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问话

     某天我吃完晚饭，闲着没事，便到公园里去走走。天边的夕阳还没有全部降下幕布，云霞发紫发红，在不远处的建筑顶部飘着。这时，公园里的人渐渐熙攘起来，但多是和我一样的老人，为了饭后散散步罢了。
     我不习惯城市里的生活，饭后只能在公园里乱走，又只能孑身一人，没有玩伴。在农村则不然。一棵树下，摆一桌子，四个人一副牌，再围许多引颈凑望的人，时光就会不知不觉地消遣过去，虽浑浑噩噩，却张驰有快感！
     我沿着公园的干净的街道踱步，不多久就累得直喘气，腿脚发麻发酸，毕竟年纪大了。于是我找到一棵树下歇着。这棵树真庞大，被石栏围着，我仔细凝望了一下，心想这家伙该要三四个小孩手牵手，才能团团围住它吧，它的岁数是我的好几倍哩！突然，在我的背面，也即大树的另一头传来两个人的谈话声，我看不见他们，也听不出他们年龄多大，但听他们继续说道——
A：“你为什么活着？”
B：“为了追求幸福而活着。”
A：“幸福就是你的最高理想吗？”
B：“是的，我是一个凡人，只追求凡人的幸福。”
A：“你连一份爱情都保不住，怎么幸福？”
B：“正因为没有幸福，所以追求着。”
A：“可是你没有幸福，便只剩下除幸福以外的苦闷、烦恼、焦虑、心痛、绝望……还要活着吗？”
B：“请你理解我，我活着是为了追求幸福，而不仅仅是幸福本身。”
A：“这么说，你是为着痛苦而活，非为幸福而活了。换句话说，你活着将伴随着一生的痛苦啊。你要博取世人的怜悯吗？”
B：“怎么说我的一生只有痛苦呢，难道没有爱情的甜头，生活就一无是处了吗？”
A：“可不是吗！许多凄迷男女不是因为寻获不到爱情而痛苦自杀了吗？”
B：“我要郑重告诉你，你这个偏颇的浑小子！幸福从来不是一个层面获得的。不能以为有了物质基础，生活无忧无虑，就幸福满满了；也不会因为获得一份爱情，幸福就会永久眷顾，况且恋爱本身就伴随着情人之间的猜疑与嫉妒，所谓互相信任，岂是容易办得到的，稍不慎，幸福就从腋下溜走了！幸福的获得，是多层面的，经济的雄厚，保障你不会为生活劳苦奔波而一刻不得闲，使你能够悠悠地坐下来，品一品茶、读一读信或者干点别的；但仅仅经济有保障，还不能让你获得幸福，一个富家少爷追求不到他的钟爱女子，这时金钱已不能满足他，那么，他的苦闷是无可救药的了。所以，获得幸福的另一个层面就是知识，懂得多领域的知识，达芬奇是个全才呀，他不仅搞解剖，搞科学设计，而且搞文学艺术，令人可望不可及！歌德有知识啊，他失恋了，心情郁郁不欢，写下《少年维特之烦恼》后，心情居然舒畅了，还附带地留下一部文学巨著，令世人景仰！此外，道德的高尚，手脚的勤劳，头脑的集思广益，感情的得到满足，社会地位的被承认等等，都是有助于幸福的产生的呀！达芬奇说，知识与爱是成正比的。一无所知的人，也会一无所爱。而什么都不做的人，也就什么都不懂。”
A：“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兴趣很广，爱的途径很多，追求幸福的门径不止一条。你认为爱情在生活中并非首要，首要的是学会生活，而生活的意义即是追求幸福，但幸福绝不仅仅来源于爱情。可是你既然是个这么明白事理的人，为什么还有闷闷不乐的时候呢？”
B:“我不是任何时候都这么超脱的，我也有感情，也有缺点，也有知识的贫乏呀！每个人不是如此吗？总在知识的深深浅浅之中浮沉，谁能避免呢？
     何况生活的烦恼时时有的。青春时期有青春时期的烦恼，身心幼稚，无知无识，爱神和缪斯女神不光临……年纪大一点，可能找到了另一半了，这另一半可能是勉强来的，像孟德斯鸠说的：‘我有妻子，儿女，我并不怎么爱她们；但我对她们很好。’但很少有人能冲破生活的低层束缚，而像孟德斯鸠一样头脑那么冷静。他们大多为找一份好工作、买一间暂时居住的好房、拥有一辆不至于失去面子的好车等等而耗尽余生，令人嘘唏！也许，这些人到老了以后，才会醒悟，坐在夕阳快下去的山头回忆此生，眼泪从眼角溢出……然而，他们更多的是依然麻木，何必再回忆呢？混得好坏，已经这样了，不如跻身在牌桌上消遣掉余下的不多的时光！
     一个人从摇篮到坟墓如此，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或轰轰烈烈，或平平凡凡，或庸庸碌碌，回首时，原来人生之路仅此一条，到头了，就到头了。”
A：“咳！你怎么又如此悲观起来！你小小年纪，正值青春，风华正茂，怎么像个拉着脸的救世主呢？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多姿多彩的，你以为你看透了？你去牌桌上拉下一位老人来，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然后央求他给你讲他的一生，你保证不会惊愕吗？这位老人年轻时，也许拼命爱着一位占据过他生命之一段的女子呢，他说她是世间最纯洁无瑕的女子，上帝把他们安排在四年里同一个地方相遇，他说即使知道结果会分开，却无悔地只爱她一个人；他说这短短的四年已经是他整个人生，说后面即使有了妻子和儿女，也与他无关了。这位老人不会在夕阳下垂泪，他说一切早已释然，如天上的云卷云舒，如地上的河水飘流，他会对你和蔼地笑着，显示他并没有后悔此生。但你要从他努力保存泪水的眼眶中，看到这位老人曾经在自家的院子里闲坐而若有所思过，他可能正在玩弄着一片叶子，叶子掉在地上了，他又捡起来。”
B：“你愈说，我愈以为爱情占据了生活的首要。可是爱情之外，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吗？”
A：“其他因素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但爱情是两个人的。你所有的努力，可以说，正是为了那个隐见的人而付出的，这个隐见的人可以是另一个你，但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是使你魂牵梦萦的另一半。当然，美丽的大自然也是可以承担起这‘另一半’的，志趣高洁之人无不热爱大自然。”
B：“那么，结论是：人生在世，爱即幸福。可以这么下结论了。”
A：“我同意！不过，我看你办事情总是畏首畏尾的，以为机会未至，却因此错失许多良机。你爱了，并不代表爱就会主动走向你，你还要鼓起十二分勇气主动去追求呀！我奉劝你信从这句话吧：在爱的道路上，从不容猜疑退缩之人！”
B：“我会接受你的劝告的。还有，你讲的那为老人的故事，我很受感动……”
……
     我正玩弄着一片叶子，他们谈话的声音渐小而消失，使我猛的一下，叶子掉在地上了，我俯身捡了起来，想绕到大树的那头看看他们究竟是何许人也——等我绕过去时，连个人影也没捞着；都走了。
于是，我丢下叶子，也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