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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谋杀

  • 作者: 陈钺
  • 发表于: 2017-11-28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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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的一天,下午三点钟光景。她把车停在狭窄的车道上一个做了标记的地方,看了一眼反光镜,开始倒车:首先,向右打满方向,等车头转过九十度,对正了一楼的落地窗,就赶快向左回轮,然后柔和地加一点油门,慢慢向后倒,耐心地等待后轮压到横杆。最后,关闭发动机,拉紧制动杆。

这套倒车的动作是她丈夫传授的。她记得当时他们练习了很久,那天她穿了一条一直想扔掉的绿色连衣裙。K坐在她旁边,把手臂搭在车窗上,眯缝着眼睛吸烟,每当她出了错,总是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其余的时候就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想自己的事情。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按照指令去做,被烟味呛得难受,又不敢表现出来,生怕他会发火。与此同时,为了逃避这种难堪的境地,开始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她不记得上一次这么战战兢兢地学做一件事情,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第一次握着毛笔在红模本上写字的时候,也许是第一次站在灶台前面,往烧热的油锅里放肉的时候。当时她也是这么惶恐、无助。他的父亲也同样抽着这种呛人的,有臭味的卷烟。墨的臭味,油的灼烫感,腐败的坏牙的气味……

突然间她失控了,从车里跳出来,狠狠地把门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出几步,控制不住的哭出了声,用带手套的手挡住眼睛,生怕叫迎面过来的人看见。走到门洞里的时候,她又想起厨房煮的玉米来了,担心女儿忘了关煤气。K抽完了烟,又在楼下和别人闲聊了一会。她听着他的声音,知道他没有发火。

她提着购物袋,用膝盖关上车门,检查了一下四周的地面——野草从地砖的缝隙里长出来,已经高过了脚踝——然后往家走去。由于两边的重量不一样,她的身体稍向左倾斜,右边的胳膊紧贴身体,肩膀微微耸起来。

一条牧羊犬迈着疲惫慵懒的步子朝她走过来。狗的主人远远地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弓着背,手扶膝盖,腿上横着一条像马桶刷子似的,抛球用的棒子。这畜生有一头公山羊那么高,黑色的背毛也像山羊那样从脊椎往两边分,几乎垂到地上。当初她刚搬来的时候,这狗还很年轻,精力旺盛,喜欢吓唬女人和小孩,不分时候地追逐母狗,一度只有在深夜才被允许出来玩。可是现在它已经活得太久,到了要死的时候,它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注意保养身体,甚至叫的都少了,只是遇见慢跑的人,仍然要强打精神,做出扑咬的架势,吠上一阵。每当这个时候,主人就显出吃惊的样子,喊住它,不痛不痒的责备两句,就像家里人批评上了岁数却仍然不守本分,行事荒唐事的老人一样。

当它走过来的时候,她听见长而硬的狗爪子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有一年夏天,她在入睡之前总能听见它在寂静的院子里奔跑、嬉戏。每当这时她就想象着那些在朦胧的灯光下,变得和白天完全不同的,梦境般的景物,以及清新的带潮味的夜间空气,仿佛自己也在院子里了。然而正是这条狗隔三差五的在她家的车旁边拉屎,她丈夫好几次动过毒死它的念头。

回到家,她换上日常衣服,拿出电话,一边看一边走进卧室。

她微笑着打开一条新信息,读着:“你干什么去了。”

“你猜。”她回答,紧接着又写到,“你先说,你都干什么了,上班忙么?”

“不忙,反正就是那点事。”

“告诉你吧,我把东西买了。”

她发完这条信息手握电话等待着。

沉默了一会,对方又问:“买什么了?”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呀,”她皱起了眉头,继续打字,“说话不方便么?”

“没有,我还在外面。你说什么东西?”

“就是我要给他吃的东西啊!”

过了一会,电话响了。

“喂,怎么了。”她说,整理着脑后的头发,想把它盘起来,“我跟你说过呀……怎么了,不可能。我不用再想了,我想过了……我只能这么做。不可能,该说的都说过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忍了——忍不下去了你明白么?什么风险都没有,我就是给他做饭而已,这能怎么样……即便有也是我一个人的风险。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

停了一下,她又加上一句:“况且跟你也没关系。”之后默默地听着,神情严峻。

“讨厌。”她说,笑了。

“你晚上吃什么?她不给你做饭,真行……”她说,做了个轻蔑的表情,“哎,要不我做好了,你带走吧?怎么了……你给她……”

对方打断她的话,一口气地说下去,几乎不给她插嘴的余地。

“那你的意思是,你还没拿定主意,”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激动地说,微微有些气喘,“你还没想好怎么办,可是我这边,我都已经为你成了杀人犯了!好,我谢谢你,对,你说得对,个人有个人的生活,我杀了他,我就坐牢去,这就是我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命!对,最好把我毙了,一了百了,我们一命抵一命——那也比现在这样强百倍。至于你,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吧,祝你们幸福!”

她等着,想听对方怎么说。

“好了,你也不用害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算看出来了,男人都这个德行……什么这个那个,都是他妈扯淡,屁话!”

她把电话扔到了一边。

“混蛋!混蛋!”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从镶嵌着玫瑰花叶和花朵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用一只手攥住前额的头发向后捋,显出一种负痛似的,僵硬的表情,把嘴唇都咬白了,然后闭上眼睛,挺直了身体坐着,任凭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响。

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以为眼泪会顺着脸颊淌下来,实际却没有,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已经过了40岁的女人,如果她年轻20岁,以当前的眼光来看,可以称得上漂亮。她皮肤白,保养又好,稍微打点粉就能盖住毛孔和小皱纹,为了能穿收腰的衣服和尖头窄帮的鞋还刻意保持着身段。女儿把她们脸贴脸的照片放在皮夹里,故意给男朋友看见。身边的一班人在献殷勤的时候,总喜欢说她“风韵犹存”——这句现成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意思是“你也美过”,而在男人那里则代表“我还可以爱你”。

年轻的时候她会打扮,爱交际,性子又开朗,追求者虽多但可以结婚却几乎没有,人家觉得她脸盘小,下巴尖,没有福相,腰身又太细,干不动活儿,娶回家恐怕会吃苦头。那个时候,男人讨老婆和挑家具差不多,首先看中的是结实可靠。当年那些电影明星,因为要扮演农民和军人,都是大脸盘宽额头,皮色发黑,现在早已销声匿迹,无人问津了,可她到了这个年纪,却成了某些男人眼里不可多得的尤物——这正是命运难以捉摸的地方。

她感觉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就走出卧室,开始准备晚饭。与此同时,门开了,她听见丈夫在门口的脚垫上蹭了鞋底,然后迈着尽可能大的步子走到洗手间去,把地板踩得吱吱作响,随后又听见水龙头的声音,以及他用手捧着水洗脸的声音。过了一会,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脸和脖子,一边发出满意的呼哧声,朝厨房走过来了。

“晚上吃什么?”

“虾,米饭,还有莴笋。”

“用我帮你么?”他探身往水池子里看了看,说。

“不用。”

“那我下去擦擦车,趁着亮。”

“马上就吃饭了。”

“我简单抹一把。”

“那你就去。”她说,把一只剥了壳的虾扔进水里。

她心里清楚,K刚才进门的时候已经把客厅的地板踩脏了,而且一定会因为擦车错过了开饭时间,但是这一次,她不打算为这些事和他争吵了。

她干完了活儿,洗干净手,走到女儿的房间里,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坐下来开始写信。“亲爱的玲玲。妈妈爱你。”她写道。“你一定要相信,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妈妈都义无返顾地爱着你,你是我的一切,我可以为你付出所有。你一定要永远永远记住这一点,好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永远离开你了。不要恨妈妈,好么?”

她望着镜框里女儿微笑的照片,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颤抖起来,踌躇了半晌,终于继续写下去:“是我杀死了你的爸爸,请你相信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我们都是女人,在妈妈眼里已经不再当你是小女孩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那天,你给我看的那本书,上面写着:‘爱情是女人一生唯一的事业。’我看着你憧憬幸福的微笑,暗暗对自己说:‘天哪,这不就是当年的我么?’你多么单纯,多么善良,多么愿意相信,又是多么注定容易受伤害啊。我怎么能够忍心从此让你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你是无辜的,你父亲也是无辜的,应该死的人是我。我是一个自私的卑鄙的女人,为了自己宁愿牺牲孩子和家人,我的生命是肮脏的。可是我请求你,孩子,不要恨我,好么,求求你,我以一个女人的名义乞求你—— 一个给了你生命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注定是弱者,上天给了男人力量、勇气和权势,给与女人的却只有情感,她比男人更容易爱,更容易恨,也就更容易受伤害,更爱流泪。所以在我们的生命里,必须要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要轻易去恨,更不要轻易去爱。恨像毒药,可以置人于死地,爱则是麻醉剂,让人丧失理智。”

她一口气写完这些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不知该怎样接下去,就停住笔,把信纸折好夹在一本书里,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了。在她站着的地方,热度已经消退的柔和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地上形成几个琥珀色的四边形。耀眼的金色光斑在晾衣架的铁管上颤动着。可以听见大气在摇摆的绿色树梢上,在秋天明朗的蓝天底下流动的声音。气流从开着的纱窗进来,搅动室内的空气,推动着细小的纤维和灰尘,让它们像海中的小生物一样漂浮着,在阳光下闪耀一会,然后消失在暗处。

她看见K正在用一块湿海绵擦车。他仍然穿着出门的衣服,卷起袖子,从车的一边转到另一边,按步骤擦拭着车窗,车门,挡风玻璃和车顶,隔一会儿就把海绵放到水桶里投洗一阵,直到里面的水变得像墨汁一样黑。最后他又用这脏水去洗轮毂,乌黑的,像煤灰一样的铁屑被整块整块地冲刷下来。

她看着这个身强力壮不知疲倦的人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心爱的工作——每个礼拜他都要把车子从里到外彻底的清洁一遍,出远门的日子除外——想象着他因为食物中毒,在睡眠中死去的情形,突然感觉自己在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似乎注定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几个月以来,她一直计划着杀死K。她从一本杂志上知道,大虾和西红柿一起吃会使人中毒,并且无药可救,但是具体的细节,例如毒素的性质,发作需要的时间,致死的剂量,以及中毒的症状,她却一无所知,也从未试图了解过。她认为知道的越多,罪恶感和恐惧感也就越大,决心也就越容易动摇。在她看来唯一要紧的障碍就是自己的良心。

在她的想象里,在这个最后的晚上,自己一定会心慌意乱,被恐惧和兴奋折磨得坐立不安,在把那盘致命的菜端给他吃的时候,说不定会因为无法控制地发抖和气喘,让他看出破绽。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想好了——就干脆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和他继续生活了,要么让她离开,要么让她死,随后就闭上眼睛,听凭他处置……

然而现在,她站在被夕阳晒热的窗口,居高临下地,远远地看着他,心里却生出一种奇怪的类似怜悯的感情——这个男人活了将近50岁,健康、愚蠢、自以为是,过着平庸乏味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他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了,他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阳光,这样的天空了,他再也不能像这样擦车了。他死以后,人们把骨灰送到墓地,哭一阵,互相安慰,心情沉重地往外走,用困惑的目光互相打量,心想“大家迟早都是这个下场啊。多可怕!”接着又自我安慰,东想西想,等到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快活起来,互相说笑,点烟抽,商量吃什么菜,回到家就继续看电视、打牌,过原来的日子,不出半个月,谁也不会去想他了,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似的。而他呢,从此以后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无所作为,像一块石头,一块砖一样,直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他本来还可以活很多年,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提前面对这个结局。

想到这儿,她真的开始怜悯他了,但除了这种怜悯之外再没有其他感觉了,这让她自己也感到诧异。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她吃了一惊,过了几秒钟才走到通话器那儿,问道:“谁呀?”

“送水。”

她听出那是物业工人的声音,就给他开了门。

“好,谢谢您,就放这儿吧”她对刚出电梯,扛着水桶的工人说,指了指脚边上的一块地方。

“你老公说你们家什么东西坏了?刚才我过来碰见他了。”

她打量着对方那张棕色的,毛孔粗大的脸,迟疑地说:“是么,我……不太清楚,那您进来等会儿他吧。”说着,给他指了指餐桌旁边的一把椅子,“您坐这儿。”

她回到厨房里。工人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就坐到给他指定的那把椅子上,轻轻地抽鼻子,咳嗽。她什么也没做,站在水池边上,出神地望着菜板上切好的蔬菜。

“哎,我跟你说,你得帮我们看看暖气。”K一进门就说,“你跟我来。”

他俩穿过厨房,去查看角落里的燃气炉。那工人从她身后经过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一股坏水果似的酸味。

K拍着燃气炉的外壳说道:“这个炉子功率太小,早跟你们说换个大的,就是不听。你看我把它开开,只有厨房客厅热。我把这个开关开到这儿……”

“热得慢?”

“对。”

“该冲洗了,”工人用权威的语气说,“里面脏了。”

“不可能,我去年新换的管子。我让你看看,你来。”

K带着他在室内转了一圈,用手指敲打水管,把耳朵贴上去听里面的声音,互相争论,最后又回到厨房里,各自点着一支烟。

“那次是老郭来的,说有一个阀门装反了。”K说。

“他懂个屁。这得用水冲——过两天我把水泵拿过来。

“那好啊,我说么,就得找专家才行呢。”

“哪儿啊,不行,”工人摆摆手说,为了转移话题,用含着笑意的眼睛往锅里看了看。

“嚯,真香啊,你们吃什么好饭。”

“他会留他吃饭。”她心想,脑子里“嗡”地一下,头皮都揪紧了。

“那您看下礼拜行不行,我请天假,您过来……”

“行,到时候约吧。”

他们又抽了几口烟。工人掸了掸工作服上的烟灰,说:“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着什么急啊,吃完饭再走吧。”K跟着他走出去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说。

“是啊,您就在这吃吧。” 她追出来,说道。

“不用,家里做好了。”

“那也不着急,再待会,抽完这根烟。”K说,“哦,等于老郭跟你管的东西还不一样。”

“他是电工,哪懂得这些,这得用水泵……”

“水泵?什么样的水泵,抽水机?哦……带轱辘的,好,好……”

她听见他们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却又站住了。

“要不您再待会,”K说,“再抽根烟,等卧室也热了……好不好?再抽一根,我知道你在家也抽不了。”

工人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他们又坐了下来。

“哎呀,把暖气弄好了,我就踏实了。”K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没暖气哪行啊,大冬天的,大人还行,孩子受不了啊。”

“是这么回事。”

“这两年冬天冷的越来越早。”

“是啊,往年不这样。”

接下来是沉默。

她慌手忙脚地泡了一杯茶,端出去。

“您喝点茶水吧,”她说,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忙了半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你拿个烟灰缸来。”K说。

于是她返回厨房。

“你这不错,回到家嫂子也把饭做好了,净吃现成的。”

K不知说了句什么,笑起来。

工人继续说:“老郭他们家可不行,他媳妇一到夏天就不做饭,嫌热。晚上一回家:‘吃什么呀?’‘去,自己煮面条去。’来点生菜、来点黄瓜就是一顿饭,天天这么吃。他讲话:吃得我浑身都发软……”

K大笑起来。

“赶明我问问他去。”

“这要是我媳妇。” 工人说,在“我”字上加了重音,“我就顺窗户给丫扔出去。”

她开始炒第二个菜,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了。

过了一会,K从卧室那边大声说:“好了。热了。”

“行,那我走了。”工人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K追出来给他开门,就在一只脚已经站在楼道里的时候,又用诚恳的,极为遗憾的口气说:“哎,要我说你就在我这儿吃了得了,都是现成的,你跟家里说一声……怎么不行?”在听过了对方的解释之后,又继续说,“哦……要是这样我就不留你了,以后有空过来啊。下礼拜约时间。”

她把饭菜盛好,端到餐桌上,把茶杯端回厨房。K送走了客人,洗了手,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干活,似乎在等待合适的机会说点什么。

“你先吃吧,不用等我。”她说,没有看他。

K答应了,依旧站在那。“今天晚上先烧一宿暖气。睡觉就别开电暖气了。”他说。

之后是沉默,K又站了一会,像是觉得嘴里没有味道似的,轻轻吧嗒着嘴唇,然后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她听见K在餐桌旁坐下,心里明白,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水龙头底下冲洗着茶杯,同时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K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把电视的音量调得挺大。

在一阵掌声和音乐声之后,一个年轻快活的女声开始演讲:

“下面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本期节目的嘉宾:中国营养与健康干预促进中心资深顾问奚海先生,您好——”掌声平息之后,又继续说,“还有一位是国家中医与中药跨世纪课题研究中心食疗养生部专职研究员严梅女士,欢迎——”接着又是掌声,“今天我们请二位专家来呢,要和观众朋友们探讨一个最近非常火的话题,是什么呢?哎,就是食物相克。我们知道,在民间呀,有很多关于这个食物搭配的禁忌。就是说啊,某两种或者几种食材不能够一起吃,否则,会使人体受到伤害。甚至,”她停了一下,用一种经过训练的,富有感染力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有可能致命!”话音一落,观众爆发出一阵整齐地惊呼。

这时她冲出厨房,把频道换了。

“怎么了。”

“我看看别的。”她说,攥住遥控器,坐到沙发上去了。

“就看这个吧,挺好的,食物养生啊……”

她没有回答。K愤懑地擤了擤鼻子,嘟囔了几句,低下头继续吃饭。

在电视里,一队日本兵中了埋伏,被一群“独立的”、“不问政治的”绿林好汉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断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和夸张的垂死性的全身痉挛。光头穿皮大氅的主角像发疯的阿克琉斯一样五官狰狞,在火海中上蹿下跳,制造骇人听闻的恐怖场面,倒霉的日本军人像破扫把一样,被他揉搓着,撕扯着,纷纷变成碎片。他纵身越到半空,一边姿态矫健地用机枪扫射,一边声嘶力竭地高喊:“秀姑!我为你报仇啦!”

她不愿再看下去,就换了频道,没有理会K的抗议。

在另一部电视剧里,由梁冠华扮演的狄仁杰笑眯眯地,成竹在胸地分析着一桩命案。那个体重是他三分之一的突厥侍卫疑惑地紧锁眉头,像猛禽一样机警地转动着眼珠紧随其后。突然之间,梁冠华猛一回身,两眼圆睁,大声说:“于是,你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将毒药置于饭菜之中,令其吃下,欲将其毒死,从而使其中毒,死于非命!”说着,抢上一步,揭掉了尸体上的被子。一张黑紫色的,七窍流血的脸,出现在特写镜头里。

“你赶紧吃饭吧,等什么呢?”K说。

“我不饿。”她说,呼吸变得沉重了。

“怎么了?”

“胃疼。”

“吃点药?”

“不用。”

她找了一部熟悉的电视剧,随便看了起来,斜着眼睛注视着K的一举一动,据她推测,毒性这个时候差不多应该发作了。

“他会呼救么,会倒在地上抽搐么,如果那样应该怎么办?”她想。“要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么?没准他马上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扑过来拼命该怎么办?”她这样想着,感到手脚冰凉。

K吃完了饭,在房间里转了两圈,从窗口向外看了看,之后穿上了外套,把烟卷装进兜里。

“你干什么去。”她站起来,怕冷似地发起抖来,说。

“擦车去。”

“刚才不是擦过了么。”

“我一桶水都没用完,能擦干净么?这不是赶紧回来弄暖气么?”K用粗暴的,怨愤的语气回答。

她没有再说什么,等K出了门,就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打了一样,一下子跌坐回沙发里。她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脑子里空白一片,打算就这么坐着,一直等到警察或者急救队闯进门来,然后就痛痛快快地向他们坦白自己的全部罪行。

电视剧的女主人公身患绝症,隔着病房的玻璃与男友进行着最后的告别。他们流着泪,又是哭,又是笑,把手和脸贴在一起。他发誓要让她“穿上洁白的婚纱”,而她许诺,“等头发长长了,就做你的新娘。”他们说得那么动情,那么真诚,似乎谁都看不出头发其实就藏在那个让她的脑袋看起来那样滑稽的,没有毛孔的头套下面。

他们失声痛哭,不知为什么,她也哭起来。

正在这时,K回来了,邻居老白跟在他后面。

“你吃饭了么?”K问。

“吃完了,你吃的什么?”

“西红柿炒虾,莴笋……”K说,指了指餐桌,“他妈吃完了胃疼……我还说擦擦车去呢……”

她赶忙站起来,抹掉泪水,朝门口走过去。

“来吧,快来。”她说,微笑着把他们让进客厅。

“你眼睛怎么了?”K一边换鞋一边说。

“没事。”她说,把剩饭收起来,沏了一壶茶,把烟灰缸放在他们俩中间,然后回到卧室去了。

“你不看电视啦?那我播了。”K说,换回了他喜欢的电视剧。

光头穿皮大氅的英雄仍然在喊叫。

“这集该打县城了,”K看了一眼,满有把握地说。

“他媳妇死了没有呢?”老白问。

“死了,早就死了。”

她打开了自己的电视机,继续看戴头套的女人哭,静静地等待着。

在广告时间,她到客厅里给他们添了一次茶,洗了几个苹果。

“你肚子还疼不疼了。”她问。

“还有一点。”

老白背着手在客厅里转悠,心不在焉地这儿看看,那儿看看。

“你吃苹果吧。”她说,“都洗干净了。”

“好,好,多谢多谢。我自己来。”

“还说等天冷之前去趟葫芦岛呢,”他说,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地图册来,随手翻看着,“上次你没去,”他对K说,“有一个吃鱼头的地方,特别好。就在高速边上。”

“嗯,是……”K答应着,忽然抬起头来对她说:“我知道了。今天饭蒸硬了。”

“水放少了?”

“谁知道…老掌握不好那个度……没有你们家蒸的好。”K说,继续看自己的手机。

她看了他一眼,回到卧室里去了。

“哎,你说这个苏联分裂成多少个国家了,”老白指着一页地图,饶有兴味说,“你看啊,哈萨克斯坦……吉,尔,吉尔吉,斯,斯坦……阿……阿富汗这是……”

“你媳妇什么时候回来?”K问。

“月中。”

“怪不得你一个人遛狗呢。刚走的?”

“上个礼拜就走了……我这么数着得有七八个——这些小国家们。”

“你看这个,”K说,“‘江边惊现无头女尸,通话记录锁定真凶。’这孙子杀完人,把人家手机拿走了……胆子多大,最后通过里面短信找着的。”

“他没删除么?”

“删啦。人家有记录能给你调出来,就跟通话记录似的,你看,这一条一条的,一清二楚,哪儿跑去?”

“啊,这还真是……”老白说,“这我还头一次听说。”

“真能这样么?” 过了一会,他又说,似乎不大相信,“那还真是,先进。”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又翻看了一遍手机里的短信,听着他们说话,冷笑起来。她走出去,从厨房把K吃剩的饭菜端到餐桌上,面对着他们坐下。

“你吃过饭了吧?那我就不管你了,我还没吃呢。”她说,微笑着。

“吃了,吃了,你……你赶紧吃吧。”老白回答,口吃起来。

“别吃凉的啊,热热去。”K说。

她默默地吃光了剩菜,把空盘子连同K喝剩的酒都端走了。在厨房里,她把那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瘫坐在地上,抱着头不出声地哭了。

没过半分钟,她就感觉肠胃开始痉挛,接着像火烧似的疼起来,这种灼热感顺着食道延伸至口腔,使她几乎呕吐。她扶着墙站了一会,挣扎着回到卧室。

K沉浸在紧张的剧情中,因为胃疼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像叹气似的呻吟声。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她开始变得神智模糊,不可抑制地想要昏睡过去,像寒风中的枯叶一样颤抖着。她知道毒性已经发作了,感觉口渴得要命……喘息也变得急促、痛苦起来

然而客人还没有走。她愤恨地咬着嘴唇,故意把床头柜上的一摞书推到地上,弄出一声巨响,然后打开了浴室的喷头,把开关调到最大,让水流冲击着瓷砖发出暴雨似的声音。终于,老白知趣地告辞了。

她关掉水管。浴室里立刻变得死一般静。这种寂静使她害怕。

她蹒跚地走到客厅门口,头靠着门框,睁大眼睛,惊恐地,失魂落魄地注视着K。

“怎么了?”K注意到了她,问。

“没事儿。”

K拍了拍沙发坐垫。于是她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K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肩膀。他们就像电视剧里那些美满的夫妇或者情侣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她不知道别的夫妇单独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她们很少这样。她感到幸福。

她发起烧来,浑身发冷,就更紧地靠在他的怀里。她闻到一股烟味、尘土味、和穿久的内衣的味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一个冬天——她从工厂回家,在院子里遇到了K和骑摩托把他捎来的,他退伍的哥哥,那个时候,他留着两撇绒毛似的唇髭,不停地抽搭着鼻子,身上就是这么股子味;那天她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从那以后,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便生活在一起了,然后时间飞快地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的过去,直到现在。

她认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面对这样的结果,感到身心无比舒畅,之前那种灰暗、压抑、使人喘不过气的负罪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是一个妻子,她做了饭,饭菜里有毒,于是她也死了。人们可以嘲笑她,怜悯她,但没有人可以指责她。明天早晨,后天早晨,也许是更久以后的某个时间——不知为什么,她固执地认为那反正会是一个早晨——人们打开房门,进到她的家里,发现一切还都保持着刚吃完晚饭的样子——碗洗好了,电视开着,茶几上有苹果……

当天的新闻可能会报道这件事,也许不会,因为这里面没有什么所谓的“新闻点”,唯一值得渲染的地方就是“临终时两人仍旧紧紧地互相拥抱。”记者或者网站编辑一定会这么写,她知道。

“谁管那些,”她想,“一切都完了,生活完了,苦难也完了……”

可是她又想到了女儿,继而想起了夹在书里的那封没有写完的信,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不能让她看到的。

她努力地想爬起来,但是身体不听使唤。一种强大的,梦魇般的东西牢牢地控制住了她,使她连一个手指头也不能举动。她不想让女儿心里隐藏着这样一个残酷的秘密继续生活,可是已经晚了。她尝试了很多次,终于绝望了,同时就像自我安慰似的,忽然又想到:她会活下去的。她那么年轻,像花一样娇嫩;青春的,充满朝气的享乐欲望,一定会战胜厌世轻生的念头。她每天醒过来,从镜子里看到那张美丽红润的面孔,就会感到自己有理由更有资格留在这个世界上,去得到那些还没得到的,去享受那些还没享受过的。——不管怎样,她都会顽强地,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直至明白人生不过就是受苦、受苦……

她慢慢地放松了,肉体和意识都慢慢地融化在眼前那一片被泪光溶解开的,不断变换的五彩斑斓的色块里了,就好像进入了彩虹当中。

当她醒来的时候,时针指向一点。K已经关了电视爬上床去了,从卧室里传出他平稳的,似有似无的鼾声。她揭掉身上的毯子,用冷水洗了脸,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站在落地窗前面,在她身后的那面墙上,远处高楼的霓虹灯映出一个边缘模糊的,淡红色的长方形,而窗外是没有人陪她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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