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帘幕伴着墙上金色的壁画在晃动,小青将手按住镜子,镜子里的壁画闪着金色的光,镜子里的她也仿佛春柳般妩媚动人,在窗外突然呈现出一幅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如果那画面是静的,一定是项勃朗的肖像画,或者是那幅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可画面毕竟是动的:你看,十五芳华的小青绕着湖畔跑,后面追她的是十七岁的小伙子杨艮——就叫他小艮哥吧!
“小艮哥,你快来呀!呵呵,能追到我!”小青在前面沿着花丛小道跑,小艮哥就紧步柳路上追,两人一嬉一笑,一逐一闹,好不令人羡慕!……当儿,又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小青紧一紧薄衾,衣袖便把镜子晃了晃,这次镜子里倒影着的金色壁画却换成了一张灰白破旧的肖像,镜子里的她也变得无比憔悴,但是呵,小青看起来竟更加的春柳般妩媚动人!
她现在十五岁末,再过十五天就十六了。
十六岁将意味着小青从此要遵守三从四德,恪守妇道,因为这一年她的父母托媒人为她寻了个家在武林的青年冯生。冯生早有家室,如今要小青嫁过去,便是要小青为妾。小青当然不愿意,连冯生的面都没见过一次,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终身托付?凭窗而倚,镜子是她的阑干,快乐被隔在窗外,愁丝却被锁在屋里头,于是对着镜子的小青,又想起气质不凡但不失活泼可爱的小艮:
那一年小青十岁,小艮十二岁,他俩在一个雨季认识,却在放晴的日末黄昏时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夕阳西下,天边的云翳成了霞。这一次小青十五岁。现在小青十五岁,却要和她喜欢的小艮哥分别。
“小艮哥,你等到月底就去京城吗?”小青望着小艮哥,扯了扯衣角。
“嗯。”杨艮把头转给落日,目光炯向远方的云霞,说,“爸爸妈妈也搬去京城,我会在那里读书。”
“还会回来吗?”
“该不会了。但小青妹妹,我会留一袋子好书给你,我知道你比我还爱读书。我也,常给你,写信……”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也要去京城读书,我也要和你在一起!”小青向小艮哥靠近一步,蓝汪汪的眼睛里明显反射着湿润的天空。
“傻瓜!你爹爹怎么同意!这样吧,你再诵一遍《心经》,我就同意。”杨艮想让她知难而退。
“行深般若波罗蜜……”小青想起了老尼。
十岁那年雨季,父亲还是广陵太守,住在太守府的小青天真可爱,秀丽端雅,聪明伶俐。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化缘的老尼,见小青面相秀好,于是抚了抚小青,笑道:“小丫头,我给你教一段书,可好?”听此,喜好读书的小青当然欢雀叫好。老尼闭眼不多久,就噼里啪啦地念完了一段《心经》,然后睁眼看着小青。以为这是对她考试,小青也闭眼噼里啪啦一通,竟一字不漏地背完那一段《心经》,一过成诵。老尼十分惊讶,又一稍微闭眼,掐掐手指,就对小青的妈妈说:“是儿早慧,福薄,毋宁读书,可三十年活。”说完,老尼竟乘踏风尘而去,顷刻不见踪影。
妈妈阅世颇深,知道老尼所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因此也深受震惊;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让自己的孩子有这样好的书香庭苑而不去读书,却猫在织女布红女妆上面徒耗青春。即使自家门第非书香,亦非豪门,只要女儿欢喜,也是要把她供去私塾听先生讲课的。再设若一般,即使自家就要家徒四壁,从此可能腰带紧勒,却只要女儿欢喜,那么叫我沿街乞讨我也愿意,愿意女儿去读圣贤书的!呵!况且我家小青自幼聪颖,天资过人,这是我比谁都清楚的,岂能不让她读书呢!
这样一想,妈妈就觉得老尼仅凭一次相面就断定女儿福薄,不应读书,不过是一面之词,不足太过担忧的,于是不多加理会。
天又下起了雨。抬头望,淡淡的云层飘遮星辰河汉,平视去,疏疏的雨点斜乱并排梧桐。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正在客厅与宾客促膝而谈呢,他们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小青好奇心强,只要客厅来了客,有了声响动静,住隔壁闺房的她一定跑出来躲在门口看个究竟,其实她是喜欢听父亲辈的高谈阔论,那种侃侃而来的充满人生况味的话语,远不是小青在四书五经的圣贤书中可以品味的!这一次当然也无一例外。几乎与父亲肩膀平高的小青双手按住木槛,侧出半边脸向厅内窥视着,看见那位客人与父亲年纪相仿,胡子却比父亲的要苍翠,他旁边站着一个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男孩,穿着显贵,但见男孩只静静的旁听着两个大人交谈,自己不作任何神状,真有一种逼人欲醉的英气!
“扬兄,如今朝廷正缺人才,倘若你听我劝,让老夫向皇帝推荐,高官厚禄不说,你必也有个一官半职,如此也是老百姓之大福啊。”父亲提起茶盖,尖嘴吮了一口茶,又放下,直勾勾看着他的杨兄。原来小青该称他为杨伯伯。
“唉,我就算了,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的性格,一心经我的商已实属不易,更逵谈官场!”杨伯伯将那男孩引到跟前,说道,“是儿无才,但颇喜好古文,自认家中藏书已到了汗牛充栋的地步,他却多半已过目,且多能成诵;其涉猎之多,涵泳之广,也是同龄人所不能企及矣。”
那男孩转向小青父亲,礼貌地作了一个揖,道:“世伯见笑了。方才是爹爹太过嘉奖。”
“世侄无须谦虚!你爹与我乃世交,你自幼就好学多识,我是晓得的!不知你还否记得《四库全书》哩!那时你才五岁半,个还不及我肚脐,看见我手拿一本书,就嚷着要看……唉,时光流逝真像白驹过隙,一转眼吾侄竟长大如许,区区七年吧?”父亲似在问杨伯伯,又转向世侄,“区区七年就变化这么大!”
“是呀!”杨伯伯接话道,“只是说了半天,却不知令爱多大了?吾侄女在哪呀?哈哈……”
“我在这呢!”不等爹爹叫,小青就自己飞快地从门口跑进来。待一一行礼问好之后,小青经得父亲同意,两个小孩就出去玩了。
天气放晴,卷云舒开了,雨点也没了,只是彩虹挂在黄昏边上,自然地生起一种美人迟暮的感觉来。太阳快落山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青问道,自己却先回答,“我叫小青,今年十岁。”
“我叫杨艮,今年十二岁。”
“那我叫你小艮哥吧。小艮哥,这就是我的房间——”小青指着自己的闺房给她的小艮哥看,继续说:“我从爹爹的书房拿了好多书放在里面呢!也有那本《四库全书》哩!走,小艮哥,我们去看看吧。”
“好。”
他俩边走边说,径直往房间走去;美丽的夕阳被甩在身后,柳树也只能低头退隐,悄悄地洒下几片属于湖畔的叶。
“小青——妹妹,你也喜欢看书识字吧!听爹爹说,你天资过人,自幼就聪颖伶俐,曾遇一老尼念《心经》,你一过成诵!”
“这还是前几天的事哩!不晓得小艮哥是如何知道得这样快。不瞒哥哥,那天的事,恰好昨天我刚从爹爹的书房翻及《诗经》,而《诗经》下面就是那本《心经》,老尼奶奶念的一段即是,因此宁毋说小女天生异禀,不如说是勤奋之人的巧合而已。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是这个理哩!”
“听此更是令我惊讶!”杨艮复一次拱手作揖道:“妹妹果非凡夫俗子也,即使偶然所见,《心经》亦非常人所能诵背。我读过《心经》三遍,也只能大概通晓其意,至于诵读,则远不敢说。妹妹知《心经》算两遍罢,却能诵读如流,我惟佩服无他!”
“哥哥实在见笑。”小青移步到窗口,拨开帷帘,窗外的鸟的鸣啭声立刻十分干脆悦耳地传进来,于是伴随着鸟鸣说道,“哥哥,能背其字却不能晓其意,又有什么好!我可以诵读《心经》,只因我记忆好,至于晓其意,我真是差哥哥不知千里万里哩!哥哥,不如你给我讲讲《心经》吧。”
杨艮听此,十分高兴。他高兴,倒不是因为小青妹妹叫他讲《心经》,什么行深般若波罗蜜,什么色即空空即色,又什么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五眼具足,这些他也不深悟,毕竟一个十二来岁的孩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习圣贤书已不易,更别要求阅历丰富的去感悟佛经了。杨艮高兴的,是一直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聪慧的女孩子,而且她的爹爹与自己的爹爹又是世交,真可谓一种缘分。能交上小青妹妹这样活泼开朗又饱读诗书的自信的朋友,谁会不视为知己,谁会不高兴不喜欢呢!红颜知己本难求,
于是爽快答应小青的要求。从此,每逢会面,必谈诗论词,阳春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