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开始了。
就是没人动员,我都愿去。亲近田野,就是亲近蛐蛐,我头一个报了名,被分配到北大荒兵团。
初去不明白,到后才知道,北大荒是高纬、高寒地区,没蛐蛐可玩,我心一下浮了。
兵团前期,扎根教育抓得很紧。会前,宣读扎根誓言。会后,齐唱扎根歌曲。我喉咙里含糊地跟着咕咕,脑袋里直想,赶快调回浙江农村。
却一直没能调成。因此,有近十年没玩蛐蛐。
幸好,后来不用扎根了,返城的头一件事便是恢复玩蛐蛐。但毕竟停了这么长的时日了,要立马恢复起来并不容易。
发小虫友都四散了,分居在这个城市的东、西、南、北。一年里,欢聚两、三次倒还成,可为了斗个蛐蛐,大热天赶个把小时的车程随时常聚,那就有点离谱了。更何况,他们玩蛐蛐没我痴,成年后,大都不玩了。
那亦师亦友的牙医徐宝荣也已故去,我成了失群的孤雁。要玩蛐蛐必得新找虫友了。
先期,我去杭城虫友聚集的岳王路花鸟市场。那里,虫友乌泱乌泱一大片,围成一堆一堆地斗蛐蛐,但都带赌博性质。有的,一场赌五、六分;有的,一场赌三、四角;有的,一场赌一、二块。
我想小赌怡情,倒也无妨。深入进去才明白,这是他们的行话:一分为一元;一角为十元;一块为百元。而且赌分、角的少,赌块的多。乖乖,赌几场就上千,赌一天输赢得多少?不成豪赌了吗?不能参与进去!
我怀揣着蛐蛐,满市场找不赌钱的虫友斗。但在这个市场里,像我这样的清玩客属稀有动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两人蹲下来正要斗,哗地围上群纯赌徒。他们自己不带蛐蛐,专门在市场里“假道伐虢”。有人斗蛐蛐了,他们两两捉对,凭各自眼光,你押甲虫,我押乙虫,定好赌注,斗完结账。
纯赌徒还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我俩围在核心,久久地确定着赌额,仿佛将斗的两只蛐蛐的所有权是他们的,没厘清谁跟谁赌、赌额是多少之前,是不许开斗的,否则就有人踩盆。甚至连怎么撩草都得听他们指挥,绝不许带草冲锋,不服从指挥,又有人要踩盆。
有些赌徒很在意虫斗的过程,人多挤不进,就爬趴在别人的背上,把脑袋探进圈子里看;可有些赌徒只在乎结果,并不在乎过程。人多挤不进就不挤,或蹲或站在圈外,点颗烟叼着等结果。
结果出来了,输的一方默默地点出一叠钱递给赢家。这时,人民币仿佛不是人民币,只是几张花纸而已,秒输这么多钱,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啵地一声,把烟卷吐掉,啪啪地沓拉着脏拖鞋,又去找新场子再赌。
赌徒散去,我们两个清玩客才得以直起腰来透口气,收拾盆具走人。蛐蛐斗输的一方倒还容易走脱。斗赢的一方想要走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往往有好些赌徒会追着硬要收购那只斗赢的蛐蛐,一块(百)、两块(百)……五块(百)……十块(百)……哇,虫价上千了,有的虫主会动心卖了。我是虫痴,不靠卖虫发财,真好的虫,出再高的价,我都不卖,常常招来恶骂,你要带进棺材去呀?
赏菊、斗蛐蛐原是秋季的两大雅事,却被他们搅成了闹剧。只是闹剧倒也罢了,有时还会演成恐怖剧。公安有时会来冲击,我们清玩客也吃挂落,被裹进局子去。进了局子再三分辩,幸好有些赌徒凭良心如实反映情况,我们清玩客才被释放。公安民警教训道,下次不许到这里来斗蛐蛐。
我心里怼道,就是许来,也不来这鬼地方斗蛐蛐了。
可是,你要玩蛐蛐还不能不来这鬼地方。你得上这里来选虫、买虫呀。按说,我算是个资深的蛐蛐玩家了。选虫于我而言,既易如反掌,又饶有兴味。可我很快发现自己并不适应这里的虫市。
首先不适应这里的虫源。先前,我们玩的是清一色的杭虫。改开后,涌来大量外地虫。有山东虫、河北虫、安徽虫……而且渐渐呈现山东虫独霸的态势。
市场前的一条小巷内,一溜摆着几十个虫摊。每摊都有几百只白瓷小罐,小园铁片盖着,橡皮筋扎着,按价码分成几堆,任君自选。间或有卖河北虫和安徽虫的,也一律冒称山东虫,还都来自宁津、宁阳两县。乖乖,这两县的建制也忒大了,横跨半拉中国。
因此,来这里买虫,不但要识虫,还要会辩人,那才能买到真正的山东虫。否则,花了山东的彩礼钱,却娶回河北媳妇,甚至安徽妞。
好在北大荒兵团里,山东籍的战友很多,我对山东口音的辫识力很强。一开口说话,便知虫贩是否是正宗山东人。买之前,还会表明今后认牢他买,要求该虫贩出示来回车票和身份证,所以买到正宗的山东宁津虫、宁阳虫,大体还有保证。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理,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虫。我以前玩的是杭虫,有些选虫的技巧也就不完全适用了,选山东虫,顶多只能算半个行家,很多地方还得从头学起。
其实,刚开始,我对山东虫还是有些不屑的。认为我们杭虫绝不会比山东虫差。早在南宋,蟋蟀宰相贾似道编著世界第一部有关蟋蟀的研究专著《促织经》之际,杭虫就是天下名虫。繁衍到近代,上海等地有不少赌虫客也都是来杭州选虫、买虫的,徐牙医还曾靠此长期贴补家用。
更何况,当时的山东虫的虫价,一般从二十元一只起步,这不是我一个工薪阶层的人可以随便玩得起的。而杭虫只有它们价格的五分之一,因此,在初期,我还是以选购杭虫为主。但后来数百次的斗虫经历改变了我对杭虫和山东虫的认知。
那时,我已结交到几个新虫友了。我们旅游局常召开系统中层干部会议。参会时,知道了局系统下属的几个大宾馆里,有几个部门经理在玩蛐蛐。共同的爱好,结成了新的虫友圈。
他们玩蛐蛐是两搭的,圈外小赌、圈内清玩。想玩虫了,打几个电话联系好,大家赶到某个宾馆,找间退了客的空房,便可玩个畅意。斗完虫,还互相切磋。他们发现我无论是选虫,还是养虫,都能侃出好些道道来,于是尊我为老前辈,称呼我为杨老师,买虫都请我去掌眼。
尴尬的是,正如常言所说,徒儿三拳打死拳教师,我这老前辈的杭虫却屡被后生们的山东虫咬败,引来他们的奚落。为维护师道尊严,我只得弃杭虫不养、改玩起山东虫来,心中却埋下个很大的梗结——杭虫衰败了?
可惜这个新虫友圈并没维持多久。后来,这些虫友,有的高升,独撑大局去了;有的经商,挣钱要紧,无暇再玩;有的移居海外,再见一面都难。
玩蛐蛐,我又成了孤家寡人。
变迁难挽,只能适应。我调整了蛐蛐玩法——不再找虫友,独自一人玩。
这些年,我在争取自己的前程方面也没闲着,和几个合资人筹建了一支旅游大客车队,效益不错。而且,往往是效益好的企业,老板不忙。初期,我利用在旅游界的人脉把业务网络搭建好以后,具体的调派车任务全扔给总调度去安排了。每日只需签签报销发票。虫季,自己是老大没人可管,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玩虫,兼有雄厚的经济力支撑,玩虫玩得很嗨。
受中国好声音赛制的启发,我决定举办一届四地蛐蛐虫王赛。花了巨大的精力与财力,组建了四支参赛虫队:山东虫队、河北虫队、安徽虫队、杭州虫队。每队以百只蛐蛐为基量,海选出十只参赛蛐蛐。为消除心中杭虫衰败的梗结,在杭州虫队海选时,作了弊,把海选的基量扩大为两百只。
虫王赛的赛程是这样设置的:
第一阶段:小组赛。各队内部攻擂,决出当地虫王。
第二阶段:半决赛。四地虫王两两捉对,决出参加决赛的两只蛐蛐。
第三阶段:决赛。半决赛胜出的两只虫王决斗,胜者为虫王赛冠军,封大虫王。
我内心深处渴望着杭州虫王能获此殊荣,消去我心中杭虫衰败了的梗。
前面讲过,我在海选时曾作过弊,把杭虫的海选基量扩大了一倍,如此,选出好虫的机率就增大不少。半决赛时,我再次作弊。把山东虫王和河北虫王搭对,而把杭州虫王和相对弱一些的安徽虫王配组,又有利于提高杭州虫王进入决赛的机率。
虫王赛隆重开幕。
第一阶段:小组赛。每队选出一只蛐蛐做擂主,其余九只蛐蛐依次攻擂。输者淘汰、赢家守擂。如原擂主守擂成功,为避免擂主因连斗而体力不支遭败绩,规定守擂成功后,休战一天再斗。这样,四队的攻擂、守擂战进行了半月余才结束,终于决出了四地虫王。
第二阶段:半决赛。
我将山东虫王PK河北虫王那场半决赛率先举行。
河北虫王是条黑头青。
山东虫王是条紫麻头。
两虫入盆,急速寻斗,相遇即咬,咬成一团,不停地旋转身体。俄而,又停止旋转,六足蹬直,用力前顶,两虫腾空如桥……这时,紫麻头突然来了一个后仰背包,将黑头青抛出盆外,自己立于盆中,振翅长鸣。
我万没想到山东虫王竟这么利索就将河北虫王战败,正在感叹山东虫果真历害之际……没想到黑头青闻听紫麻头的鸣叫声回爬进斗盆,张牙振翅,直奔紫麻头而去……两虫复又猛烈地撕咬起来。你退我进,渐渐地,黑头青竟将紫麻头顶到了盆边……眼看虫势将要反转,却见紫麻头一个捉口将黑头青捉翻……黑头青翻身后仍不松口,双虫锁成一体翻滚,好一个乌龙绞柱……真精彩呀,我高兴得拍起掌来……这时,却见紫麻头突然甩开,朝黑头青的小爪处猛咬一口。顿时,体液从黑头青体内渗出,挣扎着要翻过身来,却怎么都翻不过来了,抽搐一阵,六足松懈下来……
我看得极为激动,斗虫都斗了快一辈子了,这是我亲眼所见第二只被当场咬死的蛐蛐。遥想当年,我的白头翁咬死徐牙医的虫王,是处于将败的劣势中偷袭而成的,属败者的侥幸。而这一次是勇者的完胜,绝对无可争议的完胜!
我呷口茶,镇定下激动的情绪,实施第二场半决赛。安微虫王PK杭州虫王。
安微虫王是条黄虫,色枯、头线粗而清晰、配一双黑钳,透出股杀气。
杭州虫王是条朱砂虫,朱头、青项、翅金黄中泛出琥珀色、白腿如玉、配一嘴青白牙,好一付当令的虫色、牙色。
两虫相较,我看好杭虫。
两虫入盆,并不如山东虫、河北虫那般主动寻斗,需撩草逗引和驱赶。两虫头须触碰后,安微虫王略略后退,扎稳底盘,幽幽张牙,并不鸣叫。杭州虫王张牙振翅,鸣而不冲。
对峙片刻,安微虫王冲了上来,两虫以牙钳对咬,一番盘旋撕咬后,杭州虫王松嘴退出圈外……
我不信杭州虫王就此败北,急急撩草试牙。果真,杭州虫王依然张牙振翅,且回马枪十足。我把两虫再次撩到碰头。
安微虫王又幽幽张牙,一付恭迎大驾、并不怵你的架式……杭州虫王则一边鸣叫一边拼命抖动身子,断不敢冲上前去撕咬……
我心中大呼不妙,这才想起,时令尚早几日,安微虫王的黑钳硬而未脆,而杭州虫王的白牙韧而未坚。杭州虫王吃亏在牙的硬度上了,前番咬斗下来,杭州虫王的牙钳感觉疼了,故而怯起阵来……
我顾不得竞赛规则了,撩起了冲锋草,杭州虫王这才又冲了上去,两虫再次撕咬在一起……可是再斗了十余回合,杭州虫王复又松嘴退出,安微虫王追咬上来,杭州虫王竟慌忙爬墙逃出盆外……
一场我期许甚高的半决赛竟如此草草鸣金收兵。
第三阶段:决赛。
本来,按赛程,半决赛后,需休整一日再战。可我却突然决定马上举行决赛。心心相惜的杭州虫王败了,甚至连决赛的资格都未能取得。我对决赛的结局已毫不关注了。谁赢,都只是邻家孩子的辉煌。
我将山东虫王紫麻头放入了斗盆……
可能是伤透心了,我突然感到身累、心更累,甚至连站着观战的力气都没了,便在沙发上摆了个葛优躺……不一会,安微虫王独腿爬出盆外来……
结局太闹心,四地虫王赛,杭虫竟垫底。
我不愿将杭虫如此不堪的颓势展示于世人,决定将这场虫王赛烂在肚里,拍了那么多的录像资料也全部封存起来。
但颓势却总还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你可封存,却没法抹杀……满耳响着哀叹声:称雄千年的杭虫真衰了。
可我绝不能容忍杭虫衰败!
杭虫于我,是一个精神寄托的载体,一玩杭虫,我就会追忆姥爷;想起徐牙医向我谆谆传授养虫经;甚至会浮现出发小们一起玩虫的趣事:有一次,我的一条好虫逃进墙缝了,发小们排队呲尿楞将那虫灌出来……
我对杭虫的痴迷已入骨,它是我永世的眷恋。我不能任其衰败下去,定要让它再度雄起……
经过思索,脑里酝酿出一个让杭虫雄起的计划来。既然山东虫那么厉害,那就利用山东虫的基因来培育出新一代杭虫来。
为此,我再度改变蛐蛐玩法。
一纸箱一纸箱地买来山东虫,买来就开斗,一场接一场地狂斗。每场斗完,无论输赢全部放生,让它们重返自然界去和杭虫杂交、繁衍,培育新杭虫。
当然,这需耗费巨资的。但我已痴狂,啥都不顾了。可叹的是,效果却并不明显。隔年虫季,小区的虫鸣倒是稠密了许多,但一听那些虫鸣,无需逮来检验,便可判定仍还只是些小虫、弱虫。
难道山东虫的放生量还不够?
于是我增大了放生量。但毕竟人民币不是桔子皮,这样无节制地耗费,会有些肉疼。我调整了山东虫的放生方案。
但调整并不减量,而是想法降低虫价。多年山东虫买下来,摸到一个规律。山东虫贩每次来杭卖虫的返程票都是来杭前就预定好的。卖到返程的前一天,他们会把还剩在手中的山东虫降价处理掉。打包买进,剩虫价只有平时虫价的十分之一左右。于是,我专收剩虫。买来后,又没日没夜地开斗、放生……
但到后来,我的财力渐渐不支了。近几年,海外游兴起,国内游萎缩,我私营的大客车业务量严重不饱和,效益随之锐减。
大势使然,任其自然,我不去作无谓的努力。
但杭虫的雄起计划是必须再度调整了。山东二尾虫太贵,大量放生不起了,改买山东三尾虫放生。这下,小区里的杭二尾美了,一夫多妻……由你美吧,多多交尾,多多繁衍,杭虫雄起拜托你们了。
转年虫季,听虫鸣,仍可断定,还只是些小虫、弱虫。搬动花盆,会蹦出些所谓的新杭虫来,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告诉我,杭虫雄起计划破灭。
仿佛老天也要阻止我的徒劳,2020年,新冠病毒漫延,封城封路,客车全停,营收尽没,还不能裁员,每月几万、几万地亏损。到了虫季,我连山东三尾虫也放生不起了……钱虽不万能、没钱万不能,雄起不能了,任它萎吧……天意如此,不可逆天。
我在思索,今后还怎么玩蛐蛐?
脑里涌出许多种方案来:
像千年前的蟋蟀宰相那样编写蛐蛐专著?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徐牙医如还在世,他收藏有大量蛐蛐秘笈,两人合作,说不定真能成。但由我一人独自来完成,真有点老虎吃天,不知何处下口了。而且,即便历尽千辛万苦,真捣鼓出一本小册子来,又如何出版?读者受众群太小,谁出版谁准亏,没有哪家出版社肯接稿。自费出版?光书号费就得几万,咬牙掏了,又有个难题,印多少?印多,必积压成废纸。印少,形不成反响,不如不印,此念休矣。
又想去老年大学学国画。学成后,不描花不绘朵,专画蛐蛐。国画史很可能由此而改笔,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张大千的虎、李可染的牛、黄胄的驴、杨伟民的蛐蛐……呸!我啐自己一口浓痰,白日做梦。
东想不妥,西想不成,我劝慰起自己来:以你的体力与财力,今后也就适合“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了。闲观蛐蛐,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静闻蛩声而思念悠悠、回味久久……若文思涌来,不妨写些有关蛐蛐的小文,找几家大网站发了。新媒体发文免费还受众群大,说不定圈些粉来,互磋虫艺,倒也不失为一种优雅而可行的新玩法……定了,以后就这么玩!
终于开悟:人须有痴,却不死守,方可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