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岁的老母亲走了。
她的遗物中有一部轮椅车。那是她八十岁那年,我们给她买的。那年夏季的一天,她邀了三、五个老太同去医院看望住院的邻居。归来途中,她刚跨下人行道,准备横穿马路时,有一辆电动车飞驶而来。她赶紧缩回身,不想被马路牙子绊着,重重地摔了一跤。
那骑车的人,见状赶紧下车来扶。但我母亲已站不起身了。众人让骑车人推送我母亲去附近的医院。几个老太也随行。送到医院后,骑车人要走,老太们不放行,并报了警。
民警问明,骑车人是贵州来杭打工的农民工。那时,他刚从一个工地赶往另一个工地,车速有些快。但当时他已刹了车并避让了,所以并没有撞着我母亲。
我母亲在一旁证实了他的说法,民警同志,小伙子没撞着我,是我年纪大了,手脚和头脑都不灵光了,慌乱中,忘了要迈马路牙子了。的确是我自己摔倒的,不怪他。
民警对那农民工说,虽然老太太没被你撞着,但被你车速太快吓着了,所以才在慌乱中摔倒了。因此,此案你还是要负一定的责任的。但现在诊断结果和费用都还没出来,责任暂时无法裁定。你等候处理。说完,掏出张纸片递我母亲,说,老太太,我还要赶着去处理别的紧急警务。这是我的联络卡。等检查结果和费用出来后,请联系我。我来定责结案。
我母亲说,民警同志,小伙子把我送到医院,他已尽责了。我有医保的,配几张膏药要不了几个钱的,费用不用他承担。你去好了。
民警走后,那骑车的农民工说有急事也要走。同行的几个老太不同意,她儿女来之前,你不能走。
母亲说,他有急事,让他走好了。
逃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看这小伙子蛮老实的。要逃,他刚才撞了我不停车,直接就逃掉了。让他走吧。
农民工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们几个儿女赶到医院后不久,检查报告出来了。情况大出我母亲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只是扭伤筋了,配几张伤湿止痛膏就行。谁料竟是髋骨骨折,手术治疗,费用三万。
小妹去缴费用时直埋怨,不该放那农民工走的。
我们也觉得母亲放得有些草率,但又不能怪罪她,便劝道,走已走了,找也找不到了,自认悔气吧。
没想,住院第二天,那贵州农民工不找自来。他拎着只水果篮走进病房,指指身边的一个年青女子,说,大妈,我姐和我探望你来了。
农民工姐坐到病床沿,斜俯身子,说,昨晚我们打电话给医院。知道大妈骨折住院了。今天赶来探望。大妈,你腿还疼吗?
谢谢关心。打了止痛针就不疼了。
农民工姐递只红包给我母亲,大妈,这一千元钱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请收下。
在旁的小妹心直口快,这么大的事,一千块就想私了,不行。
那——怎么办?
公了。民警怎么定,就怎么办。
农民工姐急出泪花,她对我小妹说,大姐,你先别叫警察。我们也知道,闯了这么大的祸,赔一千块钱肯定是不够的。说句老实话,昨晚我们知道大妈骨折了,思想斗争了一晚上。是逃回贵州老家,还是来看大妈?最后,我们觉得做人不能没有起码的道德,自己闯了祸就要勇敢来承担,所以来了。我们身上只有这一千块钱了,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了。
小妹说,我不相信。
大姐,你别不信。我家的情况,本来我不想说的,现在只能向你们说明白了。我妈患肠癌在老家医院治疗。我和我弟来你们杭州打工挣医药费。每个月发了工钱,留下最低的生活费,其余的都寄回老家了。她转向我母亲,大妈,我们真的拿不出钱来了。咦——你怎么流泪了?是不是腿疼了。
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腿不疼。是听你一说,觉得你们太可怜了,心里难过。姑娘儿,你放心,我们不会逼你再赔钱的。
可我自己也觉得一千块的确太少了,心里很不安的……大妈,我突然心里冒出个主意,你住院,我来护理,护理费抵赔款。行不行?
母亲高兴地说,好,好。姑娘儿,你这主意不错。我们能省不少的钱。你也能心安些。
我们兄妹几个也认可这方案。毕竟医院里24小时一对一的护理费实在太昂贵,时间一久,也真让人吃不消。
谁料,农民工姐护理才一周。那天下班后,我们兄妹几个去探望母亲。母亲趁农民工姐去打开水时,催促我们赶紧去找个保姆来护理。
怎么她护理得不好?
不是,她护理得蛮好、蛮细心的。
那为什么要换成保姆来护理?
这两天,我看到她天天在偷哭。在我再三逼问下,她才说出原因。原来,大前天,她贵州老家打来电话,说她母亲的病情不好,没希望了,不想再治了。叫他们姐弟俩赶回去,最后再陪伴些日子。可她觉得这里也不该走,两头为难,又想不出办法来,只会哭了。你们快去把保姆找好。
保姆找来,她俩交接完毕。
农民工姐到病床前告别,大妈,本该一直护理到你出院的。但我妈现在说走就走,我们必须赶回去了。实在对不起,再见。她含泪移步……
我母亲喊道,你等等。又对小妹说,快给她。
农民工姐门前站定。
小妹递她只红包。
怎么回事?
小妹笑了,你自己给的红包也不认识了?我母亲担心你们连回老家的路费都没有。让我把红包还你。
大妈你心真好、替别人想得真细。不瞒你们说,我们真没路费了,借又没处去借。心里正犯死愁哩。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咦——,怎么变得这么厚了?
小妹解释说,我母亲让把你这一周的护理费也算进去。
这不可以的,大妈,这绝对不可以的。
姑娘儿,你听我说,回到家,你妈爱吃啥?想吃啥?买点给她吃吃。
那——,算是我向你们借的,今后一定还。说完竟趴地上磕起头来……
快起来,快起来。姑娘儿,这点钱不作兴这么个谢法的。
大妈,不光是为了钱,为的是你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做事。
母亲出院,仍不能站立。得给她买只轮椅代步。做服装生意的长孙抢先去买了。这小鬼的消费理念,只买好的,不怕贵的。竟买回一部可折叠多功能带坐便、手电两用的轮椅车。
高档是高档了,可一点都不实用。家里推推,无需电动。路上行驶,不敢电动。而且,车身加固,份量很重。母亲一坐上去,我们四个年逾花甲的兄弟,两人抬不动。四人抬,楼道又挤不下。只得请青壮工来抬。出去,下楼一百。回来,上楼又一百。后来他们还不肯抬了,说,这么吃吃力力抬两趟四层楼,一人才能分到一百,还冒有很大的风险,万一不小心,把老太太摔下去,这责任可就负不起了。
无奈,只有再加钱。抬下,二百。抬上,又二百。总共四百。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意义还不大。附近没有公园绿地,没处去慢悠悠推推、散散心。沿马路推,人来车往,噪音喧杂,废气弥漫,反对母亲健康不利。慢慢儿,这部轮椅车平时也就不用了,折叠收纳起来。一年只用一次,母亲生日那天,我们雇人抬下,推她去附近的酒店举办她的生日宴。
母亲是个很开明的人。她从不忌讳和我们谈身后的事。某事某物,她身后该如何处置?谈到这部轮椅车时,她的意见只有两个字,送掉。
送到社区,委托他们送给急需轮椅而又买不起的贫困户。
小妹说,这轮椅车买来那么贵,成色还这么新,送掉可惜,还是留着备用吧。
母亲直摇头,她说,生活中,有些物品是备而不用,比如灭火器,买时就盼它用不上。有些物品是用而不备,像这轮椅。不用而备,多不吉利。我可不希望我的子子孙孙,有谁要用它。送掉,坚决送掉。也是做了善事一桩。
现在,母亲走了。我们遵从她的意愿,把那部轮椅车送到了社区。母亲的物质遗产捐了,精神遗产却永传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