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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

  • 作者: 贺田居士
  • 发表于: 2017-10-30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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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个国庆中,建国二十周年的国庆最难忘。

那天,我们吃肉啦!!!

可不是肉片、肉丁一类的炒菜,扒拉半天才见一星肉末子。吃得挺豪,大块炖、大碗盛,北大荒烧酒就着。那滋味……逍遥成仙!

你会问:为啥过节吃顿肉都这么希罕?往下看就能明白。



六八年冬,我们开拔到抚远屯垦戌边。白天,开荒建屋,累得贼死。可有时,夜间比白天还累。腾、腾、腾,远处树林里升起几颗信号弹。领导说,那是苏修特务在联络,快去搜捕。急行军几十里,到那一瞅,啥屁没有,撤吧。可回来刚躺下不久,嘀哒,嘀嘀哒的起床号就吹响了。又是一天的开荒建屋……

长期那么折腾,体力消耗大极了,伙食却跟不上。天天炖烂土豆块。都已经半年不知肉滋味了,把连里的知青都熬疯了。有一个天津知青,磨了一把快刀,半夜潜入附近的农家,翻进猪圈,拉腿拽尾,用快刀往猪臀部剜肉……猪的惨叫声惊醒了主人,把他逮个正着。扣在公社了。连领导去了,赔礼又赔钱总算把人赎回。

那年月,阶级斗争这弦崩得紧。大小错误都开批判会。活猪身上偷肉这样的奇葩事,严重影响兵团声誉,自然得大批特批。批判会上,连长问他:你咋会想到去活猪臀部割肉?答曰:馋疯了!

连长让他好好挖挖思想根子。

根子还是那仨字:馋疯了!

这仨字象在空山幽谷里喊,空谷传音,每个知青心里都久久回荡起这仨字:馋——疯——了。得,批判会转向,矛头指向食堂。有个知青的发言还挺损:天天、顿顿都是炖烂土豆块,你倒换换花样呀。哪怕红烧马粪球,那滋味也准比炖土豆强!哄笑声把房顶都掀了……司务长被损毛了,当场撩挑子,不干了。这司务长谁爱干谁干!撩屁股走人。连长抓瞎了,把人气跑了,你们谁干?

我干!大伙抬头一看,说这话的是从老场转过来的一名职工子弟。此人姓蔡名国庆。方脸、大腮、剑眉、朗目。连长一看是他,乐了,说:你在老场喂猪行。这可是喂人!蔡国庆把胸一挺,两道浓浓的剑眉一扬,答道:万事怕勤。大伙都知道他这人爱看书、爱动脑,腿勤手快的,不象原司务长懒得屁眼掉蛆。于是叭叭拍掌表示拥护。新司务长就这样走马上任了。

还别说,换了司务长,伙食真就变了样。北大荒最难熬的季节就是冬尽春来时。那时节,窖藏的叶菜、萝卜都吃尽了。即便不吃完也烂尽了。剩下的也就是一堆将烂不烂的土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难怪老司务长天天、顿顿给大伙吃炖土豆块。

换成新司务长不炖土豆块了,改切丝。还挺细心,炒土豆丝分加辣、不加辣两种。同样还是那堆土豆,他拿来蒸熟、剥皮、摁成饼,拿油一煎,喷香……北大荒有的是大豆,他建了个豆腐房。见天一板豆腐。隔三差五,炸锅油豆泡。他还搭了个玻璃棚。专门用来育菜秧。各类蔬菜我们都能比自然育苗的旁队能早吃上个十天半月……

虽说,伙食有了较大的改进,但大伙还不是最满意。说难听一点,我们好比是从和尚庙调到尼姑庵,菜式是精致些了,可依旧全素。大伙还是馋肉。馋到听见个肉字儿,蛔虫都会从嘴里爬出来。

有人问蔡国庆:司务长,啥时能让我们吃上肉?

蔡国庆答:眼下还不行。

他看着大伙失望的神情,说:我准备食堂自己养猪。到那时让你们大块炖、大碗盛。

大伙嘴撇撇,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

蔡国庆手指掰掰,剑眉凝紧又甩开,说:国庆节,国庆让你们大块炖,大碗盛。一醉方休!

大伙拿鼻管呲他。离国庆也就大半年时间了,现在连个猪影子都没有,到时能把猪养成喽?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

第二天,蔡国庆还真去抓猪崽了。抓猪崽的钱是从伙食费里挤出来的。抓不多,就抓了仨。他说,以后每月从伙食费里挤钱去抓猪崽,梯队养着,以后便能月月有猪可宰。真是个好计划。食堂吃肉有望啦!大伙关心猪崽的生长情况比老职工关心自家猪都上心。每天都有不少人去食堂猪圈趴栏观察。

万万料不到的是,蔡国庆抓回猪崽却不好好地正经喂。一大清早,啥也不喂,打开圈门,就把猪轰出圈,让它们自个儿四下觅食去。整个白天,圈里就没个猪影儿。直到徬晚,才挑一满槽撒了骨粉的豆饼水喂它们。猪们在外觅食一整天,累了,渴了。回圈来,呼呼喝尽。却没能吃到正经干料,只是闹了个水饱,似乎并不甘心,伸着猪舌把槽角沉淀的豆饼渣舔净。天黑透了,也再没个人来添食,这才不情不愿地哼叫着钻进栏舍睡觉…….这时,如果听到有脚步声,以为来喂食了,又全都嗖地窜出来,在几条槽之间,快速来回跑着觅食。可每条槽还都是空的,猪们拱拱空槽,又哼哼着回圈……如果听得懂猪语,它们准在骂街!

这么一段时间养下来,猪们光长身架不长肉。饿得比狗都瘦,也跑得比狗都快。可惜猪界不开奥运会,要不,田径金牌全拿!

大伙想当面责问蔡国庆,伙食费本来就紧,你哪能这么拿大伙的钱不当钱,把猪养成狗样。可四处都找不见他身影。一打听,原来他找连里要了一大块饲料地。天天早起晚归种玉米、大豆去了。种完了这一大块饲料地还不肯歇手,又沿着大排干在渠岸上点播大豆。一个春播下来,人折腾得比他养的猪都黑瘦,连他帅气脸上最惹眼的两道剑眉也耷拉了下来。大伙猜不透他葫芦里究竟卖啥药。

一入夏,他干了件让人更不明白的事儿。他去电锯班扛了好大一堆树板皮,顶着毒日,把几只猪圈钉成了全封闭猪笼。钻进去,墨黑一片。隐隐能看见猪槽。到了大豆结荚、玉米支穗时节,他分批把瘦成狗样的猪关进了黑笼子。每天看他往黑笼子里塞进去大捆大捆的青豆荚和一穗穗嫩玉米。喂的豆饼水也不再是清得能照见人影儿,而是浆浆的、稠稠的。去看稀罕的人,见不着猪影儿,只听得里面传出猪巴叽嘴儿猛吃料的响声。待到猪吃完食了,蔡国庆钻进那黑笼子去清扫。好一会儿,才见他满身满脸沾着猪粪爬出来……

人们问他:司务长,你这是在演哪出戏?他抹抹脸,笑着向大家介绍说:我在实施全封闭育肥养猪法。

人们听不明白,啥叫全封闭育肥养猪法,便追问他。他解释说,咱食堂养猪可不能象生产上那么个养法。起小就用精料喂。那喂养的成本太大。咱食堂喂不起。前段时间,咱没钱买料,所以放养。正好多运动能拉猪身架子。现在咱自己种的玉米、大豆上来了,可以可劲儿喂了。我就开始育肥。为了国庆能让你们吃上肉,我采用了全封闭快速育肥法。你们看,这些猪进了黑笼子,除了吃,就是睡。一天能长小二斤肉……他剑眉飞扬,哈哈,你们就擎等着国庆敞开肚子吃肉吧。

当真?

当真!

到了国庆前一天,他还真就杀猪了。大伙赶去看热闹。那仨猪从黑笼子里拽出来,肥成肉球了。蔡国庆让人把仨猪的四只脚都拿绳子捆结实了,亲自操刀开杀。这杀猪可是个累活儿,尤其一气儿杀仨头,那都能把人累死!按北大荒的规矩,作为杀猪的报酬,猪开膛以后,猪的上下水(心、肝、肺为上水;肚、肠、腰为下水)全归杀猪人所得。蔡国庆舍不得,他说仨猪的上下水能改善多少顿伙食,决定自己杀。他让人帮助摁住猪。自己操刀对准猪脖窝一刀下去,猪血像喷泉一般涌出来。猪血他也舍不得让它白淌了,使大盆接着,让炊事员拿根木棍不停地搅着,不让凝了。说是上屉一蒸,晚间烧猪血豆腐羹吃。猪肥了可能就没劲,没嚎几声就死了。蔡国庆在猪后腿上割了一道两三公分的口子,用根铁棍伸进去,贴着猪皮一顿捅。提起猪蹄,用嘴对准那口子往里吹气,把猪吹得鼓鼓的。再用根细绳把口子系紧。这时,旁边大锅里的水沸得腾起了小水柱。他让人把锅里的沸水一瓢一瓢往猪身上浇。自己拿刀咔咔刮猪身上的毛。好大一会,才把一整只猪的毛全秃噜净了。使清水淋了几遍。用刀往猪肚使劲一划,开了膛。又用手使劲扒拉会儿,把猪的上水、下水全掏了出来,分别盛进两只水桶,让人挑进伙房,安排炊事员马上整理。

如此连杀仨头,可把蔡国庆累稀了。开完最后一头猪的膛,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地上全是猪血、猪毛、还有猪临死前拉出的最后一大摊猪屎,他却顾不得了。坐在地上喘粗气。待气喘匀些了,朝大伙咧嘴笑笑,伸出三根手指晃晃,神情得意极了。大伙以为他在跟人说,连杀仨猪真够累的。都点头附和着说:是不易,真够累的!他却摇摇头,剑眉扬扬:我是说,可省下了三副猪杂碎……一听这话,大伙想笑,却都溢出了感动的泪花,争先恐后地搀起了累瘫在地上的蔡国庆。

当晚,我们就吃上了猪血豆腐羹。你可别小看了这碗猪血豆腐羹。它可是咱连伙食史上的一个重要的分水岭。这以前,我们快一年不知肉滋味,都忘了猪长四条腿还是八只脚。从那以后,我们天天、顿顿都有肉菜。肉多得吃不赢……

对了,好饭不怕晚,且按下国庆那顿肉宴不表,再说些食堂的小花絮给你们听听:

食堂的猪原是按梯队养着的。因此,从那次开杀后,肉就没断过档。后来,还自养了母猪搞殖繁,连猪崽都不用掏钱买了。大伙又在蔡国庆的带领下,把地头地角都种满了猪饲料,猪崽自繁,饲料自种,简直就是零成本养猪,猪群规模大过了连里的猪号。库房里的猪身简直堆成山。吃不赢怎么办?蔡国庆想出个法子,拿猪肉跟老职工置换。

连队每年供应老职工每家几百斤土麦子,饲料充足,喂养又省事,因此,各家养的鸡、鸭、鹅都挺多。下的蛋更多。老职工吃不及,拿缸腌着。相对而言,养猪费劲费料些,并不是每家都养。所以,猪肉在平时倒不是家家户户都能轻易吃着的。现在可以换肉吃了。鸡可换、鸭可换、蛋也可以换,都是一斤换一斤。北大荒地处高寒,家家都养狗。入冬宰了,图张狗皮做皮褥子。狗肉哩,因养出感情了,好些人家不忍心吃,拿土埋了。现在也可以拿到食堂换猪肉了,也是一斤换一斤。食堂库房里,酱过的狗都有好几十条。

这么一置换,食堂的菜式可就花俏多了。最开始,食堂告示牌上写着:今日供应肉云托月、碧泉映月。大伙看不明白,啥叫肉云托月?啥是碧泉映月?凑上前一看,所谓肉云托月就是肉饼蒸蛋。还别说,真有点形象,那肉饼真象一片暗红的絮云,卧着的那个鸡蛋还真象一轮朗月。这道菜既好吃又富有营养,但回民吃不来。于是蔡国庆把波菜走油,炒得碧绿碧绿,放盘子里垫底,算是一泓碧泉。上面再卧个煎蛋,便是碧泉映月了。这两个菜名,雅倒是挺雅,可不好念。因此大伙择菜时,都喊两个字:托月托月,我要托月;映月映月,我要映月。前期,喊托月的人稠,映月的人稀。到后期,喊映月的稠,喊托月的反倒稀了。怎么回事?肉吃畅了!

咱连食堂的菜谱里还有一道稀罕菜——酱狗肉。兵团那么大,连队那么多,食堂供应酱狗肉的可能也就独此一家。

咱连的伙食在全团叫响了。拉粮车呼呼地跑来。先前,咱连地处偏远,对外的通道又是条土路,七高八低,颠得厉害,下雨天,四处泛浆。食堂又没好饭食供着。因此,拉粮车的司机谁都不愿意上咱连来拉粮。晒场把粮晒干了,却没车拉去缴库。只能蓄成大囤在凉棚里堆着。待到别连的粮都拉尽了,好不容易轮到咱连了,还得派人先灌包,费老鼻子人工了。现在不同了,来咱连拉粮,有肉吃、有鸡吃、有鸭吃,最馋人的是,还有酱狗肉吃。粮刚晒干,拉粮车就列队来了。有多少拉走多少,整个缴粮期,就没用打一个囤子。连长笑着摇摇头,骂道:真他妈的一群馋狗!

这群馋狗是行武的。还有一群斯文馋狗哩——团部文艺宣传队。那阵子的知青,生活上有两大饥荒。一是食物饥荒,二是精神饥荒。空寂的夜晚,特想听听男高音嚎几嗓,看看靓妹子扭扭腚。团部成立了一支宣传队,轮番去各连慰问演出。也是和拉粮车司机先前不愿意来咱连的原因一样,宣传队也特不愿意来咱连。别的连都看过三场演出了,咱连还没轮上一回。但有团政治处督着,你再不愿意来,时间长了也得来敷衍一场。听说今晚宣传队要来,大伙儿早早就聚集在大礼堂里候着。可是,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一打听原因,竟是团部食堂的伙食比咱连好。他们得在团食堂吃完晚饭才动身,到连还不得晚八点了。到末尾,大伙都是打着呵欠看节目。现在好了,不到中午他们就赶来,为的是能多蹭一顿好饭食。这里最后一个节目还没完哩,宣传队长就在问连长:连长,什么时候能让咱们再来?

咱连食堂的名气越传越响。团里组织各连的司务长来开现场会。让蔡国庆传授经验。蔡国庆说:我的经验只有四个字:万事怕勤。

大家四处看看、转转,心里叹服:是这么个理!



好了,花絮扯多了。回到国庆那顿肉宴来。

那天,中午就开席。菜肴空前丰盛。光是那猪杂碎就整出好几道菜来。白切肚片、滷猪肝、红烧猪肺……肉分南北两路烧法。南派炖肉,搁糖吊鲜。北方烧法,炒糖上色。南有糖醋排骨,北有酱烀猪蹄。桌中间,是一大盆东北乱炖。六十五度的北大荒烧酒管够。你就造吧,尽情造!

两顿饭中间,还穿插了一台国庆联欢会。没请宣传队。咱自己嚎、自己扭。蔡国庆应大伙儿的热烈要求,唱了一段京剧《时刻听从党召唤》。整个唱段都唱得字正腔园,声情并茂。特别是当他唱到那句“专拣重担挑在肩”的唱词时,还扮了个孔武有力的造型,朗目圆睁,剑眉飞扬到额角,赢了个满堂彩!大伙都说,唱得比宣传队都好。宣传队的那些男高音唱得只能震耳。蔡国庆唱得却能震心!你闭眼听,脑里都能浮出画来。仿佛瞅见他弯腰在渠岸上一颗籽儿一颗籽儿地种猪饲料;看到他满身满脸猪粪从黑猪笼里钻出来呲牙朝你笑;见着他累得瘫在地上,还笑着冲你摇三根手指……

你说,这样的国庆宴美不美?想参加不?哈哈,我都看见你流哈喇子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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