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返城四十年后,我重返第二故乡——北大荒。
队长柏崽亲自接待了我。应我的要求,领我满村转转。
村子变了,道路都硬化了。两旁栽着白杨,一株株高大挺拔。茂密的树叶将阳光筛成一地碎金跳跃着。清风拂来,使人微醺。
住房是清一色的红砖平房。我们在时的干打垒土坯房早已不见了踪影。屋前散停着几辆经济型轿车。全都灰蒙蒙的,不仅车身裹泥,便是挡风玻璃,也只有用雨刷器刮出的两大片明亮的区域。我纳闷,这些轿车何以都脏成破车模样?柏崽看出了我的诧异,告诉我说,现在正式编制的职工,一般不在队里住了,都在场部镇买了商品房。也基本不干农田活了。年初,把土地承包走,雇外来工耕作。自己每天开个轿车上地头转转,安排安排,然后再驱车回场部镇。每天土里来泥里去的,也就懒得打理。到了收获季,把粮收了,卖了,一年的劳作就算齐活。比起你们那时真不知消停多少。
我问起收入情况。柏崽说,那得看他承包土地的数量。现在都种水稻,每亩净收益三百元左右。如承包五百亩,年收益十五万左右。如承包六、七百亩,年收益就在二十万上下。我听了唏嘘不已。
一路上遇到的人,全都和柏崽打着招呼。又全都盯着我看,一脸不知我是谁的茫然表情。我心陡生一种重游故地时最易产生的物是人非的感慨,不由得问柏崽,咱队我认识的老人儿还有几个在?
柏崽神情有些黯淡地说,不多了。咱父辈这批人,一辈子都太过艰辛,年岁一老,身体就垮得厉害,现在基本上都走了。剩下没几个,也都八十高龄了。全有这样、那样的病,已不适合住在偏远的农业连队了。子女出息大的,跟着去了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顶不济的,也住到场部镇去了。这样,发病送医院能及时些。你这次能看到的老人儿,也就只有大老张她夫妇俩了。
噢——他俩在啊。我顿时来了情绪。快!带我去他家。
二
这大老张可是位特殊人物。
她家原不属兵团编制。因土地并转的原故,地方上有一批农户要转到兵团来。我连分配到一户,便是大老张她一家。
那天,搬家的尤特兹刚停下,就嗖地跃下条汉子,身材特魁武。却不知为什么,还没到闹蚊虫的季节哩,就戴了顶避蚊帽,而且还把整张脸都罩进纱帘内,使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他把车厢板放下,把手伸给个胖女人。那胖女人抓住他的手,咚地跳下。乍一眼,就可看出她胸器好大,随着跳车,隔着衣衫都能看到它颤了好几颤。胖女人落地后,分别把三个半大小子接下地。那壮汉却把个瘫痪的汉子背进屋。不一会,又转出来,把竖立在车板上的腌泡菜的瘦长型的大缸合抱进屋。看得出来,几乎是满缸哩,他却像抱了个小物件似的。劲儿之大让人咂舌!这以后,神密的壮汉就不再露面了,所有的家什都是胖女人带着三个半大小子搬运的。好在家什并不太多,不多会儿也就搬完。那胖女人朝围观的人群走来。大伙这才看清她的面目,重眉、大眼、大鼻,特别是那两只鼻孔,虽没外翻,却大大地张着,有几根晶亮粗黑的鼻毛大刺刺地探出来。(她的诨名大老张就是由此得的。)整张脸不算太好看,但也不丑。一笑起来,甚至有几分媚态。她一边拍打着衣襟,一边笑着对大伙说:往后都是乡邻乡亲了,常来家玩啊。今儿忙,就怠慢大伙了。招呼完,上下拍净身子进了屋……
来了这么份人家,自然激起了大伙的好奇心。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伙才探明他们谁是谁!
三
那胖女人,本名张爱花,自小死了爹娘,由哥嫂养大。哥嫂忙于生计,疏于管教,她长成个世事不通的野丫头。还是小乳乍起时,就让个老头骗失了身。类似的事件,后来几年间又发生了多起,小小的年纪就让人捉了好几回奸,还堕了几回胎,后来也就不会怀了。最后一次被捉住奸,那家的女眷闹得很凶,非要村里召开批斗会。一来,这女眷和公社书记沾亲,平时咋唬得很,不好惹。二来,那阵子,村里婚外乱搞的有好几起。支书也正想籍此刹刹风气,便同意了。可没成想,这批斗会,先笑场,后冷场,楞没开成。
批斗会在大食堂举行。房樑上粘着用废报纸写的横幅标语——批斗坏分子张爱花大会。这可是个稀罕事,来的人挺多,挤挤挨挨一满屋。男的,忙着捲烟、抽烟。不一会,屋里就烟气呛人了,咳嗽声此起彼伏,间或有人卟地吐痰。老娘们可有了个聚群逗闲磕的机会,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互相说着扯话,时不时地像群大水鸭似地嘎嘎乱笑。
支书嫌会场气氛和批斗会不相称,大声呛几嗓,板下脸宣布:批斗会开始,把坏分子张爱花押上来。
会场悠地静了,眼珠子全射向大门。两个民兵把张爱花押上来。倒没太为难她,不捆不绑的,只是把她推到前排空地上,不让坐,让面朝大伙站着。
头晚通知过,今晚要批斗她,让她哪都不许去。她想在大伙面前有个扮相,便把作客才穿的紫花袄从箱底翻出穿上。那时节,她人还没发胖,健健美美的,被紫花袄一裹一勒,丰满得撩人。她知道事儿羞,低头顺眼站着,手指不断地缠辫梢……
批斗会的第一项是张爱花交代流氓罪行。
闹事的女眷呼地站起,扯着鸭嗓喊:先交代咋勾搭我家男人的?
她家男人,姓来,人称小来子。平时人品不咋的,因此背后,村里人都叫他小癞子。是村里的种猪饲养员。
张爱花吱唔道:我可没勾搭他。
那女眷又喊:难不成是我家男人勾搭的你?!喊着还往前冲来,似乎想扇张爱花。
支书拦住那女眷,对张爱花喝道:说说,你俩是咋搞上的?
张爱花说:那天,村里通知我,说今天外来配猪的人多,小来子忙不过来,让我帮着去清圈。我正清完圈,铺上新褥草。小来子捂裆跑进来。说是看猪交配太多,刺激受大发了,下身硬得难受。让我给治治。还没等我明白,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就扒了我的裤,在圈里干了。
支书闻听,噢——了一声。
那女眷高喊:别听她胡嘞嘞,她要是不自愿,咋老往俺家后屋跑?谁也没拽她!还不是她自己浪着去赶骚。
张爱花说:后来,小来子总申请村里派我去清圈。其实,每次都是他自己早清得了。我问他清哪圈?他说清他的圈。怕在猪圈里干,会被人撞见,就每次去他家后屋,那天,天下雨歇工,他婆娘回来撞上了。
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摆明是小癞子设计勾搭的张爱花。大伙都替她不平,气愤地说,该把小癞子提来一起批。场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支书刮进耳了,觉得事儿有些挤手,便赶紧转向:张爱花,你是屡犯了,挖挖思想根源!
张爱花朝支书瞪鼓瞪鼓眼:啥叫思想根源?不懂。
支书说:就是你干那些事儿时,心里是咋想的。
张爱花“噢”了一声,说:我就是心软,挡不住那些汉子苦苦哀求,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允了……
此话一出,会场立时爆棚,房顶都差点掀啰。
(“闲着也是闲着”后来成了我队男女戏谑的经典金句。歇晌时,常有男的一脸坏笑着问女的:今晚闲不?女的怒骂:你老妈闲着!举拳要打,于是男逃女追,众人哈哈……)
连支书也差点憋不住要喷笑,他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就别再瞎嘞嘞了。下面,大伙批判发言。
可会场长时间没人吭声。众人心里各自有章程。多数男人见她从不讹谁,觉得仗义。小癞子事件中,摆明又是个受害者,不忍心伤口撒盐。也有些爷们,馋她那身白肉,惦着将来万一也能“闲着也是闲着”,心存一股蜜意,不肯破脸。女人们也各有小九九。多数是同情。觉得她这人太善太傻,啥男人哄鬼的话都信、都肯。白白让男人占便宜,还背个坏名声。太不值!替她屈。而且,那小癞子的女眷平时在村里有些张扬,众人心里不帮她,所以不吭声。也有少数怕得罪张爱花。万一她存下报复心,来勾引自家汉子,那不要歪腻。快别惹事儿!因此,满会场的人,张望来、张望去,没人吱声……
支书没辙了,让闹得凶的小癞子婆娘发言。谁知,她看会场的气氛不对,怕自己再闹下去会惹恼大伙,而且,刚才还有一句話刮进她耳里,那第一次,张爱花都能告小癞子强暴。她有些后怕,想示和,便嗫嚅道:我算听明白了,这事儿是我家那个挨千刀的不好,爱花妹子也不易……
得!这会没法开了,散罢。
会后,支书让把粘房樑上的“坏分子张爱花批斗大会”的会标给撕了。这事破例。为了表明村里抓阶级斗争从不松弦,往常类似的会标都得贴到自然脱落为止。这次却当场处理了。说明支书心里也觉得,坏分子这帽子张爱花挨不上。可她成了支书的一块心病——这女子要是不妥嫁,早晚还得惹事儿!
但她要妥嫁,难!村里人暗地叫她“十茬女”。女人经历一个男人算一茬。十茬当然不是个精确数,意思是她经历的男人多去了。谁娶媳妇会娶十茬女?
因此,馋她的汉子不少,愿娶的一个没有。
四
被背进屋的那个瘫痪汉子,姓丁,在村里是个会计。人们都叫他丁会计。丁会计以前的日子挺美满。媳妇长得俊,一连气给他生了三个男娃。孩子渐渐长大,吃口重了,还特馋荤腥。他媳妇就进草甸子逮鸭拾蛋给孩娃们吃。哪想,有一天,她进了草甸就再没出来。而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后来,那块草甸子飘出异味了,人们循着臭味才将尸身捞出。丁会计受此强刺激,得了脑溢血,虽抢救过来了,人却瘫了。这份人家,一个瘫子,三个小子,可咋整?
这情形,村里当然不能摊手不管,但难管。队里计工,派个女工,管仨娃吃穿,倒有人愿去。但还得管丁会计擦身洗腚,却没个娘儿们肯。派个男工吧,管得了丁会计,却顾不好仨娃。只得每天派一男一女两个工。但这样的处置法,维持个一时半会行。日子久了就成了例。今后谁家有难处了,村里都得照此办理,哪能顾得过来?支书愁死了。那天,他脑里也不知怎么灵光一闪,带大老张去了丁会计家。凑巧让她看见了好不凄惨的一幕。原来,日久生疲,派工护理大不如前了。有些女工,得自家饭做得、吃好,才赶过来好歹给仨娃整点吃的。那天,都过晌午了,还不见女工的影子。仨娃围着爹淌泪喊饿。个别男工护理更德行。他们不在丁会计身边守着,尽量少给,甚至不给丁会计喝水。这样尿少些,能隔好几个时辰来转一转,问一声:有尿没?想拉不?有的话,重手重脚伺弄完又扬长而去。那天,丁会计拉肚,都拉了好几滩了,也没个人来料理,只能躺屎浆上焐着。听仨娃喊饿,急得泪水哗哗地淌。见着支书和大老张来了,嗓眼里咕嘟起咽呜声……
大老张见着这付惨样,先自哗哗流泪了。二话不说,洗米炒菜,先把仨娃饿饭问题解决了。又在支书的帮衬下,给丁会计洗了腚,擦了身,换上干被褥。一番打理完毕,支书气呼呼地去找当值的男女护工。大老张给拆洗屎尿被褥。好大一会,支书回来说,那两个护工让他撸毛了,再不肯回来护理了。找新护工一时还难,问大老张:这可咋办?大老张这会儿都不知流了多少泪了,心早让自己的泪水泡得稀软稀软。都没啥犹豫,便说:我先顶着。
没想,这一顶就顶成了永远。第二天,大老张自己倒贴肉馅给仨娃捏了顿韭菜肉馅餃。仨娃都记不得自己啥时吃的上一顿餃子了。美得围着大老张喊:爱花姨、爱花姨。大老张这回是喜极而泣。一个没开过怀的女人心里竟涌动起潮水一般的母爱来。
从那以后,大老张觉得自己魂儿落这屋了。每天,天不亮,就惦记着来。天漆黑,还不舍离。满眼都是活。她见仨娃的被褥脏得跟刷了层浆似的,又黑又硬。便轮着让两娃挤一床。逐床把被褥拆了,使碱水煮过,漂净翻好。捣腾完被褥又收拾人。把仨娃的破衣烂袜洗净补好,扮得个个鲜亮。趁着洗衣的肥皂水,把屋子的门门窗窗、角角落落抹了一遍……看着大老张这般辛劳地操持,丁会计感动得直淌泪,爱花,谢谢啊…….谢谢,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大老张咯咯笑了,不知怎么谢,那就甭谢呗。说着,扯条毛巾给丁会计擦泪。这一端详,只见丁会计胡子拉碴,眼屎堆积,人脸鬼样了。于是,赶紧打盆热水来,给丁会计洗脸。洗完脸洗身。她发现丁会计的身子脏得都积了层黑皮。胯裆间也让屎尿渍得潮红潮红的,都活人出味了。再不好好洗洗,非长褥疮不成。于是,她拿来香皂,细细地给擦洗起来……丁会计人瘫了,但那玩艺儿没瘫,被大老张的软手三摆弄两摆弄,竟支得杠杠的。给他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爱花,我可不是存心冒犯你。它……它不听使唤……
大老张倒没恼也不羞,这情形她见过。只是一阵阵地心发软,她想,唉……这爷们的生活已没啥乐趣了。也就还剩这点乐呵事……自己反正不会孕了,横竖没啥害处,那就成全成全他吧,给他的苦日子添点念想……心念及此,有一次,她给他洗下身,丁会计又支得杠杠的,大老张也觉得心旄有些摇,便骑了上去……这以后,便是两人领证,孩子改姨叫妈。吃喜酒那天,支书亲自证婚。他一直呵呵乐着。他能不乐吗?村里的两大难题,这回一次性解决。可他心里又有些发沉。觉得这样处置,太亏欠大老张。他存下心,有机会的话,补偿、补偿她。因此,有机会进兵团、挣工资、吃皇粮了,便把大老张一家给推举了出来。
五
读到这里,我猜你,肯定急于想知道那个带避蚊帽的神密男子在这家里扮个啥角色了。
他名叫吕亚夫。是丁会计的远亲,从山东老家来投奔丁会计。村里按排他在马厩喂马。那年冬天,他和丁会计进山伐木。两人锯棵大树。锯着、锯着,竟淌出血水来。两人正纳闷。咚地一声闷响,树上跳下只熊瞎子。原来这熊瞎子正在树洞里冬眠,被他们锯着给痛醒了。它摇晃着扑向丁会计……说时迟,那时快,吕亚夫举起钢板斧就朝那熊瞎子劈去……熊瞎子只用前爪一挠,钢板斧飞了,吕亚夫的半拉脸也没了。好在熊瞎子冬眠末醒,兽性不凶,也就这么一下,顾自摇晃着走了。
吕亚夫虽经治疗脱险,但从此一半人脸、一半鬼脸,形象可怕极了,不愿见生人。日夜呆在马厩里,饭菜由丁会计的孩子送。衣被由丁会计媳妇料理。
可现在不行了,丁会计媳妇死了。丁会计瘫了,家里陡失个男劳力。而且三个半大小子生活上需要料理的事也越来越多。大老张一人要忙里、又要忙外的,实在对付不过来。因此,吕亚夫也就不能象从前似的日夜呆在马厩了,得常来家干这干那,后来干脆吃住都在家,以便随时好有个照应。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强劳力,互相配合着竟把份人家料理得妥妥贴贴。柴禾墙比哪院都高。菜畦比哪家都齐整。院子里,鸡一群、鸭一潮的。圈里还喂着三头克郎猪。人一走近,它们就弯塌着长长的身躯,撅着小嘴儿朝你直噜噜,不知是讨吃还是讨近乎……
两人除了晚上不在一条炕上,白天一有闲空就在一堆儿干这干那。渐渐地,两人越来越熟。大老张看着吕亚夫那脸不再觉着丑,反倒能看出先前的帅气来。吕亚夫也觉得大老张身上有一股芳息,闻一口,爽!吸两口,醉!两人唠嗑,话轻话重都没事,嫂子还总爱调侃、调侃小叔子。
开春的一天,日头晴朗朗的。吕亚夫一早去马厩上班。大老张寻思,趁今儿太阳好,给他被褥晾晒晾晒。谁知抖开床单一看,嚯!满床单“万国地图。”大老张先是脸儿通红通红,象抓了条蛇似的赶紧松手,转而又用两根手指捏起来,胡乱铺好。一边铺一边有些自责。这几年顾老顾小,就没想着顾他。光知使唤不知关心……真不是个好嫂子……他的婚事也该张罗了。
当晚,两人在院子里锯柴。大老张想起日间的床单,先是卟哧一声笑了。
吕亚夫问,嫂子,笑啥?
大老张收起笑,告诉嫂子,是不是想媳妇啦?
锯都没停,没!
不跟嫂子说实话!
锯子停下。嫂子,真没想。
懞谁呐?嫂子是过来人,不想媳妇,床单上哪会有这么多地图?
月光下,吕亚夫的脸,好肉通红,痂肉发紫。嫂子你都瞅见了?
说,都梦谁了?
没梦谁……
还诳嫂子是不?
真不诳你,真没梦谁!
哪是咋回事儿?有病了?
没,没病。
哪究竟咋回事儿,快说,急死嫂子了。
我……我……
快说!
我说了,你可不能恼……
不恼,快说。
嫂子,我可说了……
说呀,这不要急死人吗?
我是做梦和嫂子你亲热……
啊——月光下,大老张愣怔怔地站着,脸上腾满羞云,鼻孔张得更大,都喘出粗声……
吕亚夫叭叭给自己两个嘴巴。嫂子,我知道不该!可就忍不住这么想……吕亚夫又叭叭再给自己两嘴巴,我是畜生,嫂子,你可别恼。顿了一顿,觉得最难说出口的话都说出口了,干脆把憋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嫂子,这些年,你对我哥、对孩子那么好,在我心里,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做梦都想能娶你这样的女人。禁都禁不住,而且越做越密……嫂子,你别哭,我也只是在梦里一人做做,绝不会真的冒犯你……嫂子……
大老张淌着泪水,想说啥,却最终啥也没说,一甩手进了屋……
第二天早间,吕亚夫要去马厩前,大老张对他说,今儿下班就回家,你哥请你喝酒,有话要对你说……
坏了,嫂子可能把昨晚我冒犯她的事儿告哥了,这可咋整?吕亚夫忐忑了一天。回到家见饭菜都摆桌上了。一大盘肥肉炒酸菜,一大盆小鸡炖蘑菇,还有三四碟蔬菜。丁会计这几年在大老张的按摩调理下,能倚被坐着了,脸上没表情地艰难举杯喝酒。
吕亚夫怯怯地说,哥,听嫂子说,你今儿有话对我说,说呗。
丁会计说,等孩子吃完去睡再说,现在喝酒、吃菜。
好,好。吕亚夫提起筷子,挑起片酸菜叶子慢慢嚼着。
不大会儿,三孩子吃完,大老张安排他们去睡觉。
吕亚夫又胆怯地开口道,哥,现在说吧。该骂,骂!该打,打!
丁会计说:兄弟,哥今儿跟你说三句話……
正好,大老张安排好孩子睡觉又折了回来,丁会计招呼道,来,一兜儿听听。就三句。第一句,你做梦的事儿我知道了。第二句,往后别再叫她嫂子,叫爱花。第三句,往后这个家就指你支撑啦。说完这三句,丁会计晃晃脑袋,走吧,我睏了,想睡了。你俩该干啥就干啥去……
吕亚夫随着大老张退出屋,不解地问,哥今儿这三句話是啥意思?
大老张点点吕亚夫的额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吕亚夫一脸的茫然,真不明白!
你梦中想干的事儿,你哥同意啦。
啊——此话当真?大老张见吕亚夫一脸狐疑的神情,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原来,昨晚她哭过进屋,虽擦干了泪水,但还是被丁会计看出了破绽,他问大老张,你俩呕气了?
没……
那因为啥?
大老张觉得这事儿不该瞒,说出来也好有个约束。便把日间晾被看见精斑,问泄精的原因,竟是亚夫做梦和自己亲热的缘故……她把事儿从头到尾都说了。末了,还把吕亚夫说的那句“我也只是在梦里一人做做,绝不会真的冒犯”的话也说了。丁会计听了,当时并没多说啥。到半夜却把大老张推醒,说,我寻思了半宿,既然亚夫对你入迷……你就允了呗……
你胡说啥?那不成叔嫂乱伦啦!
你先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口风也别一下封死。你听我说,第一,亚夫当年是为了救我才让熊瞎子祸害成这样,这辈子也难说上个媳妇,我欠着他的。第二,我这身子骨,怕是难以把仨小子养大成人了。全撇给你,你一个妇人家家的可咋整?还不得有个汉子给帮衬帮衬?亚夫就是最合适的人。找个拉边套的,咱这旮旯通行的。以咱家的情形,也没人会笑话咱。第三,这些年,你那么扑心扑肝地照料我和仨儿,就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也得为你日后的处境谋划谋划。。你那么年轻,我走后,还得嫁汉。但你这人,心善耳软,保不齐还会让歹汉骗。我放心不下。我得提前把亚夫给你拴住……男女的滋味,各人都想品尝。总让亚夫这么煎熬下去也不是个安生法子,万一将来,有哪个老娘们、小寡妇什么的,看上他那一身劲,愿意跟他,咱拦不住,也不能拦。你说咋整?可要是你俩现在就搭上伙了,天下女人一个味,他尝过了,就准保不会再有这档事发生,我这份心事也就了了……
大老张听丁会计说得句句入理,安排得步步严密,知道他不是在试自己的心,而是实实在在为自己谋后事,在计划这份人家今后的日子,便也神情认真起来,心里也觉得这步棋是该这么下……而且,她也为亚夫对自己的痴情所动。她寻思:老话说,梦由心生,他夜间总做和我在一起的梦,可见他白日里想我有多狠!这汉子也怪,平日里一兜儿干活,有的是避开人眼在冷僻地独处的时机,林里拾柴、菜窖码菜…..他咋就没一丝表露呢?换了以前她遭遇的那些汉子,早就拿话撩拨自己了。胆大的,干脆就强搂住掏裆摸乳。可亚夫从没过这些举动,甚至连句挑逗人的轻言薄语都没有。干活时,有时难免肌肤蹭着肌肤的,他也触电似地避开。可见他不是稀罕男女间那点破事,而是真心希罕自己这个人。想到这里,她胸口呼地一热,心肯了,轻轻地应了声,嗯哪……于是,两人议定,摆桌酒席把事儿挑明。
吕亚夫听了这番叙述,知道事儿真了。他这才明白哥刚才席间说的三句話。说我同意睡我媳妇,是汉子,谁也没脸明说,因此只说你做梦的事,我知道了。第二句,让叫爱花,不让再喊嫂子,就是要把我俩的伦理捋顺了。第三句其实就是在托孤。这么一想明白,吕亚夫心中的男子汉柔情、豪气全一下逬发出来,他揽过大老张,搂紧道,你跟哥说,看我日后怎么报答他!
两人头遭这么肉挨肉,吕亚夫终于按捺不住,把大老张一下摁炕上要行梦中事……大老张却猛然将他推开……
咋啦!嫂……爱花,你反悔啦?
别家,汉骑婆。咱家,婆骑汉。惯啦……
情感堤坝由此开闸,还挺对味,俩人都入了迷……
过了些时日,那晚,两人开骑完毕,亚夫还攥紧大老张双乳不撒手。大老张起身给扯痛了,问,你这是咋啦?
嫂……爱花,今儿我生日。能陪我整宿不?多咱能骑了,咱再骑……
大老张稍一愣神,紧接着叭叭打掉亚夫的抓乳手,不成,咱俩折腾一宿,让他咋睡?她一边穿衣,一边絮叨:每天夜间都得陪他唠嗑,给他按摩,为他焐脚……没我,他睡不着!
门匡铛一声,走人。
吕亚夫狠狠扇自己一嘴巴,咋把哥这茬给忘了?!心里不由得更敬重爱花。
六
我跟在柏崽后面向大老张家走去,脑里回想起她和我们知青有关联的一些事。
在兵团的后几年,知青大都龙找龙,凤配凤地对上象了。却都不结婚,剩着。虽没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但有那么四五对,操作不慎,孕上了,只得奉子成婚。这些成家的知青,家家都收到大老张送的相同的一份贺礼——一只老抱子带一窝小鸡仔。而且,成家的头一两年,每家屋前的菜园子,大老张都包下替你伺弄。她也不问一声,你爱吃啥?想种啥?她家种啥,给你也种啥。每天清晨,肩把锄,挨家巡视一圈,该摘的摘、该收的收、该拔的拔、该种的种。有啥情况要交代的,隔着窗户敲玻璃,高声大嗓地喊完,大脚叭叭地走人。这可不是一时半天的活儿,日长势久的多不容易。那几家成婚的知青对她千恩万谢。她却手一挥,谁让我是你们的婶儿。爹妈不在,婶儿就该管……她不但关爱这些成家的知青。便是我们这些始终没成家的知青也没少受她的关照。时不时地塞这个知青一个煮鸡蛋,隔三差五地拉个知青回她家吃张烙油饼。全连的知青都叫她大张婶。离开那么多年,谁都不忘她,偶尔聚一起时,还常常议起她。因而柏崽一说大老张还在,我就迫不及待地要他带我看望婶儿,心里还敲小鼓,婶儿不知还认不认得出我?我也不知还认不认得出婶儿?
一见面,这担心完全多余。刚进她家院门,她见着我,就高声大嗓地喊起来,啊呀呀,杨子,你可想着来看婶儿啦。
我看她,也一点都不眼生。脸上,我们走时有几道纹儿,现在还是那么几道纹。只是岁月这把刀挨着老纹路把那几道纹儿又刻深了些。鼻孔张得没年轻时那么大了,怯怯地探出几根白毛。胸器按她这个年龄段的老太太而言,虽然还算硕大无比,却像倒出半袋粮的麦包,松塌塌地坠在胸前……可手脚依然利索。我和柏崽刚坐下,两杯热茶已沏好端上。又一把抓起只簸箕,拢进半簸箕葵花子,刷刷扬尽瘪子,哗啦往锅里一倒,三扒拉、两扒拉,冒香了,端锅往炕桌一撒,说,来边嗑边唠。开始,她都不给我多少问话的机会,她惦记谁了,问谁。想着啥了,问啥?时而笑、时而叹……我当然是有问必答。可她竟然还记住了那么多的知青名字,有的,连我都忘了,自然就不知他们的近况,回答不出。她啧啧地咋舌,脸上浮起失望的神情,仿佛是没探着自己亲人的近况似的……直到一簸箕的瓜子快嗑尽时,她才停下了话头……
柏崽说,连里还有些事要按排,先走了。她让亚夫叔陪我说话,回答我想打听的事。她自己去灶上给我整饭菜去了。
起先,亚夫叔一直寡言默语地坐着。而我又忙于回答大老张联珠炮似的发问。便没有在意到他。这一会,细细一打量,变喽!变得快都认不出来了。体魄没先前那么健硕了,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满头白发,象是冬晨路边的一蓬蒙霜的衰草。他坐在暗处,面目越发不清,却能看着有泪水不断地流下来。他的话头不稠。我问啥,他答啥。他告诉我说,我们返城没多久,他哥(丁会计)就因两边腰子都烂了,治不好,走了。仨孩子全是大老张和他拉扯大的。现在出息得都不错。丁会计临终前,专门对仨儿作了安排。大儿还随他姓,姓丁。现在去了他媳妇的娘家。他媳妇娘家是他们村里的首富,家里啥农用机械都有,包了老鼻子地了,收的粮食都卖不尽!二儿随我姓,姓吕。倒是在连里包地,但也不在连里住,在场部镇买了幢别墅楼。地里有啥事,开个轿车回来处理一下,老牛气了。三儿随大老张姓,姓张。这娃出息最大,被德国拜耳公司聘为高级农业顾问,设立国际实验田。现在又成立了水稻专业合作社,生产张老爹牌北大荒有机大米,在全国都打响了……他说,看着仨娃都出息得这么好,他对得起哥了,这一辈子也就过得值!他还说,仨娃都挺孝顺的,都争着、抢着要接他俩一兜儿去住。可他不愿意去,因为他不想让自己那副面孔吓着孩娃们的邻居,给孩娃脸上抹黑。现在,老两口在村里呆着,粮食,孩娃们会送来,他俩鸡养养,菜种种,日子挺消停……
大老张把晚饭做得了。七荤八素的摆了一满桌。她捧出瓶种植参泡的药酒,说,这玩艺儿,补性平,喝了不上火。说着,给我倒了一杯,给亚夫叔倒了一盅,给自己倒了一大碗。然后又开始天南地北地神聊。不知是酒劲上了,还是到底年岁大了,刚才问过的人和事,又问个没完,还特兴致勃勃的,仿佛头回知道……我自然不能扫她的兴,答了一遍又一遍的。亚夫叔喝完吃完,说,杨子,你们聊。年岁大了,精力不济了。每晚早早就得上炕。说完顾自进屋睡去了。我俩继续聊着、聊着…….她见我连连打起呵欠来,觉得该让我歇了,便说,杨子,再向你打听最后一件事,行不?
啥事?你说。
听说你们大城市现在都有修人的医院了?
我稍一愣神,马上明白过来,婶,那不叫修人医院,是整形医院。
我还听说,你们杭州的修人……哦。叫啥子来着?
我重复一遍,整形医院。
对、对,整形医院……还在全国排头前?
还行吧。婶儿,你打听这干啥?你家谁要整容吗?
大老张的脸一下腾起两片红云,嗫嚅道,没谁,就是想把你亚夫叔送去修修……
啊——这事大出我意料之外。婶儿,整形医院的收费可老高了,还不能进医保。
大老张手一挥,钱不是个问题。咱仨儿现在都出息了。都包了大片的地。钱今儿花了,明天地里就长出来。杨子,不瞒你说,我是早就存下这心思了,手里也攒下了几个小钱,嘿嘿。花多钱我都认!
我说,这也不光是钱的事儿。我叔年岁也忒大了些。肌肤的再生能力也是个问题。
啥能力?大老张神情有些急切。
咋跟你说呢,也就是说年岁大了,长好肉好皮有些难啰。
大老张这回好象听明白啥了,神情一下有些颓然,眼里水亮,人都萎下了不少……
我不忍心看她这付模样,便宽慰道,我也不是太懂这些,回去给你捎听捎听。
她一下又高兴起来,杨子,不瞒你说,你婶儿心里,这辈子也就你亚夫叔一条汉子。特想把他修好啰!让他能和孩子们一块儿过。
我的心轰然一下被打动。一个耄耋老太竟有这般少女情思!我郑重其事地说,婶儿,你放心。杭州医界,我有几个熟人。人托人,定能找着最好的专家给我叔治。给你治出个帅老伴儿来!
大老张羞涩地笑了。那张脸奇异地变得特年轻,甚至有几分妩媚……
那夜,我宿在她家,隔墙都听到了她的呼噜声,那呼噜响声有些异样,象婶儿在梦中乐……
第二天,我急于去场部镇看望另几个连里的老人儿。便告别了大老张和亚夫叔。柏崽亲自开车送我去。车开出百十米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大老张撵着车在跑,便赶紧叫柏崽停车,下车迎回去问,婶儿还有啥事?
没啥事,就是想再跟你唠叨一遍,修你叔的事儿可别忘啰,一有信儿赶紧通知我!
我重重地、重重地应了声,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