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海涅《伦敦》

　　海涅写《伦敦》，开始像在伦敦的华丽的街头游了一圈，景色是和谐的，心境是平静的；后来愈写愈不安、激愤，甚至大怒！这其中究竟饱涵多少积郁与同情与不满与等等情感，读者可否深入而知？且看他乘坐着小汽船溯流而上――
太阳落下去后，海涅的眼光投在一所医院里，格林威治的一所医院，因为这所医院俨然一座宫殿，华丽辉煌。通过这所医院，海涅看见了碧绿得像森林的山和山顶上华丽的宅邸。又是华丽。
　　他只望了几眼。华丽的医院与宅邸毕竟是远景，近景呢，是船只。这时船只已经多了起来，愈加纷乱了，于是惊异于这些大船的灵巧地相互闪避。船只相遇而过，作者看到许多真挚、亲切的脸孔相互致意，这都是些缘悭一面的陌生脸孔，见过了，此生也就错过了，但脸孔之间相互致意着呢！与其说是船只的灵巧闪避吸引了作者的视力，不如说是这些陌生却和善的脸孔夺去了作者的注意力。
　　此外，船帆也是一道风景啊。帆多么轻盈，胀得满满的，在风中翩翩飘动，仿佛自由女神在高举旗帜。心再木讷，再不仁，恐怕也要随风起舞，随帆浮动了吧。
　　然而，岸上偏偏传来纷扰的喧嚷，以及远处的舞曲和水手的沉浊的哗声，听觉已经闯入了视觉之中，使人心神紧张。但是海涅不为所扰，在黄昏的白色的薄雾中，作者心静如水，仿佛曾有一刻被凝固静止――作者只注目于这些远远近近的景物之轮廓的逐渐消失，天色忽然降下黯幕，而无数支又长又禿的桅杆却依然矗立着，惹人注目。
　　你且听作者说他看见了什么，“――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出现那些密如林立的房屋和在那儿挤来挤去的人流，在那些富有表情的脸上，显示着丰溢的热情，显示着他们对爱情、饥饿和憎恶等等激动的感情。”
　　呀，海涅真可爱，像一位蹲在伦敦街头写素描的画家，可他此时在船上。他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所见之景、所听之声，却唯独遗漏了他自己。莫若说，他自己，早已经融进这伦敦街头的黄昏里去了。
　　当这儿处处显示着富有和高尚的气象时，作者想起昔日在偏僻的小街道和阴暗、潮湿的胡同里看到的情景，他看到许许多多衣衫褴褛的穷人彼此拥挤着，日夕以眼泪洗脸。
　　这样的悲惨镜头，想必大部分游客是极愿意忽略或者忘却的。可是深情的海涅不愿意这样，他永远忘不了“阴暗的小胡同口，默默地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用干瘪的乳房奶着一个婴儿，用她的眼光向人求乞。”女人已经被莫大的不幸夺去该有的青春，从她的眼光中，你会因为读不出同龄女子的美丽而感到震惊。但你是未必看这双忧悒的眼睛的，因为这双眼睛已经失去吸引游客的魅力……这些穷人躲在一角，不敢见太阳，惟有饥饿可以把他们从阴暗中赶出来！
　　还要怎么描述呢，“他们瞪着不能说话但却是在说着话的眼睛站在那儿，乞求地望着那个富有的商人，他现在正匆匆忙忙地在他们面前走过，口袋里叮叮当当响着金币；他们或者望着那个终日无所事事的贵族老爷，他像一个喂得饱饱的上帝，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来，并不时向他脚底下的人投下一个贵族气派的漠不关心的眼光，似乎他们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蚂蚁，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群低级的创造物……”多么血淋淋的描写！海涅不像画家了，他像一位手持利刃的勇士，直驱入穷人的心脏，再逼出来时，已经刺进每一位读者的心灵！
　　这些英国贵族，是不理会穷人的欢乐与痛苦的，他们高悬在那些紧贴着地皮的贱民之上，仿佛小小的英国只是他们的旅馆，意大利只是他们的花园，巴黎也不过是他们的社交沙龙，甚而至于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他们无忧无虑，毫无拘束地浮来浮去，脚不沾地皮，黄金就是他们的一道护身符，能够以魔法来满足他们最疯狂的欲望。
　　“啊，可怜的穷人！当你感到饥饿而又不得不面对着别人领受那富有讥讽意味的过多的享乐时，这该是多么痛心啊！如果有人漫不经心地向你的怀里扔下一块发硬的面包皮，你的泪水（它把这块面包皮都泡松了）的味道该是多么苦啊。你是用你自个儿的眼泪毒杀自己。这样说来，如果你要跟邪恶和犯罪勾连在一起，你确实是有理由的。你们这些为社会所摒弃的犯罪者比起那些冷静的、无可非议的道德家说来，心里往往有着更多的人性，因为在那些道德家的变白了的心里，为非作歹的力量虽然消失了，但是行善积德的力量也消失了……”
　　　听海涅在两百多年前的愤愤而谈，感到这两百多年的人事变化，横梗在我和海涅之间的，恐怕正是这一丁点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