便有些伤感,一个劲地翻弄着和宝的布袋“我家那口子真没消息来?和宝,你可看清楚啊!”
和宝每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取下布袋,帮女人再检查一遍,直到确定了,才遗憾地告诉女人。“这次真的没有,您看看!”
那女人便红了眼眶,指着别人道“那她怎么有?”后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听没有道理的,便禁不住流了泪,嘀咕道“也没催他寄钱啊,就写封信报个平安也好,找个人捎个口信我也觉得心安啊。”
和宝不由得也替那个女人伤心起来,拍拍她的背“嫂子,您别担心,下次哥有消息了,我第一个送您家!”
”诶,辛苦了。”女人擦擦眼泪,感激地望着和宝。
和宝送信很少出过错,只有一次是大中午和村里的年轻人喝酒,和宝不胜酒力,喝了两三杯便有些承受不住,突然想到袋子里还剩下几封没送完的信,便拿水拍拍脸骑上自行车出发了。走到一半酒劲上来,一下子滚到了路边的稻草堆里,布袋子里的信撒了一地。和宝赶紧一封封的往回捡,偏偏掉了那封王柳的情书。后来麻杏等了整整一个礼拜没等着,胡思乱想,以为王柳不喜欢自己了,哭着闹着要去找王柳说个明白。而偏偏信又被几个多嘴的女人捡到,拆看一看互相抿着嘴笑,一回村子便炸开了花。王柳倒还无所谓,认为自己的大作成了名,在街上走着好不得意。唯独是麻杏,羞得抬不起头,以为是王柳把那些东西抖落出去,好炫耀自己的文采。于是她见到王柳就绕路,把个王柳弄得糊里糊涂,直到整件事情水落石出,两个人便一齐来找和宝抱怨。和宝也恼怒自己的大意,从那之后便滴酒不沾。
和宝骑着他的自行车在村里晃荡了整整二十个年头了,在这期间,和宝娶了媳妇,生了娃,那辆‘永久’也是修了坏,坏了修,村里的邮局也渐渐像个样子了。在儿子林小奎出生的第三十五天,林父带着满意的微笑去世了。林和宝想到自己早早没了娘,如今爹也去了,不由得一阵伤心。
林和宝喜欢送信,更喜欢替别人带信。有时候路过别人家的院子,被当家人叫住,喜滋滋的把一封信交到林和宝的手上,千叮咛万嘱咐。林和宝总会先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匆匆地跑向当地的邮局,瞅着那邮筒半晌,然后再把信的边缘抹平,‘彭’地一声投进去。而他做完后,也一定抽空找个时间告知那家人“您放心,东西我投了,没什么意外!”因此董家村的人也都很放心的让他带信。
过年的日子大约是林和宝最忙碌的时节,纸片般的信像鸽子一样从全国各地的建筑地飞往董家村。有来信说明何时归家的,有提前报个平安的,也有因为事情耽搁无法在年三十之前赶回来的,总之那几天林和宝天天早出晚归,倒不是因为信的数量超过他的承受力,而是每去一家,那家人定是要留他个十几分钟,向他诉诉苦。林和宝从来没有拒绝任何人的盛情,若不是天色太晚,林妻打发小奎拉着和宝的衣裳不住地催促,和宝只怕是有过夜的念想。
林和宝送信的第二十三个年头,村里给邮递员补贴了一辆摩托车,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阿荣。村支书把林和宝叫到办公室,特意给他沏了一杯茶:“和宝啊,你干这行有二十多年了,当初的‘小林’也成了‘老林’啦!嘿嘿,把事情交给阿荣吧,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放心,我们每个月给你补贴,原先工资的百分之八十,你看怎么样?”
和宝低下头,握着玻璃杯半晌没说话。“支书,您都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明天我把布袋子和自行车还回来!”
”不用了,自行车你留着,明天办个交接手续也就成了!”
林和宝没了事,整日坐在自行车旁拿抹布一个劲地擦。“王柳和麻杏结婚了,王柳当年可是天天给她写信呢?钱老四前天寄出去一个包裹,不知道今天收的人会不会给他回复。”林和宝有事没事就拉着媳妇嘀咕。林妻看不下去,只好泼林和宝的冷水“你可是够了,现在的邮递员可是叫‘阿荣’,不叫‘林和宝’!”林和宝只好拨了拨自行车的铃“叮——铃!”还是那么清脆,林和宝感叹道。
十天后,林和宝病倒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整个人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看谁都不想讲话。林妻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找村支书,说林和宝不行了。村里人都来林家看望林和宝,林和宝在床上两眼发直,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林小奎走到父亲面前,摇着他的手“爸爸,村里有信!”那和宝果真滴溜溜转了两眼,嘴唇蠕动着,发出清晰的“好的,等我一下!”林妻哭得稀里哗啦,村支书摇摇头,拍着林妻的肩膀“大妹子,还是让和宝继续干邮递员吧。和宝,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董家村唯一的邮递员!”
“叮——铃铃!”林和宝骑着他的破自行车摇摇晃晃地从稻田边滑过“诶,你小子看着点路,把你撞了不要紧,我这口袋里还有几十户人家的‘宝贝’,掉一件我都不好交差!”
村里人总是知趣地闪到一旁,或者跳到坎下,等林和宝走了,才拍拍屁股上的灰爬起来“这老林,我还真是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