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人们对司空见惯的事物是见惯司空的,对深奥难解的怪举却又置以充耳不闻的态度,这样,营营扰扰的人们忙忙碌碌,实在不知其在忙什么,碌什么。神秘的巴别塔到底是传说,另一方面,倒是表达了人类伊始以来的祈愿,战争、欺骗、狡狭、卑鄙、嫉妒、残酷……潘多拉魔盒要关闭。神秘的古埃及,其恢宏的金字塔、精致的木乃伊就震撼了世界。另一国度,神秘的玛雅人神秘地没落,风从古迹吹来,血腥味犹存,当年天神要人类的鲜活的心脏干嘛?对这怪举,人们总是见怪不怪。
家门口的红土地,每逢下雨,颗粒就会外张,缝隙自然变大,际此,生命得以受孕生长出来。有二十年了吧,这丛芭蕉林,树干枯萎残败,发黄,发黑,腐涩,有被斧戕伐裂的痕迹,有被风雨摧折的凋黻,整个儿七零八落,七倒八歪,蔫薄如纸的芭蕉叶可以用来引火烧饭;但是它的生命力是极其顽强,极其旺盛的,因为这里地处亚热带气候,秋冬如春夏,所以芭蕉叶常年又大又绿。于是,这丛芭蕉林就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景观:叶盖春意盎然,树干夏日炎炎,四季如此。
比芭蕉丛更年久的,是围着它的矮墙,概有半世纪之久罢,彼土稀泥,制工粗陋,却经久弥有一番滋味。矮墙并非矮,我十岁前,常常要垫着长凳,方够爬上去摘香蕉。土墙所围,俨然我家的后花园,里面栽有多种果植,木瓜、葡萄、藤蔓、蛋檬等,都是常吃之物。渐渐长大,原来土墙不过胸腑般高,最高处成为天然的鸡埘,导致墙檐鸡粪累积,颇增养分。园不大,因久无人居,蔓草淠淠,瓠叶菀菀,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躺在檬树下的藤椅上,茗烟漫溢,颇有云卷云舒的悠悠之情。
我就喜欢乡村的宁静,更好奇这般宁静。很怪的,怎能没有变化呢,五十年前是这般模样,二十年前是这般模样,今天也是这般模样,想必三十年后,百年后,不会出现新的别的模样。那么,几千年前的人类,活生生地将鲜活的跳动的心脏献给天神而不觉其残酷血腥,此种怪举就似乎遥远得不可信了。宁静似是一种持久的状态,似乎从来如此:老而蹙的房子,依山而坐落,环海而朝向,一条条狭隘的巷道宛如迷宫,盘根错节,却井然有序。芭蕉树,土墙,鸟语,花香,晴天,阳光……曾经存在的生命去了哪里呢,天堂?轮回?是时间的永隔,还是空间的别离?抚摸这陈旧衰败的土墙,触目这满园深深草木,伫立在这座珍藏着我廿十岁月的记忆的老房子,原来所谓历史,不过是时间的连续性。
这便是对我家“后花园”的凭吊。生命是惊奇的,侈丽的,这片红土地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旺盛的。夏日季雨,倏忽而来,将山路洗涤而尽。山啊,水啊,植物啊,鱼群啊,蠕虫啊,飞鸟啊,贝壳啊,好不活泼。此时,我就会扛一把锄头,寻个空地挖坑,土地湿漉漉的,碎石也多,就小心翼翼地栽一株小树苗,我知道,它是很快就长起来的。我还会扛着锄头去海滩沼泽地,潮汐退去后,牡蛎会纷纷开孔上来,一挖,就有一堆。难怪天底下的诗人都要吟唱地球母亲,对土地愈爱得深沉,就愈热泪盈眶。土地呵,你捧起来,就是一掬稀土、沙尘、泞淖,你植一粒种子,却能收获一棵参天大树或一朵美艳的花儿;牡蛎藏在你的襁褓中,潮汐在深夜为你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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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土地是红的,深沉爱她的人,爱着她连续演绎的故事,一代代平实而凄美的故事。父亲对我讲:“以前村里有座金山,照着对面村子发亮,从此他们就不再生出男孩。”
“为什么会这么神奇?”我听得凄迷。
“你看,隔着海看过去,北山村。”父亲指给我,余晖在指尖跳动,“他们去算命,算命先生说:‘全是因为那座金山,夺走你们的阳气,从此不能生男孩。办法呢,就是移走那座山。’后来,他们全村出动,就准备移走金山。”
“他们移走了吗?”
“移走了。”父亲说,“移走后,他们就生出男孩了。”
“为什么叫金山,是有金子吗?”那时我九岁,很是好奇。
“当然没有金子,”父亲不紧不慢地说,“太阳照着山的一面闪闪发光,就叫它金山罢了。它被移走后,村里的旺气就没有以前好了。”
我痴痴地看了看父亲所说的金山的方位,不过是一条公路沿陟上去,地势颇高,而附近尽是房屋,心中无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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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位红胡子的老头,脸似张飞,胡子也似,每天笑嘻嘻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出现在夏季,因为他总是光着膀子,后背佝偻,身子黝黑而癯瘦,而裤裆常用细的尼龙绳系着。他左手紧着布袋,右手拄着拐杖,腰间还别着酒葫芦,笑起来脸上颌骨凸出,牙齿却多半已掉光。他是以捡垃圾为业的,像个流浪汉,醉醺醺的流浪汉。
那时我读小学,他就常常出现在校门口,或经过校门口,走向海边的垃圾堆。小孩子见到他,就大声跟他打招呼:“喂,阿琪,你到哪里去?”听到他说:“去捡垃圾。”小孩子们就全笑起来,阿琪也跟着笑,颌骨青凸凸的,牙齿黑乎乎的,胡子红喳喳的。
“你们要好好读书。”阿琪告诫孩子们说,试图站直佝偻的腰背。
“我要喝你的葫芦酒,你给我喝吗,阿琪?”一个小孩逗他道。
“小孩子不能喝酒,”阿琪用手捂住酒葫芦,笑了出来,“小孩子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读书。”
“你会好好读书吗,阿琪?”
“好好读书就不会捡垃圾了,是吧,阿琪?”
几个孩子笑得厉害。
阿琪气得哆嗦:“你们……你们是不听话的孩子,我要告诉你们老师。”说着,便拄着拐杖走了。
几个小孩子笑得更厉害。
阿琪岁数大了,还是一身活力,虽然瘦癯,却像退伍的老兵,手脚劲得很。儿子长得像他,却喜欢在村里游手好闲,讨没事干。虽然是捡垃圾,但有时候阿琪也会捡到珍宝,譬如人家遗失的金链子,银耳坠,或是旧钱包里落下几毛钱。虽然并非常有此种老天爷眷顾的运气,而一旦好运来了,就够阿琪拿这些银啊钱啊去酒家买几两酒,喝好些天,还有阔余的话,就可以奢侈地买几样下酒菜了。
阿琪去酒家,揩揩胡子就说:“店主,要三两酒。”店主没听到,忙别的顾客去了。阿琪重复:“要三两酒。”说着,从破旧的裤袋里掏出银元。店主就给他盛酒了。
阿琪走过人群,夏日炎炎,佝偻的背脊生出颗粒大的汗珠,蓬发、胡頿都黏在黝黑的皮肤上。阿琪冲着人群说:“这天气,就是热呵!”人们说说笑笑,并不理会他。阿琪就自己笑了笑,颌骨凸凸的,牙齿黑黑的,胡子红红的。
后来,课堂上,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别看阿琪,小孩子都欺负他,大人都不睬他,要是忽然有一天,阿琪捡垃圾捡到珍宝了,一时之间腰缠万贯了,谁还敢欺负他,不睬他?”
后来,我们去镇上读书了,去市区读书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阿琪。据说阿琪早已离开这片红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