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赴北大荒兵团四十周年,我连各地荒友聚集津城。纪念会开始,照例是首先缅怀逝世的荒友。这次聚会得到北京荒友张德江儿子开办的影像工作室的支持,缅怀的方式有所改变。默哀一分钟后,大家坐下。投影仪播放逝者的影像资料。首先播出的,是当年为扑救荒火而壮烈牺牲的铁姑娘班的六个女知青的肖像。几十年了,她们那洋溢着青春笑容的脸庞还是那么丰润,翘在军帽外的双辫还是那么乌黑,生命定格在永恒美!
随着镜头的播放,我逐一注视着她们姣美的面容,脑海里浮现出那场荒火的情景和我与芍药之间那段短暂而青涩的初恋……
那年,我们由抚远县转移到饶河县垦荒新建。只挖了几个地窖,安顿下身子,就投入了垦荒大会战。垦荒前需要烧荒,但万一荒火跑进大兴安山林,就会引发一场难以救灭的森林大火。因此,烧荒前必须在烧荒的草甸和山林之间僻出一条截火道来。截火道自然是越宽越安全。如果过于狭窄,虽能阻止明火蔓延,但风将火星吹送过去,仍会越过截火道而复燃。
开僻截火道的艰巨任务由我们男农工担任。开始,我们是按越宽越安全的观念开僻的。计划开出一条长达十几里,宽达三十米的截火道来。但这片山林边沿的榛树条过于稠密,还间有不少杂树。因此开僻起来,难度很大,进度很慢。截火道不打通自然不敢点火烧荒。垦荒更是无从谈起。
当时,全团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就是开荒。大喇叭里不断播放各连的开荒进度。团长召集各连长开会,谈的也全是开荒进度。而我连始终排在倒数第一。连领导思想上的压力很大。连长去别的连实地观察了几次,终于取到“真经”。原来他们的截火道僻得都没我连宽。有的十几米。有的甚至只有几米宽。那打截火道的速度自然快。而且,他们也不待截火道全部打通才烧荒,而是能烧一块就烧一块,烧完就垦荒,垦出的土地自然几百几千地増加。但这种做法危险性很大。只可暗中施行,而不能明言传教。因为很可能会引发森林大火。当然,他们也不是一味冒险,烧荒那天,会沿截火道撒一线散兵把守。万一有火情越过截火道了,及时扑灭。那阵,上上下下都开荒心切,对他们的这种做法,团里既不提倡也不严令禁止。由此,他们的垦荒进度也大大超过了我们。
连长回来后,迅速调整了打截火道的工作方针,宽度调整为十米。同时,大力压缩人员,尽可能地把人员都压到打截火道一线来。铁姑娘班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来打截火道的。她们班一共六人,两个天津,另外四人分别来自北京、哈尔滨、上海、杭州。用她们自己常说的那句口头禅: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她们个个健美俏丽,活泼上进。打截火道这么累的活,她们却干得既轻松又愉快似的,时不时地飘起歌声。看到有些男农工松怠时,几个铁姑娘戚戚私语几句,使个眼色,笑着跑到跟前,提出要捉对儿竞赛。说完就猫腰刷刷地割起榛条来,惹得大伙笑着起哄,那被邀竞赛的男知青自然不能丢这份儿,也呸呸两口往掌心吐唾沬,猛抡镰刀直追…….她们的加入,使全体男知青都象打了鸡血似地兴奋起来。其实,最兴奋的是我。因为铁姑娘班的班长、天津知青王雨香是我的“隐秘恋人”。当时,我已入党。王雨香正在争取入党。因同是知青,支部指定我为王雨香的入党联系人。定期汇报思想。多次汇报思想后,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感。终于大胆地向她提出结为终身革命伴侣的请求。她红脸半天,低低地应了个“嗯”字,马上又提高嗓音说:不过——
我问:不过什么?
她解释说:她们铁姑娘班有个内部约定,一心追求政治进步,三年内不考虑个人问题。我是班长,不能破坏约定。所以我俩的恋情要严格保密……她扑闪着眼睛:你能做到吗?
我沉思一会,伸出手去,说:我理解并支持你的决定。来,我们握握手,一言为定!
她羞怯地伸过手,握住摇摇:一言为定。
这就是我那段青涩初恋的全部的情话和所有的肌肤之亲!
我俩把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所谓极好,也就是除了正常的工作联系以外,没有任何个人的亲昵行为。因此,当时连里没任何人知道我们的恋情。但她的到来,仍使我感到莫大的兴奋,能天天并肩劳动在一起,这可是我俩确定恋人关系后最大程度的一次亲密接触。
那天,我在山林的阳坡发现一丛紫红色的芍药花,迎风颔首,雍容华贵。我高兴极了。雨香曾告诉我,她做中药师的外公全用中药名给她们兄弟姐妹取小名。她的小名是芍药。我决定采此芍药献彼芍药。当我把一大捧芍药献给雨香时,看到她眼里闪过一道晶亮的光泽。我读懂了她内心对浪漫爱情的渴求。可能也是出于隠蔽恋情的需要,她随手把那捧芍药花分给了班里的每个铁姑娘。那些铁姑娘全都嘻笑着嗅嗅,插上发际比试比试,大大方方地问大伙:美吗?全体男知青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着鼓起掌来。铁姑娘们也就不再取下,一直篦在发际干活,人到哪里,就象哪里盛开出一大片芍药……
由于生力军的加入,又由于截火道的宽幅减窄,打截火道的进度大大提高。但由于没有最后打通,仍不能点火烧荒。因此垦荒的进度仍停滞不前。连领导沉不住气了。到截火道即将打通的那天,他们决定提前点火烧荒。提前烧荒就能提前垦荒。他们估算,当荒火烧到山林边的时候,截火道也就打通了。垦荒机车提前一个班次就是几百亩的新地呀!谁料,午后,天突刮大风。火借风势,荒火推进得很快。但见,满野浓烟滚滚,浓烟中暗红的火苗跳闪,象一道火潮,以吞噬一切之势席地而来……情况万分危急。倘若火潮漫到,而截火道尚没打通,那么火借风势进山,势必酿成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森林大火……连长留少数人散兵把守截火道,(铁姑娘班被分在一段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段把守)然后带领大伙急扑尚没打通的地段,好一通狂砍急锯……最后,总算在荒火抵达时,打通了截火道。人们一边迅速加宽截火道,一边及时扑灭越过截火道的火苗。终于将荒火彻底扑灭……刚想息口气,却望见铁姑娘班把守的地段有大片的明火已越过截火道的另一侧,向山林蔓去……火光就是命令!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火场,还没到明火区,已被高温烤灸得无法近前。但人们置一切于度外,狂呼大叫着冲进火场,拼命地挥打着铁锨和榛树条,撩起一道道火星组成的弧线,象无数条红色的莽蛇跃起扑向人群。被扑灭的地段则腾漫起呛人的白烟,让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扑救,总算将荒火扑灭在山脚前。真险呐!就差一步,大火就进山了…….
连长清点人员却不见了六名铁姑娘。仔细一搜寻,只见她们倒卧在灰烬中,已全部罹难了。事后,经过火情分析,才基本还原出当时的情景。她们把守的是个谷口,是山风的过道。进山风裹挟着大量的火星越过截火道,落入另一侧的枯草丛和榛条林。待到火苗再起时业已成片。铁姑娘们只想截住火势进山,采取了迎面扑打的方式。因而被火势包围,窒息倒地而亡。大火只是烧掉了她们的衣服,又很快越身而蔓延过去。因此清理她们尸身时,很少有烧焦炭化的部位。如若她们当时采取尾随扑打的方式,就不会引发这幕悲剧……她们不会不懂!即便不懂,迎火扑和追火打,自己身体强烈的感觉反差也会教她们追火打。可她们为什么偏偏要迎火扑呢?这些傻姑娘啊……
这样一个重大的人身伤亡事故,开始真有点惊天动地,纷纷猜测该怎样才能收拾局面。后来,却不知怎么回事,挽歌当赞歌唱了。各种宣传工具都将六姑娘称作为革命烈士。虽说后来也曾把她们的事迹材料整理上报过,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并没正式批复过。倒是她们生前都多次写过入党申请书,最后被团党委追认为中共党员。
处理她们的葬事也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当时的团部医院并没有一下子停放六具尸体的冷藏室。同时,为了尽量缩小事件的影响,决定由连队原地处置。连队用上好的红松板材做了六具棺木。将铁姑娘的尸身清理干净后,抹上酒精入殓。但须等到六姑娘的亲属们都赶到才能下葬。好在尚在初春时节,尸身防腐并不很难。按东北民俗,在外横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运回村庄的。于是在山林边用炸药炸出两个大坑来,人工修平后做停柩的厝坑。厝坑挖有两米多深,上覆雨布,有极佳的冷藏效果。为防止野狼、山猫等野兽闻味来祸祸,需要有人日夜值班守护。我强烈请缨值夜班。我和雨香相恋一场,单独相处的时日实在太少了,我要做最后的陪伴。但又不能公开恋人的身份。心中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守灵的日子,我夜夜以泪洗面……停柩的最后一夜,我听到另一个厝坑也传出抽泣声。走过去一看,是北京知青张德江在祭奠北京籍的铁姑娘。张德江爽直地告诉我,他一直暗恋着她,但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表白。今天是她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夜了,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爱意表白给她听。闻听此言,我俩在厝坑前抱头痛哭起来……
团聚会上的那辑录像带正是张德江录制并编辑的。他有意图地将烧荒垦田和退耕还草两个截然不同事件编辑到一起。接着播放的是一段名为《旧地寻踪》的录像。这是他重返北大荒时拍摄的。映入眼帘的是一派大草甸子的自然风光。碧草连天,摇曳着无数的野花。若不是远处有亭榭、曲桥,简直和四十年前,我们刚到北大荒看到的景色毫无二致。配音解释道:为了保护自然大环境,我场恢复和开辟了五星湖湿地公园。通过旅游开发取得了比农耕更大的经济效益……随着展现草甸美景的画面的不断切换,配音又起:湿地是地球的肾,人类有责任保护它……录像片的结尾是当年人们埋葬铁姑娘的六个坟丘。显然,它们刚被人培过土,墓碑也刚用红漆描过,默默地守望着草甸……守望着她们今生无法重返的家乡…….
看到这组镜头,人们的情绪一下异常沉闷起来,有一种茫然的情绪弥漫了整个会场。值吗?该如何评价我们当年的壮举?乃至青春?乃至整个生命的价值?!
会议主持人觉察到了大家的情绪。为了调节气氛,他说:历史可以回顾,但不必纠结。我请大家相信,任何时代,奉献都比攫取高尚!她们是永远盛开在我们心中的永不凋零的芍药。
会场滚翻起久久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