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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青传

  • 作者: 中山郎
  • 发表于: 2016-11-19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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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舉國春風裁宮錦 煙花三月下揚州

 

建文元年,新皇踐祚,百廢待興,少年天子自然是春風得意,意氣風發,正欲一舉革除洪武末期弊政,重振朝綱,首當其衝的就是分散在全國各地的諸藩王,各藩王擁兵自重,逐漸成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在黃子澄,齊泰,方孝孺等得力幹將的協助之下,陸續削掉了周王,湘王等的爵位和封地,這時朝臣中出現了重大分歧,一派主張一鼓作氣,直接將削藩的矛頭對準實力最強,野心最大的燕王,如此便可無後顧之憂,而另一派則主張繼續剪掉其羽翼,剷除諸王之後最後一心一意來對付燕王,如此大事可成。頓時整個大殿就沸騰了起來,嘰嘰喳喳,熙熙攘攘,就像西直門外的菜市場一般。

 

斜倚在龍榻之上的建文帝心神不寧,望著殿下齊刷刷跪倒的一大班所謂的國之重器,無奈地搖了搖頭,擺了擺手,歎了一口氣,儘管現在削藩形勢一片大好,但是他心裡明白,削諸王易,削燕王談何容易?於是示意殿上立著的貼身太監小燁子招呼殿下的黃子澄,齊泰二人隨自己進入內室細細商談。

 

黃子澄,齊泰二人得了口諭,便隨著燁公公進了內室,畢恭畢敬地立在了兩旁,建文帝緩緩地張開了口:

 

“不知兩位愛卿如何看當下的局勢啊?”

 

“臣等不敢妄言,一切聽憑聖裁!”二人默契地會心一笑。

 

“愛卿但說無妨,朕不怪罪你們就是。”

 

隨即便是一陣沉寂。

 

“皇上,臣有本奏,廣陵太守馮翊近日遞了摺子,告吳王朱梓隼目無王法,逼令廣陵,姑蘇,餘杭等地太守征斂蘇錦,詐稱為貢物,其實供王府開銷,窮其私慾,至今怙惡不悛,江南一帶百姓不堪其擾,作萬言書跪求馮翊呈送入京,皇上請過目。”黃子澄從袖子裏掏出一大捲壓皺了的紙,將其鋪在了地上。

 

建文帝俯下身看了看,一張大宣紙上走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般的字體,偶瞥一則,盡是“窮兇惡極,欺男霸女,魚肉百姓,殘賊黎庶”之類的字眼,建文帝頓時火冒三丈,拂袖就把塌上剛剛沏好的一壺西湖龍井打翻在地,嚇得齊泰,黃子澄二人連忙僕倒,顫顫巍巍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兩位愛卿請起,吳王乃是朕之胞弟,如今鑄此大錯,犯下滔天惡行,卿等勿擾,朕自會秉公處理,嚴明國紀,服膺兆民!”

 

“皇上聖明!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齊泰微微抬起了頭。

 

“適才黃愛卿所奏莫非有誤?”建文帝充滿了疑惑。

 

“非也非也!臣還聽說,廣陵太守馮大人前些日子親往吳王府勸止橫征暴斂,不曾想卻被吳王教王府衛隊給打了出來,身被數創,如今告病在府中休養,尚未痊癒。”齊泰一字一句吐出了這番話。

 

“放肆!反了他!竟敢毆打朝廷命官!”建文帝正欲再度動怒。

 

“皇上稍安勿躁,臣知道近來皇上為削藩一事殫精竭慮,苦惱不已,故臣鬥膽建議皇上正可藉此契機南下江南,一則江南之地距應天不遠,水路不消三日就可抵達,沿途護衛盡可保皇上無虞;二則親往江南嚴懲吳王,以儆效尤,藉機威懾燕王的狼子野心,又使其餘諸王謹遵法度,不敢輕舉妄動;三則江南乃我大明糧倉,天恩所至,普撒甘霖,百姓定當感恩戴德,皇上不妨也散散心,驅驅憂。如此看來,豈不美哉?”齊泰止住了建文帝的怒火,向他提出來南巡的方案。

 

建文帝若有所思:“黃愛卿認為齊愛卿的提議如何?”

 

“臣附議!”黃子澄堅定地答道。

 

“準奏!此番出巡,一切均交由二位負責!如有閃失,朕定不輕饒!”建文帝甩袖大踏步走出了宮門。

 

“臣等定不負聖意!”

 

 

第二章 馮家有女初長成 淡掃蛾眉朝至尊

 

這天正好是花朝節,最早在陶朱公書中即載:“二月十二日為百花生日,無雨百花熟。”據《廣群芳譜·天時譜二》引《誠齋詩話》:“東京(今開封)二月十二曰花朝,為撲蝶會。”又引《翰墨記》:“洛陽風俗,以二月二日為花朝節。士庶遊玩,又為挑菜節。”

 

廣陵太守府此時也是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忙著給老爺祈福,盼望他能夠早日康復。

 

內室裏。

 

“老爺,這是青兒方才親自在咱們家後花園採摘的鮮花製成的花糕,您要不要嘗嘗?”馮夫人關切地問道。

 

馮翊強撐起滿是傷痕的病體,準備伸手去拈起一塊來嘗嘗,馮夫人趕忙用手帕包好了一塊,遞到了馮翊的嘴邊,馮翊一口給吞了下去,連連稱讚不已:“真是難為小青這孩子了,平日裏看著總是打打鬧鬧,畢竟才十歲的小孩子嘛,沒想到這麼有心!”

 

“是啊是啊,老爺,您慢點吃,這還有呢,小青這孩子,要我說呀,還真是有孝心呢,剛剛還跑過來問我今兒個什麼時候去花神廟為爹爹祈福呢!”馮夫人掩面撲哧一笑,逗得往日裏一向嚴肅的馮翊也笑了起來。

 

“哈哈!夫人大可不用掛念我,今天的廟會想必是很熱鬧的,你就帶小青出去逛逛吧,你看我這副殘軀也難以成行了,這樣吧,我讓馮安帶上幾個家丁隨你們一同去吧,廟會人多又雜亂,有幾個人照應著也安全一些。”馮翊又拈了一塊花糕抿了一口,放在嘴裏細細地嚼著。

 

“全憑老爺吩咐!”馮夫人頜首稱是。

 

過了一陣子。

 

馮安在府門外大聲喊著:“夫人,小姐,馬車已經備好了,咱們可以準備出發了!”

 

“誒!夫人小姐這就出來了!你先暫且候著吧!”小青的隨身丫鬟軒琴應了一聲。

 

只見軒琴緩緩移步前廳,卻道是“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開。風卷葡萄帶,日照石榴裙”,真叫人看不出這尋常打扮的小小丫鬟竟也是如此的天仙姿容,看得門外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過路人也不免駐足,驚訝於太守府的丫鬟也有讓人歆羨不已的過人容貌。

 

又過了一陣子,一位青春俏麗的少婦牽著一位十歲上下的女童走了出來,走近細細查看,少婦留著披肩的長髮,淡褐色的雙眼不時閃過俏皮的光芒,精緻的五官讓人讚不絕口,與之相得益彰的是她身旁的女童,雖然正值總角垂髫之年,一張俊俏的臉上卻也能瞧得出棱角分明,分外標緻,明眸善睞,雙瞳剪水,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顯得格外的討人喜歡。

 

“夫人,小姐,小的恭候多時了!請夫人小姐上車,小的給二位駕車!”馮安作了個揖,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馮夫人和小青上車。

 

“駕!”達達的馬蹄聲漸行漸遠。

 

“籲!”遠方一黃衫少年縱馬而來,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太守府門前。太守府的守衛士兵見來人佩刀疾馳,恐來者不善,急忙拔刀相向,一同上前準備攔住那黃衫少年。

 

“大膽!本王奉皇上口諭,有旨意要傳達給太守大人,你們這群奴才竟敢犯上!都讓開!否則別怪本王的刀子不長眼!”那黃衫少年左手掏出腰間“清河王”的禦賜權杖往士兵們眼前晃了晃,右手正欲拔刀威脅他們。

 

“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還望王爺恕罪!大人臥病在床,無法起身來迎,還是讓小的領王爺進去吧!”千總馮寧帶著一眾士兵跪了下來,向清河王為此前的無心冒犯道個歉。

 

“也罷,本王也聽說了此事,是應該親自進去探望一下。”清河王旋即跳下馬來,一甩衣袖,大搖大擺地隨馮寧進了府去。

 

轉入內室。

 

“哎呀!馮大人啊!許久不見,聽說你為民請命,卻被姑蘇吳王命給打至重傷,真是百姓的好父母官吶!難得難得!”清河王來到了病榻之前。

 

“舊事一樁,不足掛齒,真是折煞下官了,清河王突然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還請恕下官無法起身相迎之罪啊!不過,敢問王爺此番前來有何貴幹?”馮翊隨即客套了幾句。

 

“皇上口諭:廣陵太守馮翊聽旨!”

 

“老臣接旨!”馮翊強支病體爬下床來,勉強跪好在清河王面前。

 

“馮大人不必如此,還請躺著吧!”清河王準備扶起他來。

 

“我馮家身沐皇恩,怎可因一時病革就枉顧君臣大義?還請王爺接著宣旨吧!咳............”馮翊擺了擺手。

 

“朕已與齊泰,黃子澄二位愛卿秘密微服私訪至廣陵,馮愛卿不必驚慌,朕此行只為親自處置吳王,為愛卿主持公道,為百姓除一大害,現下榻於同福客棧,先遣清河王入你府中通個信,朕稍後前往你府中,不必聲張!欽此!”清河王輕輕扶起了馮翊,將他扶到床上躺好。

 

“勞煩王爺了!來人,帶王爺去後廂房歇息!”

 

“謝過大人美意,本王還得趕回去給皇上回旨呢!就不逗留了!大人好生歇著,回見!”說完拱了拱手,一個箭步就衝出去了。

 

“來人!馮寧,趕緊去廟會把夫人小姐給叫回來,說是家中有事。另外,派人把客廳收拾打掃一番,讓丫鬟們去後廚沏好今春臨安馮員外贈與我的上好西湖龍井,把後廂房仔仔細細裡裡外外都打掃一遍!”馮翊趕忙從床上爬了起來。

 

“遵命!”馮寧轉身就走出房門,牽一匹快馬疾馳而去。

 

“雲和,把我的官服取過來,給我穿上!”馮翊吩咐恰好走進來取物什的侍妾雲和。

 

“是,老爺!”

 

一刻鐘過後,馮翊自己也跑到客廳忙活了起來。

 

半個時辰過後,馮夫人帶著小青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看到馮翊在大廳忙活個不停,便趕忙上前問道發生了什麼事,馮翊向她耳語了幾句,馮夫人差點叫了出來,便立馬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娘親,爹爹不是病還沒好嗎?怎麼下床了呀?”小青繼續眨巴著她迷人的大眼睛。

 

“雲和,帶孩子下去把臉和手洗一洗,給她打扮一番,待會領到大廳來!”馮夫人招呼著遠處的雲和。

 

“是,夫人。”

 

兩個時辰過後。

 

“老爺!老爺!清河王又來了,還領了主僕三人過來,不知姓甚名誰,看那位少爺的打扮想必也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家丁小虎跑了進來。

 

“快快有請!”馮翊斂了斂衣裳,迎了出去。

 

那位少爺正好與方才梳洗完畢小青打了個照面,掃了一眼,覺得這孩子與己甚是有緣,卻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原因,小青微抬起頭瞥了一眼這位從未謀面卻似曾相識的公子,便又攥著姨娘雲和的袖子低下了頭。

 

少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馮翊,讓其不必行禮,一切從簡。

 

“馮大人好福氣,生了一個這麼乖巧可愛的女兒。”少爺笑了笑。

 

馮翊貼著少爺的耳旁:“皇上謬讚了,裡面請。”

 

“嗯。”

 

 

第三章 兄弟鬩墻外禦侮 雨雪霏霏行道遲

 

大廳中,馮翊摒退左右,唯獨留下自己與建文帝,齊泰,黃子澄四人。

 

“皇上,老臣苦等多時,還請為江南諸州縣百姓伸冤!”馮翊撲通一下跪了下來。

 

“馮愛卿受苦了!快快請起!齊愛卿,你速去同福客棧傳朕口諭,命錦衣衛副都統秦琦率所部二十人隨你前往姑蘇吳王府,將吳王於明日之前押送到廣陵,朕要借馮愛卿的衙門辦了這樁案子!”建文帝扶起了馮翊,又轉身對齊泰說道。

 

“微臣遵旨!”齊泰轉身走出府門,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同福客棧。

 

“天色漸晚,皇上和黃大人請隨老臣進後廂房歇息。”馮翊抬起手向建文帝說道。

 

“也好!就依馮愛卿的吧!”建文帝昂起頭隨馮翊去了後廂房。

 

是夜,燈火通明,天清月朗,人人都睡得很安穩。

 

第二天一大早,太守府門口熙熙攘攘,吵吵鬧鬧,“吱呀”地一聲,太守府的大門被緩緩開啟,馮翊聽到聲響趕忙披了件衣服到了前院查看,定睛一看,套上枷鎖,蓬頭垢面,唯唯諾諾跪在地上求饒的竟然是前些日子趾高氣揚派王府衛隊將自己打至重傷的吳王,隨後走進來的是一列整齊劃一的錦衣衛,兵部尚書齊泰佩著劍緊隨其後,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馮大人,本官已經奉皇命將此民賊緝拿歸案,還請稟告皇上!”齊泰看了一眼撲倒在地上的吳王,眼神裏盡是鄙夷與不屑。

 

“齊大人果然是不同凡響!下官佩服!請隨下官來!”馮翊面露喜色卻有一種難言的滋味,莫名地同情起這位吳王來。

 

轉過幾道走廊,便是環境清幽的後廂房了,一片綠竹將其緊緊包裹在其中。

 

“皇上,微臣得賴天恩,如今已將吳王押送至廣陵,吳王就在前院,還請皇上移步定奪!”齊泰擲地有聲地稟告著。

 

“好!齊愛卿果然是不虛此行!朕這就去看看!”建文帝一甩衣袖走了過去,黃子澄緊跟著也走了出去。

 

“老實點!”錦衣衛副都統秦琦狠狠地踢了兩腳。

 

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吳王居然顫顫巍巍地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大膽朱梓隼!肆意剝蝕民脂民膏!目無王法!今日朕就廢掉你的爵位,來人!馬上給朕推出去斬了!傳首九邊,以儆效尤!”建文帝面帶怒火呵斥道。

 

“皇兄......皇兄......皇兄......饒命!臣弟知錯了!”朱梓隼哭著乞求道。

 

“皇上,今早燕王來信,稱北元又啟邊釁,北平乏精兵良將,請求朝廷支援!”黃子澄有意無意地插了一句。

 

“不如,讓吳王前往燕王軍中戴罪立功,不知皇上意下如何?”馮翊還是不忍心堂堂藩王就這樣地被輕易誅殺於廣陵。

 

“既然馮愛卿都開了口,朕就暫且饒你一條狗命,今日將你廢為庶人,發配至燕王軍中戴罪立功!”建文帝順著這個當口就接了話。

 

“臣弟感激不盡!謝皇兄不殺之恩!臣弟定當竭盡平生所能,為國殺敵立功,以圖早日返回故地!”朱梓隼連忙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仇恨的種子卻悄然在他心底播下。

 

“秦琦,帶他下去吧,早日把他送到北平燕王軍中,囑咐燕王詳加看管!”建文帝擺了擺手。

 

“得令!”秦琦率領錦衣衛押送朱梓隼退了下去。

 

“齊泰,黃子澄,你們二位速速撰寫文書,將此事記錄在案,命各地投送給諸位藩王看看,讓他們長個記性,再有類案,定斬不饒!”建文帝堅定地望著天空。

 

“遵旨!皇上,我等逗留廣陵多日,皇太子年幼,無力長久攝政,還請速速起駕回京!以免生變!”黃子澄,齊泰異口同聲地請求道。

 

“準奏!”

 

“老臣替江南諸州縣百姓謝吾皇親臨廣陵除害之恩!”馮翊恭敬地拜倒在地上,長跪不起。

 

“馮愛卿不必過懷,他日你我君臣定會相見!今日就此別過,愛卿切要保重身體啊!”建文帝拉起了馮翊的手。

 

“老臣恭送皇上!”

 

第四章 沙門尼來求不得 不做薰女為薄命

 

兩年後。

 

“小姐,看你天資聰穎,我教你一段《心經》,你念與我聽,可好?”一持缽老尼望見太守府門口小青正在與軒琴嬉戲,於是上前搭話。

 

“哪裡來的老尼?嚇壞了小姐你擔待得起嗎?”軒琴一臉憤怒地呵斥道。

 

“好啊好啊!老婆婆你教我吧!我可會背書了!”小青充滿期待打斷了軒琴的話。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小青一字一頓地複述了一遍。

 

正好馮夫人走了出來:“哪裡來的老尼?來人,把她趕出去!莫讓她驚了老爺!”

 

“夫人且慢,貧尼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不妨直說。”馮夫人看這老尼並無惡意,語氣便緩和了下來。

 

“小姐早慧命薄,願乞作弟子;倘若不忍割捨,萬勿讓她讀書識字,也許還可有三十年的陽壽!”老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放肆!一派胡言!來人!給我把這個瘋尼姑趕出去!”馮夫人氣得直捶胸,趕忙把小青拉到自己的身後,生怕她受到一丁半點的傷害。

 

“唉!既然夫人不聽我一言,也罷也罷,八年之後自會見分曉,貧尼就此別過。”老尼雙手合攏“阿彌陀佛”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真是不可理喻!夫人,不用理會她,我們進去吧!”軒琴安慰了馮夫人幾句。

 

“嗯,進去吧!一個瘋婆子罷了!”馮夫人點了點頭。

 

“娘親,那個老婆婆怎麼走了?”小青不解地詢問道。

 

“小孩子不用管那麼多,進去吧!”

 

“哦!”

 

 

第五章 燕地鼙鼓動地來 應天王氣化齏粉

 

“皇上,皇上,皇上......燕王他......燕王他反了!”小燁子慌慌張張地連滾帶爬跑進了大殿。

 

“何事如此慌張?小小奴才在大殿之上也敢如此倡狂!”建文帝不屑地瞥了一眼。

 

“回皇上,這是前方五百里加急文書,齊大人托奴才盡快轉交給您的,還請過目!”

 

“念!”

 

“啟奏皇上,昨日燕王反於北平,殺北平都指揮使及指揮副使,懸首城門口示眾,今早已佔領北平全城,打出“靖難”旗號,揚言要清君側,誅殺齊泰,黃子澄等奸臣,重振朝綱!”

 

“唉!燕王是朕的親叔叔啊!其中必定是有誤會的,趕快派人下去查證一下,再來回稟吧!”建文帝朝殿下望瞭望。

 

“皇上,不必了,臣已從北平逃回來的士卒口中得知,他們親眼看見燕王在府中誅殺朝廷命官,此事不容置辯,還請皇上早日定奪!速速發兵討逆!”黃子澄走上前說道。

 

“這個......那就派耿老將軍率領二十萬大軍前去好生勸說燕王吧,謹記千萬不要傷及朕的親叔叔一分毫毛啊!否則天下黎民百姓會認為朕有弒叔之過啊!”建文帝痛心疾首地說道。

 

......朝堂上一片竊竊私語聲。

 

建文四年,燕軍兵臨應天城下。

 

“皇侄啊,勞煩你進城一趟,跟皇上說清楚了,本王此番進京,只為討逆,還請皇上不要驚慌!”燕王悠然自得地坐在中軍大帳中。

 

“遵命!”廢吳王俯身作了個揖。

 

朝堂上。

 

“皇上,廢吳王在城外求見!”小燁子跑了進來、

 

“讓他進來!”

 

只見廢吳王趾高氣昂地踏進了殿內,整個殿上人人屏息靜聽,誰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皇上,臣弟奉燕王之命前來,有個意思得給您傳達一下,燕王此次進京不為別的,就為了誅殺齊泰黃子澄這兩個挑撥皇室關係的大奸臣,倘若皇上交出此二人,當然相安無事,燕王罷兵回北平,皇上自可安坐龍椅,倘若不然,燕王大軍就在城外,一聲令下那可就是城破人亡了,皇上您可得想清楚啊!”廢吳王依舊是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

 

“放肆!皇上憐憫你年少無知,讓你戴罪立功,如今你卻助紂為虐,要協助謀逆,你可知罪?”黃子澄指著廢吳王怒罵。

 

“黃大人不要激動,過一陣子燕王就要來了,您還是省點勁跟燕王說去吧!”廢吳王連正眼都沒有抬起來過。

 

“吳王啊,朕何嘗不知道燕王是為祖宗社稷考慮,不得已出此下策啊!這樣吧,你回去回稟燕王,就說請他罷兵言和,進城來我們一家子人坐下來好好談談,有什麼問題解決不了的呢?”建文帝連忙跟廢吳王說起了好話。

 

“呵!皇上,燕王可不是傻子,您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退路吧!”廢吳王大步走出了殿外。

 

“拿下!拖下去!斬了!”黃子澄一聲令下,左右侍衛摁住廢吳王,手起刀落,一顆圓咕嚕的沾滿血跡的腦袋滾落在了地上。

 

“黃子澄!你這是?公然誅殺藩王!怎麼?你也要造反嗎!”建文帝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

 

“來人,把這顆廢物的腦袋扔出城外,讓燕王看看,反賊就是這樣的下場!”黃子澄一臉堅毅的表情,無動於衷。

 

“皇上,非常時刻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請皇上不要再婦人之仁了!如今城破就在旦夕之間,微臣懇請皇上盡快逃出應天,江南諸州縣都是皇上忠實的擁躉 ,來日東山再起也不晚啊!燕賊必定會被夷滅!”黃子澄兩行老淚縱橫,淒厲地乞求建文帝盡快逃走。

 

“黃愛卿是我大明的孤膽忠臣啊!朕聽你一言,暫且離開吧!你快快請起!隨朕一同下往江南!”建文帝伸出手扶起黃子澄。

 

“不!皇上!臣願留守應天,與燕賊決一死戰,給皇上爭取時間!來日還請皇上厚恤我等家族老少,我輩心願足矣!”

 

“皇上,燕王看到方才扔出去的廢吳王的腦袋,惱羞成怒,下令猛攻城池了!恐怕守軍撐不了多久了,還請皇上隨奴才從後花園密道逃走!”小燁子起身拉著建文帝的衣襟。

 

“皇上,隨燁公公走吧,微臣這條命不足掛惜,就留給大明的江山社稷了!”黃子澄抽出宮門外侍衛的佩劍,義無反顧地衝出了殿外,朝城門走去。

 

大火熊熊燃燒著,整個富麗堂皇的宮殿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沒有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

 

永樂元年,燕王登基。

 

 

第六章 碩鼠無恥嚙人命 腐草為螢暮鴉啼

 

“老爺!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燕王篡位,皇上下落不明,燕王向天下昭告皇上已經在宮內大火中駕崩了!拜謁完後孝陵不久就登基了,下旨各省官員上表朝賀。”馮安急匆匆地跑進大堂,手上拿著剛剛取回來的所謂“詔書”。

 

坐在掉漆的椅子上的馮翊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手中攥緊了馮安剛剛遞過來的“詔書”,突然猛地站起來一把扯爛掉這一團於他無用的廢紙,大喝道:

 

“傳本官命令,即刻去校場點兵,集結城防部隊,向應天進發,討伐燕賊!誓要救出皇上,澄淨乾坤! ”

 

“得令!”馮安轉身正欲離開。

 

“慢著!你且讓馮寧去聯絡周邊州縣長官,速速合兵與本官一同進京討逆!”馮翊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

 

“好!卑職遵命!”馮安轉身嘆了一口氣,疾步走了出去。

 

馮翊用手強撐著椅子,顫顫巍巍地坐了下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正巧馮夫人帶著小青走了進來,跟馮翊說,楊家姨媽許久不見小青,甚是想念,想接小青過去住幾日,不知可否。

 

馮翊心裡一想:自己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小青放在家裡也著實不放心,不如就此送到楊家姨媽家小住幾日,等自己凱旋再去接回來也好。

 

於是便應允了下來,讓馮寧跟她一同前去,也好隨時有個照應,告知自己要出去幾日,吩咐馮夫人務必好生在家待著,任何地方都不要去,就讓他們母女二人退下了。

 

第二天,馮翊親披甲銳前往校場誓師。

 

“將士們,燕賊大逆不道,犯上作亂,如今皇上下落不明,我等食君之祿,當為大明分憂,本官決定率領大家進京討逆!誅殺燕賊!”馮翊義憤填膺地大聲呼喊道。

 

話音未落。

 

一群滿副精銳的士兵包圍了校場,只見為首的正是清河王,正趾高氣揚地望著馮翊:

 

“馮大人,別來無恙啊!”

 

“我呸!無恥鼠輩!眾將士聽令,從逆者,殺無赦!給本官拿下這狗賊!”馮翊啐了一口。

 

兩處士兵各為其主,頓時打得不可開交,清河王嚇得讓一隊士兵過來護衛自己,調轉馬頭朝太守府奔去:

 

“馮大人,您就在此為國盡忠流芳千古吧!本王失陪了,就先去太守府幫您找人一起為國殉難了!也好免得您在黃泉路上孤身一人吶!哈哈!”

 

“你......無恥!”一隻冷箭射穿頭盔直插馮翊的頭顱,箭頭隱約可見微紅血跡,頓時廣陵的城防部隊沒有亂成一團,四下逃散,反而是殺紅了眼,誓死要為馮大人報仇,與清河王帶來的人激烈砍殺。

 

很快,太守府被團團圍住。

 

馮安帶領一眾家丁守在府門口,大聲質問清河王為何如此放肆,居然敢來堂堂太守府撒野,清河王淺淺一笑,揮手之間讓手下人殺了進去,馮安率領眾家丁護著馮夫人準備殺將出去,無奈雙拳難敵四手,馮安左手臂為清河王放出的毒鏢所傷,手中拿著的刀徑直摔在了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馮夫人嚇得臉色慘白,趕忙扶住馮安,只見刀尖瞬間劃破了馮安的喉管,鮮血噴湧而出,馮安推開馮夫人,口中晦澀只發出“嗯嗯”的微弱聲音,沒有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麼,馮夫人撲倒在地,被湧上來的士兵們立馬剁成了肉泥,整個地面上的石板都被染成了猩紅色。

 

家丁,婢女,侍妾......凡是太守府中人,無一生還,就連院中的老槐樹也折了腰,甩下幾綹淚痕,只剩下枝頭的暮鴉啼泣。

 

一場瓢潑大雨很快就沖刷了這一切,就像演過的戲劇,沒有人會入戲太深。

 

 

第七章 博山煙繚無歸處 播遷八紘墮餘杭

 

楊家內廳的博山爐吞雲吐霧,一派不問世事的做派。

 

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向楊夫人報告了馮家被抄家滿門罹難的事情,楊夫人驚駭得胸口隱隱作痛,憋了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姐姐她還好嗎?”

 

“無一倖免。”小廝低下了頭。

 

楊夫人痛苦地擰緊了眉頭,捶胸喟歎不已,吩咐將此事不要聲張,尤其要瞞著小青,說罷讓人招呼小青過來,就說自己有事找她。

 

楊夫人坐下來緩了一會兒,拭乾了方才不小心滲出的淚珠,刻意轉悲為喜,小青便滿頭大汗地從外頭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高興地喊了一聲:

 

“姨媽,你找小青有什麼事啊?我正和她們玩得正高興呢!”

 

“小青啊!這房子年久失修,想必也是修不好了,所以啊,姨媽準備搬家到餘杭,你父親剛剛調任遼東經略使,你母親隨他一同前去,恐怕沒幾年也難得回來一趟,臨走之前託付姨媽務必把你帶到餘杭,好生照料。你看可好?”楊夫人強忍住內心的巨大傷悲。

 

“好啊好啊!小青還沒去過餘杭呢!願意跟姨媽一起去!我先出去玩啦!”小青笑嘻嘻地作了個鬼臉就跑了出去。

 

內廳留下楊夫人一串長長的歎息,她心裡很清楚,倘若不逃走,難免也會有株連之禍,還不如早作打算,遠走高飛。

 

行李打點完畢,整裝待發。

 

自廣陵出發,沿著京杭大運河一路順流南下。

 

這天晚上,傾盆暴雨下得太倉促,河水肥了起來,一行人不得不停靠桑凝渡,暫作停留,等雨停了再另做打算。

 

“小青,餓了吧?來,姨媽這裡還有個饃饃,趕緊吃了吧!”楊夫人一臉憐惜地望著這個痛失雙親的女孩。

 

“姨媽,小青不餓,你吃吧!”小青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裙角,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小青,不舒服嗎?”楊夫人關切地問道。

 

“沒事,小青睡一會兒就好啦!”小青依舊低著頭,和衣躺了下來。

 

楊夫人把箱子裏的被子拿了出來,輕輕地放在了小青的身上蓋好,按了按旁邊的邊邊角角,生怕小青著了涼,又隨手點了一根蠟燭。

 

忽然岸上一陣窸窸窣窣,草叢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一樣,楊夫人趕緊提高了警惕,讓馮寧到船頭去看看,自己則留下幫忙解攬隨時準備離開。

 

只見一群火把從草叢中探出頭來,緊接著就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手拿一把大刀橫在岸上,指著船頭,讓船上的人全部下來。

 

馮寧血氣方剛,耐不住性子,二話不說提劍就上了岸,指著那個大漢:“大膽毛賊,休得倡狂!速速退去,莫要驚嚇我家主人!”

 

大漢不屑地冷笑一聲,大手一揮,一群小嘍嘍就衝上去圍住了馮寧,喊殺過去,楊夫人見狀,趕忙讓隨同的五六個家丁上前幫馮寧,怕他力不能敵,遭遇不測,見此凶神惡煞的一群土匪模樣的人,無奈沒有一個家丁敢上前去,一個個躲在船尾不敢吱聲,楊夫人沒有辦法,只得朝岸上的馮寧大喊道:“快快上船!不要同他們打鬥!免得傷了自己啊!”

 

“倘若今天留下船上的女眷和錢財,本大王還可放你們一馬,否則一個都別想跑!”只見那為首的大漢晃了晃手中的鋼刀。

 

馮寧咬牙切齒地望著大漢,朝船上的楊夫人喊了一聲:“夫人,速速離開此地,馮寧在此攔住他們,倘若有幸生還,我自去找夫人匯合,倘若不幸殞命於此,還請夫人好生照顧我家主人,馮寧在此拜謝了!”

 

“磨磨唧唧,給我上!”大漢顯得很沒有耐心的樣子。

 

一群小嘍嘍將馮寧包圍得更緊了,火光沖天,頓時岸上的情景不甚明瞭,楊夫人雖然心憂,但迫於形勢,不得不催促家丁趕緊划船離開此地。

 

大漢望著遠去的船隻,也無可奈何,氣急敗壞地親自提刀戰馮寧,天色越來越深,馮寧漸漸力不能支,一個鬆懈,後背被一個小嘍嘍偷襲砍了一刀,後面的小嘍嘍見有機可乘,紛紛掄起大刀朝馮寧頭上砍去,馮寧舉起劍撐住了這七八把大刀,憋足了一口氣,狠狠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染紅了半片天,大漢趁機從中間的縫隙突入,一把鋼刀直插馮寧的心窩,手中的劍懸在半空,砸了下來。

 

大漢狠命地抽出了鋼刀:“撤!”

 

桑凝渡的雨也停了,小船也走遠了。

 

 

 

第八章 是夜雷輥感人琴 炫服靚妝喚新人

 

五年後。

 

“小青,想必五年前的事情你也聽說了,姨媽也不好再說,也免得徒自生出些傷悲來。聽說你和馮員外家的公子馮生有過婚約,姨媽年紀慢慢也大了,就想著早日幫你找到婆家,也算是對得住你父母了!”楊夫人不免舊事重提。

 

“姨媽再造之恩,小青沒齒難忘,小青願意一生一世侍奉在姨媽跟前,不離不棄!”小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傻孩子,你這是說得哪裡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姨媽啊,是留不住的!”楊夫人愛撫地摸著小青的頭。

 

“小青一切聽憑姨媽吩咐。”

 

靜謐的夜晚,忽然風雨大作,雷聲滾滾。

 

小青一人獨自坐在房間內趕制著嫁衣,站起身來打開了窗戶,透透氣,望著天邊疾馳的閃電,猶如萬匹駿馬飛奔而過,卻不帶走一朵烏雲,又如撥動的根根琴弦,一聲一韻都是過往的註腳。

 

忽然憶起母親昔日教授自己彈琴的情形,不免悲從中來,忍不住決堤的浩瀚淚水,化作一縷縷哀思,印上俏美的臉龐。一針一線,都是母親當日悉心的關懷,如今自己也要嫁做人婦,而母親卻不能如自己一般盛裝出席,哪怕只是坐一坐,那也是癡人說夢了。

 

夜漸漸累了,昏倒了過去。

 

一襲嫁衣落落大方地披在小青的身上,顯得格外的光彩照人。

 

第九章 綺羅筵裏宴青春 金缸遍府作飛瓊

 

夜晚的街上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但似乎也沒有什麼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小青順順當當地坐著馮員外家派過來的一頂小紅花轎來到了馮家,楊夫人也跟著過來湊湊熱鬧,順便也是代表一下小青的父母前來見證女兒的婚禮現場。

 

馮員外府中倒是十分地熱鬧,幾十桌酒席也擺了上來,一點兒也不寒磣,畢竟也是這餘杭城中的大戶人家,就算是娶個妾室也不輸掉排場。賓客們觥籌交錯,嘻嘻哈哈,顯得格外地氣氛融洽。

 

回環的曲折走廊到處掛滿了燈籠,整個府中亮如白晝,讓人如墜入仙境一般,如癡如醉。

 

馮員外舉起酒杯拉住楊夫人,非要敬上一杯不可,大大咧咧地說道:“楊夫人啊!今日犬子有幸娶得您這如花似玉的外甥女作妾,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您吶,也算是大功勞一件,來,老夫今天就敬您一杯,還請不要推辭了!”“馮員外客氣了,不過是小青父母早有婚約在先,我啊,只不過是遂願罷了!”楊夫人也滿面喜氣地笑和道。兩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洞房中,馮生喝得醉醺醺的,東倒西歪地掀起了蓋頭,小青第一次看清楚了馮生的臉龐,算不上俊美風緻,倒也算是一翩翩濁世佳公子。只見馮生之狀,嘈唼戚施,憨跳不韻,可不知為何忽地淚如雨下,慘然歎息,低聲自言自語道:“我命休矣!”

 

第十章 紅樓五鼓奏雲和 珊瑚枝下品《西廂》

 

一夜春宵過後,小青與馮生二人也算得上是如膠似漆,羨煞旁人。

 

第二天一大早,梳洗完畢後得照例上堂前給公婆敬茶,順便也拜見一下馮生的大夫人,小青昨日就聽家中奴僕們竊竊私語,說大夫人生性妒悍,一聽說馮生新近娶妾,在房中吼聲如雷,含怒而出,只是當時礙於眾賓客的面子上才沒有發作,當時可是嚇壞了一幹人等,如今自己就要去見她一面,還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番情形,無論如何,也只能硬著頭皮進去了。

 

到了堂前,見過公婆,敬完茶之後小青和馮生便聽了馮員外的話落座說話,正巧大夫人從旁門走了進來,一雙惡狠狠的鷹眼死死地盯著小青,只見小青黛眉不展,容光黯淡,裊裊然恰似迎煙芍藥,大夫人自上而下仔仔細細地把小青看了一會兒,卻突然冷笑道:“標緻!標緻!天生的美人胚子,真真是我見猶憐啊!”

 

小青聽了此話,懼於她的神情,轉過身去,回鬟掩淚,愈加憤懣,然而自想已是籠中鸚鵡,不得不曲意承順,用手帕輕拭眼淚,笑呵呵地答道:“姐姐過譽了!今日姨媽說好要過來探望小青,就先失陪了!”

 

小青告別公婆之後便走出了大廳,留下大夫人更加怒不可遏的妒忌之念。

 

楊夫人琢磨著小青在馮府舉目無親,孤苦無依,自己應當是時候去探望探望,問候一聲,也算盡一下自己這姨媽的責任,於是便來到了馮府門口,讓人進去通報一聲。

 

她隨門子的引導來到小青的閣樓下,只聞閣樓上傳來陣陣哀樂,聽不清是何種樂器,只覺得宮商混雜,難以辨識,但曲調卻是萬分的哀婉淒迷,攥緊了人的心窩,不由得擔心起小青的狀況來,於是疾步走上了閣樓。

 

小青一見是姨媽前來探望,頓時悲從中來,撲倒在楊夫人的懷裡,傷心不能自已,楊夫人抱緊了她,讓小青切莫太過傷心,有事不妨一一道來,於是小青便將此前的情形娓娓道來,又是一陣微微的啜泣聲。

 

楊夫人不免歎息:“姨媽看你女工諸技,色色皆精,怎麼會墮落到這番慘境之中?姨媽想救你於火坑之中,讓你重回府中,讓你表妹來餘杭,教你表妹小六娘女工之藝,不知這樣可好?”

 

“多蒙姨媽愛小青如親女,小青怎麼會感受不到呢?只恨自己命如一葉,與死為鄰,只怕此生無由侍奉!命哉!”小青低聲嚶嚶了幾聲。

 

正好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楊夫人只得止住小青的啜泣聲,不得不與她告別,臨走之前,掏出懷中帶過來與小青解悶的一本《西廂記》,輕輕地放在了桌上,於是便轉身離開了。

 

與門外走進來的馮生打了個照面,楊夫人就告辭了,馮生見桌上有一本《西廂記》,便隨手取過來翻閱一番,偶然至精彩之處,便邀小青一同觀看,小青暫且放下煩憂,與馮生一同讀了起來,二人恩恩愛愛,琴瑟相諧,倒別有一番趣味。

 

 

 

第十一章 紫陌紅塵逐朱紱 可憐瓊琚捐篋笥

 

一轉眼,秋闈將近。

 

馮員外催促馮生早日整理好行裝,好啟程赴京趕考,馮生一向不敢違背父母的意願,於是便匆匆忙忙地回到房中整治衣裝以及相關物品。

 

“夫君,小青來幫你吧!你且去好好複習一番!”小青拿起包裹幫馮生整理了起來。

 

馮生點頭應允,便一頭倒在床上隨手抄起一本《論語》“子曰子曰”地背了起來,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呼嚕,時不時夢囈幾聲,活脫脫像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在一旁收拾東西的小青見了這番情形,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來,便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為馮生蓋好了被子,又將旁邊放著的一件衣衫撿了過來,加在了被子上面,自己則轉身接著整理包裹去了,

 

小青正全神貫注地將馮生所需的衣物一件一件疊好的時候,突然一雙粗壯的大手攬在了自己的腰間,雙手合十放在了肚臍之上,驚得小青“啊”地一聲大聲喊了出來,不知是何人竟敢如此輕薄,在府中也敢做出這等齷齪之事,於是轉過頭來想看清來人面目,不想望見的卻是一張俊俏絕美的面龐,正是方才已然躺下入睡的馮生,小青頓時轉驚為喜,雙目含羞,臉頰泛桃,轉過身來一把摟住了馮生,依偎在馮生的懷裡,喁喁私語,繾綣纏綿,馮生倒也不失情調,一把抱起了小青,朝床邊走去。

 

“呼”地一陣風,刮開了窗戶,也順便吹滅了桌上的紅燭,燭光搖曳起舞了一陣子,就化為一縷青煙,消散開去,隨陰冷的風奔赴那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只見得星光點點,卻沒有半邊月色。

 

第二天一大清早,馮生拿著昨日小青整理好的包裹,帶上書童,就啟程了,不過半個月,就順利抵達了京城,馮生一下子就被這繁華無限的京城給吸引了,趕忙吩咐書童帶著行李去找江浙會館下榻,自己好快點出來逛逛這座如花似錦的皇城,書童正欲秉承馮員外的意思勸誡一番,哪知馮生拎著錢袋頭也不回地便鑽進了人潮之中,書童只得背著沉重的行李挪動到江浙會館,幸得馮氏宗親幫忙,好不容易才在這樣一個趕考的高峰期覓得一間上房,書童道過謝後便倒在了床上睡了過去。

 

卻道馮生這邊一路東逛西看,竟誤入了秦樓楚館之地,被香軟溫存拽住,一時難以脫身,便索性喝了一餐花酒,正巧也相識了一位名叫楚腰的歌妓,說起這楚腰,也算是這片煙花之地的頭魁,馮生初見楚腰之時,只望見碧綠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煙紗,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若凝脂氣若幽蘭,嬌媚無骨入豔三分,看得馮生心醉神迷,難以忘懷。

 

在開考之前,馮生日日流連在楚腰處,盡情揮霍,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秋闈初試,任憑馮生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卻總是打不起精神,肚中已無半滴墨水,只得草草答完試卷,敷衍了事,交了卷走出考場,便渾渾噩噩地直奔楚腰處,功名利祿皆拋諸腦後。

 

第十二章 恨將褒衣朝丹陛 玉箸空淌烏棲時

 

秋闈放榜日。

 

馮生卻突然像瘋了一般奔向榜前,湊進去掃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有自己的半個名字,他神情黯然,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人群。

 

不去想父母,也不去想小青,想不起楚腰,也想不起自己的髮妻,雙腳不聽使喚地踽踽獨行,回想起自己來到京城這幾日的所作所為,真真是一場春夢,醒了,也就散了,還是罷了吧,不如歸去,歸去尚有佳人在冊。

 

滿心的悔恨雜糅成一團,就像是一團熾烈灼燒的熊熊大火,怎樣都不能燒滅無窮無盡的恨意,十年寒窗苦讀,被自己一手摧毀掉,碾為齏粉,不復存在,此時還不敢將這驚天噩耗報與餘杭家中,他不願意被人冠上一個“不肖子孫”的惡名,一切的一切,他都不願看到,也不願聽到,他晃晃悠悠地遊蕩在街上,迷迷糊糊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最熟悉的,最陌生的,音容笑貌,一一在眼前浮現,司空見慣的腔調,他不堪承受,不如就此沉淪吧!

 

堂堂七尺男兒,淚水竟然噙滿了眼角,將這無限的哀思淹沒在一遍又一遍的痛心疾首之中,而他,卻又無法抗拒這聲色犬馬,五光十色,只能屈服於一顆浮躁而又草率的心,一步一步,挪向深不見底的淵藪,無人能夠預知下一步究竟去往何方,包括他自己。

 

一行清淚順勢一路滑到底,淚痕縱橫交錯像一條條岔道,教人難以辨識,只模模糊糊地抬頭望了一眼前方明滅可見的殘碑路標。

 

第十三章 露井桃旁拾舊意 誓除方山巾不悔

 

恍恍惚惚,馮生走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卻繞回了楚腰所在的暢懷園,不禁又是一陣哀傷從中而發。

 

移步走到一處早已乾涸的井旁,望著井旁一顆早已枯死的桃樹,在秋風中瑟瑟發抖,搖擺不定,馮生不禁想像起來當年桃花絢爛,落英繽紛,一襲粉紅色的衣裝拼點大地,偶遺留下幾處斑斑點點的足跡,被碾壓後的桃花,將自己無窮無盡的芬芳留給了過路人的腳下,不乞求半點回饋,就這樣自由自在地施捨著自己潔白無瑕的身軀,只為赴一場春的華美盛宴。

 

而自己,悔看如今,可真是辜負春心,獨自行吟獨自愁。想了又想,念了又念,小青還在千裏之外的餘杭等著自己,不知盼了幾回,又望了幾遭,可歎自己的夫君如今卻只能踡縮在這煙花之地的一隅,昔日“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豪情壯志也零落成泥,不復存在。

 

還是去找近在咫尺的楚腰吧,這樣倒也清淨,花幾個小錢,就足以買來大把大把歡樂的時光,豈不美哉?還要他功名利祿作甚?要他妻妾成群作甚?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讀什麼之乎者也的聖賢書,不過是長滿書蠹的一堆糟粕罷了,古人的廢棄物,何必要今人來窮其精儀,未免有失偏頗,太過荒謬了,我馮生豈是這樣的碌碌無能之輩?實在是侮辱了我的一世名聲。

 

於是乎,馮生再次一步一步踏上了那間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閣樓,是沉淪,還是新生?

 

第十四章 黑甜良久黍熟時 不意偏向臨邛去

 

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幾個時辰,醒來的時候,夢中的溫存猶在。眼神迷離之間,睜開眼睛便隱約看見一雙凝滿霜雪的皓腕撫過自己的背脊,透出一陣陣的涼意,倒覺得十分舒適,不覺心迷意亂了起來。定睛一看,居然是楚腰一直在床前盡心侍奉著自己,方才又拿著毛巾不停擦拭自己額頭上冒出的冷汗,沒想到風塵女子也是這番有情有義,馮生不免一陣慨歎,自己以前還真是錯怪了。

 

轉念一想,風塵女子終歸是風塵女子,哪個不是朝秦暮楚呢?說不定今日對自己這麼細心如微,轉眼之間明日對其他的公子王孫也是如此這番,那麼今日這一切也不過是自作多情,一廂情願罷了,還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馮公子,妳醒了,見你神情恍惚地走進房間,倒床就一直昏迷不醒,妾身請了大夫過來,大夫說怕是受了強烈刺激,得了瘋癲之症,開了兩副安神的藥,妾身已經熬好了,來,喝一口吧!”楚腰含情脈脈地與馮生對視著。

 

馮生心想:楚腰果然是一位難得的有情有義的奇女子,我又怎能辜負她這一番情義,不如替她贖身,帶她一起遠離這是非之地吧!

 

於是便向楚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楚腰含羞一笑,趕忙跪了下來:“倘若得公子之力能夠脫籍,楚腰此生萬死莫報!”

 

馮生扶她起來,便讓她下去整治行裝,明日一同出發返回餘杭。

 

第十五章

 

歸巢燕作亂鶯語 針芥相對當時幻

 

聽說馮生已經啟程回杭,小青一大清早就梳洗妝罷,早早地在府門前候著。馬車緩緩行駛到了府門口停好,馮生慢慢走下了車。

 

小青迫不及待地張開雙臂激動地撲了過去,馮生似乎沒有注意到小青,而是轉了個身,伸出手扶著另一位美人白皙的玉臂,緩緩移步下了車,頓時小青張開的雙臂僵硬在了那裡,就這樣靜靜地懸在半空,不只是抽身好還是繼續抱過去才好,馮生開了口:“小青,你且先進去讓人把後廂房收拾一下,倘若大夫人問起,就說有新人要住下來。”

 

“是。”小青用一顆滴血的心在應允著馮生的話。

 

小青轉過身,一邊走一邊在想:“俗話說:‘只見新人笑,哪聽舊人哭?’難道今日就印證在了我的身上嗎?未免太弄人。”然而還是無奈,只得聽從馮生的意思,去找好丫鬟收拾好房間,讓那位新人安安心心妥妥帖帖地住下來。

 

馮生牽著楚腰進了前廳,正巧遇上了大夫人,大夫人一見馮生帶了個女人回來,強忍住怒火,湊上前去笑呵呵地打了聲招呼,問這問那,顯露出十分關心的樣子,楚腰一一回答了她,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小青吩咐好丫鬟們後,便回到了前廳來見馮生和這位素昧平生的美人,只是越看心裡就越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懷疑當初自己與馮生的恩恩愛愛的一幕幕是否就是一場如癡如幻的大夢,這些都不得而知。

 

 

第十六章 康衢鼓腹為狂易 素手執弦致迦陵

 

大夫人心想,前面一個馮小青尚未擺平,如今見家裏又平白無故多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整日陪伴在馮生的跟前,心裏早就忿忿不平,只是礙著前幾日老爺夫人在家,也不好發作,如今老爺夫人離杭返回老家探親,是時候把這狐媚子攆出家門了。

 

這幾日天氣漸涼,寒氣悄生,楚腰身子骨一向較弱,如今到了餘杭,加之連日路途顛簸,又是水土不服,不消幾日便病倒了,如今臥病在床,馮生未離湯藥,整日陪伴在床前,莫說大夫人,就連小青也是醋意橫生,平日裏也是一副好臉色都不給楚腰看,當然當著馮生的面還不至於太放肆,只能強作恭維。

 

這一天,馮生親自領了個小廝上街給楚腰抓藥,大夫人聽聞馬上帶著自己房裏的一幹丫鬟奴僕,怒氣衝衝地趕到楚腰的房間裏,楚腰氣息微弱地嗅到了地上的揚塵,咳嗽了幾聲,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也著實堪憐。

 

“呵!別以為你裝作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就能討得我的同情,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的窯子學來的狐媚之術,限你馬上從馮府搬出去,否則就別怪我讓這些底下人把你請出去了!”

 

大夫人一臉怒火地盯著楚腰。楚腰別無他法,此時馮生不在身旁,縱使自己反抗恐怕也是徒勞,不如暫且遂了她的心願也好。

 

於是楚腰強支著身體從床上爬了起來,拎起自己的包袱便扶門走了出去,路遇小青,小青卻視而不見,只當做什麼事都不知道的樣子。

 

卻道馮生從外頭回來發現楚腰已經離開馮府,問及旁人,都推說是楚腰是自行離開,與旁人無關,馮生一臉狐疑,即使不辭而別,最起碼也應當留下隻言片語啊,於是馮生心想,小青不似大夫人那般刁鑽,或許知道楚腰的下落,又跑去問小青,小青卻連連擺頭,直說自己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楚腰拿著包袱離開了,卻半個字也沒有提大夫人為非作歹之事。

 

馮生不禁惋惜,這樣一個弱女子,況且有病在身,隻身一人在外,著實叫人不放心,自己堂堂七尺男兒,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像什麼話呢?於是追出了府門外,在大街上拼命呼喊,大嚷大叫,有似瘋癲狀,路人皆躲閃不及,只道是馮員外家的大公子得了癲癇。

 

太陽漸漸西斜,馮生依舊在大街上遊蕩,落日的餘暉披在他的身上,又襯著黑夜的半個影子,倒真有些孤魂野鬼的味道了,此時他早已聲嘶力竭,喉嚨也只能乾咳幾聲,吐不出半點聲音。

 

小青聽說馮生在街上的狂易之狀,不免悲從中來,趕忙跑到街上,大聲呼喚著馮生的名字,終於在街角的一處拐角的小角落裡,發現了蹲在一塊石牌旁的馮生,蓬頭垢面,認不出些許人樣,小青上前好言相勸,騙說楚腰已回府,正等著給他彈一曲《鳳求凰》呢!

 

馮生眼中閃著淚光,乖乖地跟著小青回到府中,小青摒退左右,拉上一卷珠簾,自己坐在簾後,讓馮生坐在簾前,自己素手調弦,撥弄著絲絲縷縷,一曲妙音從指中蔓延開去,聽得馮生如癡如醉,當真認為是楚腰歸來,為自己奏上這一曲迦陵妙音。

 

 

第十七章 柯亭竹笛蕭散去 十裏紅妝華胥國

 

琴聲停罷,裡面又傳來悠揚的笛聲,輕掀簾幕,粉面朱唇,雲鬢半偏,一對明眸閃動著靈光,深邃得讓人迷陷其中,貝齒初啟,就如同沾著些許露珠的蓓蕾,打量全身,活脫脫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真真一般。

 

馮生看得入迷,竟忘了眼前的究竟是小青還是楚腰,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總歸都是他自己心愛的女人吧。

 

正欲繼續好好欣賞這一出華美盛宴。

 

“嘭”地一聲,門被猛地踹開。

 

小青和馮生都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夫人。大夫人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小青的衣衫,怒罵道:“前車之鑒,為時未遠,你又想來極盡勾引之術嗎?”

 

馮生望著這一幕,照舊是不敢上前,畢竟她可是父親親自給自己挑選的,明媒正娶過來的正妻,所以馮生也只得任憑大夫人撒野。

 

小青陸續帶了點哭腔,哀求道:“姐姐今日可就饒了賤妾吧!賤妾從未想過勾引之事,還望姐姐明察!”

 

大夫人怒氣未消,把小青的衣衫抓得更緊了,狠命地拽了一把,隨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馮生趕忙前去扶起癱倒在地的小青,小青抓著馮生的手,驚魂未定地坐在了床邊。

 

 

第十八章 戛玉敲金訪小小 紗櫥瓔珞成真珠

 

第二天,春光明媚,楊夫人來信,邀請大夫人和小青一同泛舟西湖之上,小青也想藉此機會出門散散心,於是便答應了。

 

船至斷橋,三人登岸閑步,楊夫人和大夫人坐于垂楊之下歇息,小青則獨身一人來到蘇小小的墓前,取酒澆奠,低頭口佔一詩曰: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信傳來喚踏春。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當時小青出居湖上未歸,故有“內信”傳來之句。當下徘徊,閑看了一會兒,即命肩輿由嶽墳而行,及至天竺,小青拜祝已畢,又默占一絕雲: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大夫人向前禮畢,回過頭來問楊夫人:“我聽說西方佛無量,而世間多專禮大士,這是何故?”

 

楊夫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小青應曰:“只為菩薩能慈悲耳。”大夫人明白小青是在譏諷自己,便笑道:“是了,是了,我當慈悲汝。”

 

不久,一行人便捨輿登舫,蕩槳中流。只見兩堤間花柔草嫩,有許多艷服少年,挾彈馳騎,往來遊冶。同船諸女伴,捲簾憑檻,笑語喧嘩,倏東倏西,指點謔躍。而小青淡然凝坐,絕無輕佻之容。

 

過了一會兒,飲至半酣,楊夫人多次取巨觴給大夫人喝,大夫人已然喝醉,楊夫人便輕聲慢語地對小青說道:“船有樓,你可以伴我一登。”

 

等到登樓遠眺,久之,楊夫人撫著小青的背,而附耳低言曰:“你看遠山橫黛,煙雨空蒙,好光景可惜,你何必自尋煩惱呢?你難道沒有聽說過章台柳,亦嘗倚紅樓,而盼韓郎走馬,你就這樣作蒲團空觀嗎?”

 

小青說道:“賈平章劍鋒可畏也!”楊夫人笑道:“你錯了,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

 

在樓上呆了一會兒,楊夫人發現左右都沒有人,於是便從容地對小青說道:“看你風神絕世,才韻無雙,我雖非女俠,能夠為你定籌。剛剛我說的章台柳故事,你是會心之人,怎麼會領悟不到呢?當今世上難道會缺少一個韓君平嗎?你又何必緘愁含怨,自尋煩惱到這個地步?況且大夫人對待你的死,就如同拔去了一顆眼中釘一樣。縱使她能夠容得下你,你就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嗎?”

 

“姨媽不必說了,我年幼的時候曾經夢到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冥曹姻緣簿,不是我的如意珠,不過是白白供群口畫描罷了。”

 

楊夫人歎息道:“你說得也對,我也不便強求。即便如此,你還是好好自愛,倘若大夫人好言好語待妳,或者把美食珍饈送給你吃,你就要更加小心了。無論什麼時候有需要的東西,儘管跟我說就是了。”

 

於是二人相顧泣下沾襟,唯恐其他人聽到,不久就拭去眼淚各自別去。

 

第十九章 引商刻羽問和靖 衾影何慚向孤山

 

小青回府又住了一段時間, 大夫人顯得對她越來越不耐煩了,加之見馮生對其一天天愈加熱心起來,於是就心生一計,把小青遷移到孤山之中,並且告誡說:“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

 

小青無奈,只得順從大夫人的意思,等到了孤山,暗自心想:大夫人把我安置在閑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於是深自斂戢。

 

話說這座孤山位於蘇公堤畔,乃是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徑,一水千峰,雖幸狺語得離,耳目清逸,然當夢回孤枕,聽野寺之鐘聲,煙染長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嘗不黯然下淚。於是小青手書一絕,以寄其幽怨云: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小青之怨日益加深,而其幽憤之懷俱托之詩。或作小詞,又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就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答,倘若有奴婢窺視則不再作此舉動,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妝完畢后,小青獨自步至池邊,臨波照影。徙倚之間,忽然又呼影而言:“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雖知汝,汝豈相憐,假使我赍恨而死,汝豈能因我而現形耶!”

 

喃喃了一會兒,複又笑曰:“狂且濁嫗,無辱知我,若得與汝作水中清友,我來汝現,我去汝隱,汝非我不親,我尋汝而至,洵足以相數晨夕,而可以無愁岑寂矣。”

 

正在躊躇之際,忽聞婢女尋喚,遂回至房內,即事題詩一章曰: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憐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第二十章  燕婉之求平生憾 夜冷澀喉梨花瘦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風雨瀟瀟,梵鐘初動,四顧悄然,小青就從書卷中撿出一帙《牡丹》,挑燈細玩。

 

乃讀至“尋夢”,“冥會”諸出,不覺低首沉吟,廢卷而嘆曰:“我只道感春興怨,只一小青。豈知癡情綺債,先有一個麗娘。然夢而死,死而生,一意纏綿,三年冰骨,而竟得夢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豈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問水中之影,汝真得夢裡之人,是則薄命,良緣相去殊遠。”

 

言迄泫然泣下,回顧侍婢俱已熟寢,遂援筆賦成一絕云: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時已夜半,但聞雨聲淅淅瀝瀝,亂灑芭蕉,風響蕭疏,斜敲窗紙,孤燈明滅,香冷云屏,而愁心耿耿,至曉不能成寐。

 

時而飄移不定,時而斂衣起坐,時而滅燭復亮,時而輾轉騷首。

 

漫漫長夜,一人獨處空閨,著實了無生趣。

 

夜冷寒風入窗,一枝梨花悄然探到窗欞,擱淺一筆,只拋下幾片俊俏模樣的碎瓣,任憑小青吊唁。

 

幾滴真珠入喉,太過干澀,遲遲嚥不下去。

 

第二十一章 明檻曼謳蒼頭伴 惡使臧獲網丹鳥

 

於時,楊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歿,夫人又欲從宦遠方,小青遂因吊奠,即與夫人言別。

 

一叩靈車,淚如泉湧,遂以卮酒奠畢,與夫人握手綢繆,備敘別後衷曲。夫人因女夭亡,見了小青,倍加憐愛。小青又以夫人遠去,轉覺唏噓。盤桓數日,遂與大夫人一同將楊夫人送出北關,灑淚而別。

 

自從楊夫人去后,無與同調。小青就郁郁成疾,歲余益深。大夫人每日派遣大夫過來探望診斷,並且讓奴婢們送藥過來。

 

小青只好佯裝感謝不已,等到奴婢們退出去后,小青把藥罐傾擲床頭,笑曰:“吾固不願生,亦當以凈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乎?”

 

然而病益重,水粒俱絕,每日只飲梨汁一小盅許。然益明妝冶服,未嘗草草梳裹,有時擁襆欹坐,有時呼琵琶婦唱肓詞消遣。雖然多次昏迷又多次甦醒過來,最終也沒有蓬首偃臥著。

 

終日里,房內耶只有一個老嫗侍奉著自己,小青覺得這屋裡實在是太過于悶,毫無生氣,顯得陰暗,忽然望見外面正近夜色,數只忽明忽暗的小燈籠在草叢中飄來飄去,怎奈自己實在是不想起身去與之嬉戲,於是便讓老嫗準備好網子,去替自己捉幾隻過來,也好替這間灰暗的屋子增添些亮色。

 

螢火是飄忽不定的,小青就像這微弱的亮光,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滅了。

 

第二十二章 林泉四廂隱珈藍 共卓錫擺冷暖玉

 

在這一方逼仄之中囚居過久,總想著出去走走,也許再不踏出這扇門,恐怕很難再有機會了。

 

說來也奇怪,小青仿佛今日像是換了一個人,精神格外地抖擻,整個人容光煥發,顯得光彩照人,於是小青也顧不得什麼重病在身,趁著丫鬟們酣睡之際,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

 

清晨的露珠都是香噴噴的。

 

小青一路哼著歌兒歡快地踏在這濕漉漉的草叢小路之中,拐了幾個彎,又上了幾個坡,還蹚過了幾條小溪,不知不覺來到了一處從未來過的密林之間,朝前望去,竟然是一座不知名的寺廟,小青心想:不妨前去問問路吧。

 

禪寺大門開啟,一個大概二十出頭的小沙彌探出頭來,見是一位女客,而且又是這般美若天仙,小沙彌心裡咯噔了一下,莫不是什麼狐妖鬼怪吧!正欲掩上門掉頭跑掉時,裡面傳來一聲厚重有力的聲音:“明燁,外面是何人來訪啊?

 

“回師傅,是一位女客。”小沙彌朝里頭喊了一聲。

 

“請女客進來吧,這荒山野嶺讓一個弱女子待在外頭也不安全。”裡面又傳來一聲渾重的聲音。

 

小青謝過小沙彌便隨著他來到內堂,只見一位仙氣飄飖的老僧正在打坐,仔細看來,那老僧年紀也不過五十出頭,卻已是蒼髯飄飄,有似古稀之年,再定睛一看,總覺得這老僧似曾相識,自己幼年一定是在哪裡見過的。

 

“這位女客,不知你是否有興趣與老衲對弈一局?”老僧低首吟笑道。

 

“唯大師命。”小青回之一笑。

 

兩人擺好棋譜,拈起一粒粒珍珠似的棋子,任憑時光流散在外面鳥鳴的啾啾聲中。

 

少頃,小青的額頭上開始冒出冷汗,大朵大朵的汗珠掉了下來,那老僧卻不惱,絲毫看不出半點慌張。突然,小青拈子的手指猛地一顫,那粒棋子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死穴之中,小青“啊”地一聲叫了出來,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師,可還收回它來?”

 

“落子無悔。”老僧懸下了這最後一粒決勝的玲瓏棋子。

 

一聲長長的歎息,又是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女客,不知你認為老衲是應該嘲諷還是憐憫你呢?”

 

“願聞其詳。”小青頜首低眉答道。

 

“嘲諷和憐憫都是好的顧問,前者的微笑使生命溫馨,後者的熱淚使生命聖潔。換言之,無論老衲今日作何態度,那顆棋子是已經命中註定了的,所以老衲言‘落子無悔’,嘲諷抑或是憐憫,自在其中。”

 

“小青謝大師教誨。”

 

“時候不早了,明燁,送客吧!”老僧揮了揮手,便繼續著打坐了。

 

小青再度拜謝過後,便隨著明燁走出了寺門,心中仍然不免疑惑這位神秘的老僧,卻再也無從得知,只知道這位老僧曾兩度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一次是模糊的過客,這一次則是清晰的指路人。

 

 

第二十三章 丹青妙手著蛻體 瘞玉埋香環六夢

 

小青那日自從深山廟中歸來後,就此一病不起,現在看來,之前恐怕只是迴光返照罷了。

 

忽然有一日,小青對老嫗說道:“可為我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

 

不一會兒,畫師就到了,小青就讓他為自己寫照。寫畢,攬鏡細視曰:“得吾形似矣,猶未得我神也。”

 

於是畫師又凝神極巧,重寫一圖。小青又注目熟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得非見我目端手莊故爾。”矜持如此,於是就讓畫師把這張放到旁邊。

 

畫師再次捉筆於旁,小青自己則和老嫗指顧語笑,又是扇茶鐺,有時撿起書帙,有時自整衣褶,有時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不久圖就畫好了,果然是極妖纖之緻,小青笑著說:“可矣!”

 

畫師離開之後,小青就拿著圖供奉在床前,焚香設梨酒而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汝緣分耶!”於是就讓侍婢捧過紙硯,寫下一封信留給楊夫人,其書曰:......

 

信的末尾處又題了絕句一首:

 

百結迴腸寫淚痕,重來唯有舊朱門。

 

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寫畢,擲筆餘地,撫幾淚下,潸潸如雨,一慟而絕,年僅十八耳。

 

 

 

第二十四章 妒婦怙惡引回祿 幸得《焚餘集》流芳

 

直至傍晚,馮生始踉蹌而來,披帷一視,只見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時,馮生不覺長號頓足,嘔血升余。

 

老嫗將小青生前留下的信拿給了馮生,讓他轉交給楊夫人,馮生接過信后,又在屋內找尋了一陣子,不一會兒就撿到了一卷詩稿,一幅遺像。馮生打開看過之後,敘致哀痛,馮生哀呼:“吾負汝!吾負汝!”

 

在家中的大夫人聽說了此事,怒不可遏,馬上找到馮生,讓其交出畫像。於是馮生就將第一幅畫像交給了她,把第三幅私藏了起來。大夫人拿到畫像之後,立馬就將其焚燒殆盡。又跑過來索要詩卷,馮生無奈,只得交出,可想而知這些詩稿再次被付之一炬。等到馮生趕過去準備去小青房中搜尋一些草稿之時,早已經是散失無存。

 

當初小青臨終之前,曾經拿花鈿數件贈送給了老嫗的小女兒,用兩張紙包好,而那兩張紙正好是她的詩稿,再加上前面留下的殘卷,總共是十二篇:十絕句.一詞.一古詩。

 

之前有一位叫作劉無夢的公子,跟馮生的關係特別好,曾經經過小青的住處,在那裡拾取到殘箋數寸,乃是《南鄉子》詞而不全,僅得三句云:“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只得一半功夫。”劉無夢又曾經看到過第二幅畫像,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裡朱外翠,秀艷有文士韻,但是不知道第三幅是何種模樣。

 

老嫗曾經說過,小青最喜歡看書,經常從楊夫人那裡借讀。偶爾作上小畫,畫一扇,非常喜歡,馮生苦苦懇請老嫗交給他,老嫗堅決不同意,等到老嫗死後,馮生如願以償得到了這些遺物,裡面有許多沒有收錄的詩詞,後來一併交給了楊夫人,楊夫人托小青所付,將這些刊印成集,取名曰《焚余集》。

 

若干年後,一位落魄不羈的小生,曾經在春日遊覽武林,泊舟于孤山石畔,找到了小青的墳塋,只見一冢草土,四壁煙蘿,徘徊感愴,馬上賦詩二首以吊之,其詩云:

 

其一

羅衫點點淚痕濕,照水徒看影自憐。

不逐求凰來月下,冰心急似步非煙。

 

其二

哮聲狺語不堪聆,竟使紅顏冢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無人讀牡丹亭。

 

這天晚上月明如晝,煙景空蒙,這位小生小飲數杯,就登岸徐行,只撿林木幽勝之處,縱步而行。

 

忽然遠遠望見梅花底下,有一女子,豐神絕俗,綽約如仙,其衣外罩翠袖,內襯朱襦,若往若來,徜徉于花畔。

 

小生緩步向前,恍惚之中聽到了女子的歎息聲,等到他再前行數步,只見清風驟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早就不知所終。

 

這位小生莊起膽子詫異地問了一句:“難道是小青的艷魄嗎?”

 

於是回到船中,又續兩章云:

 

其一

梅花嘗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載哀。

夜半岩前風動竹,分明空里環佩來。

 

其二

不須惆悵恨東風,玉折蘭摧自古同。

昨夜西冷看明月,香魂猶在亂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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