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芸大学毕业那会儿,也像很多年轻大学生一样,激情饱满,意气风发,随时准备带着这满腔热情投身于祖国的建设事业之中。她来到学校后,将自己所学的专业——生物方面的知识毫无保留的挥洒在三尺讲台上,那时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门小学科,认为可有可无,但她硬是将朝阳中学的生物教到了全县第一,至今提起来还无比的骄傲与自豪。
就在年终考评时,她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怎么也能得个“校先进”吧!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她措手不及。每年度年终总结大会大致有两个议题,首先由教学副校长总结一下本年度的教学成果,并公布对先进教学工作者的表彰决定。接下来是校长做下一年工作部署,进行新的人事安排,人事安排总是几家欢喜的事,因为会有人升职提干,对于大多数在教学一线任课的教师是没什么相干的,他们还得继续教课。但今年这次会议却不同,因为在会上校长宣布刘芸改科教化学,改科对一个老师而言不是小事,有时因为教学需要或是自身能力不足会发生改科现象,但刘芸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既非教得不好,学校又不缺化学老师的情况下,校长的安排显然有些刁难了!
不过学校的安排不容得你反抗,刘芸只有接受的份,本以为忙了一学习期,这回终于可以安心休息放松一下,却不得不紧张的投入到一个全新的领域之中,好在她还有一些化学的底子,不至于到全然陌生的地步,每天早起晚睡,看教材、做试题、听名师的讲课视频,此刻的刘芸仿佛一个准备中考的初中毕业生,勤劳刻苦只为再次站在三尺讲台的那一刻,给学生一个交代,给学校一个交代。
就这样两个月的假期在紧张忙碌的学习中结束了,新学习第一堂课,她由一个生物教师成功的蜕变成了朝阳中学的化学教师,当她还没张开羽翼准备飞翔时,蜕变的痛苦再次袭来。
校长来听她的课。
第一节课,校长事先并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在上课之初就进去,这样任课教师会有警觉,可能会临时改变教学计划,那么校长想要听到的可能就不是他的本意了。课上到一半,校长突然推门进去,刘芸心中一惊,慌乱中她强作镇定,继续在黑板上写着化学方程式:
镁在空气中燃烧 2Mg+O۪ =2MgO
“刘老师,你这个方程式对么?”校长的声音浑厚阴沉,放佛从地狱中发出来一般,让人听了心惊肉跳。
刘芸紧张得来不及拿黑板擦擦,用手将已写好的化学方程式涂抹掉,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她的样子是那样的不自信,不自信到让人看了想发笑的程度,此刻校长从后排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的讲台下,看着刘芸语气坚定的说
“你写的对,刘老师!”
说毕扬长而去。
只留刘芸站在那里,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羞愧不已,她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化学没弄明白有多么羞耻,令她感到痛心的是当一个教师的尊严面对行政化的权利时,传道者的尊严竟是如此卑微,卑微到一个从不接触教学业务的人仅凭借手中的权力可以无视知识的崇高而肆意践踏。
面对这些刘芸没再说什么,她改变不了校长,只能改变自己,她努力的教课,不断的学习,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那一届中考的时候,她再次收获了胜利的果实。
不过这一年,她又改科了,这次是教英语,个中艰辛可想而知,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就像一条蚯蚓,被人用刀剁成了几段,可每一段仍顽强的活着,并迸发出鲜活的生命力,也许这次校长面对这卑微的生命也动了一丝怜悯,所以从那以后她没再改过科,直至今天。
“没什么,刘姐,我们班学生怎么又惹你生气了,你别放在心上,小孩不定性,咱们教育到了,问心无愧就行了!”关鑫感到很歉意,其实对教师这个职业来讲,从业良心最重要,你生产一个不合格的生活用具,例如手机、或是铁锹,不合格不会对你造成多大损失,充其量是花点冤枉钱的事,可一个老师若教育出来的学生都是“残次品”,那可想而知,将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多么大的危害!如今,哪个科任不尽心尽力的教课,作为班主任,对自己班的学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一面希望孩子有好的发展,而作为同事,同室共处情同姐妹,一面又不希望每个老师都被孩子气得一身病,所以中间周旋的就只能是班主任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昨天我布置了一个英语小作文,结果今天上课时,课代表放到讲桌上的还不足一半,我问他们为什么不交作业,不是说落家了,就是作业本弄丢了,你说这帮学生们,可气不可气!”刘芸也不过是习惯性抱怨,20多年的执教生涯,什么样淘气的学生她没见过,什么样撒谎的理由能把她给蒙骗了,这些学生日常惯用的小伎俩她原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生气他们不懂事罢了!
“嗨,刘姐我当是什么大事,我这就让他们交作业去”关鑫说完站起来要走。
刘芸忙一把拉住她,笑呵呵地说:“傻妹子!你今天就省省吧,尽情的享受一下今生美好的教师生涯中这最后一天吧!过了今天,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就没有机会啦!再者,现在学生正做眼保健操呢!中午有时间督促一下,我已经和科代表说好了,收齐了下周一交给我就行!”关鑫见刘芸这样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正在这时体操的音乐响起,全校师生到操场上集合,班主任组织自己班级站好队型准备做操,广播体操本是一项对身体发展有益的运动,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生们大多都不喜欢做操,即使站到操场上也无非是应付老师,趁你一不留神他这里就搞个小动作,或借伸腿的姿势踢一下前面的同学,或左顾右盼四处张望也不知道要找哪个人,即便每天都能见到面,抑或在下蹲的时候顺手拣一块小石子朝旁边的女生扔过去,那女生嗓子尖喊出声来,检查课间操纪律的老师必会走过来,记下班级和学生的姓名,一并在间操结束后站在主席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点名批评其所在班级和班主任的姓名,这其中关鑫是常客,如果哪天她没被点到名,自己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但今天她真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居然卫生纪律都没问题,这让她深感意外,回教学楼的路上,宋一茹凑过来说:
“边主任这人还挺讲究的呢!知道你这是最后一天了,他再怎么为人刻薄也不会差这一天的!更何况你这是高升,保不准将来还能有用的着你的地方呢!”
宋一茹的话不失偏颇,的确如此,平日里关鑫的班级必是纪律和卫生最差的,不论她怎样努力,每次发班主任费扣掉班级评比名次的考核费,她所剩无几,加之身为外地人,偶尔请假回家,有时还要从工资里拿一些去补罚款,她曾和宋一茹开玩笑说,“这个班主任的位子有前途啊!你干着干着就富(付)了!”
每到这时,宋一茹都会鼓励她说:“小关,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只是没遇到好领导而已,只要你坚持,将来一定会有出头的那一天!”
如今一语成谶,她感激宋一茹对她的关怀,在两个人相处的这两年多来,宋一茹并没有给她多少物质上的帮助,却在精神层面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勉励,这才是关鑫真正需要的,古人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来也不过如此吧!这不禁让她想到今天的公开课,这堂公开课算不算是对宋一茹的一种致谢呢!
回到办公室,关鑫想准备一下下午公开课的材料,虽然这节课她已在脑海中像过电影一般播放过了无数次,但一想到今天真要站在讲台上开讲了,似乎又有些紧张,是害怕么?当然不是,来学校至今,和领导吵过无数次架,如果不是现在法治昌明,她早被校长找个理由开除一百次了。那会是准备的不充分么?也不是,别说事前有准备,就是大大小小的求职面试,她也参加了十几次,光是和在大学那会儿讲汇报课比起来,今天这节公开课还算不得是大场面。那是为什么呢?关鑫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总感觉在这节公开课上会发生点什么!
“关鑫,看到宋一茹了么?”说着只见食堂老板娘向她办公桌走过来。
“没有啊!”关鑫感到很奇怪,平日里她们和食堂并无接触,只是每月月初将收上来的伙食费交到她那里便再无往来,今天她怎么来找宋一茹呢?
“小宋不是总和你在一起么?”食堂老板娘大概不相信这会儿关鑫说的话!
“陈老师,你要是有要紧的事就和我说,等会她回来我告诉她,她没带电话应该不能走远,可能是回班级了或者上厕所了”关鑫看到食堂老板娘很着急的样子。
“这事和你说也没用,还是中午吃饭的是时候看见再说吧!”说着转身出去了。
她本是食堂的老板娘,关鑫却称呼她为“陈老师”是有道理的,她本来是学校的正式在编教师,却从没教过课。从来的那天起就开始管食堂,外雇了一个厨师四个服务员,所谓服务员,也不过是这镇上住着的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干起活来还算麻利,负责给学生盛饭菜,收拾碗筷等,老师的饭菜也由她们来盛,每位老师一个餐盘,按量分配。
食堂每天只做一顿中午饭,每顿饭四菜一汤,一道主菜,三道配菜,主菜里面有肉,配菜是素的,汤的种类取决于今天的素菜,若是有炒菠菜必然会用切下来的角料煮一锅清汤,如此种种,也难详记。
还是说说分菜吧!主菜的肉是有限的,比如说青椒炒肉段,必是端上来一盆青椒,再通过服务员的用心搅拌,方能看见几块肉段,这时服务员的手是发抖的,若领导过来看到的肯定是肉段炒青椒,满载而坐,大口吃起来。轮到普通的老师,服务员的手需抖几下,将盛到勺里的肉段在重新抖落到盆里,方见功夫,这样优秀的服务员,是不愁找不到共工作的。
按说老师们也看不惯,但食堂老板娘从不在意这些,早在几年前,她便晋升到中教一级职称,如今管理食堂,既不短了收入,又不用操心教学,有如此能力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任谁看不惯也只得作罢。
关鑫这里正纳闷呢,林子涵来到她们办公室,用她那甜美的声音向大家打了个招呼:“嗨,都没课啦!”
办公室里的老师点点头,表示对她的回答。她朝关鑫走过来,用手轻轻环抱住她的脖子,细声细气的说:“准备的怎么样啦!”
关鑫知道这是在问她公开课的情况,
“放心吧,组长!没问题的,左不过就一节课嘛,讲不好还讲不坏么!”关鑫有些自嘲地说。
“瞧你说的”林子涵捏了一下关鑫的脖子“你讲不好还有谁能讲好了,公务员面试那么难都没问题,这点事就更不算事啦!好好准备吧!那我就先回去啦!”说着林子涵像来时那么细声细气的和大家打着招呼,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这里关鑫的身上不自在起来,刚才被她摸过的地方好像有毛毛虫在爬一般的痒了起来。每每听到这种甜美的声音,她第一反应总是浑身冷冷的,有一次她把这种感觉和宋一茹说了,宋一茹笑着对她说:“你要是男人就不会有这种反应啦!”
“那换做男人会有什么反应呢?”关鑫问道。
“我又不是男人,我哪里会知道!”宋一茹有时觉得关鑫比同龄人老练得多,有时又觉得关鑫幼稚得可笑!
关鑫当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有一个人是深有体会的,当初林子涵比宋一茹和关鑫晚来一年,但却比她们俩年龄大,听她自己说原来一直在南方某私立学校教书,这几年父母年纪大了,不想离他们那么远,就和丈夫俩一起回北方了。他们是徐林本地人,她回来的那年恰逢一年一度的事业编招聘,就考过来了,刚来学校时大家还没觉出什么,一学期下来课讲得也很平常,但却受到领导的多次表扬,并在期末的年终总结表彰大会上,获得了“教学标兵”先进荣誉称号,第二学期刚开学,便提升为语文组组长,这样坐着直升飞机升职的人至今在朝阳中学还是比较少见的,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几次同事们看到她挽着校长的胳膊走,有时搭校长的车来上班,大概领导对她的了解比对其他同事更多一些吧!
如今她顶替了白春梅的位置,在语文组中引起了很大的非议,但这些对关鑫来讲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有些人有些事就在那里,存在、发酵、蒸发、最后又回归自然,如果按质量守恒定律来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多得一分,也没有人少得一分,只是在循环往复中此消彼长,有些人总喜欢盯住一时一事的得失不放,终究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