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作剧

　　第一章

　　01

　　妈妈，今夜，我来到了小河边，来到了这棵柳树下，来和你告别来了。

　　妈妈，我决定把告别的地点选择在小河边，选择在小河边的这棵柳树下，是我犹豫了好长时间的结果啊——刚开始时，我都有意无意地回避这地方，我不愿，或者是不敢，那里是你的魂断处，也是我的伤心地啊——提及这个地方，我就又仿佛看到了那个上午，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上午，那个悲剧发生的上午！

　　那个上午，我们，和往常一样，母子相伴，到小河边觅食玩耍。往常，河边觅食，我都对河水熟视无睹。我对河水熟视无睹的程度，打个比方说吧，就仿佛我们主人家的大儿子先前在镜子里对自己鹰钩鼻的冷淡，就好比我们主人隔壁家的大女儿先前在镜子里对自己大眼睛的漠然。

　　可那个上午却奇了怪了，我突然间对河水起了感情，用鹰钩鼻和大眼睛等这些现代农村青年的话说就是我触电了迷上河水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恋人眼中，优点是优点，缺点也是优点，没有优点也能发现出些优点来。记得相当初鹰钩鼻和大眼睛恋爱时，俩人都是坐在小河边双脚泡在河水里彼此脸上优点找寻了好长一阵子，鹰钩鼻说大眼睛眼睛大得像电视剧里的小燕子，要是出生在城市里恐怕也明星了；大眼睛说鹰钩鼻鼻子跟港台红星刘德华长得没两样，人都是眼睛勾人呢他日怪拿鼻子就把人给勾魂了。

　　那个上午，我用一双电眼，发现出河水的千般娇万般媚来。如果说河水是大眼睛，我便相当初热恋中的鹰钩鼻；反过来，如果说河水是鹰钩鼻，那么我便相当初热恋中的大眼睛。那个上午，恋上河水后，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它的怀抱，我的奔跑很现代很情色，瞬间就与鹰钩鼻、大眼睛等这些现代农村青年接上了轨，现代人只争朝夕，现代人不讲究天长地久只在乎片刻拥有。

　　人说，有了媳妇望了娘，那个上午，在我飞一样地奔向河水怀抱的时候，我忘记了身后站立在河岸上的你啊——妈妈！你的呼唤，你的悲愤，你的求救，你的无助，你的声嘶力竭，你的哭天喊地，你的无能为力，你的气绝身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后我忏悔中的想象，而当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奔跑！飞!

　　人说，男女犯错误就那么一会儿，我就是这句话一个很好的例证。那个上午，在与河水片刻的欢娱中，我铸成了一个终生都无法挽回的错误，我失去了你啊——我亲爱的妈妈！下得水去，母子同欢；上得岸来，骨肉别离！

　　02

　　那个上午，等我上得岸来，你的身边已围聚了一群人。人类真不愧是这个星球上最自以为是的动物，好像这个星球上就没有他们捕捉不到的信息，相当初鹰钩鼻和大眼睛恋爱时，就曾经被村寨里的人们制造出多少新闻啊！

　　都说狗鼻子灵敏，其实人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敏，当鹰钩鼻和大眼睛的恋爱八字还没一撇时，就有人在街巷里在小河边闻嗅出他们俩的眉来眼去，就有人在闲谈里在劳动中观看到他们俩的打情骂俏……

　　都说老鹰眼睛锐利，其实人眼睛比老鹰眼睛更加锐利，当鹰钩鼻和大眼睛的恋爱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展开时，是他们，在鹰钩鼻或大眼睛家门前，看到了黑暗里俩人亲吻的热烈和狂野；是他们，在鹰钩鼻家的高粱地里或大眼睛家的玉米地里，看到了绿色晃动中白亮肉体的缠绕和颠覆……

　　可以这么说吧，狗鼻子和鹰眼睛与人类的家伙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古典与现代、自然与社会的差别，否泰如天地！人类的鼻子和眼睛是现代是高科技是显微镜和望远镜，他们能在大眼睛浓重的呼吸中闻嗅出大眼睛肚子里的小生命，他们能在大眼睛行走的僵硬腰身中观看到大眼睛肚子里小生命已经成长到什么程度……他们能在鹰钩鼻紧锁的双眉间闻嗅出鹰钩鼻内心的无计可施，他们能在鹰钩鼻四处游走的焦急中观看出鹰钩鼻口袋里空空如也……他们能在鹰钩鼻和大眼睛一前一后走出村寨而后又相依相偎的暧昧中，闻嗅出俩人说是进城玩耍哩，其实是到城那边一个偏远的乡村妇产科里秘密打胎呢，他们能在鹰钩鼻和大眼睛相依相违到村口而后又一前一后注视频频的眼神里，观看到俩人流产后的痛苦和伤心……他们能闻嗅出两家大人得知孩子们生米已做成熟饭后的羞愧、耻辱、愤怒、痛苦、心乱如麻和欲说还休，他们能观看出木已成舟大人们无奈接受事实后笼罩在两个家庭上空的阴霾一扫而光，换来的是两个家庭的解脱、团结、高兴、愉快……他们能闻嗅出两个家庭间的空前开放，就连鹰钩鼻的小弟弟脓鼻涕和大眼睛的小弟弟猪尾巴这两个毛孩子都知道下课后彼此等待着一块儿上厕所，厕所罢趁课间好书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他们能观看出两个家庭间的空前融合，就连鹰钩鼻的小弟弟脓鼻涕和大眼睛的小弟弟猪尾巴这两个毛孩子都同性恋似的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织布来我纺棉……他们能闻嗅出两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一次次地正大光明国共两党样地坐下来合作谈判，他们能观看出谈判是家庭间的事，鹰钩鼻和大眼睛的理想在别处，两个年轻人一次次地密谋商量着外出打工挣大钱过好日子……

　　终于，儿大不由爷，鹰钩鼻和大眼睛拒绝掉爸爸妈妈的安排，雄心万丈地双双城市打工去。当把滚滚尘烟中鹰钩鼻和大眼睛的背影好一番新闻制造后，终于，人们也掉头而去，去寻找新的新闻去了。

　　03

　　妈妈，那个上午，等我上得岸来，人们已把你围拢了个结结实实。我不敢近前，只好远远地，远远地听着他们的议论。

　　赵一说：你看看！你看看！日怪透了，这只鸡子咋好不棱棱的死掉了？

　　钱二玩笑说：禽流感！电视里不是说这一阵子正闹腾禽流感吗？

　　孙三说：狗屁禽流感！禽流感要是闹腾到咱这儿，地球人还不死得差不多了？

　　李四说：话可不能这么说，现在可不必从前了！艾滋病，艾滋病不是就闹腾到咱这儿了么？谁能想到这东西会闹腾到咱这儿呢？

　　周五百事通说：甭扯那么远了！这只鸡子是被气死的！是被那只鸭子气死的！说着自己的结论，周五用脚指了指我。指了指我，周五又开始了百事通般地讲述。

　　听着讲述，吴六嘻嘻哈哈说：现在世道真是乱套了，鸭子都给鸡子当起儿子了！

　　郑七说：有奶便是娘，只要能挣钱，赵本山的话，现在的世界真是太疯狂了，耗子都给猫当伴娘了！

　　王八说：您晓不晓得啊？城市人都管什么人叫鸡子鸭子……

　　04

　　妈妈，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受人类主流话语的影响主流意识的误导，认为你就是被我活活气死的，所以，我都有意无意地回避这地方。直到有一天，妈妈，我想到了你的一句话，你曾经说过，爱孩子，虽然这是任何一个母鸡都会做的事，但要做好并不容易，爱是耐烦爱是隐忍爱是坚强。

　　妈妈，你的这句话，仿佛一种指引，使我感觉到了人类的骄傲和自以为是，不错，你是被我气死的，但要是摈弃掉爱，摈弃掉你死亡中的爱，也未免显得太目光短浅人云亦云了，要不是因为爱，你会被我气死吗？要不是因为爱，你会瞬间失忆，在我下水的一瞬间，忘记了游泳对一只鸭子来说，那是本能那是无师自通的事情吗？要不是因为爱，你会在岸边口口喊声声叫，急切切悲凄凄，声嘶力竭，一口气别住上不来，倒下死亡吗？

　　妈妈，你离开后，我曾想一死了之，既然你是被孩子气死的，既然你死不能还阳，那么就让孩子一死殉葬吧，在同样的地点。可后来我改变了想法，我不是怕死，我是想到了你的爱，我要是死了，难道就是对你爱的最好报答吗？我要是死了，你的爱是随着我的灵魂升华了呢，还是随着我的肉体消失了？妈妈，那一刻，我像一名思想者一样，想到了形而上想到了彼岸想到了永恒……

　　唉——永恒彼岸形而上这些狗日的想法，总是在别离在生死在高潮时冒出来，仿佛节日夜空上爆炸的礼花，仿佛男女交合时怒射的精子，你控制都控制不住！可是，妈妈，这世界上真的有永恒存在吗？永恒会不会像人类苦苦寻觅制造的永动机一样，到头来不过是一个笑话一场空？或者说永恒就是短暂，是高潮时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人说，做爱做爱，难道说一个做字，揭示出了永恒的本质了吗，永恒难道说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做爱中存身的吗？妈妈，我说不准永恒到底是什么，是虚幻是空还是做爱时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但是，妈妈，我对自己死亡的选择动摇了，彼岸既不可知，现世当三思！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抛弃，人还是会说一些人话的，发肤都不可轻掷，何况一个生命呢？死不起！不能死！死要认真！

　　妈妈，我最终选择了生，我不但要活下来，而且要好好活，我想我只有好好活下来，才能告慰你在天之灵魂，妈妈，你说是这样吗？妈妈，爱的沐浴，使我终于有勇气面对那个上午，有勇气面对小河边这棵柳树，这里是我的伤心地，也是你的爱之所！爱永远，生死无限！妈妈，有生第一次作出这么重大的生死选择，你能同意吗？你能原谅吗？我的这种选择要是让自以为是的人类知道了，他们肯定会新闻得要死可笑得要死，不过，我可不管那么多，笑就让他们笑吧，爱无言，人类狰狞！我们走我们的路，让他们笑去吧！

　　第二章

　　01

　　妈妈，我和你，一只鸭子和一只鸡子，能够成为一对母和子，真是一段孽缘啊！

　　人说，因果报应，仿佛我们母子前世做了多大恶似的，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这种古典论调好是好，可弊端也不少，其最大的弊端就是这种论调是人创造的，是自以为是的人创造的不免太自以为是，人把自己当成了世界的主宰，所以他们讲因果报应讲善恶，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关系，又怎一个因果了得啊——

　　譬如一场洪水，浩荡而来，奔腾而去，吞噬了多少生命和财产，多少的生命和财产水流去，怎说因果？

　　譬如一场海啸，突然而来，铺天盖地，剥夺了多少的生命和财产，多少的生命和财产雨打风吹去，又怎说因果？

　　譬如我们的小主人脓鼻涕和他先前的好朋友猪尾巴曾经合作过的一泡尿，一二开始，猛力摇射，酣畅淋漓中，一家族的蚂蚁死伤无数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对于这个蚂蚁家族来说，因果在哪里？

　　譬如脓鼻涕和猪尾巴的那次赌本事，脓鼻涕一泡长尿浇灌到洞洞里，浇灌出个屎壳郎，他脚点着，指示给猪尾巴看，挑衅着，洋洋得意。猪尾巴不服，也一泡长尿浇灌到洞洞里，也浇灌出了个屎壳郎，结果猪尾巴浇灌出的屎壳郎比脓鼻涕浇灌出的屎壳郎前面多长了一个小尖尖。孩子的眼中，头上长尖尖的屎壳郎更少见，打个比方说吧，不长尖尖的屎壳郎如果说是平民的话，那么长尖尖的就是官人了。一泡长尿浇灌出个官人屎壳郎，猪尾巴欣喜若狂，忙掬起，捧在手中，观看着，骄傲着，斜视着脓鼻涕，更加洋洋得意。猪尾巴的洋洋得意打败了脓鼻涕的洋洋得意，脓鼻涕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脚下去，把那个平民屎壳郎踩了个稀巴烂，对于那个平民屎壳郎来说，因果又在哪里？另一面，官人屎壳郎到了猪尾巴手中，大概也难逃一死，某种意义上说，官人屎壳郎的死比平民屎壳郎的死更无奈更悲哀，它是被猪尾巴耍死的，股掌之间，一命呜呼，对于官人屎壳郎来说，还谈什么因果呢？

　　妈妈，世事无常，时空变换，放眼宇宙，甭说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了，就是这个星球，不也是沧海一粒粟吗？越是宏观的越是微观的，越是微观的越是宏观的，宏观和微观，是相对是对称，宏观讲线性相关讲因果报应，微观讲混沌效应讲布郎运动。妈妈，我们的缘分，又是怎样的一个混沌啊！

　　02

　　操！春天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发情的季节，万物复苏，春情萌动！春天来临的时候，鹰钩鼻和大眼睛俩人走过寒冬迎来了他们恋爱的春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阳光明媚下，风和日丽中，鹰钩鼻雄性勃勃，大眼睛雌威漫漫，他们的勃勃和漫漫山寨已装盛不下了，他们想约着，一同到城市里面打工去；他们憧憬着，憧憬着打工能给他们挣来更大的幸福……

　　春天来临的时候，脓鼻涕和猪尾巴的老师也迎来了他们教育的春天，认真改革，积极开放！认真改革中，积极开放下，素质风微微，创造雨细细，他们给学生讲牛顿讲爱迪生讲爱因斯坦等等山外的故事地球村的故事……故事仿佛催情的药物，刺激着脓鼻涕和猪尾巴，脓鼻涕和猪尾巴在春天来临的时候，觉着得干点什么，可又不知该干些什么，他们游手好闲，他们寻花问柳……

　　终于，有一天，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百无聊赖中，他们看到了你，看到了正在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孵宝宝的你。仿佛苹果树下的牛顿被树上掉下来的苹果砸了一样，他们来了灵感来了兴趣来了创造，他们想继承一把故事里的爱迪生也暖一回蛋蛋，且站在故事里爱迪生伟大的肩膀上，他们还想来下发展来把超越来回升华呢，爱迪生暖小鸡，他们暖小鸭，爱迪生亲自实践，他们聘请外援，让自家抱窝的鸡子代办。

　　其时，猪尾巴家的黄玫瑰阿姨也在抱窝孵小鸡，到底让谁家的母鸡代劳呢，是黄玫瑰阿姨呢还是妈妈你，脓鼻涕和猪尾巴俩人高姿态无所谓。啥事就这样，不争也是争，对待争斗，人类有一种最古典最游戏的裁决办法——石头剪子布。脓鼻涕和猪尾巴就是用的这种方法来决断的，三打两胜，结果三局没比完，脓鼻涕输了，他高兴地替他们家的花牡丹——妈妈你揽过了这差事。

　　妈妈，我甚反感脓鼻涕亲昵地称呼你为花牡丹，他亲昵地称呼你为花牡丹，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和猪尾巴争风吃醋互相攀比的结果。猪尾巴在作文中把黄玫瑰阿姨亲昵地称为黄玫瑰而受到了老师的表扬，脓鼻涕也想得到老师的表扬，就人家拉屎他屁眼痒，把你作文中亲昵地称为花牡丹。然而脓鼻涕并没有受到老师的表扬，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是勇敢的人，脓鼻涕不是第一，所以他没有心想事成，本来盼望着作文课上老师对自己的文章好一番推崇的，可事与愿违，脓鼻涕很是不高兴了一阵子。妈妈，就凭脓鼻涕的这好一阵不高兴，也可以看出来他的虚假和伪善，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实不正证明了这一点吗？有多少次先前的浓情蜜意宠爱犹加，仿佛就对称着多少次后来的恶脸相向拳打脚踢！

　　03

　　石头剪子布后，看脓鼻涕甘愿奉献的样子，猪尾巴也不甘落后，自告奋勇地到孬蛋家偷鸭蛋。孬蛋是孬蛋的小名，可村长支书都叫他孬蛋，村里的广大人民群众也都紧紧跟随着称呼他为孬蛋，仿佛把他的大名给遗忘了似的。不过叫和叫是不一样的，孬蛋是支书的公子村长的女婿，支书村长喊起来，远远的，一声吆喝，亲昵霸气；村里的广大人民群众紧跟着称呼，近近的，一声呼唤，客气谦恭。

　　在这样的氛围中孵化，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孬蛋名副其实，自小就孬，哪家人民群众的猪或牛糟蹋了他们家的庄稼，他逮住二话不说搁上就打，非把它们打死而后快。孬蛋的少年时代，你只要听见村寨里传出阵阵的鸡叫犬吠声，强奸状的，挨刀样的，甭问，那是孬蛋在为他们家的庄稼报仇。鸡叫犬吠声陪伴着孬蛋，长大后的孬蛋也就离不开鸡叫犬吠了，他升学无忘，他老爹就慧眼独具供他学了个兽医，毕业后又说一不二地帮他在村寨里开了个门市。孬蛋的成人岁月，你只要听见村寨里传出阵阵的鸡叫犬吠声，发情状的，要命样的，甭问，那是孬蛋在配种或是在阉割。

　　配种阉割帮孬蛋发了家致了富，孬蛋就在村边上觅宝地建美宅起了个三层小洋楼。小洋楼远靠大山门绕小河，洁白坚挺招摇撞骗，使不明底细的外乡人走进来，还以为是走进了小康村了呢。进驻小洋楼后，孬蛋的媳妇村长的闺女闲来无事，就因地制宜修心养性喂起了鸭子。村寨里只有一家养鸭子的，那就是孬蛋家。脓鼻涕和猪尾巴看到鸡抱窝进而想到用鸡子来孵化小鸭，可能与村寨里鸭子的稀少有关吧，物一稀则贵。

　　不入虎穴得不到虎子，不入鸭穴也得不到鸭蛋，也是贼胆包天，猪尾巴脓鼻涕俩小贼竟然冒村寨之大不韪在太岁头上动土到孬蛋家去偷蛋。于是乎，俩小贼，一站岗放哨一入院行窃，一东张西望一蹑手蹑脚，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胆大心细妙手空空……

　　04

　　洋楼历险，有惊无险，天帮助，猪尾巴和脓鼻涕平安偷得鸭蛋归。那鸭蛋就是我啊——妈妈！你被他们欺骗了！那天，盗蛋归来，乘胜前进，脓鼻涕和猪尾巴一不做二不休，又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妈妈，他们把你的一个亲生取出远远地抛到墙外，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你的窝里面。

　　妈妈，你所以被欺骗，除了他们做的隐蔽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小主人和小主人的好朋友啊？我知道，要不是脓鼻涕和猪尾巴，要是不相干的外人，你说啥也不会让他们靠近你的孩子的，你说啥也不会让他们沾染你的孩子的，哪怕是死！可他们是一向对鸡子宠爱犹加，亲切地称呼你为花牡丹亲切地称呼黄玫瑰阿姨为黄玫瑰的小主人和他的朋友啊！你对他们不设防，你不但对他们不设防，而且还对他们在你身子下面的骚扰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和友好，你咯咯咯地微笑着，任由他们折腾，可谁知道他们是在图谋你的孩子呢？都说世上蛇蝎毒，我看人比蛇蝎毒十分，特别是你身边的那些人，你身边跟你一向亲近的那些人，防都防不住！

　　那天，在做完这一切之后，猪尾巴还脓鼻涕面前自吹自擂呢，小手蝴蝶样翻飞，脸边不停扇着风，偷偷地对他说，怕你不孵化，他在孬蛋家偷鸭蛋时专门挑了个个小的拿，以便能够很好地滥竽充数鱼目混珠，你说可恼不可恼！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这俩小贼胡闹，我们还不能成为母子呢，人类一胡闹，动物就遭殃！

　　唉——无论怎么说，妈妈，我和你，不相干的两族类，被心怀鬼胎偷盗到一块儿，仿佛古典和现代，仿佛城市和乡村，仿佛男人和女人，仿佛金钱和爱情，仿佛强势和弱势，仿佛傲慢和偏见，仿佛人性和兽行，仿佛欲望和宗教，一遭遇，就不得不，就命中注定，要玩一回善闹一把孝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啊——我的妈妈！

　　第三章

　　01

　　妈妈，我出生后，鸡子群中求生存，你可没少安慰我，说村寨中只有孬胆家一家养鸭子，我变异为一只鸭子，没准儿和孬胆家的鸭子五百年前是一家呢，那我在村寨里就具有贵族血统了，那我将来没准儿还会成长成为鸡群里的一孬蛋呢。你还给我讲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故事，借用村寨里广大人民群众的教子逻辑鼓励我，说奇人异相逆境出人才嚼得菜根百事可成，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定会出人头地光宗耀族的，比如村寨里的诸葛加爵，不就金榜高中，成为村寨里唯一的一位大学生吗？看看成为大学生是多么的荣光啊——小而言之，孬蛋算个啥呀，小菜一碟，大而言之，出将入相，彪炳史册。你还玩笑着问我，问我要是将来富贵了发达了，还认不认得你这个老妈子……

　　妈妈，你可真会玩笑，我怎会不认得你呢？自从我们成为母子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的妈妈了，你过去是我的妈妈，现在是我的妈妈，将来还是我的妈妈。妈妈，你知道吗？当时，一边斩钉截铁回答着你的玩笑，我还在心里一边偷偷坚强自己说，一定要以村寨里的诸葛加爵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力争把自己打造成为一名神童，让妈妈高兴，让妈妈骄傲，只要坚持不懈持之以恒自己肯定会成功的，看看自己的独特长相，不就是上天特殊的暗示吗？

　　妈妈，你甭笑话我，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这样单纯，和神童诸葛加爵在村寨时的想法一样，一门心思想成功，一门心思想成功后让妈妈骄傲，虽然我们同样看不清楚成功，成功遥远在城市朦胧在现代仿佛水中花仿佛镜中月模糊不清晰，但我们同样清楚的是眼下妈妈的勤奋妈妈的操劳妈妈的节俭妈妈的痛苦！

　　02

　　人说，千不能万不能千万可不能生出个残疾孩子，谁家要是生个残疾孩子谁家父母就遭殃了，仿佛前世亏欠他今生来讨要来了。妈妈，虽然你一次次地拿奇人异相来安慰我，用逆境出人才来鼓励我，但鸡子里面求生存，我就是一个异类一名残疾啊！从我们遭遇的那一刻起，你的苦难你的悲情就源源不断地开始了啊！

　　人说，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鹅鹅抱满月，当兄弟姐妹一个个都陆续出生的时候，我还在娘怀里，一边是嗷嗷待哺，一边是须臾不能离，两者不可兼得，妈妈，你渴望自己拥有一双硕大无比的翅膀，以便能为所有的孩子遮风挡雨，可你毕竟没有啊——你的孩子一出生，你就不得不泪眼面对生死别离，天灾人祸，接踵而至！赵家钱家的猪，孙家李家的狗，周家吴家的牛，郑家王家的猫，还有田野里夜闯村寨的狐狸，还有全村家家相通如联网的老鼠……它们踩鸡偷鸡仿佛脓鼻涕和猪尾巴田地里偷瓜，不管生熟，逮住一个算一个，逮住多个算大发，它们哪里是在偷瓜啊，它们简直是在采摘你的心和肝！一摘瓜果疏，二摘瓜果稀……等到我破壳出世，你的孩子已所剩无多！

　　妈妈，我没有问过你，当兄弟姐妹一个个离你而去的时候，你心中想的是什么？你是不是对尚未出生的我寄于很大很大的希望呢？你是不是希望上天能能赐给你一个龙子凤女来补偿一下弥补一下呢？这希望是不是支撑你孵化的唯一坚强呢？这坚强是不是使你都达到了一种癫狂呢？

　　当然了，妈妈，我也没有问过你，我出生后，面对着一个丑八怪，你心里想的又是些什么？你是不是自叹薄命抱怨老天的不公正待遇呢？你是不是觉着怨天无门万念俱灰顿时心生绝望呢？你的绝望是不是使你想着也如人类说的那样把我按到尿盆里浸死呢？或者绝处逢生你变得更坚强了，想着一定要把孩子抚养长大教育成才？或者绝处逢生你变得更加善良了，想着好赖是个生命就不应该丢下不管就得抚养长大吃穿无忧？

　　03

　　妈妈，我不知道那些时候你是怎样想的，我将永远不可能知道你的想法了啊！我只知道后来我们一家和黄玫瑰阿姨一家相处时，面对着黄玫瑰阿姨的喋喋不休，你所表现出来的深藏不漏水波不兴的样子，那模样很有点宿将还山名士归隐的风范，好像不在心里进行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光凭装是装不出来的。

　　妈妈，我早熟我敏感，作为一只鸭子，作为一只滥竽充数在鸡群里的鸭子，我想不早熟都不可能，我想不敏感都办不到。所以，妈妈，当黄玫瑰阿姨在我们面前喋喋不休时，我的兄弟姐妹可能不觉晓，但是，妈妈，我是很清楚的呀，我听出了黄玫瑰阿姨的夸耀，我听出了黄玫瑰阿姨的骄傲，我甚至听出了黄玫瑰阿姨话中的恶毒……

　　妈妈，我也知晓，你也是听得出黄玫瑰阿姨话中的骄傲洋溢和杀机四伏的，虽然你不说，你不说，是不是一种外交策略啊？或者是因为黄玫瑰阿姨本质还不坏？听兄弟姐妹们说，当我还在你温暖的胸脯下面经受孵化时，他们可没少受到黄玫瑰阿姨的细心照顾，黄玫瑰阿姨在他们心里，养母一般的慈爱呢！因了我出生前黄玫瑰阿姨对兄弟姐妹们的一段照顾，多少次，兄弟姐妹们在消受了黄玫瑰阿姨的一粒谷子或一只虫子后，边把嘴巴在土地上惬意地擦拭着，边禁不住乐不思蜀地浅薄议论说世上是生身母亲亲呢还是养身母亲亲。

　　妈妈，兄弟姐妹们的这些议论你是否听到？在当时，我是多么的怕你听到啊！虽然兄弟姐妹们对这个问题的议论各抒己见不能达成共识，他们有的说生身母亲亲，有的说养身母亲亲，有的说生身母亲和养身母亲一样亲……可问题好像并不在于他们议论出的结果怎么样，而在于议论本身，有此议论，不正说明他们对出身的怀疑和颠覆吗？

　　妈妈，当时，每每兄弟姐妹们有此议论，我都担心得要死，环头四顾，看你是否旁边，看你是否听到，妈妈，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后一定很痛苦吧？妈妈，你还是不要听到的好！你要是听到了，面对着黄玫瑰阿姨对幸福的夸夸其谈喋喋不休，内外夹击，还不痛苦死呀！

　　04

　　唉——人说，女人一幸福不免头发长，头发长见识短，真没说假！看看黄玫瑰阿姨，只要咱们两家一相处，她就没有不说自己幸福的，夸夸其谈喋喋不休，生怕大家不知晓似的。而对幸福的夸夸其谈何尝不是对苦难的一种压迫呢？对善良的喋喋不休又何尝不是对仇恨的一种唤起呢？

　　多少次，妈妈，要不是你的温言呵斥，我都真的要对黄玫瑰阿姨拔刀相向了，我可实在是听不进她的夸夸其谈喋喋不休啊！她也是整天炫耀自己的那次产蛋双黄而被额外奖赏的一把米粒呢，好像别的鸡子都不会生个双黄蛋了似的？她也是整天炫耀自己的多子多福呢，她有啥资格炫耀，要不是因为我的晚出生导致你的孩子早早夭折，妈妈，你的孩子不知要比她的多多少呢？她也是整天夸赞自己身上的臭虱都是双眼皮呢，好像别的鸡子都不知道自己身上也会生臭虱似的？她也是整天夸赞自己小主人猪尾巴对她的宠爱呢，她都不嫌害臊得慌，猪尾巴对她的宠爱叫啥宠爱，能和猪尾巴的爸妈对猪尾巴的宠爱相比吗？猪尾巴的爸妈对猪尾巴的宠爱是真宠爱是同类之间的宠爱，他们给猪尾巴后脑勺上留了一撮头发梳了一条猪尾巴样的小辫子，还说这尾巴除非长到了十二岁而不能去，而猪尾巴对黄玫瑰阿姨的宠爱是不同类的啊，黄玫瑰阿姨在猪尾巴眼中，充其量不过就是一只鸡！

　　特别的，到后来，我发现，黄玫瑰阿姨实在是无啥可说的了啊，没啥说你就闭口吧，可她不，夸夸其谈喋喋不休好像已养成了她的习惯，她不说她起急，她逮住啥就说啥，仿佛只是为了满足她的习惯，可恶的习惯！黄玫瑰阿姨后来常常夸夸其谈喋喋不休的是村寨里的人和事，我也就是在黄玫瑰阿姨对村寨里人和事的夸夸其谈和喋喋不休中发现她的黔驴技穷无话可说的，发现她的自我满足捎带着下意识里恶毒一把的。

　　05

　　妈妈，你还记得黄玫瑰阿姨第一次津津乐道的是村寨里的什么事吗？我可清楚得很，黄玫瑰阿姨第一次给我们津津乐道的是支书的爹和村长的爹吵嘴的事。那天，我们正在院子里玩耍呢，黄玫瑰阿姨带着她的一群虾兵蟹将一阵风地跑过来，跑过来可把我们围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去看看吧！支书的爹和村长的爹在小卖部里吵架呢！

　　黄玫瑰阿姨一说，我的兄弟姐妹们开始了蠢蠢欲动，渴望着亲眼目睹一下支书的爹和村长的爹这两个太上皇这两个孩子们已政治联姻了的太上皇的争吵。妈妈，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制止了兄弟姐妹们的蠢蠢欲动，你说，看热闹好是好，可不安全，支书的爹和村长的爹偏瘫后都成了铁拐李，要是被他们的拐杖捣伤了，怎么办？

　　你一制止，兄弟姐妹可不得去，兄弟姐妹们不能去，黄玫瑰阿姨更有法津津乐道了，她说，支书的爹和村长的爹是为了二十四孝的故事争吵的，支书的爹认为故事讲的是亲生爹娘和孩子之间的事，村长的爹不同意说亲生的还能称为孝吗，故事讲述的是养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事。没有人为他们的争吵评定的，没有，一个广大人民群众都没有！支书的爹和村长的爹唾沫飞溅越吵越凶，情动处恨不能飞身而起铁拐相向……

　　人说，看景不如听景，听着黄玫瑰阿姨的津津乐道唾液飞溅，她的虾兵蟹将嗷嗷叫，我的兄弟姐妹也嗷嗷叫，妈妈，唯有你，平静素立脉脉微笑！我在你的素立微笑中突然来了警觉，什么亲生爹娘养身父母的，黄玫瑰阿姨这不是在点我们家的死穴吗？我也是在听事眼掉泪替今人担忧呢，自家都被算计了还不自知！黄玫瑰阿姨——这个老鸡子！真歹毒！

　　06

　　妈妈，当时，我想到了不久前我偶像诸葛家爵的母亲被他弟弟诸葛家林咬掉奶头一事，我真担心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啊！

　　因为贫穷，因为要改变贫穷，诸葛家爵的爹娘立志要供孩子读书，吃糠咽菜砸锅卖铁痴心不改无怨无悔。还是因为贫穷，因为要改变贫穷，诸葛家爵的爹娘不得不因材施教丢卒保帅放弃普通弟弟诸葛家林，专供神童哥哥诸葛家爵。好像从哥俩走入学堂的那一天起，好像从哥哥成为神童的那一天起，弟弟的心里就开始醋坛子倾斜醋液横流醋劲大发了。后来，哥哥在应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弟弟不得不在劝说下放弃学业回家务农。

　　牺牲自己为了亲情本来是很崇高的啊，可崇高在爹娘的苦口婆心作用下慢慢地变了味走了形，成了一种压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终于，在哥哥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幸福日子里，弟弟把包裹在自己身上的崇高扯了个稀烂，以醋当酒，举坛醉饮，然后烂碎坛子，一身醋气地离家出走，立志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回还。

　　可醋终究是醋啊！没多久，弟弟就在社会上把自己混成了个人渣。人渣成熟得快覆灭得也快，泡沫一般，又没多久，弟弟就被逮捕了宣判了成了死囚。村寨里人说弟弟是抢劫、强奸、杀人一揽子，村寨里人说弟弟在牢房里从来不接受家人的探望，只是在临刑前提出来想见见娘亲，村寨里人说原以为这小子良心发现想和老娘告别告别，却没想到他是祸害他老娘来了，村寨里人说弟弟提出死前想再吃一口奶，他老娘就信以为真解衣托奶送上，没想到他上去一口就把老娘的奶头给咬了去，村寨里人说这种孩子就是得杀，不杀不解恨……

　　妈妈，当时，当联想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后，我是多么的害怕啊！咚咚心跳如擂鼓，大汗淋漓似瓢泼，四顾忙找寻，妈妈，你知道吗？直到看到你，看到平静素立脉脉微笑的你，我才心归位跳停止长出一口气。

　　第四章

　　01

　　妈妈，我原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子的，你爱我们，如太阳似大海，阳光明媚大海浩瀚。我神童，博闻强记敏感矜持，遭惹得兄弟们常眼红，嫉妒得姐妹们常吃醋，眼红妈妈对我太宠爱，吃醋自己不亲生。可我错了啊——妈妈！纸包不住火，事情终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我忘不了那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个炎热的一天，那个我身世大白的一天，正如我永远都忘不了你死亡的那一天一样啊——

　　妈妈！那一天可真热啊！大早上，兄弟姐妹们一出窝，顾不上啄食主人喂养地下的一把谷粒，就炸开翅膀飞也似的往猪食盆边赶。猪食盆是石头凿刻出来的，印痕密布，一印痕一坑凹，一坑凹一水泡，兄弟姐妹们有经验，到那里解渴，一寻找一个准儿。

　　那天早上，那头被小主人脓鼻涕宠爱地叫做黑吞的大肥猪，也没有往常一样对兄弟姐妹们的骚扰表现出十分的不愉快。往常，他总是作庞然大物状装凶神恶煞样，咆哮阵阵，威风凛凛，把兄弟姐妹从他的领地上往外驱赶。那天，它也热，顾不上伪装，顾不着防范，一门心思四下里偷窥着找阴凉，结果它把主人搁在粪坑旁边的一盆洗脸水给掀翻了。

　　我看得很清楚，主人搁下盆，转身回屋取毛巾的当儿，黑吞窜上去咣当一声掀翻盆。闻动静，主人屋里吆喝着忙出来，黑吞已把自己撂在水地上，正准备哼唧哼唧欲仙欲死呢。主人恼怒，一脚揣上去，疼得它哇呀一声翻身起，主人再抬腿，它眼疾，飞也似的逃出去。

　　门外正卧着猪尾巴家的赛虎，赛虎是猪尾巴家的一条狗，猪尾巴望狗成虎宠爱地叫他赛虎。那天早上，赛虎不虎，一条狗舌头伸得皮带长，呼呼直喘气，浑身懒洋洋。黑吞逃跑不择路，赛虎慵懒难照护，一狂奔，一静卧，两下里相撞，赛虎收舌不住，上下牙一闭合，舌头给咬断了一截儿去。事故猛反射，赛虎跳脚骂，忽又惊醒神，扑去忙追赶，于是，一前边逃一后头追，一逃一撵，顺街巷远去。

　　咣咣狗狂吠，唧唧猪尖叫，如遭阉割，似挨刀砍，恐惧惊悚，歇斯底里。声音仿佛毒气弹，密密地打进院子，弥漫着钻进兄弟姐妹们的五脏六腑，兄弟姐妹们好像冰冻着死去一般，表情瞬间在猪食盆边千姿百态样凝固了，有的闷闷地低着头，有的灵醒地侧着耳，有的高昂着脑袋，仿佛一口水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进退维艰……

　　死去活来，兄弟姐妹们跳下盆沿飞过盆边，纷纷门外赶，渴望看究竟。门外，黑吞赛虎已远去，一截狗舌头残留在土地上，血淋淋，艳如桃花。看着地上桃花般灿烂的一截舌头，兄弟姐妹们是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听着兄弟姐妹们的议论，我心想，疯了啊——一切都疯了！鸡飞狗跳猪乱窜！这真是个不平静的一天啊！今天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呢？

　　一大早上开始，我都觉着要发生些什么事，可我实在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事，我在等待着，等待恐怕是世界上最难受的一件事了啊！我吃饭无味喝水不香，心里像猫抓，站不是卧不是，坐卧不宁。

　　02

　　早饭罢，刚丢下碗，孬蛋提着他的黑色弄事包进来了，雄赳赳气昂昂，雄赳赳气昂昂里搅拌着些文质彬彬，俨然一幅包治天下的名医模样。

　　孬蛋气质的改变是他开始给人治病以后的事了，原先的孬蛋也就是一个武夫，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雄赳赳气昂昂，跟他宰猪阉牛的身份很匹配。可自从孬蛋业务拓展到人身上以后，特别是自从他医治好几例疑难杂症后，孬蛋的气质就慢慢地发生了变化，装模做样文质彬彬有了书卷气有了名医气。不过，那书卷气很江湖那名医气很生硬，也就是高中生上衣口袋里插支笔充充有知识罢了。

　　像孬蛋这种名医，好像是专门为医治疑难杂症而诞生的，医治疑难杂症，重要的不是说水平有多高，而是看你是否心狠手辣。孬蛋别啥可能没有，惟独不缺心狠手辣，所以孬蛋开展新业务后，很快名声大震，他的药价也就随着名声呼呼呼往上升，他的钞票也就随着药价哗哗哗大丰收。

　　那天，孬蛋是来给小主人脓鼻涕打针来了。脓鼻涕手上长疔疮，孬蛋内外夹攻综合治理，外部手术刀划拉纱布包扎，内里消炎药注射一天一次。

　　孬蛋上门，主人忙迎接：今儿咋这么早？

　　孬蛋回答说：这狗日的天气，晚些还叫出门吗？

　　说着，孬蛋开始漫不经心地忙活着，取针，拿药，敲口，抽吸，扔瓶——空瓶子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飞向院子里的粪坑中，瓶子落地的一霎时，惊散了粪坑边玩耍的我和兄弟姐妹，我也就在四散中被孬蛋发现了。发现后，孬蛋问主人：你家也有一只鸭子？

　　主人笑着解释：咱家的老母鸡暖出来的，当时还怀疑都出来了，咋这个蛋恁难暖呢，原来是只鸭子。

　　听着主人的解释，孬蛋无赖样地笑了。笑着，又无赖般地说：现在他妈的稀奇古怪事儿就是多，镇上有家媳妇打工回来坐月子，生个双胞胎，一黑一白，白者白生生，黑者黑蛋皮。

　　听着大人间的对话，脓鼻涕一边脱着裤子一边笑嘻嘻，针头都戳住屁股了，他还笑不停。惹得孬蛋边打针边怒骂：你这蛋孩子！往日打针都娘呀爹哇的乱叫喊，今儿个咋了？吃呱呱鸡蛋了？笑得不拢嘴！

　　脓鼻涕说：叔叔，我要是说出来，你可不许打我屁股啊！

　　孬蛋说;啥不啥的都打屁股，你屁股不是老干净！说！说说你都干了啥坏事？说完，孬蛋拔出针头，把药棉在脓鼻涕的针眼上狠命地揉搓着，一丢，松开。

　　提着裤子，脓鼻涕开始了讲述……

　　一个惊天大欺骗就这样在人类的嬉笑怒骂毫不在乎中掀开了啊——妈妈！如遭电击，似遇雷劈，我憨了，我傻了，目瞪口呆，冰冷僵硬，脑子里一片洁白，眼前一片迷茫，雾霭沉沉。穿云钻雾，我依稀看到了遥远城市里我崇拜的偶像诸葛家爵，我的像古代英雄的石像一样高高矗立在大学校园里的偶像诸葛家爵，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支离破碎！

　　03

　　妈妈，诸葛家爵死了，我还活着，神童远去了，残疾还得生存啊！那一段时间，我老做梦，人说，白日梦白日梦，那一段时间，我可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白日梦。我的白日梦就跟我偶像诸葛家爵爹娘的白日梦一样，在穿衣中在吃饭中，在上工时在干活里，说来它就上来了。

　　我梦过去，过去的我和我的偶像马家爵一样敏感、聪慧、矜持，我们把村寨逆境化了，我们把自我神童化了，我们坚信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舍我其谁，应试途路上，我们就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关云长，就是当阳桥上呵水倒流的张飞张翼德！

　　我梦炎热的那一天，妈妈，那一天，你没想到，兄弟姐妹们没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没想到的事情却在那个炎热的一天里发生了啊——我神童变残疾，成为一只生活在鸡群里的不幸鸭子！

　　妈妈，有多少白日梦，就有多少伤痕；有多少伤痕，就有多少反思；有多少反思，就有多少担心；有多少担心，就有多少恐惧和害怕。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真理，逆境论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放之古今而皆准，即便从古至今人们都把逆境论弄得神神道道的就连先天的长相都给挪了去，什么奇人异相，什么从小看大……

　　妈妈，我的将来就是一只鸭子，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鸭子，仿佛鹰钩鼻和大眼睛这些当代农村青年，鹰钩鼻和大眼睛这些当代农村青年，哪个不是学堂里陪进自己的少年又陪进自己的青年，应试求成功，犹缘木求鱼！

　　妈妈，要是我生来就是一只鸭子，那该多好啊——仿佛鹰钩鼻和大眼睛这些当代农村青年，既不用铁肩扛道义又不用妙手写文章，该上学时上学，该务农时务农，该恋爱时恋爱，该打工时打工……可我却偏偏拿神童诸葛加爵做了路标，大学生如何？神童又如何？爬得高跌得重，诸葛家爵要是和鹰钩鼻、大眼睛这些同龄人一样早早地在应试校园里泯然为众人，他也就不会大学校园里杀人害己把一切赔了个净光光！

　　妈妈，我是悲哀呢？还是庆幸？是庆幸自己终于成为了一只平凡的鸭子，如大海里的一滴水似沙漠里的一粒沙？还是悲哀自己猪鼻子里插根葱硬充牛鼻子象，结果象没充成猪也不像头猪了？妈妈，我的伤痕不能告诉我，我的反思不能告诉我，我的担心、我的恐惧、我的害怕……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告诉我啊！包括你，妈妈，你也不能告诉我！

　　妈妈，你不能告诉我，不怨你，作为一只普普通通的鸡子，做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你又怎能脱离开环境脱离开时势呢？时势是一个大混沌，环境是一个大系统，我们都在那里面分子、原子化了，我们不得不在那混沌在那系统里，做无头苍蝇做热锅上的蚂蚁，四处爬行到处乱飞！

　　人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妈妈，你放心，我决不会像诸葛加爵的弟弟诸葛加林那样，在临刑前的短暂别离中，把老娘的奶头一口咬掉，那样的人，还算人吗？妈妈，当我还是一位神童时，我以我的聪慧、敏感和矜持体会着你的爱，哪个孩子在他爸妈那里不是宝贝呢？妈妈，当我作为一名残疾时，我也要以我的猜疑、神经和恐惧品尝着你的爱，哪个孩子在他爸妈眼中没有缺点呢？妈妈，从神童到残疾，我品尝了你爱的平凡爱的日常爱的耐烦爱的隐忍，我也体味了你爱的伟大爱的崇高爱的厚重爱的坚强！

　　第五章

　　01

　　那天，在听毕脓鼻涕讲完他掉包的故事后，孬蛋笑了。笑着，孬蛋狠狠地揉搓着脓鼻涕的脑壳，无赖说：我说你家怎会有一只鸭子呢？原来是我家的，好你个蛋孩子！

　　没等孬蛋话说完，老主人开腔了，谄媚说：干脆你把它逮走吧！一只鸭子在我这里也不好养。

　　孬蛋又开始狠狠地揉搓起脓鼻涕的脑壳来，无赖地问:我把鸭子逮走，你愿意不愿意？

　　脓鼻涕借用他爹惯用的笑容憨厚着，不吭声。

　　孬蛋就抬起头，真真假假地对老主人说:我不能逮，我等着这蛋孩子给我送过去呢！说罢，孬蛋再狠狠地揉搓起脓鼻涕的脑壳来，然后像丢掉一坨脓鼻涕一样丢掉，离开。

　　人说，好事成双，人还说，祸不单行，人真是个人啊，把生活的日怪和无奈总结得恰如其分。那天，我真真个雪上加霜祸不单行，先是脓鼻涕的坦城把我从神童还原为普通，接着老主人的大方又要把我从普通推向火坑，孬蛋家的小洋楼，那是我们动物呆的地方吗？那可是我们的配种站和屠宰场啊！那可是我们的渣滓洞和集中营啊！那里面，欲望和暴力同居，金钱和色情鬼混，变性和乱伦媾和……在那里，母鸡可打鸣公鸡能下蛋，鸭子会上架骡子能发情……妈妈，我不敢去！我不愿去！我不想去！

　　02

　　妈妈，那个时候，你没有因不是亲生而厌烦我，没有因不是同类而抛弃我，你依旧用你那爱的胸膛保护着我温暖着我抚慰着我坚强着我，你说：没事，孩子，别怕！不想去就不去！你还说：有妈妈在，怕啥哩？大不了咱母子俩学学白毛女入深山进老林外出逃跑……

　　妈妈，有妈的孩子真好！妈妈，当你的孩子真好！妈妈，幸亏我是你的孩子，要是我是黄玫瑰阿姨的孩子，恐怕就不会这么幸运了，黄玫瑰阿姨是不懂得爱的精髓爱的真谛的。她也不会爱，没有爱的意识爱的方法爱的能力，看看我还没有成为一名神童呢，把她气的，把她醋的，私下里痛骂自己孩子，人前却夸耀的花朵一样，逮住机会就兄弟姐妹们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爱呀，有多少哗众取宠就对应着多少华而不实，有多少隐忍耐烦就正比着多少坚强厚重，这种事要是摊到黄玫瑰阿姨的头上，她除了哀怨除了怒骂还不是乖乖把孩子送人，你看她当得知我们母子的真实想法后，那个言谈，虽本能，却是真性情的流露。

　　那些天，黄玫瑰阿姨不在兄弟姐妹们面前挑拨离间了，而是直接在我们母子之间搬弄起是非来，她一次又一次地讲述鹰钩鼻和大眼睛的分手，一次又一次地表达爱又如何的论调，真真气煞人！

　　03

　　鹰钩鼻和大眼睛是在进城打工后分手的。进城打工后不久，鹰钩鼻就气冲冲地回家了，回到家鹰钩鼻二话不说关住屋门蒙上被子就睡觉，仿佛感冒了一般，眼泪鼻涕的，茶不思饭不念，爹娘问他话他也不答，一个劲儿地嫌烦，不住嘴地把他们往外面赶。鹰钩鼻在床上直躺了一礼拜，仿佛感冒不治而愈，起床，洗刷，要吃要喝。

　　关于感冒，孬蛋曾很大夫地说过，这种小病，哪里是医生给看好的，都是熬好的，感冒病毒在人体内的存活时间最多一星期。起床，洗刷罢，鹰钩鼻在爹娘的感慨中开始了狼吞虎咽。看着儿子的狼吞虎咽，爹娘的感慨也绘声绘色，说儿子这一回可把爹娘吓得要死，想问个明白又不敢问个明白真真急死人！说天塌下来有地扛着呢，外面不好混就回到家里来，好赖有一块地种着还能饿死人？

　　听着爹娘的滔滔不绝，赢钩鼻笑了，大病初愈后的微笑，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仿佛水莲花不胜凉风般娇羞。一边是滔滔不绝，一边是狼吞虎咽，鹰钩鼻迅速由婴孩成长成为男子汉，吃罢饭，满足地摸拉着嘴巴，鹰钩鼻对爹娘说，他和隔壁的大眼睛吹了，大眼睛和她城里的小老板好上了……吹了就吹了吧！鹰钩鼻潇洒地对爹娘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就不信我找不下一个比她更好的！

　　听着儿子的讲述，赢钩鼻的爹娘恍然大悟，怪不着儿子要死要活的，敢情是失恋了！恍然大悟后，赢钩鼻的爹娘胳膊肘向内拐，帮孩子打气说：就是！咱找个更好的，也气气他！明天咱就托人给你说媒去！

　　谁料儿大不由爷，赢钩鼻很倔强地拒绝爹娘说：我的事您甭管，我自己会解决的，明天我就回城市打工去！

　　爹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强调问;还上城市打工啊？

　　赢钩鼻坚决说:对！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妈妈，鹰钩鼻打工城市的渴望，极容易使人联想起那阵子，孬蛋嘴里不停地念叨的那幅对联：老童生落榜后垂头丧气跺跺脚此地决不再来待来年皇王开科挥挥拳重去重去，少妇人分娩罢疼痛难忍咬咬牙那事决不再干未满月丈夫上床招招手你来你来。那阵子，孬蛋的老婆抱窝怀孩子，孬蛋不能黑夜快活，就大白天不停地嘴上过瘾，把书本上剽窃来的一幅对子到处卖弄。不过，孬蛋的卖弄还是很有水平的，自打孬蛋给人看起病以后，仿佛草包从政，孬蛋是越来越有水平了。有好事者问孬蛋：你这对子好是好，可横批是啥呢？孬蛋就临时发挥给补上个来，说：横批吗——痛并快乐着！招惹得好事者是好一阵吃吃色笑。

　　妈妈，赢钩鼻真像孬蛋对子中的那个少妇人，一个把爱情早产的少妇人，还没等养好身体呢就早早下床了，急急地把自己消费到下一场情爱中去。

　　04

　　赢钩鼻前脚离开家，大眼睛的丑闻后脚就在村寨里面传开了，说她见异思迁把鹰钩鼻给抛弃了，说她被城里的老板包养了做了二奶了成了鸡子了……纷纷扬扬，沸沸腾腾！纷纷扬扬里，沸沸腾腾中，本来还有置疑者，说传闻可能是鹰钩鼻家人使的坏，往人家姑娘头上撂屎哩，这家人也真是的亲事不成就拉倒吧，也不能这样不仁义啊——可大眼睛回家的一次探亲，彻彻底底地把置疑者的顾虑给打消了。

　　大眼睛是在传闻的风口浪尖上回家探亲的，一辆血红色的小鳖盖车吱——的一声在村头急停，然后大眼睛下车，一路热情一路礼貌着进家门。大眼睛的村头下车一路礼貌很有点和村寨里外出当官的子孙们接轨的模样，村寨里的官人们还乡，都这样，村头下车缓缓行一路礼貌进家门，表面上内敛骨子里招摇，表面上矜持骨子里高傲，既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又绘声绘色栩栩如生。

　　可大眼睛毕竟不是官人，村寨好像只接纳官人，大眼睛的邯郸学步，没有得到预期的承认，人前还满面春风笑脸相迎的，一转眼人后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急急地为先前的传闻证明，急急地为先前的传闻抒情，急急地为先前的传闻夹叙夹议情景交融。城市里大老板包的二奶小商人嫖的鸡子都着落在大眼睛身上了呀！人们在大眼睛身上寻找发现着城市里二奶们和鸡子们的情色形象，高跟鞋，洋头发，撅屁股凹腰，搽胭脂抹粉……仿佛老电影里的女特务！

　　对待特务人们向来是不留情面的，大眼睛没在家里待多长时间就又回去了。大眼睛有城市可藏身，而她的家人还要挺着一张脸面在村寨里生活，囿于形势，她的家人不得不对她表现出一种态度，要么风暴，要么沉默，沉默也是一种风暴，是风暴中的风暴，是风暴眼。风暴眼是死眼，是围棋里面的死眼，大眼睛那里面无法存活，只好逃，大眼睛的这一逃，一去不回头，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

　　很快，大眼睛走后，从大眼睛家里爆出新闻来了。新闻不是关于大眼睛的，关于大眼睛，大眼睛的家人无可奉告，新闻是关于鹰钩鼻的，关于鹰钩鼻，大眼睛的家人是长篇累牍。长篇累牍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即鹰钩鼻城市里做了鸭子了，被一富婆包养了……

　　于是，鹰钩鼻和大眼睛两家，展开了新闻大战，两家好像都明白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两家就拼命地进攻。村人们观望着这场战争，观望着村人们也在翘首等待着，等待着鹰钩鼻于某一天回到村上，好给他们一个准确的回答，可鹰钩鼻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迟迟不回来。翘首遥望中，村人们看到的只是寨子里类似赢钩鼻和大眼睛的这些当代农村青年一个个从身边走开，兴冲冲地进城打工。于是，村人们的一些想法也在动摇着随风流转着。

　　05

　　妈妈，黄玫瑰阿姨可真能说呀，小嘴叭叭的，如打机关枪，枪枪都要害似的命中鹰钩鼻和大眼睛的爱情。听着她的讲述，追随着她的瞄准，我仿佛看到鹰钩鼻和大眼睛的爱情如一叶小舟，风浪里出没，忽上忽下，忽隐忽现，飘摇旋转，把持不定。我的心也如猫戏老鼠一般，抓抓扔扔，跑跑撵撵，紧紧松松，疼疼缓缓。终于，巨浪送上天，复又摔下来，小舟撞礁，化为齑粉。

　　面对着空空巨浪荡荡狂风，我的心也死去活来，一片空空，真情已被海葬去，岸边空余旧誓盟，爱有如何？爱有如何？是呀——妈妈，爱有如何？黄玫瑰阿姨一次次对爱的追问，是不是有她的价值判断在里面呢？黄玫瑰阿姨是不是想以她的价值标准来一点一滴地腐蚀我们母子之间的情爱呢？黄玫瑰阿姨，这个老鸡子，仿佛评书故事里潘金莲身边的那位王婆，真该死！

　　那些天，我不知道等待我们母子的命运会是什么。那些天，在你的爱的抚慰下，妈妈，继伤痕反思痛极思痛后，我忽然来了先锋来了现代，既然是死，既然生命如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飘散到哪里全不由自己做主，何不快意生活放浪形骸？妈妈，那些天，仿佛别离前的做爱，我一次比一次做得彻底认真，一次比一次做得刻骨铭心！把根留住！让爱根深！

　　第六章

　　01

　　兵法上说，置至死地而后生，妈妈，生活也是如此啊！那一天，正当脓鼻涕领着我准备往孬蛋家送的时候，他爹回来了，连忙对他说:放下！放下！不要送！不要送！

　　脓鼻涕的娘询问其故，原来是孬蛋家出事了，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孬蛋的老婆医院里生了个孩子是兔唇！

　　妈妈，要说兔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一名医生，一名畜生人类统吃的医生，孬蛋应该明白拿现在的科学技术来说医治个兔唇小菜一碟，正像他明白兔唇的产生不是因为孕妇怀孕期间贪吃了兔子肉的缘故一样。然而科学技术再发达也是医治不好人心的，医院里首次看到自己的儿子，孬蛋心理、业务专业得像一个医生一样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兔唇不见孩子。一叶障目看不见孩子兔唇也就成了个大病症，而病症是要吃钞票的啊，作为一名医生，孬蛋深知疾病吞吃钞票的巨大威力，一个头疼脑热的都蚕吃桑叶般厉害，何况一个无底大豁子，那是多少钞票也填不起的啊！填不起干脆就放弃，于是，孬蛋再一次发挥了他专治疑难杂症的手段和特长，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悄悄地把兔唇医院里抱出来，像扔掉一只坏萝卜一样毫不怜惜地扔在了护城河边的草丛中，而后带领老婆仓皇外逃急急出院。

　　事情本来可以到此结束的，兔唇一死，村里人像孬蛋所说的那样认为他老婆早产孩子不成也就是了，可偏偏事情不依人打算，兔唇躺在护城河边的草丛里忍饥挨饿一夜竟不死，后被一早起锻炼的老大爷看到并拣拾。老大爷是一名退休工人，工人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突然间就没有了什么事，无事找事，老大爷像千千万万个退休工人一样选择了锻炼选择了娱乐。锻炼和娱乐给时间以饱满填充，生活也就像充气的轮胎一样又漂流在时间长河上，老大爷返老还童，小学生一样早起，小学生一样锻炼，小学生一样娱乐……小学生一样，老大爷拣拾到了一个残疾孩子。小学生一样，老大爷被自己的拣拾高尚着兴奋着，就是一分硬币高尚和兴奋也会把它演绎成宝贝，何况一个大活人，老大爷兴冲冲地宝贝抱回家。

　　事情到此似乎又可以划上句号了，老大爷把兔唇抱回家当作亲生养不就齐了，这样兔唇也可以因祸得福永久地留在护城河这边而成为一名城市人了，可老大爷的家人们并不想抱养一个孩子，且这孩子还是个兔唇。面对着兔唇，老大爷的家人们说困难谈麻烦把老大爷旁敲侧击含蓄地批评了个遍，他们的意思——城市里养个宠物都户口、防疫什么的麻烦得很，何况一个来历不明的残疾孩子，啥事都没有比拣拾个残疾孩子回家更萝卜的了！他们的立场——你以为你是谁？收垃圾的农民工？露宿街头的破烂王？想怎拣拾就怎拣拾？糊涂啊！真糊涂！他们的态度——作为一名城市人文明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拾金不昧拾个萝卜咱也不能昧！听着孩子们的亲亲批评，老大爷的心灵在批评中规范，在规范中文明，在文明中清醒，自己不是破烂王，王者无僵，浪迹江湖，自己就是个退休的老工人，一个需要孩子们照顾的老小孩。原以为做了件积德行善事，谁知道兴冲冲抱回了个大萝卜，有困难找警察，老大爷在家人们的批评教育下把大萝卜皮球样地踢给了警察叔叔。

　　事情再一次地出现了结束的可能，设若警察找不到孩子的父母，从而通过组织把孩子送到福利院，让兔唇在救助中愈合，让残疾在关爱中成长，让大萝卜像消化掉一个肿瘤细胞一样在社会上被消化，不也是很圆满吗？可警察叔叔却通过兔唇身上的点滴线索顺藤摸瓜到了孬蛋夫妇。警察叔叔顺藤摸瓜的本事使人不禁联想到小偷，警察叔叔要是当小偷一定是一个好小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脓鼻涕抱起我正欲走向孬蛋家的时候，也是警察叔叔带着兔唇淌过小河一路询问正欲走向孬蛋家的时候

　　02

　　兔唇回家了，鸭子得解放，妈妈，我们母子就这样，就这样又可以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了啊，我真高兴！就像脓鼻涕和猪尾巴唱的歌那样，咱们老百姓，今儿真高兴！可是，妈妈，高兴之余，惺惺相惜，我又不禁想到了兔唇，他也真够命运多舛了呀！难道说残疾就非得这样命运多舛吗？难道说不命运多舛就不足以彰显出一个残疾的残疾吗？老天爷对一个残疾如此不惜手段的彰显又是为了彰显什么呢？美？宗教？哲学，什么狗屁终极？

　　唉——妈妈，我想得头大也想不清楚弄不明白，我只担心，兔唇撞到孬蛋手里，孬蛋夫妇会不会在警察叔叔的批评教育下幡然悔悟良心发现，从而在今后生活的共同岁月里，像你先前对待我那样给一位神童讲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故事，或是像你后来对待我那样给一位普通讲天鹅也有丑陋处鸭子也有美丽时，小象问妈妈我的鼻子为什这样长，妈妈说鼻子长才漂亮……

　　妈妈，我可真担心啊！我担心着兔唇的今后生活，我又不禁庆幸着我今后的生活，妈妈，我发现，自从孬蛋家的兔唇回家后，黄玫瑰阿姨已没有先前那样有劲地在我们面前贩卖她的爱又如何理论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蛋圆满，任你苍蝇嗡嗡，又耐若何？

　　妈妈，我不知道，黄玫瑰阿姨听着你一次次地在我们面前哼唱歌谣，唱着那首：小象问妈妈我的鼻子为什这样长，妈妈说鼻子长才漂亮……会做如何感想？黄玫瑰阿姨在你的哼唱中一点一滴地逐渐离我们的平凡生活远去了啊！

　　03

　　黄玫瑰阿姨想不离开我们的平凡生活都不可能，我们想不让黄玫瑰阿姨离开我们的平凡生活也不可能。自从鹰钩鼻和大眼睛打工城市现代城市多元城市欲望城市平面城市消费城市爱情鸡鸭后，鹰钩鼻和大眼睛两家也由资源共享利益均沾无遮无拦亲密无间，转入了敌对仇视讽刺挖苦指桑骂槐鸡鸭冷战了。

　　我们不敢到黄玫瑰阿姨那里找他们玩了，黄玫瑰阿姨也不敢带着她的虾兵蟹将到我们这里来串门了。黄玫瑰阿姨家的老主人只要一看到我们，往往拿我说事以偏盖全拉呱说：谁家的鸭子又来吃软饭来了？你家的软饭还不够吃？软饭就那么好吃？吃软饭不怕外人捣断脊梁骨？

　　对应着，我们家的老主人只要一看到黄玫瑰阿姨和他们家的虾兵蟹将，也会毫不客气地打骂说：好你个吃白食的死鸡子！又来吃白食来了！真不要脸！滚出去！

　　我们不敢当吃软饭的死鸭子，黄玫瑰阿姨和她的虾兵蟹将们也不敢当吃白食的死鸡子，那样不但不见容于对方，而且在自家也要常常受到辱骂和惩罚，我们两家不得不说再见。

　　妈妈，我记得那次分手，那是一次很感伤的分手，黄玫瑰阿姨都哭了，那次分手本来两家都说好不哭的，可黄玫瑰阿姨说着说着就哭了。看着黄玫瑰阿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嗒嗒滚落，妈妈，我也哭了，那一瞬间，我忘记了我对黄玫瑰阿姨的诸多厌恶和恼怒，黄玫瑰阿姨本质还是很善良的啊！要是没有黄玫瑰阿姨，没有这个善良、煽情、美丽如小妇人的黄玫瑰阿姨，我们今后的生活将失去多少快乐和色彩啊！哭着，我走向黄玫瑰阿姨，安慰她说：阿姨，别哭了，说好不哭的，分手又不光光是我们之间的事，脓鼻涕和猪尾巴不也都分手了吗？我们无辜，他们何尝不无辜呢？他们还都是老主人的亲骨肉哩，可比我们分手得还要早，我们的分手是两家最后的分手呢！

　　妈妈，我原以为，耍孩子的世界，是游戏是透明是阳光是灿烂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城市是真空下的城市，那里面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阶级没有专制本真开放原始文明天下大同共产主义。谁料我错了，耍孩子的世界，是遥远是边缘是理想是民间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是手掌中的城市，大人一冷战，孩子便遭殃，专制一出现，民间便禁声，对立一产生，多元便消溶。妈妈，看着脓鼻涕和猪尾巴的世界海市蜃楼样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点点消失，目睹着我们和黄玫瑰阿姨家的交往鸡毛鸭绒样地在幽深的庭院里次次扫除，我仿佛感觉到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底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妈妈，我们和黄玫瑰阿姨家的分手是最后的分手，也是最彻底的分手啊——

　　妈妈，我不知道，当脓鼻涕和猪尾巴长大成人后，当他们有朝一日结束冷战走向多元后，当他们有朝一日化干戈为玉帛成为朋友后，少年时的玩耍能给他们流下多少美好的回忆呢？少年时的对立又将给他们心理上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呢？多元和对立会不会像所有的矛盾一样矛盾着他们的观念矛盾着他们的生活呢？成长难道说就是一个错吗？人生难道说就是一个错吗？天下难道说就是一个错吗？宇宙难道说就是一个错吗？妈妈，我不敢想象那一天——我下水的那一天，你死亡的那一天！

　　第七章

　　01

　　妈妈，你死后，我渴望着出来个忠义之人为你说句公道话，可是没有一个人，就连村长也不是。那一天，当赵一钱二他们正围观着你的尸体玩笑时，村长来到了小河边，看到一群人聚拢在一块儿热闹，村长遥远吆喝说：你们几个在哪儿弄蛋什呢？

　　仿佛晴空下霹雳，村长的吆喝，给正在谈论的孙三吓了一大跳。跳了之后，孙三扭头观看，发现是村长，马上亲热呼唤说：村长，快过来！看稀罕呢！

　　村长笑骂说：就你狗日的爱咋呼，大白天的会有什稀罕？说着，脚不停，村长往这边过来。既然是稀罕，就不能少了村长看的，权威看稀罕，吃肉又撇腥。

　　伴随着村长行走的脚步，李四的声音摇头摆尾，狗一样的拉扯着我们的故事。妈妈，我原以为村长听了我们的故事后，会给你一个恰当的评价，我在内心里渴盼着村长的这个恰当评价，村长的评价就是盖棺定论啊！

　　可村长没有这样做，村长的表现一点儿也不村长，跟个下三烂差不多，听着李四的温柔解说，村长好奇地用脚踢你，踢着你，村长野蛮说：如今啥希奇古怪的事都有，连鸡子也成精了！镇长家的孩子，多机灵的一个孩子啊——街上玩耍呢，被鸡子给啄了，正啄在眼睛上，一只眼睛给啄瞎了！

　　妈妈，我不相信村长的话，镇长家的孩子要是好好街上耍，要是不去遭惹街上的鸡子们，咋着也不会给啄了眼睛去？村长嘴里所谓的机灵，恐怕该当孬蛋讲吧！

　　听着村长的新闻讲述，众人是嘘唏感慨。众人的嘘唏感慨充满了溜须拍马，好像村长才是真的见多识广，与村长的新闻比起来自己刚才的谈论纯粹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在众人的溜须拍马中村长结束了自己的见多识广，结束了之后，村长又画龙点睛似的踢了踢你，指点着遗憾说：也够一盘菜了，可惜有点瘦！说完，村长离开，办自己的事情去了。

　　领导总是忙碌的，群众常常很悠闲，村长离开了，可剩下的村民们还停留在他的见识里。周五百事通地众人询问：镇长不是犯事情了吗？怎村长说起来跟无事儿似的？

　　吴六深刻道：现在的社会，镇长犯的事算个蛋啊？早给摆平了！

　　郑七玩笑周五说：你说的是前清时候的事吧？现在民国都开始了！

　　02

　　妈妈，村长一盘菜的话仿佛是一句咒语一种理论，到脓鼻涕家中也就成了现实成了实践。吃是肯定的啦，到底该如何吃，脓鼻涕的爹和娘还有一段小小讨论呢，他爹是想让他娘拌上面给笼蒸了吃，他娘却嫌瘦不值过费那么一回事。

　　脓鼻涕的爹想让他娘给笼蒸了吃，其实是有他的私心的，拌面蒸一大堆，他自己也可以贪吃上那么一口了，要是给块炒了，哪里还用得着他老人家沾嘴啊，还不都好过脓鼻涕那兔崽子了。不过他是大人，大人总是好面子的，总不能明摆着和小孩子家争嘴吃吧，他也就是这么一说，他老婆不听也就由她去了。

　　结果脓鼻涕的娘按自己的意见办给块炒了，结果脓鼻涕的爹没沾上嘴都让他的小兔崽子给独吞了，结果脓鼻涕那天以肉佐饭食欲大开一人吞吃下小半锅玉米糁糊糊。

　　妈妈，我不忍回头那一天，那一天，你是怎样的一个不得好死啊——滚水拔毛！利刃开膛！摘心除肝！大卸八块！妈妈，当脓鼻涕的娘手持水瓢粪坑旁边用滚烫滚烫的热水一瓢一瓢往你身上浇灌时，哪那里是往你一个身上浇灌啊！我皮肤上面也丝丝作响珠泡串串；妈妈，当脓鼻涕的娘经持菜刀粪坑旁边一刀一刀给你开膛破肚时，那哪里是往你一个身上行凶啊！我身子上面也敲骨裂髓骨渣飞溅；妈妈，当脓鼻涕的娘把你心肝一嘟噜子一下子扔进茅坑时，那哪里是抛弃你一个的心肝啊！我身体里也少心没肝空空荡荡……

　　妈妈，拔我的毛，我认；开我的膛，我认；破我的肚，我认；摘我的心，我认；除我的肝，我认……妈妈，让我做什么，我都认，只要能换回你的生命来，可是又怎能换回你的生命来呢？有些错误，能改，有些错误，注定要后悔一辈子的啊！覆水难收，改都无法改！妈妈，当我从昏迷中苏醒，痛定思痛，脓鼻涕已开始了他的狼吞虎咽，回望粪坑，你的羽毛已被风吹去，寻找茅坑，你的心肝已沉污秽底。

　　03

　　妈妈，你活着的时候，我常常摹仿脓鼻涕哼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那时的哼唱，纯粹是孩子的游戏，少年不知愁滋味。而今你去世了，失去的才觉着珍贵，妈妈，我可真真知道了什么是宝贝什么是野草了，我仿佛触摸到了歌唱下面那生活的坚硬，家是什么？家就是妈妈，妈妈就是家啊——失去了妈妈，也就是失去了家啊！

　　妈妈，你去世后，我不但不见容于脓鼻涕，就连我的兄弟姐妹们也开始欺负起我来了，你的死亡仿佛是一根导火索，他们把旧仇新恨统统发作，一个个拿嘴巴往我身上狠狠啄。他们啄我，我不生气也不闪避，我想是我害死了你，我罪有应得，他们啄死我才好呢！

　　妈妈，我在兄弟姐妹们的叼啄中体味到了爱，体味到了爱的点点消解缕缕飞散。我仿佛看到了尘世中爱在愤怒中被消解在仇恨中被消解在孝行中被消解在忠义中被消解在金钱中被消解在性事中被消解，爱甚至在爱情中在善良中在日常中也被消解啊——

　　妈妈，慢慢地，我发现兄弟姐妹们对我的叼啄走了样变了形，他们对我的叼啄已不再是对你的思念，而是一日三餐的习惯性动作，我也不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成了他们的出气筒受气包，他们只要在脓鼻涕身上受一分罪，转过来就要在我的身上撒十分野，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原因，看到我也忍不住要来上几口。妈妈，枪林弹雨我不怕，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冷枪暗箭了，突如其来的叼啄常常使我心惊肉跳，脓鼻涕眼中兄弟姐妹们是另类，兄弟姐妹们眼中，我又何尝不是另类一个呢？

　　04

　　妈妈，我体味到了孤独，我明白了什么是孤儿。孤儿注定要流浪，作为一只孤独的鸭子，我的流浪在河上。妈妈，既然我的生活在水上，我想我还是顺水漂流的好。妈妈，这恐怕是你生前想象不到的事情吧？妈妈，我的选择正确吗？

　　妈妈，我说不明白道不清楚，我朦朦胧胧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妈妈，就让我朦朦胧胧中顺着你爱的指引开始流浪吧！也许，河流的尽头，此岸彼岸的交汇处，我能走进桃花源，要是那样，真天幸我也！桃花源，爱为道，道可道，非常道——那里面，天地和谐阴阳和谐一切皆和谐，日常生活，乐逍遥……或者，水之头，天之涯，此岸还是此岸，彼岸还是彼岸，要是那样，我愿赌服输，既然是我的选择，我无怨无悔！

　　妈妈，今夜真是个好时候，你看！天上，玉盘高挂，银辉播洒，星星点灯，远近高低，错落有致。地下，人类沉睡，喧闹终止，月光溶溶，如诗如歌，如泣如诉。天上人间，暧昧在一起，混沌在一起，朦胧在一起，和谐在一起，仿佛牛乳中清洗过一般，又如笼罩着轻纱的梦。这真是个灵魂出壳的好时光呵！我仿佛看到了颗颗灵魂，街巷中游走，村寨里飘荡，如游鱼空游无所依，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飞鸟空飞无所托，恣意停顿，一动不动。妈妈，我想象着我的漂流，身做大木盆，心化小婴孩，关耳闭目，一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