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痴,则无趣。
我痴迷蛐蛐,三岁开始,玩到今年七十三,已整整玩了七十年。还会玩下去,玩到西去那一天。
小时住的石库门街区,五条弄堂的尾部有一条不通车马的横弄贯穿,这便成了我们小孩嬉戏玩耍的圣地。进入虫季,便成了斗蛐蛐的好场所。街坊邻居小孩都集中到这里来斗蛐蛐。
那时的小孩养蛐蛐,由于经济条件的限止,一般都没有正规的蛐蛐盆,全养在填了黄土的破茶缸、大铁罐、玻璃瓶中。养具的体积都较大。而斗一场蛐蛐,只备一只蛐蛐是远远不够的,得备上四、五只。虫主一人无法都自提来,于是需要有人帮着捧罐。
我三岁那年开始当上邻居大孩的捧罐工。虫季的每一天,我都淌着鼻涕、捧着蛐蛐罐、迈动小短腿,跟着邻居大孩去横弄堂参加斗蛐蛐。
当然,充当捧罐工是有些特权和酬劳的。因为捧罐工也算半个虫主,所以有特权蹲在观斗人群的第一排观看蛐蛐打斗。每一个精彩回合都清清楚楚地看入眼底。日积月累,对虫子的优劣、斗势的转换、输赢的判断,渐渐积下了很难言传的判断力。
更诱人的是,如果你帮着捧罐的那条蛐蛐斗败了,有些虫主很注重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声望,声称自己从不续养败将蛐蛐再斗,便会弃之不要。这时,如你认为这只败将蛐蛐还有续养的价值,就有讨要的优先权。
我最初养的蛐蛐都是当捧罐工讨要来的败将蛐蛐。我把它们养在一只高脚大痰盂里,用两只正广和汽水的瓶盖做食盂、水盂,先后共有十几条败将蛐蛐闷养在这只痰盂里。
养几日,痰盂内会出现一条败将王,它四处追咬痰盂内其余的败将蛐蛐,时不时地发出得意的鸣叫。可它其实也只是个耗子洞里扛大枪——窝里狠的主,真要把它提出来和别的好蛐蛐去斗,三嘴两嘴,便会败下阵来。
可恼的是,还没人肯拿好蛐蛐和你的败将王斗。赢了,不值。输了,更不值。因此我捧着败将王出去找人邀斗,邀了一大圈,都没人肯和我斗。我一转身,听到别的虫主从鼻里哼出句,他养的全是败将蛐蛐,傻子才拿好蛐蛐去和他的败将蛐蛐斗。
我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回家后便把痰盂里的败将蛐蛐全部放了生,发誓再不收养败将蛐蛐,要养就养好蛐蛐,还要养出虫王来,洗白自己的名声。
转年虫季,我把我的想法和姥爷说了。姥爷向来溺爱我,凡我有啥要求,都尽量的满足。听了我的想法后,他大加赞扬,说,男伢儿就该凡事有好胜心。
姥爷领我去虫市选购蛐蛐。当时的虫价,一般都是这样的,两分钱抽闷筒儿,五分钱可以将竹筒里的蛐蛐倒进蛐蛐罩内来挑选。出资一角以上,则可以开盆选将了。
摊主将预先挑出的好蛐蛐,养在正宗的蛐蛐盆内。遇到大买主了,他拿蛐蛐草撩牙给你看。只见那蛐蛐边张牙边鸣叫。斗性超强的蛐蛐,还会随着虫草的撩动而转圈儿追咬,这叫回马枪十足。如此,基本可断定是条大将级的蛐蛐了。
当时,我姥爷是电厂技术部门的负责人,月薪一百二十五元。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绝对的高薪。他带我来买蛐蛐,自然只挑选那些大将级的蛐蛐。
那些蛐蛐摊主见来了个大买主,推销都十分卖力。细细介绍,他的蛐蛐为什么好?好在哪里?从头部讲到颈部、牙色讲到袍色、大腿讲到小爪。仅一个牙色问题就有好多的讲究。白露前开斗,要选乌牙或红牙。白露后,乌牙、红牙开始发脆,则要挑选清白牙了……
从虫头讲到虫尾,讲得头头是道,我和姥爷在多次购虫的过程中,由此积累了许多宝贵的选虫技巧。
姥爷给我买蛐蛐,不仅把虫市中最贵、最好的蛐蛐全买下,而且连养那些蛐蛐的盆也一同买来。于是,我不但一下拥有了几十条大将级的好蛐蛐,还有了一般人家小孩看都没看到过的好蛐蛐盆。有黄色的雕花龙盆、有黑色的大将军盆……里面配置了青花瓷水盂、食盂。
由此,我一下咸鱼翻身。原先那些不屑于和我斗蛐蛐的孩子们,现在巴结着和我斗。倘若偶尔斗赢我一两只,能在弄堂里吹嘘半天。那些我曾帮着捧罐的大孩子们,现在以帮我捧蛐蛐盆为荣。我一下成了前呼后拥的弄堂虫王。
起初,还有人向我的王座不断地发动冲击。无奈我的板凳厚度实在太深,即便偶有败绩,姥爷又给补足。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全都铩羽而归,只得臣服。
曲高和寡,两三年后,我再次陷入了无人和我斗蛐蛐的宭境。以前是不屑、现在是不敢。每天只得自己闷在家里撩撩草、听听叫,无聊极了。中秋节前,我以月饼悬赏邀斗,许诺谁若斗赢我一只蛐蛐,谁就可以得到半块五仁月饼的奖励,斗赢两只便给一整块。那年月,五仁月饼对于一般人家的小孩来说,是多大的诱惑,可仍无一人敢来和我斗蛐蛐。我苦闷极了,颇有英雄孤寂难捱之感。
小伙伴们自己不敢和我斗蛐蛐,转而怂恿我向街区的虫王发起挑战。
我们这片街区有一家徐姓虫王。他家是玩虫世家。祖辈就养虫、玩虫。到了这一辈,有徐氏四兄弟还都养虫、玩虫。尤以老二徐宝荣牙医为最。他牙科诊所的里屋有一只高大的五层木柜,上面摆满了蛐蛐盆。每只盆里都有一条细心挑选、精心饲养的大将级蛐蛐,真可谓候门深似海。向他发起挑战,岂是儿戏?我内心既跃跃欲试,但又有些慌恐。我把我内心的想法跟姥爷说了。
姥爷说,男孩的心志要张扬,大胆去攻擂,外公支持你。不过,心要雄、事要细、准备工作要做充分,今年虫季快过了,等明年吧。
转眼到了第二年虫季,姥爷带我去乔司蛐蛐批发市场去批蛐蛐。那里的蛐蛐全是农民夜里从农田捉来直接拿到市场来卖,并没经过挑选。因此,从中能选出大虫、好虫、奇虫来。
这些年蛐蛐玩下来,我和姥爷都已积累了相当的选虫经验。我们一次买回百余只,回家后再逐只挑选,把虫体、虫色、颈项、腿爪一般的蛐蛐再次驱回竹筒内,搁一边留作“测试虫”。而将虫体、虫色、颈项、腿爪等部件俱出色的大虫放入蛐蛐盆中,并倒入一只测试虫去开斗检测。观察那选出的大虫的战斗表现,如果它咬势凌厉,三口两口就迅速咬败测试虫,则海选入围,放在盆中精养起来,而那只斗败的测试虫则直接放生。
如此,我们去了十余次蛐蛐批发市场,从千余只蛐蛐中海选出百余条大虫、好虫、奇虫,精心饲养起来。
署天,蛐蛐饮荷叶上的露珠最好,姥爷便带我去西湖荷池搜集。蛐蛐喂地鳖虫最补,姥爷和我四处去捕捉…...
中秋前,约定的攻擂日到了。
因徐牙医的蛐蛐太多,不易搬动,攻擂地点便选在牙科诊所内。我预先将百余只蛐蛐灌入竹筒内,放入书包中提去。
姥爷为了培养我独力担纲的能力,并不陪我去。
徐牙医这人,斗虫很公正。那时斗蛐蛐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专用斗格,徐牙医便拿出只空盆作斗盆。这样,双方的蛐蛐都是第一次倒入此盆中,哪一只都没有熟悉的领地优势。
我们逐只开打。
因双方养的全是大虫、好虫,打斗自然场场精彩。虫牙交错、你撕我咬、此进彼退、这鸣那叫,几十回合都难分输赢……但总有一虫渐渐体力不支或是被对方那虫突施绝招而败下阵来。
也是天道酬勤,我和姥爷从千余只蛐蛐中海选出来,并精心饲养的蛐蛐只只饶勇异常,和徐牙医的蛐蛐叫阵,竟然不居劣势,双方互有胜败。
我们的打法是换将轮流斗。斗过一轮的蛐蛐,无论输赢都可不再参加下一轮的打斗,而另换蛐蛐开始新一场打斗。当然,如果虫主认为自己的蛐蛐还能连打,不怕因连斗体力不支而遭吃亏,自然可以连斗。我提去的一书包蛐蛐竟然打到了徐牙医木柜的第三层。
这时,有个徐牙医的老顾客牙疼来求医。徐牙医给他紧急处置后,约他一小时后再来彻底根治。
病人走后,徐牙医兴奋地对我说,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挑战者,把我的斗志也激发了起来。今天我们非分出个输赢高低来。但病人治病要紧,没有充分的时间了。这样吧,你马上回去,把你的虫王拿来,直接和我的虫王斗。我们一战定输赢,你看,好不好。
听徐牙医这么一说,我顿时兴奋异常。
我先前听说,徐牙医一直不太屑于和街坊邻居斗蛐蛐。认为那些人都只是些一般的玩者,称不上玩家,和他并不在同一级别上。因此,偶尔邻居有条好虫,寻上门去和他的蛐蛐斗,他也只是从木柜的底层随便抽出几只来和你斗。倘有人提出要直接和他的虫王斗,他笑笑说,我不斩无名之将。想和我的虫王斗,可以。但你得从我的木柜一层一层斗上去,把这些蛐蛐都斗败了,才有资格和我的虫王斗。
今天他竟破例主动提出双方虫王决斗,这对我是莫大的看重。我快步跑回家把我的虫王捧来。
双方观察起对方的虫王来。
徐牙医的虫王是条白牙青虫,虫体硕大,开盖时,六爪凌空立在盆中央,一派王者风范。
我的虫王是条黄虫,色枯却清爽、额上有一道白纹,坊间俗称白头翁。
徐牙医说,我的虫大,你的虫小,不在同一重量级上。斗起来,你要吃亏的。
我心中暗笑,徐牙医不知道我这条白头翁当初海选入围封王的过程。
最初海选时,白头翁的虫色还没养出,体型又小,我一时看失眼,把它归入了测试虫的行列。谁料,在用它测试别的大虫时,它竟三口两口就将那大虫咬败了。
我起初不信,又接连测试了几只大虫,它均一一将它们咬败,连斗几场都毫无疲态,还越斗越勇,越追越凶。败将逃出盆外,它竟追咬到盆外去。
于是它反入围,放入盆中精养起来。渐渐地,它的虫色养了出来,黄而发枯,额上那道白线凸显成块状。
姥爷说,这可能是条奇虫。
我俩又拿了几条入围的大虫和它开打。发现它在打斗时,常有离奇咬口。一般的蛐蛐打斗,都是牙牙互咬。它却会楞丁咬对方虫体的其他部位,比如:头、颈、腹,或是咬对方虫的大腿、小爪。而且,打斗中,它越是处于劣势时,这种离奇的咬口就越多,往往由此而反败为胜。我们多次测试,多次这样。甚至有些蛐蛐放入斗盆,见了它,不但不敢张牙,还转身便逃。于是我们断定它是条奇虫,封它为王。
想到这些,我笑笑对徐牙医说,小是小很多,但拿也拿来了,还是打吧。
两虫入盆,无需草撩,急速巡盆,马上开打。只听得两牙咬得嚓嚓作响,时而你进我顶、拱成桥状。时而头摆颈甩,腾挪翻滚……
激斗半晌,毕竟白头翁虫小,被逼至盆边,青虫还拱,白头翁被掀翻,只听得咔地一声,一条大腿被咬掉。白头翁翻过身来继续恶斗……渐渐又被逼至盆边,再被掀翻,又咔地一声,另一条大腿也被咬掉。再也翻不过身来了。青虫骑上去咬……蓦地,只见青虫急速退下,呆立一旁……
我搞不明是怎么回事?
徐牙医惊叫起来,大事不妙,我的虫王被咬伤了。仔细一看,果真,青虫的前小爪处有体液像珠子似地渗出……
徐牙医急速将青虫从斗盆中提出,可为时已晚,青虫腿爪乱蹬几下,死了。
徐牙医神情懊丧地呆立着,自言自语地说,上辈人是说,白头翁里有疯虫,轻易别跟白头翁斗。我看它虫小,大意了……
这时,牙痛患者又来了,徐牙医忙着招呼他。
我捧着自己的蛐蛐盆得胜班师。
回到家,我激动地把白头翁咬死徐牙医虫王的经过说给姥爷听。
姥爷笑咪咪地打开盆盖一看,白头翁竟也挺死在盆中。
我大呼可惜,不甘心地说,虽然白头翁也死了,但我还要向邻居们宣布我的虫王打败了徐牙医的虫王。
姥爷的脸一下严肃起来,慢慢说道,他虫死在当场,我虫死在场外,虽有先后之分,并无输赢之别,不能说我们的虫王打败了徐牙医的虫王。尤其千万、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这样说。
我问,那为啥?
姥爷说,我听说常有上海人到徐牙医诊所来高价收购蛐蛐。徐牙医家里伢儿多,他靠此补贴家用。因此,蛐蛐输赢的名声对他来说很重要,而我们无所谓。千外、千万别出去说,记住没?
噢——我明白了。
后来,小伙伴们向我打听攻擂的战况,我都说,打到一半有人来医牙齿,没打完。前面打的,互有输赢,不过,还是徐牙医的赢面大。
这些话传到徐牙医耳里,他大为感动,认我做了忘年交。常邀我到他家去,拿出上辈人传下了的虫谱秘笈供我翻阅。告知我蛐蛐斗前喂养的饲料秘方。偶尔,我俩也斗几场蛐蛐,但那不是一般的简单打斗,打斗前,我俩都分别加以分析和评估,然后实战检验。往往都是徐牙医的评估精准,他便把他的依据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我的识虫能力又有了极大的提升,我再三感谢他的无私传授,并尊他为师。
他笑笑说,别谢我。真要说谢,我该谢你姥爷。
我不解地问,为啥?
你不跟别人说,你的虫王咬死了我的虫王,是不是你外公教你这么做的?
嗯。我把姥爷对我的嘱咐如实地学说了一遍。
徐牙医听后感叹道,你姥爷才是蛐蛐玩家,真正的大玩家。
这句话,我当时并没完全理解,但随着年岁增大,越大越理解,姥爷通过玩蛐蛐教会了我如何做事、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