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各个国家的公民被赶上高速汽车,倾泻在可欣港等候救援。这原本是件很平常的事,她却不安心,心想着哪里会飞来炸药,哪里又投来激光,草木皆是兵。
缪一朵,当代知名的小说家,受邀去A国作她最新小说理论的报告。讲台上她说要关注现实、关注未来,用戏剧化指示历史的导向与个体内在的弊病。不过的,世界貌似更加戏剧。一场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冲突,这是政治家口中变换的言语。眼下,从阮城到文柯邦战火绵延不绝。
对此新闻并不作报道,两派大约在作所谓最后的和谈斡旋。不过,大约二十年前起,和谈就不再有什么效果,只是作为有道德分子发动战争前应有的形式。不管怎样,一切发生得太快。对一个在社会上漂流的作家而言,她没时间去想其中的利害,只想知道回程的消息。
缪一朵在可欣港内四处望了望,别个都很轻松。有讲时政经济的,有讨论娱乐热点的,有几个孩子则在父母眼底下玩着电子游戏,又时不时抬头看看父母的神色,好像在思考该不该继续玩。缪一朵很久以前就不玩电子游戏了。同行的伙伴云不凡又不在可欣港,也没什么和陌生人聊的话头。她还担心着有没有导弹攻击呢,这样想着,她慢慢远离了港内攀谈欢笑的其他人。
沿着磁导轨走,尽是银白色的镀层,机器人在别处作业。远离港口的这片常年空出来,偶尔也堆放些要处理的货物与机器。缪一朵往外走,不远处是座信号链接节点的小塔。靠着它坐下,继续检索信息。手段用尽,于是知道消息封锁得很紧。她认识的最大的官——作协主席云不凡要他少操这心,救援用不了多久。联合国早就签了人权法案,战争不准真人作战。第一个要保的就是你的小命,且把你那作文章的想象力收一收。缪一朵气得很,想给这个大忙人发句脏话,不是你给我弄过来,我——转念删了的好。
全息屏幕关闭,缪一朵叹气。她倒根本不怕什么性命的问题,好歹写作的人,自己竟能与这件事这样的无关。任港口的幕墙把自己赶在外面,而无能为力。里头,里头看不见。幕墙前,像长着眼睛,看着她,诱惑她看去。她能做什么呢?
缪一朵刷起新闻,头条是刚刚捕获的外星电磁波解出的图像,一些像是外星文字,而无具体规则的符号。这让科学家很头疼,完全无法指望没有文化交流的另一个文明去理解它。缪一朵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她想她只害怕人类文明莫不是要被人类自己毁灭。至于外星人什么的入侵,加速这一过程,那是再好不过。缪一朵笑笑,也许现代人关注的早与自己所在乎的不相同,他们要向外探索,自己则更急切地修补房屋。缪一朵想起来大学时候在文学社团里有一篇未写完的科幻小说,打起腹稿,预备登船。
从一个奇点向宇宙最末的空荡荡,恰似蝴蝶扇动的翅膀与台风。表面毫无干系,实则命中注定。出于这个目的,国家公司在纪元初年建立,至今一百年整。
我获得比以往更多的一日假期,用来活动身体和维护飞船设备。——朋友们,请允许暂用“我”这个字以表述,之后做出阐释并向公司寻求援助。说回来,我是在每个奇数月份第一天从休眠仓里醒来,十分遗憾无法与母星的朋友们共同欢庆这个日子。但请放心,我并不会因此耽误计划表。就像登上飞船后的每个日子一样,我对每个应该检查的部件检查并申报、按系统下派的任务进行维护。
在原定的时间里完成,我本分如此。作为国家最优秀的航天员,我向这个日子表示我的敬意。我依旧保有完成任务的决心,要为星球探索、获取外星消息作出自己的贡献。就像探索本星系时的勇敢,我总这么说。但十分抱歉的,我应该自责,“我”的问题实在过于棘手,想我们的专家知道。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环绕。“我”为此很困扰。
因此,我也知我不是我,而在纪元三十二年成为我。
这样的情况本在上个假期出现。依据航天员条例,应当加大休眠仓内第二镇静剂的剂量,并即刻进入休眠。但第一条第一款表示,航天员应需要完成维护任务。在此作出了错误判断,致使系统程序并未发现航天员的异常。并违背了第一准则,在休眠期间出现梦境,并无法执行附则即刻醒来。此下是梦境记录。
草原,草原,草原。云,依次见几样牲畜,无规则行动。无规则行走,寻找什么目标。住房、儿童、女子。门内老人,坐着攀谈,听得见声音,不能理解意义,无法作出记录。
首次发出消息,等待命令执行。向国的未来致敬。
二、
硝烟弥漫,却没一丝气味。似乎在进行虚拟游戏,缪一朵操纵作战车,裹挟在一众车辆中向视野里猩红的红点前进。
无论怎样探查,都很难发现这股部队。披着夜色,按下静音键,像一个个工蚁匍匐前行。视野里自动开启了全息屏幕,像几十年前老汽车的中控屏幕一样显示车辆数据。缪一朵盲目的跟随着,又忽然收到云不凡的消息。一个军人形象在脑海里出现,指示她去突袭驻扎在S城附近的一股部队。
她还迷糊着,炮响打断一切。夜晚瞬间被照亮,刺得睁不开眼,缪一朵忙低头转身,扯过物件来遮挡。从身边又飞起来许多无人机,向前方突击。有的飞远,有的则直接坠毁,与自己的部队相撞爆炸。身旁爆炸声不绝于耳,是车辆被黑入启动自毁程序。缪一果既看不见敌人,也看不到自己人。眼前只有两方的导弹相向发射,却等不到相触及就熄灭下坠。激光光束闪烁,但都被无人机阻拦,反射光线点燃四周的绿植,火光四起。她想要站起,一路往战场中央去。视野渐渐抬高,她举高双手,战场在一瞬间止息。所有机械审视这个在自己程序外的异端。约两秒后,炮火齐发,没有阻拦。
咚,咚咚。
缪小姐,您没关门。
原来梦一场。缪一朵坐起来回想刚才的梦,回国后时不时就有类似的梦发生。战场始终很离谱,一会在老家,一会在久居过的城市。这次则好像是攻打自己的母校,看着宿舍燃起来,不知怎么没认出来。自己貌似很怨恨这世界,恨不得毁了的好。
缪小姐,您醒了么。
酒店是仿古的,不用睡眠仓,改用床。缪一朵起身承认是自己花钱买罪受。从床上看不见外面,她整理衣装去洗漱。心里暗骂,这AI也不嫌烦,倒真尊重瞧得起自己。
您还好吗,系统显示您惊醒了,您做恶梦了么。
是,是的。我做了大恶梦,请关闭那个脑电波监控。
我想您误会了,我不是机器人。我是这层的维护人员。说白了其实是保洁阿姨。昨晚看您没关门,但您睡了就不好意思打扰,我们要尊重您的权利。
阿姨。老姐姐,不是本地人吧。缪一朵,听见不是机器,做了错事似地赶紧洗漱出来接迎。真是保洁打扮,但现在应该普遍出现在机器人的喷涂上。
不是。您的早餐。我顺带来看看有没有事情。这位奶奶将皱纹挤成笑容,虽比不得机器笑得标致,但亲切得多。打散缪一朵方才的怨气,带上些思念亲人的感伤来。
谢谢,您请进。让过自动推车,缪一朵跟在老太太后头说。这个年岁您应该不用工作吧?国家在养老上,做得还是很好的。也不用做保洁,现在都是自动的。
老太太看着推车擦桌子、摆盘、将椅子对齐,静静地等待不说话。那我能做什么。人总要做些事的,老板照顾留我,我也不用他的钱。您是位作家吧,不就这么生活吗。自己的命,自己随随便便地过。
您忙吗。这想法好有意思,有时间聊聊天吗。
我没工作,机器其实都自己完成。不过有意外时候联系对应人员,我想跟着这个家伙,顾客才会觉得值价。不去也没人知道,但我不记事,也没故事给作家写。祝您下次有好梦,我关门。
缪一朵还想留一留她,一想确实没什么话。又看见老太太手上什么在闪光。诶,您的那个手串跟我一个样。
老太太笑道,我没偷你的。
缪一朵要回驳不是这个意思。老太太先说话,进门来刚才瞧见您带着一个样的,藏着掖着怕你说,还是给发现了。说完笑着走去,缪一朵看她笑的样子,才知道分明是她故意露出来要她看,好逗她玩。
不再多想,她吃起早餐。看窗外,各色的小房子。又生感慨,自己真过时了还不如老太太想法时髦。或许自己再老些,也该找一份这样的事情来做。时代总要要变的,人口收缩后,老的高楼大厦慢慢无人使用用而被拆除。后来又不便利,便将大厦往地里拓展。把她们这些人给埋了,倒也是一件好笑的事。想着,缪一朵突然记起一夜飞行过来是找云不凡的。意念打开全息屏幕,播出通信……
用户繁忙……
嗞……
只有这个不知真假的声响在宇宙里游荡。太空航行是这样,尤其孤零零的时候最叫人害怕。云丕凡想,他并不是一个人,最不应当害怕的才是。窗外黑洞洞,阴冷感爬上他的身体。好像自己一定会失败,可这是不能有的想法。失败便意味着不再自由,而自由联盟从不会放弃追寻它。
云丕凡小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忧虑。那时星球上的人总在为自由作争论,他不喜欢这样。但从小的教育表示他应该尊重自由,所以更多时候他选择独自待着。父亲的引导下,他向往深空,认为那些闪亮亮的星球不应像自己一样孤单,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会有它的朋友。
就此对太空的这份好奇让他走向与其他孩子不同的道路——像他父亲一样探索太空,他总梦想和他父亲坐上同一架飞机。慢慢长大,时间滴答。他渐渐知道宇宙空荡荡,可在他们的星系里却有两颗生命活跃的行星与他们遥遥相望。书本上写得很清楚,他们的朋友,一个资本控制独裁垄断,一个集权落后没有自由。
是的,深空里的朋友。不速之客要来了,以侵入的名义。星球上自由的本真还没论出来呢,存亡的问题让他们暂将自由搁置,结成自由联盟。
会面在其降落的位置,代表们开始磋谈。可人家肯派下大使来,不过一个目的,劝降而已。那些帝星的怪物,一个个就像全没意识的机器。那些涣散的瞳孔,便已宣告了入侵后的结果,自由者不可接受。民情激愤,几声枪响,再无和谈机会……
寻找救援,或者其他足以生存的星球。这是他作为第七次突破计划志愿者的任务,而他的父亲则是第一批。显然他的父亲失败了,那段故事制成的真实体验电影正摆在书桌前,放入休眠仓即可体验。可以用通网数据,但他买下了实体,只当与父亲共同驾驶。
出休息室,云丕凡正常检查各个部件的工作情况,保证各系统的正常运转。做完这些,再吃下难吃的能量块——他完全可以给这个小方块调成任何美味,不过他自己不肯,就此完成一天的工作。剩下的时间更多是在候命和在脑海里预想自己死亡的方式。他习惯这样的孤独很久了,总经不住思考未来的方向,和自己做这一切的目的。人生貌似和他过往所认识并追求的自由开始相背离。很茫然,宇宙的庞大总给人最明显的挫败感。
离恒星越来越远,他在仓外看自己的母星时这么觉得。系统提醒他的信号收发装置受损,需要他进行加固。穿着装备,减压,出仓。再熟练不过。沿着飞船表面攀行,一步一步都装在脑子里。加固也一样,他心想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遍。开始是新鲜,想要提升自己。后来发现这不算什么技术难点,机器比他做的快得多、好得多,又开始厌烦。最后接受下来这个常有的工作。不是习惯下来,只是你总是需要去做,不是么。
想到这他笑了。在加固完成后,他把自己蹬到牵引绳能承受的最远的地方,就像做了一次无人能超越的跳高。一想通,很心满意足。欣赏起眼前的星空,想象自己就在飞船里驾驶。从外头来观察,这是没有过的视角。
闭眼小憩,没有思考。
可是天意好像惩罚他窥探了真理。警报乍响。云丕凡想是前方有碎石,预备返回飞船里。抓住牵引绳向前时,系统显示是后面的追兵赶上。他大骂,那些难缠的东西真是该死。这么快就追上,那大概是它们将自己看作重点关照对象。真真小瞧了大爷我。
他开始分析,转向不可能,但这样行驶迟早被追上。若以第一套方案,将飞船解体以分散火力和进一步加速,然后等敌人进一步靠进再进行反击。可自己现在仓外,很难比此前的战友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云丕凡立即切断牵引绳,远程操控飞船使用一切攻击手段进攻。指示继续保持全速,等候敌人再次靠近时执行第一套方案。他检查身上的燃料,做出决定,果断减速……
什么也作不了,只有祈祷和看着氧气的仪表盘。他愈发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宇航服像一栋铁牢房,而他被遗弃在这里。不知多久,但他只是一直劝自己暂时不要睡。他想起他小时候问父亲为什么要开飞机。父亲说是为了自由。自由到底是什么呢?课本上总在讲自由,所有人都在追求自由。自由没那么复杂,孩子。自由只是做最本真的“我”而已,假如有一天,你把自由丢了,一定要想起这句话来。
意识模糊间,云丕凡启动通讯器,不知道母星在哪,他向宇宙大范围发送了他拟定好的报告。笑了笑,等那群虫子来给自己收尸。
……
云丕凡一下从休眠仓内醒来,真实体验电影带给他的震撼还心有余悸,可是怎样也记不清电影发生的具体内容了,就像那些个从来记不住的梦,惶惶一过,不再管他。看了看窗外,他要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嗞……
只有这个不知真假的声响在宇宙里游荡。太空航行是这样,尤其孤零零的时候最叫人害怕。
……
三
云不凡那个破官真别当了,就该让自己来当。缪一朵被放鸽子晾在一旁好多天后这么想。几天来她一个人在首都乱转悠,无聊的很。大概唯一的乐趣就是吃了数不清种类的冰糖葫芦。她心想,科学研究也未必是一件很苦闷的事。自己早就应该去做生物学家,先人家一步解决蛀牙和糖尿病的问题,至少冰糖葫芦爱好者要对自己感恩戴德。
假期不久了,学生还等着她上课,缪一朵整理好行李预备返程。至于向云不凡告别,她看不必。但大可以向那位老太太说声再见,缪一朵看了看时间还早得很。花上几块钱,不一会的工夫便有机器人来收行李,大概在自己登上飞机之前,就会送到自己的家门口,方便安全得很。
她查看去第一晚住下酒店的地图,不算太远。作家总有这个毛病,习惯走一走。缪一朵则是惯犯。瞧,顺着街道,独属她最怪异。这个点只有她一个人在街上走,害得那些机器人不得不停下来减速。假如未来的一天你的外卖迟到了,请一定责怪是作家的责任。但缪一朵不管这个,从路边的小店要了一份冰淇淋走得更慢。
缪一朵走着想,还是她这做小市民的自在。想吃啥吃啥,不必将心理才来猜去。又看见冰糖葫芦的店子,兴头上便买下。此后她总对人说,千万不要像这样吃,冰凉的冰淇淋和扎嘴的糖壳让她一分钟说不出话来。
她总算到了,那座旅馆不知怎的关上了门。她联系老板,电话另一头声音低哑。“我母亲病重,老人家刚走,旅馆不会再开了。”
四
从巨大飞船外的楼梯登上去,缪一朵走在一个长廊中,将去会面这外星来的莫名客人。
这封请柬飘荡在几十年前,一段富有意义的频率反复传向地球。当人们将全新的望远镜带向太空,终于窥见外星客人来访的轨迹。有人解出了那段讯息,那是被操控的一个文明,而他张开了大口,向地球来了。
走在长廊里,她觉得自己慢慢衰老下去,直到匍匐在地上无法动弹。慢慢缩小,化为乌有。很久,爬出一个婴儿,向前爬,学会叫喊父母,学会站立,行走和奔跑。这是个好时代,你完全可以享受资源的富足,科技的便利。可往前走,又不那么好。一场侵略在你的面前发生。幸好人民是团结的,既可以积极的预备为之一战,也可以像那个被侵略者一样思考起逃亡与薪火相传的问题。文明会活下来的一定会的。
缪一朵跑得很快了。而那个庞大贪婪的家伙,竟然被一封小小的书信弄得土解瓦崩。依旧恐怖,那家伙疯狂地毁掉了一切。但我们活下来逃出来,那家伙寿终正寝一百零一岁。
这是我们文明发生的故事,而你呢,缪一朵。
缪一朵,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和她没有太大差异的人。我想它属于自杀。缪一朵这么说。
我想要拯救你们,而你是我们拯救的唯一手段。
你在开玩笑。
不这是真的,你记得你曾经写过的那些文章吗?他和我的故事不会太像了吗?
如出一辙。你编出它来为什么?
是你回去告诉过去的你这么写下的?
时空穿梭,你讲得真荒唐。
我们有这样的技术,这也是你活到现在的原因。你会回到过去,让你自己写下他。
你有逻辑上的漏洞。我的文章跟本没人关注。其次,他最后导向了我们文明的毁灭,你在欺骗我,让我回去毁了我的文明。
可算这样,你不回去了吗。
哈哈,我要回去,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
她走过长廊,这一间屋门没关。她跟在机器人身后,往门内看。
咚,咚咚。
缪小姐,您没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