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盆君子兰，是我女儿出生那年栽的，迄今整整养植了四十年。
你肯定猜想，它一定盆围很大，根深叶茂吧。
可你错了。它只稀疏几茎，且已多年不萌子株、不开花，总这么不生不灭地活着。莳养它时，我怀有一股深深的歉疚之情。
四十年前，杭城刚兴君子兰养植风，我也很想养植一盆。但当时市面上，君子兰稀有且昂贵，所以长时间未能如愿。
一天，我在花鸟市场闲逛，发现有一摊位在卖君子兰的无根子株，便高兴地买了两株，带回家培育。
当时，我家住在爱人的单位宿舍里。这是一座在文革期间关闭的古庙，后来改成园林管理局的职工住房。后殿有个很大的院子，各家划分了属地，种植起各类花木来。
邻居中，有个叫陆宝根的人，他是管理处花圃班的技术员。他的属地里摆满了各色花卉和盆景。光盆景类，就有梅桩盆景、五针松盆景、小叶榆桩盆景等，其中一盆三色梅桩盆景和一盆迎客松造型的五针松盆景尤为注目。
我两家走得很近。建立友谊的开端，是我爱人长期支援他家各类票证。当时，我国物资供应紧张，许多日常生活用品都需凭票供应。比如：粮、油、肉、糖。又比如：煤饼、肥皂、棉布、火柴……等等、等等。
陆宝根夫妇，加个儿子，一家三口只有陆宝根一人有一份票证。怎么回事？原来，宝根这厮，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工作又常和土疙瘩打交道，还不注重个人卫生打理。因此，整个人显得邋遢。更关键的是，工资也并不高，因此捞不到城市女子做老婆。无奈回老家农村娶了个名唤宝珠的村姑。宝珠一时报不进杭州户口，儿子也跟着报不进。因此一家三口只有宝根一人有票证，月月不足，而家庭经济状况又不允许他们去买黑市票证，真难死了宝珠这个当家婆。
而我和爱人总回父母家蹭饭，很少自开伙仓。各类票证，特别是煤饼票，常有富余。
宝珠这人，勤快、和善。她无业待在家中的那段时间，整个院子的卫生都归她一人无偿打扫。天气突变的日子，邻居晾在院子里的衣服被褥，她都帮着及时收进。这一点，对于我们早出晚归的双职工来说，真是受益不少，对她很是感激。别的无以为报，爱人便常将富余出来的各类票证支援宝珠。两人越处越近，竟以姐妹相称。
我和宝根也由此相近起来。庙檐很宽，休息天，我们常在檐下摆只方凳、两把竹椅。凳上摆一碟花生米、一袋豆腐干、一瓶好酒、一包外烟。两人长时间地对饮闲聊。
那时，我在旅行社当经理，好酒、外烟的来源很充足，所以烟酒都由我长期提供。酒是每次都饮完的。外烟却抽不完，但照例由宝根一把抓起，塞进口袋，说，给我，外烟抽惯了，国烟抽着没劲。作为回赠，他会乘着酒兴，迈进他的属地，拿一盆花卉或盆景，摆到我的属地去。一段时间下来，我的属地里也摆满了诸如：茶花、茶梅、菊花、五针松、小叶榆桩一类的花卉盆景。
我俩饮酒闲聊时，以宝根话居多。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聊他的养花经。特别是那盆三色梅桩盆景上的绿梅枝条，他经过多少次反复嫁接才成活。那盆迎客松造型的五针松盆景，花了多少年才拗型成功。这样的故事，我听了有N遍了。却也使我掌握了不少养植花卉的入门技术。
因此，我这次买来君子兰子株后，培植它很有些技术底气。先用干炭粉涂抹子株的伤口。然后按2份腐叶土、2份松针、1份河砂、1份底肥的比例拌好培养土。用两只三寸瓦盆种植，深度以埋住子株基部假鳞茎为度。
所有这些操作，我都是避开宝根独立完成的，而且事后也没有马上告知他。一则，我首次独立操作，子株能否成活尚不可知，不想让他提前知道。二来，真要是成活了，我就是一个拥有两盆君子兰的养花人了。宝根的花卉盆景虽多，却还没有一盆君子兰，想子株成活后震他一鼻子。
在我精心的培育下，不到两个月，子株长出了新根。哈哈，我的君子兰成活了！
我这才向宝根公佈了我培育君子兰的秘密。谁想，他看了我的君子兰子株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先用这花练练手也好。
这是什么话？用珍贵的君子兰练练手！这可是我向养植高档花木进军的里程碑。我暗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把这两盆君子兰养好。在我细心的培育下，两盆君子兰长势良好。
也是天有不测风云，待到我女儿快满周岁时，她到院子里玩耍，将一棵君子兰拔出，扔在强烈的阳光下晒死了。两盆剩独苗，可把我心疼坏了。
于是，我对这盆独苗培育得更加精细。我把鸡肠、鱼肠、豆饼充分腐熟后，用“困水”将它们的浸出液稀释后浇施。所谓“困水”，就是把自来水先盛在容器中，阳光下晒3——5天，使对君子兰根部有害的漂白粉等氯化物沉淀，然后才用来浇灌。春夏季换盆时，一般的薄叶腐叶土我不用，特意跑到十几公里外的橡树林里，挖来柞树叶腐熟而变成的腐叶土。夏季，我把花盆挪到树荫下，使之既能晒到散射光，却又避开了猛烈的阳光直射。冬季，我把花盆挪进卧室，摆在临窗能照到阳光的明亮处。
在我这般精心地培育下，才两年，我惊喜地发现，叶腋中孕出花葶，而且很快就抽箭现蕾，每个花序上竟有十好几个花蕾。我无比兴奋地把宝根召来观看。
宝根细细地看了后，点点头说，嗯，养得不错。这么多叶片没一片有黄梢，花箭高度合适，花蕾挺多。不错、不错。
我得意地把自己的培育措施一一说给宝根听。
他听后说，看来你已掌握君子兰的培育技术了。但用这么大的精力培育这品种的君子兰太不值了。
我一时不解，瞪大眼望着他。
宝根告诉我，君子兰是一种既观花又观叶的植物。虽说它花期较长，花色鲜艳，是一种珍贵的观花植物。但观花盛期也就只有一、两个月左右。全年的其余时间主要是观叶。所以叶子的状况如何？对评定一株君子兰的品种好坏有极大的作用。叶片左右对称、扇面排列，叶宽十厘米以上，叶脉明晰，表面呈皮革状者为上品。你的这盆君子兰品种是垂笑君子兰，它的叶片太窄、垂长、散乱、且没有漂亮的叶脉，为下品。市场售价低，费那么大的精力养它，犯不上。
我像被兜头浇了盆凉水，呆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宝根看出我情绪失落，安慰说，其实，我一直想送你珍贵品种的君子兰。但怕你养不好，死了太可惜。所以你给我看你养的君子兰时，我说先拿这盆练练手也好。现在看来，你技术已不错了，我可以放心地把好品种的君子兰送你了。
我惊喜地问，真的？可你并没有君子兰呀。
宝根神秘地笑笑，到时我带你去个地方，看了喜欢就拿。
你不诳我？我赶紧拆开包软三五，抽出一支，讨好地递过去。
宝根一把将整包烟夺去，说，时间定好，就这个星期天带你去。
可到了星期天，宝根却没能践约。倒不是他个人失信，而是单位“请”他去办学习班了，听说，领导责令他坦白投机倒把的罪行。
一听这音讯，我心中悬着的一个疑团仿佛解开了。
这一年来，宝根家暴富。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应家电都陆续置齐。最近竟还安装起窗式空调来。他家完全没这经济力呀！而且，与此相对应的是，他家属地上的各类盆景都大幅度地减少了，甚至连那盆三色梅桩盆景和那盆迎客松造型的五针松盆景也不见了踪影。莫非他把这些盆景倒卖了？这是我暗自猜测的疑团，不方便问。以我们两家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向单位反映。但院大人杂，也可能是妒忌宝根家暴富，有人向单位举报了。单位很重视，专门办了封闭式学习班，让他交待倒卖花木的经过。
放到现在，卖买花木完全是正常的市场行为，但那时的政策不允许，往高了定罪，属投机倒把。管理处的领导责成陆宝根停职交待。开始两天，陆宝根闷头抽烟，一句话都不说。领导急了，警告陆宝根，如再拒不交待，将移送公安部门去查处。陆宝根这才把真实情况说了出来。
原来，他有一个老乡在省军区司令部当后勤股股长。一次，上级机关要在他们司令部举办一次现场交流会，急需一批花卉盆景来佈置会场，却又一时采办不齐。老乡股长知道宝根养植有许多花卉盆景，便来向他商借。宝根很慷慨地答应了。他把三色梅桩盆景和迎客松造型的五针松盆景及几盆造型别致的小叶榆桩盆景佈置在主会场，用茶花、菊花、月季等普通花卉摆在过道两旁，取得了很好的美化环境的效果。
后勤股由此受到了军区领导的嘉奖表扬。因为后面还有几个交流会要连续召开，老乡股长和宝根商量要长期借用这些盆景和花卉。考虑到这些盆景花卉需要日常护理，后勤股专门给宝根开了张军区大门出入证。工余时间宝根便常去军区司令部护理。
后来，后勤股感到这样长期借用不是一个解决根本问题的方法，决定自办一个花房，派几个志愿兵跟着宝根学习养花技术，养植培育各类花木和盆景。
后勤股觉得这样长期无偿租借和无偿劳务，有违三大纪律和八项注意的精神，要给陆宝根一定的报酬，但又没有相应的经费可开支，财务上无法列账。
最后，想出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司令部更新电器时，将一些成色较新的家电，让宝根按废金属收购价，象征性地付点钱，处理给宝根。最近，司令部要改装分体式空调了，便把一台成色最好的窗式空调处理给了宝根。于是，在邻居眼中陆家暴富，招来了猜忌和举报。
管理处领导一听情况如此，而且涉及到军队，赶紧派人外调，情况属实。那后勤股长还气呼呼地跑来质问，走，去你们市政府问问，这属于投机倒把吗？
管理处领导连连说道，不是、不是，军民共建、军民共建。
学习班撤销。宝根带我去司令部花房看他培育的君子兰。属于他个人的君子兰有二十余盆。宝根告诉我，这是市场上最珍贵的短叶和尚品种。我一看花叶，短、阔、厚、绿、亮、挺，果然不同凡响。看得我眼花缭乱，刚挑出这盆，又觉得那盆的叶片更宽。捧起那盆，复又觉得还是这盆叶脉绿润……挑花了眼，选不定究竟要哪盆。
宝根乐了，他拿根竹杆在盆区中间划条线，说，别挑了，线那边的十几盆都归你。
我惊呆了。在当时，一盆短叶和尚君子兰市场售价高达近千元，一下送我十数盆，这是什么概念？万元豪赠呐！我不信真有这档子事。
宝根叹口气，老实跟你说，经过这场学习班风波，我对养花弄朵有些心灰意冷了。今后不想养太多的花卉了。我得给多余出来的花卉找到好下家。知你养花精心，技术也不错。把这些君子兰送你，好比嫁闺女找了个好婆家，太合适不过了。不过——
不过什么？
软三五得归你长供，哈哈。
这十几盆短叶和尚搬回家。垂笑君子兰一下从贵宾降成了二等公民。
首先，冬季里就从屋内搬到了室外。卧室里一下搬进十几盆短叶和尚，实在摆不下。宝根说，把那盆垂笑君子兰搬出去。那花贱，套个塑料袋就能室外越冬。再说不值钱，就是冻死了也不可惜。
春季换盆，要找大量的腐叶土、松针、细砂，累我够呛。拌好营养土，先剂短叶和尚用，如有富余，再给垂笑换盆。营养土不够，挖山泥来凑。
施磷、钾肥，如鱼粉、骨粉，有利于叶脉形成和提高叶片光泽度。但这些都是短叶和尚的特灶，垂笑自然是享用不到的。
便是日常管理，也是天差地别。
我每天用软毛刷把十几盆短叶和尚的叶片逐片刷净。还定期洗叶，及时喷洒杀菌剂，防止叶斑病、叶枯病、茎腐病。为使叶序能对称排列生长，我每天给它们180度转向，偶有外斜的叶片，也用铁丝钩逐步矫正。
而垂笑君子兰是绝对享受不到这样的照料的。开始，我还偶尔用湿布给它抹过叶子，可没抹几片，耳朵里就响起宝根的那句话，它不值钱，费这么大的精力培育它，犯不上。（后来，这句话浓缩成六个字，不值钱，犯不上。）在整个冬季，它套着塑料袋时，更是不看不顾，任它“套进袋中成一统，管它叶黄与生虫”了。
要说垂笑君子兰贱，还真贱。（也可能是前几年精心培育打下的基础）如此粗放的管理，它竟还不断地萌出新的子株，也年年抽箭开花。有一年春节，竟一下抽出三支花箭，开出几十朵花来，红花碧叶，煞是美丽。几乎把那班短叶和尚全比下去。
但即便如此，也激不起我对它继续关爱，脑里还是那六个字，不值钱，犯不上。
再后来，它的待遇又继续下降，从二等公民直接变成了弃儿。
之所以会这样，倒不全是我的主观因素。是客观环境起了变化。
我们所住的古庙，要全面修建，恢复开放。住户全得外迁。
局里买了商品房安置我们。但人好走，花难搬。家家都有几十上百盆花，悉数搬去，新居安放不下，只能带走一部分，舍弃一部分。
十几盆金疙瘩似的短叶和尚君子兰，自然是“重点保护文物。”各类盆景也必得全数带走。进口西洋杜鹃不肯舍弃……林林总总竟有数十盆。好在我家分到的是六十平米带双阳台的大中套，放下这些花应该还有空间富余。于是，我把那盆垂笑君子兰也捎上了。它虽不值钱，但和我女儿同龄，有一定的纪念意义。此外，还带走了一盆多年宿根生的黄菊和一盆十八学士品种的茶花。
新居在当时杭城城区的最北端。只开通了一路公交，而且班次稀少。早晨上班，你得提前几班去挤车，否则准迟到。改骑自行车，马路两旁的行道树刚栽，没一点树荫，冬季西北风割脸，夏天毒日暴晒，外出交通实在艰辛、不便。
特别是旅游旺季时，旅行社随时会发生一些非得我亲自赶去处理的紧急事务，更是赶得焦头烂额，还常常误事。我把情况向总公司反映，并多次提出换房要求。总公司在我公司自建的宿舍楼里调换了一个五十平米的普通中套给我。面积小了十平米，但地段便利多了，不算吃亏。问题是，它只有单阳台，我这么多的花卉盆景该如何安置？
我在阳台外沿，用三角铁焊了圈花架，勉强将那些珍贵花卉盆景都安放下了，但那三大盆普通花木（垂笑、黄菊、茶花）却无处可摆放了。
幸好，楼旁有个自行车棚，棚顶平台上原先就有些花木摆在那里。我便用葫芦吊把三大盆花吊上棚顶，总算让它们有了安身立命之处。日常管理靠一架竹梯，爬上爬下十分吃力，提水尤为费劲，不久我就懈怠了。很少爬上去施肥浇水，一切委托天公，任其自生自灭。很快，十八学士茶花就和我拜拜了。
二楼住户也有十几盆花木放在车棚顶，平时靠天降雨浇花。久旱之时，他会在自来水笼头上接根管子，然后站在阳台上，挤捏晃动水管，来场人工降雨。垂笑、黄菊也由此而雨露均沾，顽强地活了下来。还每年没气没屁地你绽黄花、我开红朵。只是黄花一年更比一年瘦，红蕾一年更比一年稀。
有道是，命中有劫终难逃，有一年，杭城遭遇奇寒，最低气温创下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低——摄氏零下九度。隔着塑料袋，都能观察到，垂笑的叶片渐渐发黑、发软、坍塌……它死了。
人的情感真是莫名其妙，因垂笑不值钱，我对它长期漠视，觉得死不足惜。可一旦真死了，又莫名地惋惜起来。总后悔地想，如果当初听到天将奇寒的气象预报，我想法将它搬入室内，那肯定就不会冻死了。
但生活没有如果、更不容假设。它真真切切地死了，不只死于大自然的奇寒，更死于我头脑中因拜金主义泛滥，而对它的长期冷漠，这是一种更可怕的严寒。
可能因盆大、土厚，盆中央的根并没完全冻死。转年入夏，垂笑盆中竟冒出数茎植株来。我不由得欣喜异常。赶紧把几盆耐阴的盆景挪入室内，将垂笑请上阳台。我要向它赎罪，再次精心培育它。
无奈，为时晚矣！它太老了，又大伤了元气，活着已是奇迹。无论我怎样千方百计，它再也无法返老还童了。
弱弱几茎像鞭子一样鞭挞着我的灵魂，养花必先养德，德正方能花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