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家之言”

　　尝听诸大家某学者谈论司马迁《史记》为“一家之言”，以为纵迁其文直事核，不虚美隐恶，而乃实录；纵他开一代秉笔直书史家风气，其绝唱多么无韵而千古，终为“一家之言”罢了。此话乍听，是咄咄逼人不足取的，如何一家之言便不值得过于着意垂爱。予之钟爱某大文学家，近之死生，或疏之人情，良师益侪便纷纷劝诫：“一家之言哉，岂值如此信服？”其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无非教我兼听则明，博取众家之长，方不拘泥囹圄于一家。此话乍听，亦是咄咄逼人不足取的，吾取“一家之言”，非重其言，而重其家也。能为一家者，其性情必是钟灵毓秀，萃日月之精华，得天地之独厚。
　　然而，师侪之语实善也。以一家为中心，旋取众芳之蜜，博闻强识，广益集思，而终免于剑失偏锋哗众取宠。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其中《楚辞》《诗经》为双翼，《道德》《南华》为冠羽，中国之文化源泉何其远长兮。至于汉之大赋，已竭尽骈丽之能事，六朝之文论，使文学花园更加异彩大放。而逵论唐诗宋词文人骚客耶，那文化之源泉潜潜汩汩，春秋时淹，真是辉煌无度灿烂不已！
　　西方世界文艺花园逻辑横行，远异中国人之脑髓。自苏格拉底始，逻辑学初萌，继以柏拉图之理式，亚里士多德之诗学，黑格尔之理念与辩证法，康德之先验哲学天才论，臻至二十世纪之世界，此哲学已构成体系，于不断否定中前进着。并愈加深刻影响着文艺！弗洛伊德之人的心理与无意识论，马克思之社会群体关系与生产劳动论，尼采、叔本华之悲剧论（人之性格与命运），萨特之存在主义，维特根斯坦、德里达之流之语言文本论等等，前此哲学思想文艺理论无不是侧重某方面地揭示着文学！何为文学耶？文学，人学也。此放之四海而皆准之真理，乃烂熟于心之陈言旧调也。
　　人，文学。人即文学。呜呼，一家之言，人皆梦以言语而自立一家乎！原来如此，毕竟如此。人何以成为人？人何以生存？人之仅仅为生存而生存乎？又曷不为生存而生存？人与动物之区别何在？人与自然系何等关系？人何以既孤独又群居？人何以理性与感性兼得？人何以有人伦有道德有礼仪有法律等等这些理性的外现？人与人又何以如此差异不等智力有别贫富悬殊卑尊彰显长幼有序？人何以会性格决定命运？是否有命运？人何以会审美？动物是否会审美？人何以如此珍视生命又如此珍视爱情？……这些问题想必是人类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自身也是生气勃勃的，沿前发展的。
　　人是有所信仰的。或宗教，或哲学，或科学，或艺术。那些思想的积淀，日新月异，成为深入受益祸害者脑髓的文化传统，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各种思想流派此起彼伏，源远流长，如那古希腊的开朗明净，希伯来的压抑沉重，两种文化传统博弈至今，互相排斥又密不可分！这一派一流，就是一家一言，难不受影响，然而影响难有偏颇。我们之理想当然为博取众长，为我所用，却只怕是一路博取众短，为我所迷。一生信佛，也会一生地执迷不悟！坎坎坷坷，曲曲折折，人生短暂，人生路却漫长，人非简单的一个人呐！人要吃饭劳动睡觉，要学习恋爱成长，要结婚生子老去，要快乐生气愁闷，要生病，要计划，要意外，要各种各样形形色色林林总总……每个人都是一个符号，一个被传统文化充斥起来的符号，受一时一地的局限，受身体的局限，受生命的局限，人的心灵飞不起来，于是渐渐老去，渐渐顽固，渐渐失却可爱变得可憎可恨可杀！每个人都是一个大限呐！看一个人，说：“他最辉煌的时期一旦过去，便转盛而衰了。”所以千万别在你应盛的时期错过千千万万。
　　最后以为，人类文化如星光璀璨，“一家之言”者，仔细听来，实非咄咄逼人不足取也，良师益友之劝诫，以一家为中心，旋取众芳之香，广受影响，方为龙中龙凤中凤，实当然耳，当听之！以下工作，便是悬梁椎骨凿壁偷光发奋好学，以茶代酒，头脑光清，不致糊涂犯错坠入颓途。噫，一家之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