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临的时候,我们陆陆续续开窝下蛋了。
最早发出下蛋叫唤的是“能豆”。能豆不愧是能豆,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显示出她的乖巧、可爱、能来。清晨,出窝,胡大妈半瓢玉米粒撒下来,我们都争先恐后地争食开了,谁料能豆却没有争抢,她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地“咯咯咯”叫了几声,然后才斯斯文文地开吃——能豆的这些作为都是我事后羡慕、嫉妒、恨的品味,当时我正顾着争食吃呢,她的作为一眼带过,哪里顾得着去想这些呢。不过凭借着我对能豆的了解,以及能豆在事后的显摆、招摇、能,我相信我的想象是正确的客观的。胡大妈像一个成熟的老江湖,她从能豆的咯咯声中听出了下蛋的信息,来不及把瓢搁回屋,赶紧蹲下来亲切呼唤。能豆在呼唤声中羞羞答答扭捏扭捏走过来,胡大妈激动地一把把她抱在怀中,然后急不可待地把右手食指伸进她的屁眼去触摸发现。胡大妈在能豆的屁眼里证实了她的判断,能豆的身体里有一只硕大晶莹的鸡蛋等待着生产。胡大妈兴奋了,她亲切地在能豆的头上拍了拍,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放下能豆,赶紧去准备产窝去了。在胡大妈的周密安排精心部署下,能豆生产出了一枚硕大晶莹的鸡蛋。我们在能豆产后的叫唤中听出了一种从未有听过的声音:“咯咯哒!咯咯哒!咯咯哒!”显摆!招摇!能!显摆招摇能中,能豆一边独自享受着胡大妈的犒赏,一边时不时地叫唤上几声:“咯咯哒!咯咯哒!咯咯哒!”
继能豆生产出第一枚鸡蛋后,我们其他的姐妹也次第开窝。
作为一只母鸡,生产好像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然而除非身临其境,否则不能道其惊心动魄。看着身边的姐妹都陆续开窝了,我心里头那个着急上火啊!朝也想,夜也盼,盼望着自己能生产出一枚正常良好的鸡蛋。终于,生产的机会来了,那从那些生了鸡蛋的、光鲜骄傲的小母鸡那里道听途说来的经验告诉我,这种像屙屎又不像屙屎的感觉就是生产的感觉。感觉着自己快要生产了,我把自己躲在牛棚草料堆边上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我要看一看,看看自己生产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之所以多长了这么一个心眼,是受了“软蛋”的影响。软蛋是在生产出一枚软蛋后,得到了软蛋这么一个绰号的。这不是一个好的绰号,充满着揶揄、讽刺、虐。无奈地面对着群鸡的揶揄、讽刺、虐,软蛋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呼唤着我的名字倾诉说:“老实啊——我心谁知?要不是想着早一点生产出一枚鸡蛋来,我会生产出一枚软蛋吗?这可是我生产的第一枚鸡蛋啊!她们不但不心疼我,还揶揄、讽刺、虐待我,软蛋怎么了?软蛋也是蛋啊!谁规定了生产出软蛋的鸡子就不能咯咯哒啦?我是偷谁了抢谁了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了吗?更可恨的是酋酋,竟置兄弟姐妹情义于不顾,率领着群鸡冷落我,集体不和我说话,看见了装作没看见!”软蛋常常是这样,越说越生气,吓得我赶紧把她往边缘处挤扛,边挤扛边劝她:“嘘——小声点!小声点!这话要是让酋酋知道了,说不定会变本加厉率领着一群兄弟姐妹又来叼啄你呢!”我这么一劝,软蛋虽然嘴上还强硬着,声音是越来越小了。“酋酋”是我们这一群鸡里面唯一的一只公鸡,软蛋是怕他的,我也怕他。软蛋不止一次的倾诉提醒了我,我要是生产了,一定要生产到别处先看一看,等到自认为生产合格了,再回到鸡窝里面去生产。
因了软蛋的倾诉,我对我的生产多长了这么一个心眼。生存需要智慧,我的智慧建立在别人的倾诉之上。这就是老实的好处了,要是不老实,软蛋不会在一群鸡子里面单单选择我来倾诉。不光是软蛋,我简直是大众的倾诉对象了,软蛋选择我,也是无意识。老实说,我内心里非常讨厌“老实”这个绰号,这绰号像一块牛皮癣,时不时地折磨着我。可我名副其实,老实,能忍,折磨来折磨去,也就那样了,认了命了,这绰号虽没有能豆的好,但比起软蛋来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老实鸡子不老实,我偷偷地进行着自己的生产,鸡凭蛋贵,我要看一看,我生产出的是一枚什么样的东西,我不巴望硕大晶莹,但我希望良好正常。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胡大妈!我的生产良好正常!我在我良好正常的生产里看到了硕大晶莹,看到了引吭高歌,看到了光鲜骄傲……强忍着牛棚草料堆边上隐蔽角落里的咯咯哒,我激动、兴奋、乐,无事而又快速地走出了牛棚。
我把我的咯咯哒引吭高歌在第二天的鸡窝里,憋屈之后的舒服啊——酣畅淋漓,声震庭院!
“咯咯哒咯咯哒,人家生产了我也生产了!咯咯哒咯咯哒,人家质变了我也质变了!咯咯哒咯咯哒,成熟的体验,咱们一起谈谈吧!”像一名长舌妇,我发表着自己的心得体会:“胡大妈食指小心的探进、温柔的触摸,那种像做爱一般的美妙啊——啧啧啧,无法说!”作为一只成熟的鸡子,我故意把话语往食、色、性方面讲。
听着我的瞎侃乱吹,虽不成熟,但也一改平日的老实,能豆看不下去了,她批评我说:“老实,你怎么能把胡大妈说得这样不堪呢?胡大妈可是一位妈妈啊!自从春天里她把我们一群兄弟姐妹从贩鸡娃的红鼻子阿义那里买回家,给我们吃喝,关心我们冷暖,夜晚防着黄鼠狼,白天防着邻家的狗……你想想,为了我们的成长,他操碎了多少心啊!”
听着能豆的批评,我羞愧地点头,感到自己的能真是瞎能,怎么能把胡大妈往性方面比喻呢?胡大妈可是我们的天、我们的地、我们的胡大妈啊!
酋酋别开生面一鸣惊人,他高八度地拉长着声音说:“叫我看啊——胡大妈更像一位班主任!”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胡大妈是一位班主任,你就是我们的班长了?那你还不如干脆说胡大妈是一位天子,你是一位挟天子令诸侯的奸雄!”没等酋酋说完,孬种抢白他说。
闻言,酋酋呼扇着翅膀飞过来,一下子扑到孬种身上,用嘴狠狠地叼啄她的鸡冠。叼啄的凶狠毒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酋酋和孬种自小就爱闹着玩,但此番叼啄好像并不纯粹是玩,有了欺负的味道。孬种是斗不过酋酋的,她终究是一只母鸡,如果说小时候他们常常不分伯仲话,那么现在不同了,有了男女分别了。但孬种的脾气不改,任凭酋酋怎么在她身上逞强施虐,依然不屈不挠争斗反抗,像个挑战男权的斗士。
我不忍观看这一幕,默默地呆到一边去,闭上双眼。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老实鸡子不老实,我反思着成长,探寻着事情背后的鸡性。
孬种是胡大妈对孬种丢蛋的愤怒的批评。最早发现有鸡丢蛋的是胡大妈的孙子虎子。虎子到牛棚里撒尿,在牛槽里发现了一枚鸡蛋,高兴得他裤子都提不好就抓起鸡蛋来给奶奶报喜。胡大妈很高兴,这个普通的山村老婆婆,有着善良的一面,也有着自私的一面,她误以为是别家的鸡把蛋丢在自家院子里来了,拾的麦磨的面,吃喽去她娘的蛋,她一边给虎子摊着鸡蛋饼,一边反复哼唱起虎子小时候她经常给他哼唱的小曲:“小白鸡,上草垛,俺妈不给娶老婆,咯咯咯哒气死我。”在虎子吞食了鸡蛋饼的第二天,胡大妈明白了自己昨天的过失,她早上摸得好好的,明明有四只鸡下蛋,怎么都过午了,蛋窝里才只有三枚呢,难道说是自己记错了?胡大妈收获着鸡蛋,喃喃着自己的疑惑。听到奶奶的絮叨,虎子赶紧到牛槽里去寻找,他在牛槽里又发现了一枚鸡蛋。这一次虎子没有得到一张鸡蛋饼的犒赏,胡大妈沉浸在对丢蛋鸡的猜测中。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第三天,胡大妈在牛槽里发现了孬种的身影,胡大妈隐藏着,直到孬种把蛋产出来,她才现身抓了个现行。胡大妈一边拿玉米粒喂养着孬种一边批评教育着,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像一位慈祥的老妈妈,也像一位严厉的班主任。为了帮助孬种改正错误,胡大妈甚至又在虎子身上破费了两个鸡蛋,小心翼翼地倒出蛋壳里面的蛋清蛋黄,胡大妈给虎子摊食吃了两张鸡蛋饼,然后拿两个空蛋壳做了一个引蛋放在鸡窝里,来诱导孬种到鸡窝里下蛋。这一招胡大妈曾经屡试不爽,一切妥当后,胡大妈很得意,她期待着这一招的立竿见影。谁料不诱导还好,越诱导孬种越离经叛道,他不但不在鸡窝里下蛋,连牛槽也不固定去了,今天在这儿明天在哪儿,打游击,令胡大妈捉摸不定收无可收。胡大妈愤怒了,一次又一次地责骂恐吓道:“这个孬种,你再丢蛋非把你卖给红鼻子阿义不可!”红鼻子阿义是春天里来卖鸡娃的那个红鼻子阿义,他不但春天贩卖鸡娃,夏天还收鸡收兔。责骂恐吓如同一种暗示和纵容,同伴们开始称呼孬种为孬种了,特别是酋酋,显得更是有恃无恐,常常欺负她,时不时地骑在她身上啄一下骂一句啄一下骂一句:“叫你孬!”
一番叼啄欺负过后,声音静了,我睁开双眼,目睹着酋酋得意扬扬地走开、走远,轻轻来到孬种跟前。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来规劝孬种的,是可怜,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看着孬种的伤痕累累,我轻轻劝说道:“俗语说好男不跟女斗,天生的性别差异,决定了我们是斗不过他的,这是命!斗不过就不斗,他叼你不还口,他啄你不还嘴,他叼阵儿啄会儿也就没劲了,那样你也可以少挨会儿。”
我的劝孬种不领情,他不同意我的观点,反驳说:“斗不过也得斗!我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战胜!”
听孬种这么说,我想到到了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本想转屁股走人,可劝说的话语还是惯性地从嘴巴里流淌出来,我说:“既然你不想被战胜,那咱就干脆战胜他,你要是长点记性,遵规守范,把蛋产在蛋窝里,而不是到处乱丢,酋酋也就不会欺负你了,他敢欺负你,还不是因为胡大妈对你不满意,要是胡大妈对你满意,看他还敢欺负你不?他要是再敢欺负你,胡大妈也会不答应的。”
我这么说,孬种不吭声了,歪着脑袋,似在聆听,更像是在思考。我来了劲儿了,继续往下劝说:“你要是把蛋产在蛋窝里,那样不但不会受批评,你还会受表扬呢,我们都是产产歇歇,你却是一天一个啊!因为一天一个,看你累得,都生产出鬼蛋来了。”
“鬼蛋不是我产的!”孬种突然这么说。
孬种说鬼蛋不是他产的,我吃了一惊,那会是谁产的呢?生产,生产真他娘的不但是一个光荣的过程,也是一个阴谋的过程啊!寻思着,我对孬种说:“不是你产的,你可替别的姐妹背了黑锅了,你想想你要是把蛋产在蛋窝里,你还会替别人背黑锅吗?看胡大妈把你打骂的,简直要要了你的命!”
劝说中提到了鬼蛋事,我眼前浮现出了鬼蛋事件发生的那一幕。山寨人称那种指头肚大小的鸡蛋为鬼蛋,谁家的鸡子要是生产出来了鬼蛋,被认为是一种不吉利的象征,好比谁家的媳妇生孩子生出了一个怪物一样。还是胡大妈的孙子虎子,自从他在牛槽里发现了一枚鸡蛋被奶奶犒劳为鸡蛋饼后,他就养成了一种坏习惯,整天东瞅瞅西看看,期待着新的发现,仿佛树干旁拣拾到一只撞死的兔子就整天坚持着守株待兔一样。功夫不负有心人,虎子终于坚持来了他的发现,牛槽里他又拣拾到一枚鸡蛋,不过那是一枚鬼蛋。鬼蛋递到胡大妈面前,胡大妈抓过来就给摔了,然后操起扫把开始招呼着虎子对孬种围追堵截。胡大妈和虎子一通打骂离开之后,酋酋出场了,酋酋的出场使我明白了什么才叫打翻在地再踏上两只脚,虎子最后踢的那两脚不能算两只脚,酋酋的叼啄才是两只脚。
眼前浮现着酋酋对孬种凶残的欺负,我对他说:“鬼蛋不是你生产的,你为啥不辩驳呢?”
“有用吗?谁信呢?”
孬种这么一说,我无语了,是啊——辩驳有什么用,谁信呢?“唉——”我长叹一声,摇摇头,假意啄食。
种族里面出现酋酋和孬种这么一对冤家,亲历着见证着旁观着,我们也没少私下议论着。能豆的话语总是那么能,他在软蛋面前卖能说:“自从出来个孬种后,你可得解放了,再也没有谁拿你的软蛋说事了,不过你也争气,自从第一次产下一枚软蛋后,再也没有生产出第二个来。”
打哪儿不打脸揭啥不揭短,能豆这么说,软蛋不高兴了,指责她说:“怎么?你还嫌我生产一个软蛋不够难受吗?还想我再生产出第二个来看我笑话吗?”
我也不待见能豆这么说,软蛋指责完,我也接着指责说:“孬种可是我们的姐妹啊?她被酋酋欺负成这样,你不但不可怜,还说这些卖能话!”
饶是能豆多么卖能,也耐不住众人的围攻,能豆见风使舵赶紧转换话语说:“大家别误会,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酋酋的嚣张劲儿,我也看不惯,跟个黑社会老大一样!你说胡大妈当初从红鼻子阿义手里挑选我们这一群鸡娃时手艺咋这么寸呢,怎么就挑了酋酋这个霸王呢?”
能豆的话语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到春天的那次挑选,是啊!胡大妈的手艺咋这么寸呢?偏偏就单单选择了这么一只酋酋,简直是上帝之手!正当我在胡思乱想着这些神秘的时候,姐妹们对能豆的围攻使我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群鸡势力大,软蛋吵吵能豆说:“谁不知道你和酋酋好?咱这儿你说酋酋的坏话,转转脸说不定你把姐妹们都卖了,让酋酋来欺负我们!”
事情闹到这样子,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欺负吗?同室操戈!我跳出来和事说:“能豆不会这样子的,她不会出卖我们的,她还是很善良的。”
“还是老实妹妹理解我。”能豆赶紧站出来赌咒发誓说:“我要是给酋酋打小报告,让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让胡大妈把我千刀万剐!”
这就是能豆的能了,我笑笑,不再多嘴。
姐妹们私底下的议论,何尝不是对孬种的会诊挽救,千言万语的议论最终都变成了孬种面前的规劝。可孬种拿姐妹们的规劝当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孬种。看着孬种一次次被酋酋追逐叼啄伤痕累累,软蛋感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孬种怎么不听劝呢?非要把蛋四处乱产!”
能豆说:“我怀疑孬种是故意的,故意的不把蛋产在蛋窝里,反抗是她应对生活的态度。”
我点点头,赞同能豆的观点说:“有可能,别的不说,就拿那次鬼蛋事件吧,明明不是她下的,她也不辩驳不解释,任凭胡大妈和酋酋冤枉她。”
“怎么?鬼蛋不是孬种产的?”软蛋不相信自己地问。
我回答说:“有可能,我劝她说只要把蛋产在蛋窝里,凭她的产量肯定会得到胡大妈的赞赏的,看下蛋下的都下出鬼蛋来了,孬种说鬼蛋不是她下的,依孬种的性格,鬼蛋要是她下的她绝不会说不是她下的。”
“是呀!那不是孬种的性格,可鬼蛋会是谁下的呢?”软蛋问。
“鬼知道是谁下的。”我说。
软蛋说:“哪谁也太缺德了!诬陷栽赃害孬种。”
我说:“也不能这样说,可能那谁也是无意。”
“就是!就是!”能豆附和说。
我在能豆的附和声中听出了些微微慌张,不在意地抬头看了看她,能豆的脸有些尴尬、胆怯、红。难道说鬼蛋是她产的?一转念之间,我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怪念头吓坏了,丑陋的念头!邪恶的想法!我赶紧把它扼杀在脑海里,嘴上转换话题说:“长期以往这样下去,孬种的将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呢?”
软蛋说:“咱只有祈祷孬种像某些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不知所终,把自己丢出体制之外,丢出时代,丢得谁也找不着他。”
“但愿如此!”我说:“故事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真实的情况恐怕不容这么乐观。”
我这句话纯粹是一种见软蛋拉屎自己屁眼痒,因软蛋说得深刻,我也想往深刻处谈谈,谁料一语成谶,孬种的命运悲惨地应验了。午后,红鼻子阿义街巷里一句嘹亮的呼唤:“收鸡儿收兔儿——”,唤醒了胡大妈寻找鸡蛋的愤怒,一不做二不休,她招呼来了红鼻子阿义。看着红鼻子阿义一网扣住孬种的轻松,看着孬种持在红鼻子阿义手中的视死如归,我心疼痛,感伤一阵紧比一阵,脑海里没来由地跳出一个词:危如垒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