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我家客厅的人,十有八九,都要问同样一个问题,这鱼缸不错,多少钱买的?
五千。
噢——这么高档的鱼缸为什么不养金鱼、热带鱼,却养了些鲫鱼、杂鱼、泥鳅呢?
或许是豪华鱼缸和寻常杂鱼,实在太不搭。如此发问的人委实不少。于是,我便写了这篇《养鱼者说》以解众惑。
一
学令前,我常住姥姥家。姥姥家居住在一栋石库门院落里。当时,这批石库门建筑隶属电厂。姥爷是电厂技术部门的负责人。偌大的一个石库门院落归独家居住。底层有个大天井,摆了五口大缸。两口自来水缸,供饮水用。三口雨水缸,供洗涤用。
每隔三五天,有肖山、绍兴一带的渔民到我们石库门里弄来叫卖鱼虾。他们头戴毡帽,担着由四五只木盆摞成的担子,一路叫喊着鱼喔——虾儿喔——
有人要买,便歇下担来。把盛着活鱼活虾的木盆一只一只摆开,任人挑选。我们称他们为卖鱼佬。
我姥姥和一个名叫银宝的卖鱼佬特别投缘,基本认牢他的鱼虾买。一是因为他的鱼虾品种正对我姥姥的胃口。我姥姥特爱吃一道菜——干菜清蒸汪刺鱼。别的卖鱼佬这种鱼往往没有,有的时候也只有两三条,不够蒸一碗。而银宝却每次都有一大盆汪刺鱼。足够我姥姥挑选购买。我姥姥擅长做两道菜——油爆大虾和葱焖鲫鱼。而银宝的鲫鱼和大虾也比别的卖鱼佬的鲜活。因此我姥姥便认牢他买。此外还有个原因,银宝这人特喜乐随和。他总说,捕鱼捞虾只是农闲时的副业,不指望它过日子的。因此,他的鱼虾价格好商量。不像有的卖鱼佬价格咬死不松口。称份量时,那称杆也总是翘得高高的。买完了再添你一鱼两虾。
他的这种卖法特别对我姥姥的禀性。倒不是图他便宜。当时我姥爷的工资每月一百二十五元。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绝对是高薪。我姥姥是图那种好说好商量的气氛。买卖做得不累人。后来成了老客户。银宝只要到杭州城里来卖鱼虾,无论走哪条路线都要绕到我姥姥家来。做完我姥姥的生意后又一路叫卖回去。这时,我姥姥常常递给银宝两三块诸如绿豆糕、杏仁饼一类的点心,说,你一路跑下来要饿的,带着填填饥。银宝也并不推却,笑呵呵地接过去。再来时,带来一大包霉干菜,对我姥姥说,这干菜是我自家晾的。你吃吃试试。比你们杭州市面上卖的霉干菜要好吃得多。讲给你听啊,这霉干菜好吃不好吃,割菜的日子大有讲究。割早了,芥菜还没长足,味道不够。割晚了,芥菜又老了。蔀头嚼起来有渣。我的霉干菜老嫩刚好。里面的笋干也全是野山小笋的嫩头晾的。吃起来,鲜得没话说。
那天,我姥姥试着蒸了碗干菜汪刺鱼,果然味道鲜美极了。后来,又用它焐了碗肉,更是好吃得不得了。银宝再来时,我姥姥毫不客气地再次讨要霉干菜。银宝笑着说,好、好,下次我再给你带些来。明年,我一定多种芥菜,多晾些。你家全年吃的霉干菜我都包了。果然,他信守了诺言,姥姥家吃的霉干菜他全包了下来。起初,我姥姥要付钱。银宝拒收,不高兴地说,这是送给你尝鲜的,你一定要给钱,就是看不起我了。姥姥也就不再坚持给钱,只是临过年了,买些高级糖菓糕点让银宝带回去给他孩子吃。换季了,送些不同质地的布料,给银宝家的孩子做几件新衣。银宝每次都特别高兴地收下,乐呵呵地说,想不到,杭州城里卖鱼虾卖出个亲眷来。
农忙季节,银宝的鱼虾生意要歇档一段时间。歇档前,他会专程送来些特别鲜活的鲫鱼和汪刺鱼,嘱咐我姥姥说,这些鱼能养住,你把它们放到水缸里养着,想吃了就捞几条吃。清水养过的鱼没有土腥味,更好吃。等这些鱼快吃完了,我就又卖鱼虾了。
姥姥把它们放到雨水缸里养着。这下,我有活干了。每天早晨起来,头一件事便是趴在缸沿看鱼游弋。看高兴了,就去挖些蚯蚓来喂。姥姥想吃干菜蒸汪刺了,或是要给家人烧葱焖鲫鱼了,就叫我去缸里垂钓。这些鱼平时都是饿养着的。我便是有时喂喂,也喂不太多。所以特别容易咬钩。缸水清,鱼咬钩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一咬上钩,我就提杆,一会儿便能钓起一大碗,有趣极了。特别是鱼儿在提上时,在缸水里逃遁,那颤抖的手感,真是妙不可言。我很快就迷上了缸内垂钓。不吃鱼的日子,我也钓。钓起了,脱了钩,再放回去。那股迷劲儿比现在的孩子迷电子游戏都着迷。
待到缸内的鱼快被钓尽时,我们全家人都盼望银宝快恢复卖鱼虾生意。我们不光盼他送来鱼虾,更盼他送来的新米。那新米用柴灶烧出的米饭油润香糯,不用下饭菜都能吞三碗。再配上姥姥做的干菜焐肉、干菜清蒸汪刺、油爆大虾、葱焖鲫鱼。让人吃上一顿,流三天口水。
这些人和事,构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亮彩的部分。时至今日,还常常忆起,充满眷恋。
二
生活像翻版似的。儿时,我住姥姥家。老了,外孙住我家。
女婿是某研究所的一名工程师,负责他们所研制产品的售后服务,常需出差。女儿在一家杂志社上班,工作很忙。更兼养育后没有奶水。因此,小外孙才两个月大就抱来我家,由他姥姥即我的爱人人工哺育。
我家小区依江傍河,水景很多。小区花园中有个不小的人工湖。泵水灌湖时,把江河中的鱼虾也带了进来,在人工湖中很快地繁殖起来。因此,人工湖畔常有小孩在大人的带领下捕鱼捉虾。小外孙会走路后,也闹着要我带他去捕鱼虾。每天清晨,我爷孙俩便来到人工湖畔用小捞网捞鱼虾。如有捕获,便养在客厅的鱼缸内。
说起这鱼缸养的鱼,也颇有一段有趣的变迁史。最初买来时,是养热带鱼的。那一缸色彩斑斓、体态奇妙的热带鱼确实成了客厅里一道亮眼的景观,让人久久地驻足观赏。但热带鱼太过娇贵,鱼缸的增氧系统和加热系统又常出故障。而我一个傻老汉并不会维修。于是,死鱼的事就经常发生了。
起初,我还驱车去市中心的花鸟市场购买新鱼来补充。但后来因路堵、停车难、鱼价高等原因,对养热带鱼失去了信心,补鱼就不那么及时了。对剩下的热带鱼,采取了一种任其自生自灭的政策。决定等缸里的热带鱼都死尽后,改养金鱼。金鱼是种冷水鱼,不需要加热,也一般不需增氧,无需维修加热系统和增氧系统,比热带鱼更适合我这个没技术细胞的老头养。我爱人更是支持,说能省不少电。
也是机缘巧合,小区要改铺电缆,需停电三天。这样,鱼缸断了增氧,水温也不达标。经此改缆,热带鱼全军覆灭。正好腾缸养金鱼。起初,整体观赏效果也不差。我放了些水草进去。各色金鱼在碧绿的水草间,或扇鳍停息、或缓缓游动,好一幅活的碧草静花图。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梅雨季,先是几条珍贵品种的金鱼长霉斑了,浑身裹一层白色的絮状物,躲在缸角,不几天就呜呼哀哉了。很快,这病全缸都染开了。赶紧买来这药那粉,七治八治,珍贵品种死尽,普通金鱼剩一半。怕水草染有霉菌,赶忙捞出。光秃秃的鱼缸中,几条贫民级的金鱼懒洋洋地游着,毫无观赏意趣。
却刚好腾出空间来养我和小外孙捕来的鱼虾。每天抱着小外孙,伫立在鱼缸前,看小杂鱼像银箭似地在缸内来回穿梭,小外孙乐得手舞足蹈的样子,真是一种难得的天伦之乐。
每逢双休日,女儿、女婿都会来探望儿子,在我家住两晚。小外孙就缠着他爸一起去捕鱼虾。女婿嫌小捞网捞鱼太少太小,便在网上买来可折叠的捕鱼笼。到了傍晚,我们祖孙三人一起来到人工湖,在笼内放上诱饵后,把捕鱼笼沉到菖蒲丛内。第二天清晨,又三人一起去收网。几乎网网不空。里面尽是些鲫鱼、杂鱼、河虾、泥鳅,甚至还有鳝鱼和鳗鱼。鳝鱼、鳗鱼蒸给小外孙吃掉,其余都倒进鱼缸养着。这些野鱼的生命力可强了,稍加喂养,便经年不死。没想,鱼不死,缸死。先是滤水系统坏了。鱼儿排泄的粪便过滤不出去,水质变坏发黑。那可不行。客厅里矗一大缸黑水,既影响观鱼,也很不雅观。其间,女婿来修理过几次。终因鱼缸的型号太老,淘不着配件而作罢。女婿提议换鱼缸,我舍不得。发明了一种愚公移山式的换水方法。每次踩在椅上,先把缸水搅浑,然后拿盆将黑黑的浑水舀出来,再爬下椅子,倒进抽水马桶。每次不多换,一天换十盆。十天换下来,缸水不清但也不黑了。凑付着能观鱼。如此坚持了一段时间。
这中间,女儿女婿多次劝说我换鱼缸。他们说,你这么大的年纪了,每天爬高蹬低地换水,万一出个意外,我们不放心。我被这句话暖到了。但想想换个鱼缸得三五千,有些舍不得,就一直拖着。
不料,鱼缸漏水了。每天清晨起床,客厅地上积一汪水。擦干了,不多会儿,地上又有新的积水。这在老人居住的家里,可是个了不得的大隐患。滑一跤,就断胳膊断腿儿了。此缸弃矣,换缸势在必行。女儿花五千换了只豪华新鱼缸。
鱼缸的售后服务很到位。派了两个装配工来装配新鱼缸。各个系统调试完毕后,灌满水。我便要把旧鱼缸里的鱼捞到新鱼缸去。装配工阻止道,现在不行,新鱼缸得养缸两天。两天后把养缸水放尽,换上新水后才能养鱼。他们看我买了只豪华的新鱼缸却还养杂鱼,不由得笑了,说,我们装配了那么多只鱼缸,也没见过豪华鱼缸养杂鱼的人家。这鱼缸养龙鱼都配了,你老人家却用来养鲫鱼、泥鳅。岂不可惜。
诚然,在一般人看来。鲫鱼、泥鳅只是食用鱼,毫无观赏价值,更不配买只豪华鱼缸来宠养。他们不知道,于我而言,却是别有一番特殊的意义在。它们是个触点,会触发起我童年的许多记忆。会忆起石库门天井里的那一溜大缸及有趣的缸中垂钓。会忆起姥姥烹饪的各种美味菜肴。脑海里会浮现出姥姥替我择净鱼刺,然后把一筷筷鲫鱼肉蘸蘸汤塞进我嘴里的情景……
它们也浓缩了我享受天伦之乐的感受。会忆起清晨霞光里小外孙扛着捞鱼网的蹒跚步态。会忆起每个双休日的傍晚、清晨,我们祖孙三人一起去放捕鱼笼和捞捕鱼笼的那些快乐的情景。会忆起女婿一趟一趟不辞辛苦赶来替我修鱼缸的那份辛劳及女儿、女婿那句“你一个老人爬高蹬低地换水,我们不放心”的暖暖话语,不顾劝阻慷慨掏钱为我换只新鱼缸……
它们在我眼里,绝不只是普通的食用鱼,而是最珍贵、最美丽的亲情鱼。
它们融合了我家上下五代人之间浓浓的亲情。亲爱的读者,现在明白我何以用豪华鱼缸养鲫鱼、杂鱼、泥鳅了吧?
我提议,你也去养一缸亲情鱼,不一定非得用豪华鱼缸,心缸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