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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厩恋

  • 作者: 贺田居士
  • 发表于: 2016-12-08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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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友系列之九

 

 

那年,我队爆出条爆炸性新闻——北京女知青陈倩要嫁马倌马奎。

 

天呐!这是多不般配的一对儿!

 

陈倩是北外附中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据说,床头常看的几本书,全是弯扭七八的洋码字。联欢会上,还曾用英、俄两国外语唱过歌哩。唱得流利极了,娇美的身躯随着节拍轻轻地摇,睫毛闪闪、酒窝盈盈,迷醉了众人。

 

而马奎呢,画个一字认扁担。就在陈倩用外国语唱歌的晚会上,大伙儿起哄非让马奎也唱支歌。他傻立台上,憋屈半天,嚎出句:东北三大怪,十八岁姑娘呀,吊呀么吊烟袋……还就会这么一句,再也嚎不出啥啦。蹰台上,额头冒豆汗。笑趴了众人。

 

论外貌,两人更是天差地别。

 

陈倩虽说是京城长大的北方女子,却有江南女郎特有的婉丽。她在你跟前一站,就像是哪路天仙突然降临似的,顿时觉得有一股柔和的、却逼人的气场包裹了你,哪个男人都会被惹得呯呯心跳。

 

而马奎呢,黑脸、豹眼、络腮胡稀疏,却又硬硬地支楞着。冬日里,常穿件黑呼呼的光板大皮袄,怀里抱着根皮鞭,缩脖坐车上,活像蹲了只大黑猩。春、夏、秋三季,形象还稍好些。一件抽了棉芯、袖口发黑的兵团绿夹袄,不扣扣子,下摆用根粗麻绳拴紧。脸多日不洗,发间全沾着草屑,活脱土地爷转世。

 

月老不是醉了、就是疯了。楞把这么一对儿用红绳儿拴了。

 

 

我队随团部从抚远县迁到饶河县,建点一年不到,算是个新建连队。畜牧线上,当时只有一匹辕马、三匹捎马、外加一匹磨豆腐的老骟马,总共五匹马。因马少没独立建排,归于后勤名下。马厩里也就只有两名职工。马奎是车把式兼饲养员。陈倩是兽医卫生员编制。队领导为发展畜牧业提前储备人才,曾派她去团部兽医站培训过。队里在马号边上僻出间兽医卫生室,专门用来值班和存放药品。因马白天在外劳作,病情一般在夜间喂马时容易发觉,所以安排陈倩睡在药品间。但马少病也少,平日里相对比较空闲。队里和她谈妥的,连里就这么一辆马车,拉粮、运肥、送外出人员,白天马奎要出车一整天,前半夜的马还归马奎喂。但喂后半夜的马则需由陈倩来负责。

 

喂夜马,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那可是件苦差事。别的不提,大半夜的,一人孤零零地在空寂的马厩里喂马,时不时地有奇怪的声响传出来,你说瘆人不瘮人!春秋两季还好些,夏冬两季可就遭了大罪啰。夏夜蚊虫糊脸,露肉的地方全被咬得疙疙瘩瘩,双手擓不赢,痒得直跳脚。冬季,马厩跟个大风棚似的,冻得人发僵。马嚼草料时,人得躲回屋去暖身子。遇上刮白毛风的日子,顶风一步一踉跄,百十米的路竟会滑跌好几跤。

 

可陈倩还是很乐意地答应了下来。她觉得这活计比起农工活来,还是强百倍。别的不说,夏、秋两季,农工遭的罪可大发啦。北大荒夏季,凌晨两点就天亮。马厩还在喂夜马哩,农工就肩锄下地了。人出工比牛马都早!在地里一直干到晚八点,天色暗了才收工。头顶、身边围飞着一群一片的蚊子、小咬、牛蠓,轮番叮咬你,任你双手狂舞都驱不走,痒得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皮都擓出血来。秋季割大豆,一条条豆垄直铺天边。稍松怠些,一天一垄都难以割到地那头。但定额在那压着,完不成就甭想下班。只得不直腰地拼命朝前拱,天转黑了,才捶腰拖胯回队来……

 

和农工的艰辛相比,喂夜马真是再好不过的美差了。新建连队哪儿都缺人手,单纯喂个后半夜马,不可能另行再安排个人来,只能由陈倩兼。开始的阶段,陈倩喂夜马还真上心,按时定量,匹匹喂得滚瓜溜圆的。但自从和一排长、北京知青魏征西搞上对象后,情况慢慢儿起了变化。

 

那时节,知青的心态渐渐地变了。开始时,都惦着返城,没几人谈情说爱。到后来,眼看返城无望,又正值青春年少,浑身燃烧着对异性的渴求,处对象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干柴遇烈火,偷吃禁果的现象很普遍。陈倩、魏征西自然也没能免俗。更何况陈倩独处一室,有别的知青所不具备的便利条件,幽会的频率也就更高些。这活儿乏心乏力的,完事后睡得就特沉,往往一觉熟睡到天明,因此漏了喂夜马。头回漏喂,马奎晚出车会儿,多喂了些精料,马抗饿,也就搪过去了。可没几天又漏喂了。马奎来牵马套车。陈倩红脸吐舌,说:昨儿个夜马又漏喂了。马奎淡淡一笑,你漏,我没漏。实话告诉你吧,打那次漏喂,我就上心了。每晚睡醒一觉,都要踱到马厩来看看。昨晚见你又漏喂了,就替你喂过啦!陈倩脸羞成红布,充满歉意说:又害你少睡了好几个小时。马奎还是淡淡一笑,没事,我这人觉少……这样吧,往后,夜马全归我喂。你就踏实睡。马奎说到做到,这以后,喂夜马真就全归了马奎。

 

夜马全归马奎喂后,魏征西来得更勤、走得更晚。来了以后,陈倩拉小提琴,魏征西展歌喉。有时,又反过来,魏征西拉琴,陈倩唱。都唱了些啥歌,马奎闹不清楚。但有一首歌,马奎听清楚了: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的苦难在等待它。这首歌因跟马有关系,还是个赶车人唱的。所以马奎记得最真亮。他甚至想偷偷地学会它,自己赶车时也能哼哼。哼会了,唱顺溜了。连里再办晚会,大伙儿再起哄让他唱的话,他就唱这歌,震傻他们!因此,每当陈倩、魏征西唱这歌时,他都屏息听,狠劲记,暗里偷练。后来,他都能跟唱了,但他一人独唱时,又只会喊:可怜的老马呀,可怜的老马……

 

闹腾一番后,琴音停了、歌声歇了、窗帘拉了、灯捻小了……马奎就知道两人又在干啥了……

 

马奎并没因此而看轻陈倩。他的脑子里认定,牲畜都贪这一口,做人就更该有这份乐!他自己就是想这份乐都快想疯了。但他那副长相使相亲回回告吹。这还怨不得爹娘,是他自己不好。爹娘好的地方没随来。不好的部位却全都继承了。随了他爹四五层眼皮的豹眼,却没随来大脸方腮。染了母亲的黑,却没搬来她的俏。姑娘介绍一个吹一个。他降格以求,寡妇也成。旁队有个寡妇,丈夫在石场排哑炮时炸飞了。寡居时间长了,想改嫁。有人给马奎牵线。马奎去了。那寡妇倒没当面就炒马奎鱿鱼,还留他吃了饭。马奎趁她递碗时,握住她的手。那寡妇脸红红没抽回。收拾饭桌时,马奎的胳膊肘蹭着了那寡妇松软的乳房,她没恼也没躲离。马奎心里那个乐呀,这回八成有戏!谁知,过几天传来那寡妇的回话,说,和先前的那个比,实在相差太远,容她再想想,却从此没了下文。这些年,把马奎憋够呛。而且他的行当不好,还总让他受这方面的强刺激。那辕马是匹没骟净的二马子。每当马厩里有母马发情了。辕马闻着味了,支楞起物件就往母马背上趴。母马也怪,平时自己不发情时,辕马要趴背,它就拼命尥蹶子。这时自己要了,却温顺站定,大眼时闭时开的……马奎见了,赶紧把辕马拉下,拴开……好半天,马厩里才能消停。可马消停了。马奎自己不消停了,裆里那物件支得杠杠的,憋得体内邪火乱窜……

 

有了这点感受,马奎一心想助魏征西、陈倩成那好事。他把喂夜马的事儿全揽过来不说,而且还守口如瓶。连里的人全不知道马厩里有这档风流事。每夜,他把前半夜的马喂好,不再像从前那样马上返回屋去睡觉。春、秋、冬三季,他都用那件光板皮袄裹了身子往草堆一躺。夏季,皮袄裹不住,便穿套长衣长裤,头戴顶避蚊帽蜷草中。睡眼懞胧地捱到后半夜,喂了最后一遍马,这才回屋,倒头便睡。不管睡多睡少,第二天,照样准点套车、出车。

 

这么干,累不累?只有马奎自己知道。但他没一句怨言。他觉得,知青们干得太累、吃得太苦、再没点乐和事,活着乏劲。他看着陈倩每天笑得眼里淌蜜,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觉得值!

 

但有时,他瞄着魏征西蹑手蹑脚地从陈倩屋里溜出,急速消失在夜幕里时,心里会发一番感慨:这小子真他妈的贼有福!

 

 

没想这天大的福份,魏征西却自个儿放弃了。

 

魏征西的父亲拍来份电报,催他火速返京,送他参军入伍去。这是当时许多军干子弟逃离北大荒最冠冕堂皇的一条路径。魏征西这几年在农工排干得太苦,苦怕了。有了这条路径,自然毫不犹豫地返京走人。而且,走后音讯全无。只在两个月后给陈倩写来封绝交信。他在信中告诉陈倩,他父亲的权力尚达不到搞指标让他入伍的等级。是他父亲在给他上级的女儿办理入伍指标时,求上级多弄个指标把魏征西也办入伍。当时也就是斗胆那么一提,并不抱太大的期望。谁知上级却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征西这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干脆把他和我女儿一起办来,让他俩先处着。将来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哈哈。魏征西在信中说,到了部队后,才知道他父亲上级的权力有多大。他和上级女儿到达部队驻地时,团长竟亲自率领着部队列队欢迎。靠上这条线,将来入党、提干,完全不在话下。因此,他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服从父辈们的安排,努力发展和上级女儿的恋爱关系。请陈倩看在多年的情份上,能答应放手。并又写了一段陈倩读后最刺心的话。他说咱俩的社会地位现在已发生了巨大的差异,再苦苦相守相望,已没有多大的现实意义,及早撒手为妙,对两人都好。望陈倩早日另觅如意郎君……

 

魏征西并不知道他的这封信差点给陈倩带来致命的打击!

 

由于计生工具的缺乏,当时男女知青做爱都采取体外排精的办法来避孕。有一次,魏征西抽离得晚了,致使陈倩怀了孕。当时两人都并不知情。而魏征西这封绝交信寄来时也正是陈倩妊娠反应最强烈的时候。过度的悲伤使陈倩的身体出现了很危重的状况。是马奎赶车送她到医院去抢救。做了人流后,也是马奎赶车接回来的。接回来后,马奎喂夜马时,隐隐听到从陈倩屋里传出闷被里的嚎啕声。他心感叹:短短几个月,从每晚飘歌声到夜夜传哭声,真够惨的!声声揪心呐。闹得马奎心里好烦躁。忒恨魏征西这小子了。二马子再趴母马背时,他不像以前那样,拉下,拴开完事。而是抡鞭猛抽。边抽边骂:打你个尽惹事,不担事的傢伙!仿佛抽的不是他的爱马,鞭的是魏征西那臭小子。你拍拍屁股逍遥地走了,留下陈倩孤苦一人受难。现在出事了,你叫她指望谁去?指望队里?这事儿在知青中影响太大、榜样太坏。不给处分、不换工种,就算仁慈。指队里派人伺候,开小灶调理,那是连门儿都没有。指好友?你魏征西在的时候,日日缠着陈倩。因此和她走得太近的朋友一个都没有。找谁帮衬?陈倩的工作是个闲职,将养身体,时日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当时知青的伙食实在太差,天天玉米面窝窝头,外加一大碗旱萝卜汤,还得自己含泪移步去打去……

 

做人流好比做个小月子。月事毁了,身子也就毁啦!马奎觉得这事儿只有他管了。而且,心里也认定该管。因为啥?夜马归马奎全喂后,陈倩的小嘴儿变甜了。常常红着脸儿柔柔地对马奎说声,马哥,谢谢啊。雨天出车,还会特意赶出来叮嘱句:马哥,今儿路滑,赶车小心些。这番惦念让马奎心颤。就凭这声哥,妹的事儿就该管。可月事将养身子,没点腥荤可不成!马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有一种鞭打家雀的神功。家雀落地觅食时,他一鞭打去,往往能抽着一两只家雀。他想:老话说,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肉半斤。这玩艺儿比肉强,于是提鞭去抽家雀。但家雀都是些精灵鬼,并不那么好逮。你得悄没声儿地侯着,等到家雀落地觅食分了神儿,你一鞭打去才能抽着。否则你鞭子再快也没它们飞得快。马奎便天天猫在谷草堆后面苦苦守候,伺机抽鞭。抽着了,便欢天喜地把家雀褪了毛,开了膛,使个大茶缸,拿盐水煮了,端给陈倩补身子。打多了,便把家雀群打惊了。马奎提鞭出去,还没抡呢,家雀就呼地一声全飞树上了。任你再侯着都不落地。马奎没辙了,只得夜间扛把梯子去房檐底下去掏家雀窝。但很快掏尽了。马奎苦思冥想,想出了一个好法子。一有空闲,就提把镢头去刨鼠洞。搜来鼠粮便提到养猪的老职工家换来肉、蛋、面,天天给陈倩捏两鲜馅的餃子吃。两人一边包一边唠。慢慢儿,陈倩胸中的块垒全给唠化了。将养了一段时日,陈倩的元气恢复了。两大块红晕长驻腮边,眼睛又亮得能滴银。可马奎为她操心都操落形了。原先四五层眼皮的豹眼,现在至少有七八层。头发成绺打结。一笑时,除了两个眼球、一口牙齿这三个白点外,其余部位都黑得发暗……看着马奎人憔悴成这样,陈倩把后半夜喂马的活儿又夺了回来。严令马奎安生睡觉,不许再惦着。前半夜,马奎喂马时,她也陪着、帮着、唠着……再后来竟传出他俩搞上了的惊天消息。

 

至于他俩究竟是怎么搞上的?是怎样一个具体的过程?至今都是我队没破解的一个“哥德巴赫猜想”。啥离奇的版本都有。有的说,那天马奎喂马时,受了二马子趴母马背的刺激,控制不了自己,对陈倩犯了浑。也有的说,陈倩是自愿的。她一是对马奎感恩、二是当时她的心旄也摇了……但结论都一样,蛤蟆蹦高咬着天鹅了、灶神睡了嫦娥!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多数人不信。都问别人,也是反问自己,你说这事儿可能吗?根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消息却在陈倩返京探亲时得到了最后的证实。那天,马车由后勤线上另一个老职工赶着。马奎穿一身新。头一次不用赶车坐马车上。头发间没有一根草屑,许是还抹过油,阳光下闪闪发光。嘴笑咧得都能看到后槽牙,逢人便告诉说,他随陈倩一起赴京拜见准岳父、准岳母,探亲回来就登记结婚。这不啻于在我队上空爆了颗核弹,人人感受到一股冲击波的强烈冲击。

 

但这还是第一波哩。第二波冲击波的袭来,是在马奎赴京十数天后,马奎独自一人回来了。后来探明,马奎赴京登门后。陈倩的父亲认为凭自己女儿的长相,找啥姑爷不成?肯定是马奎对他女儿先耍了流氓。女儿迫于无奈才同意的。后来,他老伴告诉他,她娘俩唠私房话时,陈倩告诉她,自己已是马奎的人了。就更认定了自己的猜想,于是找了一帮人把马奎打出了京城,并扣住女儿不让回。马奎只得黯然神伤地回来。

 

没想,又过了十余天,第三波冲击波再度袭来。陈倩给马奎拍来电报:父病危,速来。原来,陈倩的父亲见女儿带回马奎这么一个准姑爷,而且还是他的人了,受了强刺激,脑溢血了。经抢救,暂时保住了命,人却瘫了。陈倩母女俩身单力薄,没力量在医院里,送东送西去检查、治疗。只得电召马奎去帮忙。召马奎,陈倩也还另有一层考虑在。她想通过马奎的照料,能修补一下马奎和她父亲的关系,使她俩的婚事能有个转机。马奎马上请假前去。几个月背东背西送陈倩父亲去治疗。谁知,陈倩的父亲第二次复发,终于不治。断七那天,陈倩母亲哭着对陈倩说,这些日子我看了,小马是个实诚的东北汉子。你要是铁了心,就随你吧。再说,你俩的事儿,你父亲到最后也不再强烈反对了。啥时结婚,你们自己定。按理说,你父亲刚死,得守些日子,但你一个姑娘家也已老大不小了,就别按老礼守啦!

 

马奎、陈倩回队,百日后即去登了记。嘿,俩人的事儿还真成啦!马奎既勤劳又能干。婚后的日子自然挺肥溜。没想,似这般,搂软抱玉、吃香喝辣的日子过了没几年,马奎提出要离婚!而且,话还说得很绝,你不离,我拿死还你单身……

 

 

高考恢复了,给知青铺出了一条新大道。人人心里燃起热望,都忙着复习备考。但毕竟荒废多年,重拾有难度。好多题目,它认得你,你不认识它。陈倩是老三届高材生。低年级的知青来向她讨教的人很多。陈倩指导他们既热情又耐心。后来,讨教的人越来越多。陈倩干脆在自己家办起了补习班。一门功课、一门功课地帮助大伙系统复习。马奎也很热心,烧水沏茶、炒瓜子、炒黄豆款待大家。这帮知青补习真还铁了心。不管白天活计有多累,到晚间,嘴里还嚼着窝头就来了。马奎笑着劝他们悠着点。知青们都说,除了这条道,再没有旁的路径可以离开北大荒了。因此,累死都不肯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补习完毕,众人散了。陈倩还守着灯看书。有时,马奎喂完夜马回来,陈倩还在看。马奎问:媳妇,咋还看呢?是不是也想考?陈倩笑笑,不哩。有些内容我也荒废了。温习温习,别误了大伙。这么精心备课,辅导起来,效果自然好。就没有陈倩回答不出的问题,也没有陈倩解不出的难题。有人劝她:陈姐,你也去报考吧。以你的水平,一考一个准。陈倩笑着摇头,不啦,我已结婚了。我走了,你马哥咋办?这群人中就有几个心直口快的人反过来做马奎的思想工作,马哥,你放陈姐去考吧……你可别害了陈姐!

 

这话像重锤砸中了马奎的心!啥?我会害陈倩?乍听很刺耳。可晚间躺炕上细琢磨,这话还真含着理。高考是部登天梯,你拦下不让爬,不是害她,是啥?说起害陈倩,马奎自然想起魏征西。这小子把陈倩害得好苦。他为了自己,甩了陈倩。可现在,我要是也为了自己,拴住陈倩,和魏征西这小子也就没啥区别啦!他顶看不起魏征西这样光考虑自己的男人。他觉得一个男人爱女人,就该一切为她好,为她想,旁的啥也不该考虑。这么一想定,他开始反过来动员陈倩也复习备考。陈倩温柔地笑笑,嫁汉随汉,这辈子就呆在北大荒,哪儿都不去。

 

话是这么说。可有一晚,她俩睡觉。陈倩睡着了。马奎还没睡着。他在琢磨下一步如何动员陈倩同意复习备考。突然,陈倩兴奋地高喊起来,我考上啦!考上清华啦!喊完又翻身打起了呼噜。马奎知道陈倩做梦了,做考大学的梦了。他这才明白媳妇说不想考大学,那是假的。她是做梦都在想。她完完全全为了我,才硬把自己的梦给掐了。马奎被感动得哭了,泪水淌一脸。炕上折了半宿饼,铁下心,今年无论如何都得让媳妇去高考。转天开始,他就日日动员陈倩,并让来家补习的知青也帮着动员。

 

要说,陈倩压根儿没动过高考的念头,那是瞎话。考清华一直是她的少女梦。后来,这梦让上山下乡给攪了。而现在梦境又在向她招手,她能不动一点心嚒?她只是想到,在自己最困难、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马奎帮了自己。她把这份情看得比啥都重,不肯负马奎。因此,忍痛决定不去高考。现在马奎和众人都一个劲儿地动员自己。说多了、说得真诚,也难免把她的心思撩活了,终于点了头。马奎一看媳妇同意了,便把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儿全揽了下来。菜他烧、饭他做、桌他抹、碗他洗……连陈倩睡前泡脚,都是他把盆水端来,让陈倩边看书边泡脚。他在一旁不停地给续水。他说:媳妇,往后你的时间比啥都金贵。能多看一会是一会。人呐,干事就凭个勤字。我凭啥能鞭打家雀?就凭多练……说得陈倩直点头,也就心安理得地任马奎给她搓脚趾、擦干脚、为她泼水、涮盆……

 

那时,关于高考的小道消息很多也很杂。一会儿传只有未婚的知青才能考;一会儿又传结过婚,但双方都是知青的也能考。但像陈倩这样和当地老职工子女结婚的知青就不能考。后来又传,考是能考,但录取时,学校会内部掌握,政策有区别……马奎的心被攪乱了,天天煎熬着,千万不能让已婚的身份耽误媳妇考学!有一个念头突兀地在他脑海里冒出,和陈倩离婚,还她单身!

 

这念头冒出后,马奎一连喝了十几天闷酒,偷偷淌了几宿泪,牙把唇都咬破了好几回,这才和陈倩破口:媳妇儿,我不能拖累你,咱……咱俩离……离吧。

 

这话,起初陈倩没当真,以为只是马奎一时的傻话,还笑着调侃他:你舍得呀?直到有一天,马奎套车硬拽她去办手续时,才知马奎是动真格的。于是口气坚定地说:我不离!让考就考,不让考就拉倒。为这事,俩人没少拌嘴。有一次,话赶话,马奎放出了狠话:你不离,我拿死还你单身!

 

马奎的脾性,陈倩掌握得透透的。他这人,往好了说,是个唾沫赛钉,说到做到的汉子。往孬了说,是个认死理,一条道跑到黑的痴人。他说不离婚就拿死来还陈倩单身,说不定哪天就会去践行。陈倩被吓怕了,只得同意离。离婚后,俩人还守一堆儿。马奎还是把所有的活计都揽在自己身上。啥都不让陈倩插手。他给陈倩的任务是:看书、看书、再看书。备考、备考、再备考。

 

高考开始,陈倩果然高中。走的那天,是马奎套车送她走的。陈倩用条手绢儿抹了一路泪。马奎却像挺有兴头似的,变着话题说吉利话。他将陈倩送上接考上的大学生去师部的大卡车。找媳妇要了那条擦了一路泪水的手绢儿,说是留作念想。他好想好想再最后搂搂媳妇儿。但当着众人的面觉得有点臊,便捏紧了媳妇的手不肯松开,眼睛不错珠地盯着陈倩看。

 

卡车一溜烟地开跑了。马奎觉得心被摘了,胸膛好生憋闷。强忍半天的泪水终于如注一般流下来。他觉得胸口憋闷得越来越厉害,张大嘴呼吸都不行,非嚎不可。车到旷野,他仰天嚎起来:媳——妇,媳——妇,哇哇——呜呜——

 

牲畜们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指令,不知该跑该停,就蹰那了。马奎一个响鞭抽辕马的耳根。辕马惊了,尥蹶子飞跑起来。风呼呼的,车颠颠的,马奎觉得胸中那团憋闷才疏散些。而且产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再快些便能把媳妇撵回来似的。他不停地打着响鞭,不停地嚎:媳——妇,媳——妇。

 

群山不忍看马奎的悲怆,逃似地向后掠去。如海的苞米林想遮住马奎的泪脸,但狂奔的马车刹那间就穿地而过,奔上坝堤了。这坝堤也就可车辙宽,平时过堤,车把式都得跳下车,手牵缰绳小心翼翼地过。可今天马奎追媳妇心切,猛一响鞭,车往边上一窜,终于翻沟里了……

 

马奎的腿骨被压折。将养百日,新骨生成,腿却瘸了。队里不让他赶车了,专职喂马。人们发现,马奎人变得有些楞楞怔怔。一有空闲,就抱根鞭子躲在谷草堆后面守着,伺机鞭雀。鞭够数了,把毛褪尽,却并不开膛。不用锅,不用盆,还用当年给陈倩煮盐水雀的大茶缸搁盐煮了。晚晌,他用嘴直接对着瓶口灌白干,然后用手捞出只家雀,整只塞进嘴,使劲地、久久地嚼着,直到家雀连肉带骨都嚼成糜了,这才伸脖咽下。到半夜,屋里便会传出拼命压抑过的嚎哭声:媳妇,我想你啊……呜呜……

 

 

为纪念赴北大荒兵团四十周年,我队荒友决定在天津大聚会。那天,全国各地的荒友差不多都到齐了。陈倩到了。虽没年轻时那般美艳,却透着秀气和书卷气。通过交谈,知道她那年考上清华,毕业留校。退休时是个教授。魏征西也到了。他一到场,全场为之一震。众人心里感叹:岁月太厚爱这男人。六十开外的年纪了,还是一头乌发,脸面光洁,并无皱纹。多年的军队生涯养成一副笔挺的腰板,穿一身崭新的军官服,显得英气逼人。立刻,他就像一个大磁场似的,把众荒友都吸附到自己的身边。男荒友纷纷和自己曾经的老排长合影。女荒友也三五成群地邀他拍照。他含笑端坐,任众人群星捧月似地簇拥着,俨然男神。

 

一阵热闹过后,魏征西和陈倩单独会了面。两人握了手,也交了谈。魏征西告诉陈倩,他以正军级离了休。妻子一年前患子宫癌去世,他现在单着。他关切地问起陈倩的家庭情况。陈倩如实作答。最后,两人还互留了联系地址。

 

谁料,第二天魏征西就登门拜访了陈倩。陈倩沏香茗款待。魏征西开门见山地说,他来,是想和陈倩重续前缘,晚年能再做个伴儿。他说,咱俩现在都单着,一个正军级,一个教授级,将来经济完全没问题。你家屋不够大,可到我那去。三百多平米,还有独立小院,可以养花种菜,养老最适宜。

 

陈倩静静地听他说完,慢慢地摇摇头。

 

魏征西见状,忽地单膝跪地,说:小倩,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原谅我吧。我会以我的晚年向你赎罪。

 

陈倩还是静静地摇了摇头,说:征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能理解你当年的选择。并不记恨你。只是我嫁过马奎,别的男人再也走不进我心里。

 

魏征西一听陈倩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知道再说都无望,只得悻悻告退。

 

魏征西一走,陈倩用巴掌直拍自家脑门子。对呀,自己咋就想不到这层去?现在我和马奎都退了,户籍制度又松,完全可以复婚,把马奎接到京城来住。她立刻把这想法付诸了行动,专程去了趟北大荒。

 

乍见陈倩,马奎激动得全身发抖。那条瘸腿差点没站稳身子。平息下来,忙着要杀鸡宰鸭款待陈倩。陈倩拦住道:别的菜,我不希罕。就希罕盐水煮家雀。马奎闻言就去鞭家雀。毕竟年岁大了,手脚不如当年灵便,好不容易整了半茶缸,使盐水煮了。两人倚炕桌对饮。陈倩凝视起马奎,心里一阵绞痛,老啦!衰喽!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把他接走……于是便把来意说了。

 

听了陈倩的话,马奎又浑身筛糠似地发起抖来。手都拿不住家雀,滚落地上。眼泪叭叭砸炕面……半晌,他使巴掌狠狠一抹脸,像是想定了啥,情绪平复下来,说:媳妇啊,咱俩复婚不合适了。我又老、又丑、还瘸,去了,会让所有人都笑话你……有你这番心,我就知足…….说到这,他想给陈倩一个笑脸,却怎么都扮不出来,于是又重重地哭着喊声:知——足。

 

喊完这声,任陈倩再说再劝,他都直摇头……

 

陈倩知道马奎又钻进死胡同了,便赌气道:你不去,我来!

 

那你九十岁老娘咋整?

 

陈倩无言了,两行泪水缓缓地淌出来…..

 

马奎使衣袖抖抖地替陈倩抹干眼泪,反过来劝慰道:媳妇,我知道,你提复婚,是担心我晚年的光景。你放心,这辈子落单落惯了,能照料好自己。

 

他努力挣扎出一个笑脸,媳妇儿,今天是咱俩相聚的大喜日子。咧嘴笑都来不及哩,快别哭了!来,喝酒嚼雀……说着,把盛雀的大茶缸往陈倩这边挪了挪。

 

陈倩端起茶缸久久地抚摸着,泪珠儿断了线地滚落下来。好半天,她才忍住泪水,哽咽道:这些年,我一直喊你马哥,结了婚都没喊你一声老公。今夜儿,让我好好喊你一声,来,老公,咱俩喝酒吃雀!陈倩端起杯,大口大口地灌白干……终于醉卧在马奎炕上,沉沉睡去……

 

这一宿,马奎没舍得闭眼。他盘起瘸腿坐炕上,脑里反思起陈倩刚才劝他的那些话:去吧,别的不说,老了,楞丁发个啥病,北京医疗条件比这儿可强多了,送医也便当些。再说我在你身边,端汤递饭也有个人照料……

 

这番话戳着他心肺了。这些年,过度的辛劳和揪心的相思,他觉出自己的心脏出问题了。有时,整宿整宿都不能平躺,只能默默地靠墙面坐着,使巴掌轻轻地抚着。往往这时,内心会冒出一丝丝的悲凉,我要是真这么走了,没一人会知道……因此,刚才陈倩劝他时,他想起夜间发病的情景,内心也曾有过一丝动摇,要不,这回真随媳妇去北京?发病有她照料,也不枉我守了一辈子……可这念头刚一冒出,马上被他自己挡了回去。瞎琢磨啥啦!我这副模样跟去了,让她老脸往哪搁?不能帮衬她了,就千万不该连累她……不能,绝对不能……他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脑里啥也不想。双眼死死地盯住熟睡的陈倩看,甚至有些贪婪……他知道,错过今宵,再想看媳妇躺自己身边的情景,这辈子怕是不能够了……看着、看着,他纳闷起来,媳妇明明躺在自己眼目前,还没离别哩,咋就想上啦,还比平日里想得更凶!当年两人恩爱相处的情景一幕幕全浮现到了眼前……他泪流如注……

 

夜真静,连泪砸地声都那么分明。马奎呆呆地想,今夜如果是匹马,能拴住,该多好!

 

可,夜不肯听吆喝,天色渐渐微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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