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妇女节这天早晨，田田，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坐在教室里了。他昨天晚上挨了揍，十点钟才上床睡觉，这让他觉得生活一片灰暗，充满了不幸。他把书包放在腿上，看了一眼课程表，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准备上课。
这个时候值日生正在做扫除，弄得到处都是潮湿的尘土味。屋里没有开灯，阳光从厚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像新鲜的蜂蜜一样金灿灿的。小学生们起得很早，这会儿为了赶走睡意，就大声地说笑，扯着嗓子争论，毫不相让地对骂；女孩子冷不防地尖叫，声音像用指甲挠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数学老师是一个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的人，穿一件没有烫平的西装，胸前别着钢笔。他在教室门口逡巡了一会，看了看表，然后推开门，悄没声地溜了进来。
教室里慢慢地安静下来。
他贴着墙走上讲台，把书本放下，整理了一下领带，不知为什么紧张起来，脸上直冒汗。他一会摸摸这儿，一会又碰碰那儿，然后再看看手心，仿佛在检查卫生一样。
“讲台，讲台应该擦一下。”教师嗫嚅着说，声音太小，值日生没有听见。他只好装作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看讲义了。
田田昨天晚上立了字据，保证以后一定勤奋学习，“各方面都走在班级的前面”。为了讨好老师他赶紧摊开课本，表情严肃地，出声地念起来。其他的孩子受了感染，也跟着他学。这下可把教师吓坏了，他害怕学生们看了书会提出问题来，尤其害怕他们看出上节课讲错了的地方，于是赶忙拍了拍手，宣布道：
“嗯——好了，那个…同学们，我们早一点开始上课。大家把口算作业拿出来，我检查一下。”
孩子们把作业本打了摊在桌子上。教师走下讲台，沿着过道一个一个地检查。他故意走得很慢，背着手，在每个人跟前停留一下。有的学生恶作剧，拿出一本英语作业。他没看出来，仍旧和蔼地微笑，点头鼓励。每次他从窗前走过，就在地下映出一个又瘦又长的影子，活像马戏团里踩着高跷的长人一样。
“很好……大多数同学都完成了。”他说，回到讲台后面站定，有心再讲点什么，等着上课铃响。“不过有个别的同学做得不理想，错的比较多，总是不够细心……下课以后小组长把本子收上来。嗯……我记得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就跟大家说过，数学不仅仅是教你怎样计算，更重要的是培养严谨、细致的学习习惯。也就是说必须要细心才能学好数学，研究科学必须要细心，否则是学不好的……现在我们学的东西还比较简单，可是到了高年级，就要接触分数还有小数，到那个时候如果还马马虎虎的，你就要吃苦头了。这可不是吓唬大家。嗯……这两天我看了一本书，上面说在美国还是欧洲——地点我记不太清了——有一个科学家，有一天晚上，他正在观测天体，看着看着就发现有一颗很大的小行星正在朝地球飞过来。于是他就计算，用各种方法推理、证明，最后就认为这颗小行星会在两天以后撞击地球，造成世界末日……得出这个结果以后，他把望远镜一放，就自杀了。后来呢，大家听我说……稍微安静一下。听我说，后来有别的科学家检查他的算式，对了，发现算错了一位小数，其实小行星根本撞不上地球，是撞向月球的。大家看看，一个科学家就这么白白地牺牲了，多么可惜啊。所以说我们一定要养成检查作业的好习惯，每次做完题都要验算几遍，保证万无一失，当然，最好还是一次成功，免得浪费时间，对吧。好，咱们现在上课，大家把课本打开，第15页……请仔细读一下黑体字的部分。”
孩子们看书，数学教师就用三角板在黑板上画图。他一边画一边念念有词，似乎想借此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让他们别看得太仔细。
“一，二，三。现在我画了一个三角形。那么大家一起回答我三角形有几条边呢？对了！非常好。同学们都非常聪明。那我们再看一下三角形有几个角呢？大家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回答我。”
教师有很重的外地口音，每次说话之前，都要先用鼻子发出“嗯——”的一声，听起来就像是高烧病人无意识的呻吟似的。为了听懂他说话，孩子们必须全神贯注。可是等到他回过头，发现大家都在盯着自己，就又感到紧张了。
“大家抓紧时间看书，不要走神啊。”他说，转过身继续画图。
“我们说，正方形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长方形，它的四条边……有什么特点呢。”
“相——等——”孩子们拖着长音一齐回答。
“相等。”田田也张开嘴，说。然而相等的是什么，为什么相等他却根本不知道。那个世界末日的故事很和他的口味，他幻想着很多年以后自己上完了所有的数学课，成了一名科学家。然后就跑到山洞里隐居。当小行星再一次飞向地球的时候，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因为他们不懂得小数和分数的知识，搞不清地球会不会毁灭，于是就跑来向自己求教。领头的是联合国秘书长，后面是各国的领导人、老师和同学们。爸爸妈妈也来了——他俩又悔恨又羞愧，痛哭流涕地请求原谅。不过为时已晚，由于小时候经常挨打，田田已经不认他们了。联合国秘书长走过来，拉着田田的袖子，说：
“人类的幸福全寄托在您身上，请接替我的位置吧，我不如你。”
同学们再也不敢笑话他了，全都毕恭毕敬站着，听候发落。田田于是皱起眉头数落他们：
“你们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欺负我的么？有本事就别来找我啊。我是不爱写作业，可是我现在比你们强。生气么？还有你们三班的，我也记着呢，你们玩什么都耍赖，一输了就打架，上体育课跟我们班抢地方，我……”
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数学老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大三角尺径直走过来，说道：
“请你来回答我。”
“叫你呢，快起立！”有人小声说。
田田愣住了，他发现有人在笑自己，一下子慌了。
“老师，什么问题啊。”他说。
教室里一阵哄笑。
“嗯——没关系，”数学老师赶紧说，尴尬地朝四下看了看，仿佛大家笑的是自己。“坐下好好想一想。同学们都注意，我们一起来解答。”
教师走远了，联合国秘书长又凑了过来。
“请问小行星会撞上地球么？Please，Mr.”他说，黝黑的脸上现出恳求的表情。“全世界的科学家只有你会这道题。我现在代表全人类向您求教”
“那好吧，我告诉你，”田田说“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不许把答案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的小学同学，让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有本事就自己去算吧！你就这么跟他们说。”
课间的时候，田田喝了一点水，然后趴在桌子上打盹。过了一会他感觉有人拍自己的后背，同时闻见一股好闻的洗衣剂的味道。田田从胳臂底下往外看，瞧见一个滚圆的小肚子紧贴着自己的课桌。
“真讨厌。”他暗想。
“你爸爸昨天又打你了吧，”晨晨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脸蛋上的肉有节奏地颤动着，“我在楼下都听见了，是不是还罚你不许睡觉来着……你为什么老是不写作业啊？作业一点都不难，我一会儿就能写完。”看田田没有搭话，他就叹口气，语重心长地继续说：“你以后要是有不会做的题，就来找我，我可以帮助你。但是你得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这样老师才能知道你会还是不会……上学是为自己上，你懂么？还有，我跟你说，刚才我去老师办公室，看见你那本书了。”
“在哪看见的。”
“就在他抽屉里，你得跟老师承认错误，让他把书给你。”
“嗯，我知道了。”
“你得先给我看，是我告诉你的。”
田田低下头继续打盹。
晨晨像个小大人似的，倒背着手，庄重地走开了。现在他对一切都满意，在他看来上学、写作业、考试，就跟睡觉、喝水、吃奶油面包一样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事情。有时候他跟大人一起看电视剧，听见里面的人哭诉说要过一种“平淡、幸福的生活”，就猜想他们大概是想过得和自己一样吧。现在他认真地听了一节课，学到了不少知识，心情畅快，想要做点好事了。他断定田田因为不写作业，日后一定会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但是现在自己平等地和他交往，并且无私地挽救和帮助他，这显然是一件非常值得表扬的好事。他希望田田能够记住这些，日后即使做了乞丐也不要忘了感激自己。
二
第二节是科学课，预备时间稍微长一点，教室里很安静，没有人讲话。过了差不多五分钟，一个穿套头运动衫的年轻人走进了进来。他长着一张白净的四方脸，带黑框眼镜，前额已经秃了，不得不把后面的头发留长了垂下来。他皱着眉，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用食指和拇抹了抹鼻子，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东西似的。
“怎么不开窗户啊，”他说，“值日生把窗帘拉开，放放空气。”
过了两分钟，他走进教室，四下环视了一周，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透明的圆东西，说道：
“同学们，请你们注意看，我手里有一个眼镜片。不过，这不是一般的眼镜片：它是由树脂做成的，表面看上去就像普通的玻璃一样，然而它有一个神奇的特性——摔不碎。你们看……”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就使劲一挥胳膊，把那东西扔出去了。
只听“啪”的一声，镜片摔了个粉碎，在水泥地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楔形的白印。
小学生们惊呆了，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胆子小的几乎要哭了。科学教师也同样震惊，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挥挥手说道：
“碎了么，嗯…没关系，大家别管他了。都看我这儿……我跟你们说，我出家门的时候也这样摔过一次，那时候它就没碎……兴许是摔出裂纹了。咱们教室的地面太硬了，我用的劲也大了点。但是同学们想一想，普通的玻璃只要轻轻掉到地上就会碎掉，根本不用这样费劲，对不对？所以这说明树脂要比玻璃坚硬，大家说呢？”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的脸，诚恳地征询意见“嗯？大家说，对不对。”
见没有人反对，他欣慰地点点头，说：
“那么大家一定想知道是为什么吧？好，我这就给你们解开其中的奥秘。”
于是他打开电脑，按照顺序播放幻灯片，讲解碳原子和氧原子是怎么结合到一起的。他的教案准备充分，讲起来也十分流畅，然而刚才那个小变故打击了他的信心，使他对所讲的东西产生了怀疑——这对于教师来说是最坏的事情。而且他觉得学生们既然已经承认：树脂比玻璃坚硬；碳有六个质子，氧有八个，那为什么还要费力气去向他们证明呢？假如这时有个孩子站出来说：“老师，你胡说！我不同意。”那倒好了，他就可以用各种深奥难懂的科学术语击退他，甚至还可以运用一点辩论的技巧，让反对者出一出丑，受到大家的嘲笑。
不过没有学生会做那样的傻事，他们年纪虽小，却异常谨慎，早就习惯了对权威盲目服从，即使在课堂上宣布：人是比目鱼变来的，他们也会相信并且牢牢记住的。
由于主要的教学目的已经达到，教师就由着性子压缩课程：有的地方一带而过，有的地方干脆省略掉了。
“那么就请大家思考，为什么金刚石和石墨的性质会有这么大得区别呢？”他说，用这句话作为结尾，然后看了一下手表，发现离下课还有十多分钟。
“现在大家都来想这个问题，开动脑筋……不要说话，默默地想，自己独立研究，这就是今天的作业。”
说完他拉过一把椅子来，先朝椅垫上端详了一会，然后坐下来，开始喝水、休息。
年轻的教师心里其实非常不好受。他本来已经教了两年的历史课，自认为成绩突出，很受学生欢迎，但这学期却莫名奇妙地接到通知，暂时改教科学。他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迫害，原因是他为人耿直，而且没有后台。这件事他没有告诉家里人，只和女朋友谈过。在学校他故意表现得精力充沛，比过去更加开朗，而且真心诚意地帮所有人的忙。他要用这种方法打击自己的敌人，让他们得意不起来。
“同学们，你们一边思考一边听我说两句，”他说“自己干自己的事，听着就行了。咱们这门课平时没有作业，也不考试，所以有的同学就不重视了，这是不对的。任何一门课都有自己的价值，都同样重要。你们现在可能还不太理解，科学是什么呢？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是国家竞争力的体现。在国际上，所有发达的国家对科学家都非常尊重，给他们最好的待遇，而且千方百计的想把别国的科学家拉过来。假如说你们以后想要到外国留学，或者旅游，人家先得审查你。得，档案拿来一看。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有什么特长？如果你是搞美术的，或者学英语的、学数学的、作曲的，那对不起往后排吧。相反假如你是个科学家，那没问题，一路绿灯。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在争夺人才啊。”他看到学生们抬起头来了，感到满意，于是站起来，继续说道：“你们要是不信就回去问问家长，就说这是陈老师说的，问他们有没有这回事……一个国家强大不强大，主要看他尊重不尊重人才，这是被历史证明了的。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地球上的文明，还有我们人类，其实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由外星人从宇宙里带来的……我们都是外星人的后代。你们懂么？当然这是有科学根据的。”
“老师，外星人是坐小行星来的吧？”田田突然问。
“什么，这是谁说的？”
“数学老师说，宇宙里有小行星……可以飞到地球上来。”
“啊，是他说的。”教师笑了笑，让他坐下，接着说道“外星人有宇宙飞船——叫UFO，形状就像……怎么说呢，就跟咱们家里的锅盖差不多，又有点像杏仁，飞得很快。小行星又没有发动机，怎么能坐呢？坐上就得摔死……大家听我说。在世界各地，有很多很多人都看到过UFO，这说明外星人是经常到我们地球上来的。书上说，到了某一个时期，地球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外星人还会回来。当然了，那是在遥远的未来。我们现在还太落后……所以说同学们，发展科学技术有没有用处呢？道理就在这。我们接着说UFO——你们要是愿意听我就多讲一点，但是得安静——据说在20世纪初，有个德国的探险家在西藏发现了一个坠毁的UFO。他就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说：‘如果把飞船研究一下，那我们的科技能够至少前进一千年。’于是皇帝就下令和英国开战——因为当时西藏是英国的势力范围——这就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果德国失败了，又割地又赔款……但是他们不死心，等到希特勒上台之后——你们知道希特勒么？对，对，所以他和日本结盟，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都想占领亚洲。这就是二战爆发的真正原因……嗯，所以你们看，直到现在德国和日本都是科学最先进的国家，道理就在这儿……”
教师看了看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大家休息一会吧，喝点水，下节课还是我上，咱们一起来做小墩布。”
三
整个上午，教员办公室里只有数学老师一个人。他打扫了卫生，领了报纸，然后提着四五个暖瓶去打开水，走到一半才意识到今天用水的人少，于是只打一壶，然后慢慢地往回走。
这时还没有下课，走廊里又暗又静。一个小男孩站在办公室门口，看见教师走过来了，就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
“老师好！”孩子很礼貌地鞠了一躬。
教师还了礼，认出这就是那个刚才在课上被大家笑话的孩子，一下子脸就红了。
“嗯——你有什么事？同学。”
“陈老师让我下楼来拿劳动课的教具，他说让您帮着往上送一下。”
“好的，好的。我马上给你拿。”
教师开了门，从墙角拉出一个大纸箱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地上。
“咱们班有多少人？”
“45个。”
“那你帮我数一下够不够。”
田田蹲下来，一个一个地数。
教师看了一会，笑着说：“你看，你现在做的是加法累积，这样多没效率啊。咱们学没学过好方法呀？”他等了等，看田田不说话，就咂了一下嘴，说“乘法口诀啊！现成的方法正好可以用。你看，几几四十五来着？想一想，咱们背过的……对了！那咱们先点出五份来：一，二，三，四……这是一份，照这样再做九次，不就是45么？”
“对么？你来数一下，是不是45个。”
田田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抬起头回答：“是！”
“很好，正确。咱们说过：乘法就是加法的简便运算。你记得吧？。这样一摆你一下理解了。”
两个人出了办公室，一起上楼。教师抱着箱子在前面走，田田跟着。
“待会到了班里，我请一个同学再帮我数一遍，到时候你就举手，好不好？”
“好。”
他们上到了三层，停下来休息。教师把纸箱放在楼梯扶手上，用肚子顶住了，腾出手来擦汗。他觉得自己和田田已经是朋友了，心里一高兴，就想和他多聊两句。
“这东西还挺沉，”他说，把衬衫的领扣解开了，“我看看都有什么：铁丝、胶水、剪子……这还有个图纸呢。啊，让你们做手工活儿……好啊，动动手有好处，锻炼思维。其实咱们学数学也得这样。我记得我小时侯，老师教珠算，弄了一个大算盘挂在黑板上，大家都抢着上去扒拉，很有意思。现在你们不学珠算了。其实我不太主张用计算器……我个人是这么认为。你们大概都没听说过珠算吧？”
“嗯。”田田答应着。
这时候外面突然热闹起来，有人在操场上一边大声说话，一边走动。田田赶紧跑到窗户边上往外看。原来不知从哪开进来一辆装沙子的大卡车，旁边还有几个工人，都拿着铁锨。
数学老师不再说话了，跟田田一起趴在窗口看他们卸沙子。
“老师，今天还上体育课么？”田田问。
“这个我不太清楚。这得问董老师，他今天倒是来了。第四节体育课？啊，对着呢。”
等了一会，教师偷偷地瞟了田田一眼，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嗯——第一节课永远都是数学课。这是为什么？因为早上人的大脑最清醒，记忆力最好，得把重要的课摆在前面。怎么不把体育课放在第一节呢？你明白了吧？所以说一定要好好学数学，你记住老师这句话，把数学弄好了，将来物理也好，化学也好，都拿得起来。要是数学底子不牢，学什么都是夹生饭。将来就是当个出纳都离不开数学，你记住老师这句话……当然，体育课也很重要，现在考大学体育不及格也不录取。你看看，就是这么回事，该学习的时候就学习，该锻炼的时候就锻炼，在学校的时候听老师的话，在家听大人的话，小孩可不就是这样么。赶到以后大学毕业了，结了婚，那你就该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了，到那时候，老师也好家长也好就都管不了你了……”
“哎，这铁锨使得不对啊。”教师以内行的姿态评论道，摇了摇头。“……咱们走吧……对了，这是几楼了。”
“三楼。”
“嗯，对，咱们再加把劲，马上就到了。”教师腾出一只手，用食指勾住领口往外拉了拉，似乎怕它粘在脖子上。
“上学其实就跟爬楼梯一样，你有了一个目标，然后就得一层接一层地往上爬，要有毅力，不能放弃。你明白吧。”
他转过头来，很认真地问田田：
“你觉得上学苦不苦？”
“不苦，”田田说，伸手扶住教师的胳膊肘，生怕他绊倒了把自己压在底下。
“哎，这就好。”教师点点头，似乎很高兴。“怎么叫苦呢，跟农村孩子比，你们可幸福呢。”
他们上完了最后一节楼梯，穿过走廊，往教室那边走。远远地就看见科学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朝这边招手。
“所以老师希望你们都能够好好学习。” 数学教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以后的路还很长，要把握住自己。人们常说知识改变命运，没有别的，真是这么回事。你看我就是个例子。你想不想当老师？你只要好好学习，将来也能站在讲台……不是有一首歌么：‘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对吧，是这么唱的不是？”
田田想象着自己以后会变成数学老师，觉得非常滑稽，就咯咯地笑起来。
“对呀，努力吧，从小就得有个目标。”教师说，“要好好的……”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科学教师把他们俩拉进教室，让学生们都出去玩，然后迫不及待地从纸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撕开了，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掏出来：一截尺把长的松木棍子、一段粗铁丝、几条破布、一把剪子、一枚生锈的小钉子、一瓶胶水。
科学教师愣了一会，把每样材料都拿起来，看一看，然后再放下。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撕开了另外一个塑料袋——里面也是这几样东西。
“你没搞错吧，是这个箱子么？”他突然问。
“嗯……这个不可能错，只有这一个箱子。”数学教师涨红了脸，答道。
“是这样……好，我知道了。”
科学教师皱起眉头，把两臂抱在胸前，陷入了沉思。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了五分钟，眼看就要上课了。
数学教师看了同事一眼，试探地问道：“陈老师，我这儿有一个说明书，应该也没什么用吧。”
“好，好！我知道。”科学教师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多嘴，然后把图纸接过来，皱着眉头浏览了一遍。然后他拿起一截木棍，另一只手捏起小钉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把它们调换一下位置，但是最终没有这么做。
“这根本就不行！你来看看。”他指着墩布的图纸说，“是这么说的：‘将布条缠绕在木棍上。’是怎么个缠绕？是按螺旋形还是按圆形还是怎么的，完全没说清楚。一点指导性也没有。还有这个钉子，就说钉在木棍上，可是具体钉在哪啊？这是个长方体，有六个面啊！简直费解！胶水，要胶水干什么。木头和铁能粘得住么？这是常识啊。图纸完全没用。最好是能找个真墩布来，打开看看，搞清楚它里面是什么结构……不能光想象”
“那我去办公室把咱们那个墩布拿来。”
“不，先不用。我上网查一下吧，教室里有无线网。你呢，再研究一下这张纸。实在不行就先上自习，把东西发了，让他们回家做去，有刀有剪子的，你说是不是？”
“对对，”数学教师赶忙点头，说道，“嗯……安全为主么，小孩子……都不太那个啥。”
“可不是，保不齐就有把钉子塞嘴里的，有这样的傻孩子。”
四
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手工课分成两个部分。前半节课学习理论知识。后半节课动手操作。学生们每人领到一个塑料袋并被警告说，那里面有很危险的东西，一定要拿回家再打开。
“我再强调一遍！”科学教师威胁似地举起一个手指，说道，“做这个实验的时候，必须要有家长在场，听见没有，否则的话，任何后果老师都不负责，听见没有。”
得到齐声回答之后，他才放心，朝同事点点头，说道：“开始吧。”
数学老师脱掉了西装，把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上，深吸了一口气，动手了。
小学生们发现，制作墩布果真是一件相当危险的工作——需要用手掌把钉子按进木头里，用手指甲把铁丝缠紧、弄断，必要时还要把破布条塞进嘴里。然而即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不能保证成功。数学老师第一次没弄好。科学教师老师在一旁指挥，急得满头大汗，不住的跺脚、叹气，恨不得扑上去打他的嘴巴。
“您这不是墩布，是他妈马桶刷子，”他叉着腰喊道，气愤得要哭了，“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呢……我说祖宗。”
数学老师吭哧了两声，他想说自己完全是按照指示操作的。可是他一看见同事那涨红的，愤怒的脸，就没了辩解的勇气，只会不停地用手掌擦汗，一个劲地眨眼。
好在纸箱里还剩下一份材料。两位教师马上又开始第二次努力。在快下课的时候，他们交出最后的作品。这个东西介于拂尘和掸子之间，像是在短木棍上绑了一只垂死的，颤巍巍的乌贼，全班同学传看了一遍，科学教师照像之后，把它送给数学老师，又由他转赠给田田——据说只要按比例放大20倍，它就和真正的墩布没有两样了。
五
下课以后传来消息，说第四节课不上了，可以提前放学。孩子们集体欢呼，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收拾好以后也不敢走，就抱着书包在座位上等着。过了一会，又有消息说课还是照常上，只是由室外改成室内了。
这时候有个外班的孩子跑来玩，他说自己亲眼看见体育老师背着书包出了学校的大门，回家了。
“你们等会儿吧，待会老师开完会就给你们放假了。”他说。
于是孩子们又兴奋起来，继续满怀希望地等着。
响了两次铃以后，门一开，科学教师又回来了。
“大家不要到操场上去，”他说，“在教室里等董老师。班干部维持纪律，谁说话就把谁记下来，我……”
突然，他深吸了一口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紧张地嚷道：“谁让你们收拾书包的，怎么回事这是？谁也不许提前走，我跟你们说，谁要是不听话，等你们班主任回来……我让她处理你们。有提前走的没有？班长……都坐下。刚开学就要造反是不是？不要这样！老师在不在都要好好表现。不要做两面派。老师知道你们累了，再坚持一节课好不好？马上就没事了。前两节课表现都非常好，要有始有终啊……咱们得互相理解对不对，陈老师始终都是把你们当朋友看，事事都给你们留面子，咱们也得自觉点儿啊。好，我走了，把门先开着吧。不许说话，不许乱动。还有，谁也不许把塑料袋提前打开，这是我给你们定的三条纪律，大家互相监督，看谁遵守得好。”
科学教师退到门外，在学生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听了一会，然后悄悄地走开了。
田田拿出数学课本，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眨了眨眼睛，想不出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于是就叹口气，开始用钢笔涂改页码。他把3改成8，把0改成6；给插图里的小女孩画上络腮胡子和刀疤，手里添上把菜刀。
“你干什么呢？”晨晨回过头来问。
田田没理他。
“把老师给你的墩布借我看看。”
“不给。”
“我把作业借给你抄。”
田田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老师不让在书上乱画，你破坏纪律，我告诉他。你等着。”
过了一会，晨晨又转过头来问：
“你这画的是什么啊？”
田田向他解释那是黑旋风李逵劫富济贫的故事。
“哈哈，真够傻的，”晨晨嫌恶地皱起了眉头，笑道，“哎，你们快看啊，他在书上画小人儿呢，还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大傻子！”
他把书本举起来给大家看。孩子们都笑了。
田田趴在桌子上，一声也不吭。
这时有人喊道：
“别说话。老师来了!”
教室里立刻就安静了，孩子们连滚带爬地跑回座位上，低下头假装看书。结果老师并没有来，大家觉得这个恶作剧很有意思，于是一起大笑起来。
“得，给你吧。您自己慢慢玩去吧。”晨晨说。
“都别说话了，老师来了该听不见了。”有人说“老师一生气，就不给咱们放假了。”
“我给你们听着，老师来了我就拍桌子。”坐在门口的男孩说。
又过了五分钟，有人上楼来了。他一边上台阶一边嗽嗓子，嗽得非常用力。那声音听上去就像用刨子刨木头一样，一下接着一下，由远到近，中间夹杂着短促的鼻子喷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了一个又洪亮又痛快的喷嚏，震得屋顶上的日光灯都轻轻地摇晃起来。打喷嚏的人满意地吭哧了两声终于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喷嚏的回声从走廊尽头反射回来。几乎在同时，门开了，走进一个矮个子宽肩膀的男人。他大概有二十五岁左右，穿一身厚实的化纤运动服，胸前挂着哨子。
“不许说话，上自习。”他说，只用了两步就从门口跨上了讲台，然后叉开腿坐下，打开一本包着画报纸的书看了起来。
田田愣了，等他明白过来简直气得要死。他扬起脑袋，瞪圆了眼睛，狠狠地盯着前面，嘴里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他觉得自己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拍着桌子大声嚷嚷：“你凭什么不放假！凭什么不让我们走！你是大骗子！”。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做，只能想想，解解气罢了。
体育老师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踏踏实实地看书，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卑鄙的事情，这让田田难以接受，他决定稍稍搞点破坏，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
他找出数学教师送给自己的小墩布，端详了一会，然后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口朝自己，用墩布棍当球杆，把一块滚圆的，像车轮一样的橡皮往杯子口里打。这是一个非常有挑战的游戏，橡皮很轻，桌子又不平，稍有不当就很容易打偏，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格外有趣。田田给自己规定了目标，要让球刚好进洞又不碰到杯子底才算成功。刚开始他每三次才能成功一次，后来手法熟练了，可以连续打出好球。
慢慢的，周围的孩子也被吸引了，他们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玩的游戏，都张着嘴，用既钦佩又惊奇的眼光看着田田，好像在欣赏一桩了不起的魔术一样。这让田田非常得意，他低下头，郑重其事地眯缝起一只眼睛，反复瞄准，每打进一个球都微笑着点点头，轻轻赞叹一下。
晨晨一直趴在桌子上，从咯吱窝底下偷偷地瞧着。他找了个机会故意把铅笔扔到地上，趁着弯腰去捡的当儿，回过头，小声说：“给我玩会儿。”
田田扬起眉毛，撇了撇嘴，连头也没抬，继续玩自己的。
晨晨眼巴巴地瞧了一会儿，然后几乎是低声下气说：“你借我玩一会吧，我拿作业跟你换，你想什么时候还我都行。”
“不许出声，好好看书。”体育老师用鼻音很重的男中音说道。
“我就看一眼，行么？我就想看看老师是怎么做的。”
“你求求我。”
“求你了。”晨晨抓住他的袖子摇晃着，说。
“我考虑一下吧。”
然而晨晨没有让他考虑，猛地把墩布抢走了。田田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夺。两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身不吭地挣扎着，僵持着。晨晨的脖子都憋红了，脸上显出一种走投无路的，凶狠的表情，嘴唇歪到一边，露出了牙齿。眼看着自己脱不了身，他就腾出一只手，拼命地撕扯墩布上的布条，好像要把它们都揪掉似的。田田被激怒了，站起来要打他的脑袋。
“闹什么呢！你们。”体育老师嚷道，“你们俩站起来。”
“你松手！干什么啊！”晨晨用委屈的，带哭腔的声音喊道，“老师，刚才他一直拿一个破东西杵我，我不理他，他还杵我。”他接着说，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里已经噙了一泡泪水，“我说‘你别影响我学习，你不写作业我还写作业呢。你再干扰我我就告诉老师。’他说‘你告去吧。’……他还伸手要打我。”
“都给我站起来。”
体育老师不耐烦地皱起眉，把手里的书扣在桌子上，走下讲台。晨晨用手在眉毛底下揉搓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怎么回事？你们俩。”教师用平板的，不带任何语气的声音说，把小墩布踩在脚底下，“这是什么东西？”
“劳动课做的墩布模型。”
教师板着脸看着两个孩子。教室里静得可怕，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三个。其他的孩子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动弹，好让自己不被注意到。
“什么破玩意儿都玩，”教师终于开口说，“我刚才说没说过不许乱动，嗯？”
“说过……”
“居然能在课堂上打起来，我都没听说过。你们班真新鲜……班长是谁？”
“老师是我，”晨晨赶忙回答，“老师，本来我是管纪律的。他老玩东西，我就说他，他还玩。我说：‘我把你名字记下来。’他还是不听我的。我说你影响别人了……老师……他就拿木头棍儿打我……”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啊？”体育老师打断他，说。
“我怕影响您工作。”
“那现在就不影响了么？你要能管得了，要老师干什么。”
晨晨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恍然大悟，然后低下头抿紧嘴唇，像是在在责备自己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
“你坐下。你，上前边来。”
田田顺从地跟在教师后面，朝讲台走过去。一种恐惧带来的无力感紧紧地抓住了他。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变成了一种带有麻醉性的，凉嗖嗖的东西——随着心脏地剧烈跳动，从四肢不断涌向头部。他勉强地挪动着两条腿，感到眼睛又热又干，额头胀痛，就像做多了数学题一样。这种不适感迫使他张开嘴呼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默读课文那样不断重复着：完了，完了，完了……
体育老师坐下继续看书，田田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
“去，一边去，别在我眼前晃。”教师说，用穿着圆口布鞋的脚把他推到一边。
田田背靠着墙角站下，把两只手垫在身后。他瞥了一眼自己的仇人——晨晨做出一副专心用功的样子，趴在一堆书本上面，——然后又逐一地注视同学们。他发现他们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在一个来自文明世界之外的野蛮人。这让他感觉好受了一点，甚至还有些得意。他想出了一个计策：待会老师问话，自己一句话也不说。这样必然会引起老师的疑心，促使他彻底地调查事情的真相，同学们大概也会一起作证，自己的冤屈就昭雪了。他这样一想，觉得没必要害怕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体育教师仍然在专心看书。他看得很慢，紧锁眉头，用食指一行一行地捋着读，很久才翻一页。有时候他似乎被情节触动了，抬起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梢，楞一会神，再接着读下去。
田田远远地瞥了一眼，看见书里的一张彩图上面有两个穿古代衣服的人，一男一女，都背着宝剑，站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背景是云雾缭绕的雪山；岩浆喷涌的火山和撕裂夜空的紫色的闪电。一只大鹰张开了翅膀在他们头顶上盘旋，爪子和嘴都像刀一样锋利。
“大家先别学了，”体育老师突然合上书，说道，“来换换脑子。我教你们做一个小实验，非常神奇。大家都看我。”
他走到教室中央，轻轻拍了拍手，继续说道：
“大家照我说的做，先伸出两只手，双手合十。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气息要均匀……大家跟着我的口令一起做——呼——吸——呼——吸……”这个时候，体育教师压低嗓音，用一种既温和又神秘的语气说，“现在，大家想象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像空气一样又轻又透明。然后，静下心来，想着你要到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一直想，一直想，使劲地想……这时候你的身体就飘起来了，无拘无束，冉冉上升，一直飞向太空。你的身边是浩瀚的宇宙，还有无数的恒星、行星、星座，他们都和你擦肩而过——大家跟着我，集中精神，我让你想什么你就想什么。你什么烦恼都没有，什么杂念也都没有，脑子里都是快乐的事情，你想到大海啊，沙滩啊，大森林啊，瀑布啊，总之都是快乐美好的地方，心里极度地放松……这时候你回头一看，看见了地球——像一个蓝色的皮球一样，那上面有长城有金字塔还有长江黄河。慢慢的你连地球也看不见了，你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了整个宇宙的中心……感觉到了没有，宇宙的中心？”
孩子们陆续回答说他们已经到达宇宙中心了。
“好，现在请你想象，你有一只手——右手吧——突然开始不停地生长，变大，变大。同时你用你的意念加在上面，你感觉手指的关节发胀，肌肉紧张，血液流动也加速了。然后我数一二三，你慢慢的睁开眼睛。你看，你的左手……不对，是右手，右手是不是比左手稍稍的变长了一点点？”
教室里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已经在太空里漂浮了半天，晕头转向的孩子们纷纷惊呼起来。
“好，好，不用担心，这只是暂时的，一会就会恢复了。”体育教师说，拍了拍巴掌，让大家镇静，“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这就叫意念，也叫运气。这是一种特异功能。我刚才引导你们进入一个境界，古人讲叫‘抱元守一’。一是最大的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只有你的意念到达了宇宙的中心，就是中国古人所谓的帝释天，这时候你的气场才能被无限地放大，才能实现功能。其实这也是符合信号传播的原理的……啊，这就得讲讲宇宙的问题了。宇宙不是唯一的，能理解么你们。咱们这儿有一个宇宙，银河系以外还有其他的宇宙，那些宇宙什么样，咱们不管……但是，咱们这儿的宇宙是封闭的。就是说，他是有边际的。”
体育教师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微笑着在讲台上踱开了，似乎非常满意能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宇宙里。
“就因为它是有边际的，所以我们向外发送的信息，总是能够返回来。你们看我，我在讲台上走，走啊，走啊……走到边儿上，得，没路了。那我只好掉头往回走，走啊，走啊，到这边了，没关系，我还往回走。这就叫信号反馈，懂了吧。你释放一个意念，它在宇宙里一直走，一直走，别管走多远，他还能回到你身上。所以爱因斯坦讲什么时间弯曲、空间弯曲，也是有道理的，至少在气功层面里他是正确的。但是我们中国的古人不这么讲——我们国家早就知道这个现象，就是所谓元神出窍嘛。你看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他没有什么复杂的理论，没有什么验证啊，推论啊。很简单，就四个字，都给你包括了。怎么样，是不是博大精深？我建议你们岁数再大一点，可以读一读金庸的小说，你就能明白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其实包含了很多很博大精深的东西，不光是气功……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二十五。”一个孩子回答。
“过去认为气功是迷信，其实并不准确。”教师继续说道，“你说我学会了运气就能怎么怎么样……飞檐走壁啦，摘花伤人啦，什么什么的，这肯定不现实。人跟人的资质不一样。像咱们这样的人可能一辈子也达不到那个层次。但是我相信高层次的人肯定有，只不过不露面。我有个朋友，他说他师傅的师傅，就很厉害，九十年代时候人家在美国做过一个大气场，每天上午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向世界各地发功。只要在太平洋沿岸的人，都可以采集他的气。后来气象台找他，不让他这么干了，说是干扰气象卫星的工作——为什么有一阵天气预报老报不准呢……你们的父母可能都知道这事儿，这其实都是冰山一角，更神奇的事情有得是……行了，就这样，下课吧！”
体育教师夹着书，摆了摆手，消失在门外。
教室里立刻响起了欢乐地喧闹声。田田走回自己的座位，低着头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你们几个快点儿，咱们一起走。”晨晨大声说，“我请你们吃冰棍。”
田田故意落在后面，等到从窗户里看见到同学们都出了大门，才背着书包下楼来。
他穿过光线昏暗的空荡荡的走廊，在教员休息室门口停下来，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科学教师在里面答应。
田田把门推开一条缝。数学教师立刻从门背后的座位上起来，把椅子推到写字台里面，——据说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怪味，所以只能坐在门口。
“老师，您把书还给我吧，”田田说，把手背在身后，面向两位教师，“我爸爸说让我跟您好好承认错误，把书要回来。他说让您看我以后的表现……我写了保证书了，您看。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按时完成作业，不管是口头作业还是写的作业，都按时完成。上课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不说话，不捣乱。如果再犯一次的话，就退学不上了。老师您相信我吧……”
田田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感觉胸口闷得慌，血直往头上涌，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于是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老师我真的下决心了，我一定能改好，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科学教师扭过脸来，吃惊地看着田田。
“我没收过你的书么？什么时候……叫什么名？”
“《古今未解之谜大观》。”
科学教师看了同事一眼，然后拉开写字台的抽屉。
“没有，不在我这。”他说，“你看，小玩意儿倒是不少……这里有你的么？你自己看看。”
“老师，上体育课的时候董老师看来着……”
“哦，那就找他要吧。他好像从我这拿过几本书。你能看那么厚的书么？啊……那你就找他要吧。要不等他看完了，我再给你，行么？先赶紧回家吧，明天再说。好么？”
田田低着头想了想，然后鞠了一躬，听话地走了。数学教师本想替自己的朋友说句话，但是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目送着田田的背影出去了。
在操场上，空气非常清爽，正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但是温度并不高，背阴的地方还是冷飕飕的。楼顶上的雪水顺着铁皮管道流到地上，曲曲折折地淌出很远。沿着围墙，高大的，落光了树叶的杨树上面刚刚萌发的，多疤的嫩枝向上翘着，几乎每一枝上面都顶着四五个像毛笔头似的褐色的花苞，在接近树冠的地方，蓬松的圆形鸟巢变得格外显眼。田田孤零零的朝学校门口走去，他突然想到外星人的飞船，于是张开手臂，嘴里模仿着发动机喷气的声音，一溜烟地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