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择偶配对阶段,才知情势不妙。先前,引以为豪的武装连建制——三个男排、一个女排,造成了性比例的严重失调,形成了僧多粥少的困境。
咱连女生,数量虽少,质量却上乘。二十几人里竟有五朵金花。这可不是矬子里拔将军,鸡群里择凤凰,绝对够国标。只可惜,全让捷足先登者採了。大伙对那些抱得美人归的人,用句流行语:羡慕、妒嫉、恨。唯独对他俩,人人都竖大拇指:好马配金鞍!那女的,名叫周筝,端庄、明丽、大气,隐隐透出股富贵气。这在刨土觅食的人群中是不可多得的气质。皮色总也晒不黑,顶多变变红,捂两天,又肤若凝脂了。那男的,名唤徐虎,身材娇健,爬树噌噌、登山嗖嗖。最迷人的是他的笑容,象辆交通车似的,起点:他心底,终点:你心里。甭说,女的会被他的笑俘虏,男的也愿意为着看他笑,围着他,听他海聊。
所以,对他俩配对成功,人人由衷祝贺。可后来,知道了这段恋情的结局,百口同叹:唉——
二
小时,玩过幻花镜。手一转,一簇花。稍一抖,另番景。若给爱情定属性,十二生肖都不般配,它属第十三肖——幻花镜。俩人热恋了一阵,竟发生了谁也意想不到的变故。
那年,上上下下都说,要跟老毛子开仗了。风传连作战方案都有了,放到哈尔滨以内来打。但为了争取部署时间,前线各段都得打狙击。徐虎是炮排的,头批调去前线和老毛子隔江相峙。
临行的前夕,俩人有一种即将生离死别的悲壮,恋情有了急骤升温。以前,虽说两人早已明确了恋爱关系。但亲昵程度的最高级别也就是依偎拥吻。有几回,徐虎的五支(指)小分队曾蠢蠢欲动地想向周筝的几个战略要地发起攻击,但都被周筝轻轻一击,即行溃退了。谁料,临行的前几晚,军情发生巨变,守军反水,主动引领小分队逐个攻克了战略要地……那晚,周筝又把徐虎牵进玉米地,说是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他的人。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单等胜利的红旗插入高地……那料,进攻部队却突然撤退,小筝,我不能害你。这次上前线,很可能就回不来……
我知道,正因为这样,所以今夜要成为你的人……
万一我回不来,你又受孕,那可怎么办?……
我带孩子守一辈子……
徐虎感动地将脸埋在周筝的玉户上,深情地亲吻着……良久站起身,小筝,我不能这样自私!毅然决然地钻出了玉米地……
有了这一层可能回不来的忧虑,临行,徐虎将周筝托付给自己的发小、北京知青杜晚秋。周筝是杜晚秋一直暗恋着的梦中情人,自然很爽快地答应了照料周筝的重任。
这杜晚秋,在连里也算是个人物。他工于心计,办啥事,都讲究捕时机,下狠招。男知青尊他为九哥。还有个让人不敢小觑他的原因,他是材料仓库保管员。谁想领把快刀好锹,都得溜着他。
既是受托,他照顾起周筝来,就堂皇。那份热情,周筝推却不来。他去了趟虎林县,弄来捆种植参。怕用白酒泡,周筝会嫌辣口,特意买青梅露酒泡。又常去团部、县城购些水果罐头、肉罐头存放在材料仓库里。晚间,请周筝去喝参酒、嚐罐头。
那时节,知青的伙食特苦。天天炖烂土豆块。吃到后来,咽土豆比咽马粪球都恶心。有这么多的好吃食,自然乐于赴宴。她想这是徐虎托付的,钱以后待徐虎回来一并算,没啥不合适,心里觉得很坦然。
这就是九哥的套路。他下套,让人察不出要逮你,还以为提绳来拽你。终于,有一天,俩人吃喝半截时,天下暴雨,周筝没法回宿舍。九哥劝酒,周筝喝高了,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九哥的人……
老毛子虚张声势一阵,没事了。徐虎他们也陆续从前线撤了回来。不想,前线无战事,家里闹情变。九哥设宴接风,席间乘酒劲把事儿挑明了。徐虎瞪大眼,望着九哥好半天,提起酒瓶,一阵猛灌,将瓶摔地,嚎啕大哭起来。他一下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花一样的女人,一个兄一样的男人。
三
九哥把跟周筝的关系处理得很张扬。这也是他的一条心计。他越公开、越理直气壮,别人就越容易以为是女方主动。至少,表面看来,是周筝总往材料库跑。又没人拿绳来硬牵她,是她自己乐颠颠地往那蹽。这样就没人骂他:横刀夺爱,猪狗不如。其实,对于这一点,杜晚秋刚开始还是挺有顾忌的。最初,他真的只是替哥们照顾他的恋人。但他原先就曾热烈地暗恋过周筝,现在又有了长期两人独处的机会,于是越处越入迷,渐渐有了情感的杂念。但他知道明撬是撬不过来的。就一直都模糊地等待着一个非常时机的到来。这时机的到来竟是那么地突兀,也根本不是他事先就设计好的。那晚,他抱沉醉的周筝上床,触到了周筝柔软的双乳。他忍不住用巴掌抚摸了好大一会儿,而周筝却毫无知觉。又由于上衣被拽,周筝露出了好大一截洁白细腻的腹部,激得杜晚秋一时性情勃发,不管不顾地侵入了周筝的身体……
这事发生后,最难受的是周筝。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她自责自己太大意,没把杜晚秋往这路里防。她也自责太不检点,是自己给了杜晚秋近身的机会。但她不敢把底兜给徐虎。他会咋处理?是爆发还是隐忍?她知道,以徐虎的脾性,很可能就会有毁灭性的事件发生,岂不是害了徐虎一生。因此她只能违心地承认是自己移情别恋。看到徐虎悲痛欲绝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欠下了一笔终生难以偿还的情债。
三人中,数徐虎日子最难捱。最初的悲痛过后,他曾单独约周筝谈过,恳求她回到自己身边。周筝吧嗒吧嗒地掉泪,嘴里反反复复五个字:下辈子…...一定!他觉察出她仍深爱着自己,但似有隐痛说不得,便也不再苦苦相逼。
后来,有人撮合他和天津女知青王莉。笔下积德,王莉的眼眉就不描画了。你想,在性比例如此失调的环境中,她还单着,尊容就可想而知。这事儿,谁都不看好,没想还真成了。徐虎的另一个北京哥儿打趣道:哥,你口味真够广谱的!
但这女人有这女人的好处:特温顺。谁做她的爷们,谁就是她的天。她知道徐虎和周筝的关系,和周筝同一宿舍住着,便周姐、周姐地叫着。需要搭手的,必去帮一把。大冬天,周筝泡完脚。她一把将周筝按铺上,不让再趿鞋,端起洗脚水,去屋外泼了,把盆擦干塞床底,象个贴身丫鬟似地伺候着周筝。她曾问过徐虎:曾经沧海难为水,你处过周姐这么个大美女,咋还会要我?
徐虎回答得很坦诚:我早一天处下对象,周筝的心就能早一天安生。
听到这样的回答,她一点都不生气,很诚恳地点头说:那是、那是,你这男人心真好。
四
爱情这幻花镜又抖出番奇景。
徐虎和王莉,历尽艰难,修成正果,结婚成了家。
周筝和杜晚秋,一拍两散。女的,嫁了个比自己大十余岁的老男人;男的,娶了个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小女子。
先说简单些的。
徐虎和王莉,户籍分属北京、天津。返城后,两人要成家,还不想长期分居,就得先介决户籍问题。这户口,由北京转天津,容易;由天津转北京,万难!再说,徐虎也不想婚后和周筝、杜晚秋住同城。两家走动不走动,都两难。因此,他把户口迁去了天津。
户口问题介决了,马上又遇两大难题。
先是就业难。王莉倒不难,做了个营业员。难的是徐虎,在办理户口的档期,错过了大招工的机会,再找份正式工作就万分困难。最后,总算进了市政掏地沟。
再就是住房难。王莉家不大,大小两间屋。父母、兄嫂住一搭。老夫妻睡朝南大屋,兄嫂住向北小屋,倒也妥妥贴贴。王莉回来了,大屋搭个早、晚铺,没啥大难处。现在,再要楔进个徐虎,可就犯大难了。其实,没私心也容易介决。大屋一隔两,老、中、青三对夫妇,一对一间鸽子笼。但嫂子吹枕边风:大屋咱得先占上,要不,以后老人走后会有麻烦。兄长听入耳了,说他俩住大屋是分房的铁则。这就让人犯大难了。总不能让老、少两对夫妇住小间!还别说,嫂子最初提的方案正是这样:可小间八平米,搭个大大的双层床,父母睡底层,妹妹、妹夫睡上铺。躺是躺下了,总不能让小夫妇干躺不打雷。可是,上铺打雷了,下铺还咋睡?这方案,连做兄长的,都觉得损。
商议来、商议去,最后定下:父母和兄嫂住大间。但兄嫂是这屋的正主,睡固定床。用布帘隔开,父母搭早、晚铺。真凄凉!老了,老了,连个安生铺都没了。其实,兄嫂也尴尬,他俩有个开始渐懂人事的闺女,混一屋住着,夫妻做爱跟偷情似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怨气。嫂子背后的牢骚话得用萝筐盛。
王莉和徐虎睡小北间。兄嫂再三讲明的,性质是借住。借就借呗,好歹暂时能安生。两人过起柴米夫妻生活,暂且按下不提。
再来说周筝与杜晚秋。他俩返城,同样遇到就业问题。周筝介决得最顺当,也最理想。她顶替母职,进了银行。先当柜员,后进信贷科。收入高而稳定,暗里还有七钱八钱。杜晚秋的就业问题,介决得就没这么顺当。在城区找不到合适的单位,去了家郊县农机厂当销售人员。他们厂的产品,没固定的销售渠道,全靠销售人员天南地北去推销,出差频率高。周筝有时也要跑项目。因此返京后,两人聚少离多,慢慢有些味淡。当然,味变淡的最重要原因是周母对他俩的婚事坚决反对。她觉得杜晚秋这人有些阴,闺女嫁他,一辈子受控。而且,两人的社会地位,经济收入相差也太大。这个女婿叫不响。这一点,杜晚秋深深感觉到了,但他万事隐忍肚里,不给周母破脸的机会。不想,这脸竟由他俩自己撕了。
由于双方的性需求,隔段时间,总要幽会次把。一次幽会后,周筝问杜晚秋:“有多少存款?”
“不多,也就两万来。”
“马上取来给我。”
“着急办婚礼了.”
不是!周筝告诉他,她从别的荒友那里知道徐虎、王莉两人在天津的日子过得很宭逼。徐虎一直在市政掏地沟,也看不出有任何转机。和兄嫂共住长了,矛盾日渐激化。亲人间不帮衬,反倒视为累赘。嫂子常发杂音,甚至点明要轰他们……
周筝知道这状况后,很着急。她思谋来思谋去,徐虎有驾驶特长,干出租应该会不错。因此,她想给徐虎买辆车,但自己的存款不够。便向杜晚秋开口。她原以为,杜晚秋会爽快答应、慷慨解囊的。不想,杜晚秋刚做爱时还淌蜜的嘴,冷冷地吐了句:“不行!你也不许!”
“怎么不行?朋友有难不该帮吗?再说,徐虎今天的窘境,咱俩多少有点责任。”
“帮忙没这么帮的。你该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
“旧情复萌。”杜晚秋知道这话特伤人,但他故意这么提。这样,他不拿钱的理由就很堂皇,哪个男人会拿钱去买绿帽?话挑明到这份儿上,你周筝再办这事儿,就得掂量掂量。
两人越说越炝。周筝气得大哭。杜晚秋赌气一甩门走人。
五
周筝单独约了王莉在天津的一家咖啡馆会面。两人择了个角落坐定。周筝说:“王莉,我有件大事要你帮忙。”
王莉爽快地说:“姐的事就是我的事。说来听听,能帮上、全力帮,帮不上、找人帮。”
周筝感动地点点头,从旅行箱中取出捆东西和一个信封搁桌上。把自己想替徐虎买辆车干出租的盘算说给王莉听。说完,她将那捆东西推到王莉面前说:“这里是十万元钱,买辆夏利应该够了。这信封里,是办各种手续要托的人,都打过招呼了,让徐虎找他们。”
王莉听傻了,缓过神来,说:“周姐,你哪是有事求我帮忙,分明是来救咱们。”
周筝很诚恳地说:“王莉,这事儿真还非得你帮忙才行。徐虎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他是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的,特别是我的钱。”
王莉点点头,问:“那怎么办?”
周筝说:“各种名目我都考虑过,只有一种名目,他会暂时接受。你就说,是你父母私下里将一辈子的积蓄全给了你,让你们别跟兄嫂争房产,图个家里安宁。”
王莉边听边想:都说知夫莫若妻。周姐对徐虎的了解比自己细。她被周筝对徐虎用情之深而感动,心里没半点醋意,相反有点羞愧难当。当兄嫂冷言挖苦徐虎时,她也曾觉得徐虎窝囊。当生活各种烦恼袭来时,她也曾暗暗埋怨过丈夫无能……她决心和周姐一起,助丈夫走出困境。她说:“周姐,大恩不言谢。这事儿,我一定办妥。暂时瞒着徐虎。你的大恩大德,我铭刻在心。有机会,这辈子报答。没机会,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事情按计划很快办妥。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入对行,就龙腾虎跃。徐虎天天往家扫金子。创业初期,别的车主都是自己跑一班,外包一班。但徐虎不外包。他自己干一班半。人虽累、但钱多。而且新车一手落,特护车。
两年不到,就賺足买房钱。那时,房价还没疯狂,一千多点一平米。买了一百多方的大房才十几万。简单装修后,便把王莉的父母接走,将老宅全部拱让给兄嫂。
嫂子眉开眼笑地说:“早就看准徐虎能有发达的一天。你看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园,这不,有房有车当老板啦!”
徐虎宽厚地笑笑,嘱咐道:“哥、嫂,往后常来家聚聚。父母会惦念你们的。现在方便了,想什么时间来,打个电话给我,我开车来接你们。”
六
杜晚秋就职的农机厂越来越不景气,基本处于停产状态。
那时,他虽凭着业绩和手段,当上了销售科长,但也经常闲着没事干。他开始考虑跳槽。这时,他想到了周筝。
周筝这时已是信贷科长。凭她的人脉和权力,助自己跳个好槽完全没问题。于是,他涎脸来缠周筝。周筝不想当着同事的面,和他撕脸,只得敷衍着。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周母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在一次体检中,拍片发现她肝部有阴影。CT一复查,确症:晚期直肠癌,中、晚期肝癌。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拒绝开刀。家族有遗传病史,有几个亲属,也是在她这年令段上发的病,想尽办法治疗,最后都没能留住,白吃了许多苦。她现在最大的心事,便是周筝的婚事了。三十好几的人了,搁女孩身上就是大龄了。一定非要找个各方面条件都理想的,恐怕也不现实了。她于是想起了杜晚秋。要说,这杜晚秋也没有太大的短处让人不能容忍。虽说眼下的社会地位低些。但起点低,不一定就是终点低。帮他跳个槽,将来说不定会有所发展。
她是个过来人,知道青年男女相处这么些年,早已生米煮成熟饭啦。如果再另择新婿,特别在意这一点的,那么,不是结婚不久就闹离婚,就是以此作短把,凡事压闺女一头。因此,她的心意有了变化。特别是杜晚秋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常常来陪她复诊、替她配药。所以,当别的病人问她,是你女婿啊?她竟含糊允认了。她对周筝说:要结婚,就趁我还活着时结吧。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渴求。她想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的后辈人。孙辈是见不着了,能和女婿处些日子,也是她心中的一种渴求了。
然而,周筝是不会和杜晚秋结婚了。经过给徐虎买车的事儿,她对杜晚秋彻底心冷了。但她准备帮杜晚秋跳个好槽。一是被杜晚秋缠烦了,单位里影响也不好。二是看到杜晚秋帮母亲治病那么精心,也觉得应该回报人家。她暗里开始为杜晚秋选择合适的单位。
那知,杜晚秋现在不想跳槽了。不但不想跳,还想把这槽买下来。原来,农机厂长期亏损,上级决定改制。几个厂级干部因这样、那样的原因,都不想收购。他这销售科长就成了第一人选。他首先把家底摸了个透。他发现,农机厂的机器设备都不陈旧。当年县里为了能独立制造较大型农用机械而成套购置的。而且设备的通用性很强。库存的原材料,也是当年优先调拨的市场紧缺材料。只是农业生产的模式发生了改变,一大部分农机具滞销,造成了目前的困境。一旦收购成功,必须转产。项目他也想好了。并作了技术可行性分析和市场调研,前景相当光明。他决定将它全资收购。但他能筹到的钱只够交第一期保证金。于是他想到了从周筝那里贷款。周筝觉得,于公于私都不能贷这笔款。农机厂属于关、停、转项目,风险极大。杜晚秋的家底和为人,她都知晓,这笔款贷出去,基本上就是笔坏账。她将申请材料压下了。这期间,周母病情恶化。行长批了周筝假期。周母终于不治。待周筝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再来上班时,得知杜晚秋直接找了行长多次。行长最终将贷款批了。周筝对行长说,这笔贷款风险很大。行长说:他派人调查过了,资产严重低估,抵押贷款,银行风险不大。周筝知道,行长其实是暗中帮她介决了一个困境,内心十分感动。
且说,杜晚秋得到这笔贷款后,全资收购了农机厂。并立即着手产品的改换。主推一种农用小车。这种车,经改装,变得农用、家用、短途运输都适用,而且售价便宜,才几千元一辆,因此销路大开。杜晚秋知道,这时亟待介决的是政策可行性问题。他四处公关,补办了各种手续,并注册了品牌。一时间,他厂里组装的农用车,在附近郊县达到了户均一辆以上的销量。不仅按时还清了贷款,还増加了几条生产线。总经理室也配备了女秘书,海棠谢了桃花开,换得挺勤。现任的女秘书,比他小二十多岁,日见肚子大了,说要和杜总结婚。不久,这消息便被大红请帖所证实。周筝和行长的桌上也摆着这大红帖。
周筝拿起它,怔怔地看了半天,默默地将它塞进纸张粉碎机,一按电钮,变成堆红色的纸渣。
七
按世俗眼光看,行长可是个大福人。他挣高薪、住豪宅、驾名车、娶娇妻。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一场变故降临到他头上。他的全职太太在家练瑜珈时,突发脑溢血。因发现晚,送医不及时,虽经全力抢救,命是保住了,却成了个植物人。
行长不可能长期请假照料,只得把她放在康复医院住院。没啥医治措施,说白了,就是高价租张床等死。周筝去探望过几次,这种状况,她实在不忍心。她想:行长一贯注重培养自己,自己能有今天,多半拜他所赐。特别是这次,为解除杜晚秋对她日复一日的骚扰,冒险批贷的举动,她更是铭刻在心。她觉得此时自己应该站出来,帮行长一把。她向行长提出,白天雇个保姆,八小时以外,由她去照料。行长也正为自己妻子的状况而心里煎熬,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听了周筝的方案,望着她那表情诚恳的脸,犹豫着点点头。
于是,周筝天天往行长家跑。她替行长夫人擦澡、按摩、放音乐……一切有助于植物人康复的措施,她都坚持做。整整三年,医学上的奇迹没发生,情感的奇迹却发生了。夫人死后一年,周筝领了红本本,住进了行长家。
可能这豪宅的风水不好,周筝在这住上几年后,体检也发现肝部有阴影。经多个医院反复确症:肝癌中期。
按照周筝自己的意愿,去了肿瘤医院住院治疗。那里有个她最要好的荒友(北大荒战友)在做副主任医生。治疗会精细、便利许多。
消息很快在荒友中传开了。徐虎、王莉也知道了。徐虎闷闷地喝干了一瓶白酒,抬起头,对王莉说:“我想赶到北京去。”
“去吧。我也想去!要不,咱把爹娘送哥嫂那去住些日子,我陪你去。”
徐虎望着王莉,几番欲言又止……他心里斗争得很厉害。他不知该怎样把自己的想法表述给王莉听。他没把握自己的这个想法,王莉会理解吗?会同意嚒?这些年来,他一直把对周筝的思念之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她是他唯一深爱的女人。对王莉,他更多的是亲情和责任感。特别是这些年来,他知道周筝生活优裕而王莉跟着自己过着困苦卑微的日子。心里更是下定决心,要斩断对周筝的情丝,全心全意来疼爱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而且也能这样做。可是当他听到周筝得了肝癌,他知道这病的预后极差,很可能就要永诀。他心底一直强压着的对周筝的恋情便象地火喷发一样。他现在只想尽快去到周筝的身边,日夜陪护着她,为她做一切的一切……而眼前的妻子以为他只是要去作一次探视,而且主动提出陪他同行。妻子的大度使他既感动又为难。他不知该怎样向妻子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解释清楚。他甚至有些犹豫:自己这一去,家庭蒙受重大的经济损失不说,独留妻子一人在津照料两个老人,而作为丈夫的他却在北京陪护初恋情人,这将使妻子情何以堪?日子正常也就罢了,万一两个老人有啥情况,让妻子一人如何处置?一个男人不能为了渲泄情感而抛开家庭责任……他几次想放弃去陪护周筝的想法。但他实在放弃不了。他已经放弃过一次,换来的是一辈子的刻骨相思。但他知道她活着,而且生活得比跟着他好,内心还略感欣慰。但这一次却不同,很可能会从此阴阳两隔,放弃了,就将永远不会再有任何的机会!这蚀骨的恋情将何以寄托?心爱的女人身陷绝境,自己却置若罔闻,不尽可能地施以援手,又将如何抚平自己残生的心灵?他放弃不了,也不想放弃……他内心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斗争着。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无法开车,于是把车停下来,呆在家里喝闷酒。第三天头上,王莉端盆下酒菜给他,说:“老公,你心里有啥想法说出来,我俩再商议、商议。”
徐虎于是将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坦诚地告诉了王莉。
王莉听后,思索一会,说:“好的。去了跟周姐说,要不是家里有两老人要照料,我也该去的。周姐对咱家有着天大的恩情,怎么报答都是该的。”
她见徐虎瞪大眼,困惑地望着她,知道徐虎没能听懂她的话,便把周筝赠钱买车,两人如何商定暂时瞒着徐虎的过程全兜底说了。
徐虎听后,趴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王莉默默地站在徐虎身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她自己也泪流满面。她为周筝悲伤,如此的好人竟遭此厄运。她也痛惜丈夫,遭受着如此沉重的打击。她更为自己感到悲苦。这么些年,仍没能抹平丈夫心间的创伤,仍没能完完全全得到丈夫的心。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吃周姐的醋。是女人情感的一种自然反应。她由此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知周姐的丈夫对徐虎护理周姐这事会是什么态度?自己是知道他俩的恋情的始末。因此能理解和支持徐虎的做法。但是关于和徐虎的初恋,周姐是否曾跟她丈夫说过?说得有多深?这些都不得而知。因此,她嘱咐徐虎:到京一定要先去银行,征得周姐丈夫同意后,才可去医院护理周筝。以免节外生枝,反给周筝增添烦恼。徐虎点头称是。他深深感受到妻子心头的酸楚和真诚。他一把搂紧王莉,用巴掌把她脸上的泪水抹干,说:“老婆,谢谢你……”
八
徐虎匆匆找了个同行把车低价包了出去,立即赴京。抵京后,经多方打听,寻着了行长。徐虎自报身份后,行长将他请进办公室。坐定后,行长讯问来意。徐虎一时难以启齿。确实,这事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向现任的丈夫请求同意由他(初恋情人)来全程陪护病妻?!谁都知道,动大刀的危重病人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大、小便的排放、身体的清洁,都需要陪护来处置。这就免不了对全身的看视,甚至对私密部位的触碰。除了生育和开刀遇着男性医生,有着不可替代的因素,勉强能接受外。其它情况下,这些举动由另一个异性来操作,特别由初恋情人来做,这对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接受。更何况,以行长这样的身价,完全有能力请一个,甚至多个同性陪护来完成这些事宜,丝毫没有同意的理由和必要。而且,即便行长同意,那么别人又会怎么想、怎么看他?作为丈夫,他哪还有什么颜面进病房探视、陪护……徐虎直到这时才感到自己做法的猛浪,甚至近乎荒唐。他犹豫着要退却,只请行长领他去做一次普通的探视与慰问……但他不肯退却。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情感有多圣洁。他也感到此时自己挺身出来,会给周筝带来多大的精神力量。他决定一试。于是他坦诚而详实告诉了行长:他和周筝的恋情、曾经的亲密程度、分手的缘由和事后知道的真相、周筝对他全家的资助和恩情、以及妻子王莉的态度,未了,他恳切地说:“求你答应我全程护理周筝……”
行长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包烟,抽出一支递徐虎。徐虎不抽烟,但他此时需要一个道具来掩饰自己的焦虑与尴尬,便接了过来。行长又抽出支烟,说:我不抽烟,但今天例外。他替徐虎点燃,缓缓坐下,又将自己的烟也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吐尽,才慢慢开口道:你很坦诚。我很感动。你提的要求,我能理解。早在小筝护理我前妻时,她就向我谈起过你们的初恋。我知道,你是小筝今生唯一深爱的男人。你护理,小筝就有强大的精神支撑,非常有利康复。因此,我支持。
他又站起身,给徐虎续满茶水,接着说:“按理,无论从小筝护理我前妻三年,还是我俩婚后的感情来说,这次我都应该竭尽全力来护理小筝。但婚后,我夫妇俩在同一支行任要职不妥,上级调我到这履新,各方面都在梳理中,实在无法分身。你知道,银行系统,人才竞争很激烈。行长这职位,对我、对小筝将来的治疗都很重要,不能整丢了。我今天向你掏心底说这些,是想说,你来护理,对我、对小筝都是莫大的帮助。你不必多虑。你先来找我,更表明了你的坦荡、真诚,并懂得尊重别人。我希望能交到你这个朋友。”说着,行长朝徐虎伸出手去。徐虎赶紧捧握住,两人使劲摇动起来……
两人一同来到周筝病房。周筝正靠床架坐着。乍见徐虎,一楞、一笑,马上又双眼盈泪。后来听说,徐虎将全程护理自己,她一把抱住行长,猛烈地抽泣起来。两人待她哭透、哭乏,哄她躺下,等她睡着后,又来到荒友、副主任医生那里商议医疗事宜。副主任医生说:“越早动刀,预后越好。”行长提出要赴美开刀。副主任医生说:“暂无必要。第一,周筝的手术难度不大。第二,她可以申请按排本院第一刀主刀。他常赴美医学交流,操刀水平高于美国同行。第三,术后的照料和精神抚慰很重要。我们仨人对周筝而言,在她心里的份量都很重。”
行长觉得有理,赴美罢议。他又把徐虎将陪护周筝的事告诉了副主任,并要求换个单人病房。副主任听了,同时被眼前这两个男人深深地感动了。倘若没有对周筝深切细腻的情感,没有高尚圣洁的胸怀,是做不出,也践行不了这样的决定的,她重重地点着头说:“这对周筝的康复肯定极为有利。”她表示一定会把病房换妥。
手术很快举行,而且相当成功。只是麻药药效过后,痛感强烈。周筝咬紧牙关都没能挺过去,最后注射杜冷丁才渐渐睡沉。探望、陪护的其他人陆续散去,行长也赶回银行处理急务去了。病房里只剩徐虎一人值护。徐虎坐在床侧细细地观察周筝。见她双唇发白、发干,便用棉球蘸水轻轻地擦抹……心里充满了伤感。初恋时,这双唇曾是那么的红润,哺过他多少爱的蜜汁,激过他多少次心灵的颤抖。他至今仍那么清晰地记住他们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亲吻的情景。那晚,他们在朗月疏林里互献了初吻,周筝的齿香娇喘至今还缭绕在他脑海深处。而最后一次的热吻,则是在他开赴前线的前晚。当他跟周筝谈及他万一牺牲,嘱她另找男友时。周筝用一个长吻封堵了他的嘴,那柔软而滚烫的舌尖探入了他的口腔。于是他也伸舌尖去迎……两个舌尖搅动着、厮磨着,仿佛心灵在倾诉。徐虎觉得听到了周筝想说的所有的语言。他也吐尽了满肚欲抒的情愫。而此刻,他真想印吻一次!再体验一次这神奇的心灵交谈的语境。他想向她表述,失恋后那时时涌上的悲从中来的痛楚;他想向她倾诉,他这辈子都无法独自静处。只要一静卧,甚至静坐,眼前就影影灼灼地浮出她的倩影,搂不着,却又挥不去;他还想向她坦陈他对可能到来的诀别的莫大恐惧……可他不能印吻她了。特别是周筝昏睡时,他私自印吻她。他觉得这样做,是对爱的亵渎!更是对妻子、行长的善良人性的背叛!他用抹过周筝双唇的棉球久久地抹着自己的双唇,用它作媒介完成了他心中万分渴念的和周筝的再次深吻。他把擦过两人双唇的棉球装进只小药瓶,放入贴胸口袋,留作永久的珍藏……
夜间九时许,周筝醒了。徐虎绞了几十把热毛巾,替周筝擦净了头发、脸面和手、脚,然后说:“我去找个女护工来替你擦身。”
走到门口,却被周筝叫住了,“徐虎,别找了。”
“那不行。久卧病人一定要勤消毒、多揉擦才能防止伤口感染和不生褥疮。”
“我要……你洗”
“噢——”徐虎望着周筝的脸。她的神情似曾熟识。那年,他开赴前线的前夜,她牵他的手抚摸她身体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神情,脸上闪出一种圣洁的光。徐虎觉得自己一下读懂了周筝的内心……他爽快地答应道:“好。”
令他暗自惊诧的是,当周筝的胴体呈现在他眼前时,他竟没有象刚才给她润唇时那样思绪万千,感伤悲摧。相反,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一个无欲无念、无我无她、无男无女的至静至纯的境界。他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擦拭他生命中最珍贵的瑰宝……
整个护理期,徐虎在周筝床前支张躺椅,二十四小时不离身,所有的护理工作都亲力亲为。护理完毕,好不容易能躺椅上休息了,又东想西想地无法入眠。有时,干脆半夜坐起盯住熟睡的周筝看,边看边淌泪……如此月余,那天,徐虎去打开水,突然瘫倒在地。送急诊,确症心梗。经抢救,病情稍缓。副主任医生电召几位荒友紧急商议。众人拨通王莉电话。最后,根据王莉的意见,用救护车送回天津救治。
一通检查后,医院开出病危通知单,要家属签字。医生说:病人情况不乐观,大面积心梗。
王莉哭道:你们快抢救呀!
“该採取的措施,我们都已採取了。”
“不是可以支架、或搭桥吗?”一位稍通医学的荒友问道。
“早来,这病人完全可以搭桥医治的。”
王莉说:“可他从来没发过心脏病。”
“不对。从病人心肌坏死的程度来看,他发过心梗。可能是病人刻意隐瞒了病情。”
王莉想起了一年前的一件怪事:那天,还没到中午,徐虎就早早收车回家了。王莉问:今天怎么收车这么早?徐虎说:路上没客,空转耗油,不如回家。王莉关切地说:你脸色不好,快歇歇去吧。徐虎蒙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起身出车。王莉还真以为业务淡,她也愿意徐虎多歇歇。这事儿就没往旁处想。
后来,这样的情形又发生过一次。有前例在,更没在意。现在据医生的说法,那两次可能就是犯心梗,只是没现在严重,也可能徐虎自己偷偷服药缓解了。
王莉真是又急又悔。她恳求医生道:“你刚才不是说搭桥可医治吗?”
医生摇摇头说:“他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做。而且,根据他的心肌坏死的程度来看,即使手术成功,最后的电击复跳也极可能失败。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最坏的结果,果真来了。天黑时分,徐虎睁开眼,望望环立床前的荒友们,脸上竟露出了荒友们都熟悉的,具有极大魅力的笑容来。但此时的笑容和昔日的笑容,同而不同,好比同样是珣丽的红日,但昔日的笑容如同东方初阳,越来越灿烂;而此时的笑容却似西山落日,越来越暗淡……两行泪水慢慢地从他眼角淌下,心电图成了直线…..
灵堂设在家中。京、津两城荒友全都赶到,众人相拥大哭。行长也赶到了,他点燃一炷香,执意跪地叩了三个响头。又淌泪守了会灵。起身告辞要走,说是不放心小筝。
王莉送出门前,对他说:“行长,有件事要托你。”
“请讲。”
“我家徐虎为我在天津生活了一辈子。现在他走了,我想让他魂归故里。听说,现在北京好公墓的穴位很难办。麻烦你给想想办法。”
“好,一定办好。你放心。”
“还有……要办个双穴的。”
“……可你还年轻。”
“我要永伴着他!”
行长一下又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今天流尽了半辈的泪水。
九
周筝一连几天不见徐虎的踪影,便追问起来。行长、副主任医生都说:他家里老人有急事,赶回天津了。
又几日,还是杳无音信。周筝对他们说:别瞒我了,我这状况,徐虎不会不辞而别,也不会这么多天不联络。肯定是他出事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要不,我今天爬也要爬到天津去。
眼看是实在瞒不下去了,两人只得把徐虎心梗辞世的真相说了。周筝一听,一头栽倒。醒来后,人变傻了。木然着脸,别人跟她说话,得大声喊好几回,她才能回过神来。哀莫大于心死。她拒绝了一切治疗。原定的六次化疗,一次不做。一年后,肺部发现新病灶。很快寻徐虎去了。
落丧时,荒友们发现她的墓穴紧挨着徐虎。原来,行长在办理徐虎墓穴时,刻意预留的。
王莉赶来了,她执意用老法祭奠亡者。她在两墓前都燃起香烛,又各烧了一大堆冥钱。一个奇异的景象出现了:两股青烟冉冉腾升,突然象恋人相拥似地汇成一体,向碧空飘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