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来星城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对各种奇妙的兼职跃跃欲试,我没有随大流去赚什么外快,倒是在福利院当起了义工。这份工作要求我每周末给福利院里的个别孩子补习英语,于是,我便认识了S。
我并不是故意要忽视这个十二岁女生的名字,而是在院长把她介绍给我的时候,她用比她年龄深沉得多的语气告诉我:“我有过很多个名字,后来发现那些都没有任何意义,叫我S吧,我喜欢这个字母,这里很多人都叫我S。”
对于一个漂亮的,只有一条腿的瘦弱女生,我当然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过多纠结,愣了一下便点点头。
“ S,很高兴成为你的英语老师。”我伸出一只手想和她握握手,却被她彻底无视了,临走时还给了我个“你很白痴”的眼神。
大概,我刚刚表现出来的热情以及刻意无视她身体的残疾让她觉得虚伪吧?我尴尬地摸摸鼻子,看着她拄着拐完全消失在视线中,院长这才告诉我,S是整个福利院最让她头痛的孩子。
“她从来不跟别人说谢谢、对不起,其他孩子都知道要撒娇要活泼才有人喜欢,才会有人领养,只有她天天独来独往,遇到不高兴的事就动手打人,我们这的义工都不喜欢她。”
“刺猬”,我脑海中突然蹦出这样的词,但我并没有完全采信院长的介绍。
“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还是决定问一问。
“她三岁的时候因为一场事故,右腿从根部截肢,长大了也只能是家里的负累。”院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话。
二
之后的每个周六周日上午,我几乎都是和S一起度过的,她成绩很差,除了英文,其他科目在班级里也是垫底。我拼死拼活帮她对付小学四年级的所有课程,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搞错了方向。
S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没有之一。成绩不好,不是她智商不过关,而是她不想学。
大概以前所有教过她的义工,像我一样累成狗之后再惊觉这个事实,都会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然后便愤然指责她:自己已经这种情况了,再不努力该怎么改变未来?
和其他不爱学习的孩子比起来,似乎她的不用功不上进就格外让人生气。一个靠政府养活的残疾少女,有什么资格不感恩戴德,又凭什么不用优异的成绩来回报社会?可是,这样的苛责,我觉得本身就不太公平。星城福利院有一个传统,每个孩子过生日的时候,院里的阿姨都会带他们去吃肯德基,S因为平常爱惹事,不招人喜欢,听说上一个生日竟然被阿姨给忘了。于是我特地抽出了一个晚上带她去吃肯德基,顺便看了场电影。
直到那天我才发现,紧紧牵着我的手出门的S其实骨子里依然是个孩子,她孩子气地惊喜、害羞和渴望,完全和平常深沉的模样背道而驰。
“为什么你要叫S,而不是取名X、L什么的?”享受完美好的夜晚,我和S躺在电影院附近广场的草地上,晒着月亮等流星。
“在我们宿舍的窗台上,曾经有一个人刻了一串英文,据说看到它摸了它就可以得到幸福,这段英文的第一个字母便是S。”
我突然侧过身子,盯着身边少女精致的侧脸,觉得若是这般想要得到幸福,为何总要那么我行我素?
像其他受大人宠爱的孩子那样,嘴甜爱笑,像其他受欢迎的学生那样,聪明刻苦,恐怕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
她看着天空:“你错了,即使我变成那样,也不会有人来爱我。”我想反驳,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三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S的眼中真的慢慢从老师变成朋友,是在接到她的学校打来的电话之后。
她的班主任在电话里告诉我,S和同学打架。我连课都没上完,就慌慌张张跑出教室,打车来到S的小学,找到她班主任的办公室,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一位中年妇人拉过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我只顾用目光寻找S,看到她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倒是被那妇人护在怀里的那个男生眼眶红红,捂着脑袋,被打得惨兮兮。班主任在一边连嘴都插不上,那位家长口齿伶俐,唾沫横飞,说得在情在理:先动手的是S,成绩差前科多的是S,把别人孩子打哭还不依不饶的是S,一切错都是S。
“道歉!小小年纪就那么狠,无法无天,一点教养都没有,哪有女孩儿的样子……”
“教养”这两个字刺痛了我。本来性格温吞的我抬起头,爆发了小宇宙:“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先挑事请您搞清楚好吗?道歉?门儿都没有!”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我嘴里吼出来的,所有人都被我的气势震住,眼睁睁看着我走过去带着S离开了。
在电话里,班主任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S先动手是因为别人嘲笑她,笑她爹娘不要她。
一直走到公交车站,我都阴沉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其实他说得没错。”S轻轻拉过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儿遮住眉眼。
我有些生气,整个世界都可以嘲笑你,但自己为什么要去认同?
“四岁那年,爸爸说带我去爷爷家,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感觉一切都好新鲜好兴奋,但是一觉醒来之后,我发现爸爸不见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列火车上,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心被重重撞击,那天在院长办公室,我就猜到因为她永久性的残疾,家里人选择了抛弃,但没想到从这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时,心里还是会颤抖。
一个四岁的女孩儿,趴在前行的火车窗户上,用不谙世事的眼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回头,只剩下她一个人。这种无助,这种害怕,我们永远都不会懂。
我摸摸她的头发:“难道以前就没有人要领养你吗?”
她笑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而后来我才知道四岁那年不过是S经历的第一次旅程,她十二年的人生一直在流浪,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从一次伤害到另一次伤害。
四
我想更多地了解S。问过福利院很多人,我才知道原来S并不是一直如此,她小时候又乖巧又聪明,不仅很少哭,还会安慰其他小朋友,在整个福利院是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很快就有一对有钱的小夫妻相中了S,然后把她领回了家。
“我还记得她那天走的时候,好几个在这工作的阿姨都因舍不得而哭了,她抱着院里的每个人亲了又亲,这么可人疼的孩子是真少见。”在星城福利院工作最久的一个大婶叹口气,她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情绪有些激动。
“我们还以为她以后要过好日子。如果不是后来警察端了那个犯罪团伙,我们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全国各地领养残疾孤儿是用来讨钱的。她被送回我们这里的时候,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瘦还要可怜,身上被打得都是伤……”
“别说了。”我捂着耳朵起身跑出了房间。
我恍恍惚惚踏出院子,看到等我来给她补课的S正微笑着站在不远处,她逆着光,用一只拐撑起半边身子向我走来,像一株飘摇的百合。
回到学校后,我在许多论坛开始发帖,希望有一个好心的家庭能够收养S。
这个世界,始终欠她一个善意。不久我就得到了好消息,在星城有一家人想要收养S。为了不重蹈覆辙,我抽时间和那家人见了几次面。
他们是对中年夫妇,儿子在国外工作,两人退休前是政府的公务员,挺好挺和谐的一家,他们还承诺福利院的人以后有空随时都可以来看S。
基本敲定这家人之后,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院长。
本以为院长会和我一样高兴,没想到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迟疑。
“第一次……我们明白对她伤害很大,性格也变得内向不爱说话,所以第二次特地选了个非常好的老太太领养她,结果过了一年多,她自己死活非要回来不可。”院长皱着眉头,“回来后谁再想领养她都不去,还总是用那种鄙视的目光来看那些想领养孩子的好心人,那种目光……你懂吗?”
我点头,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看我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
“为什么她过了一年多非回来不可呢?”我不解。
院长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清白:“谁知道呢?但我保证那老太太对她非常好非常好!是她自己越来越封闭自己的内心,一切都是没用的。”
明明是比谁都想得到幸福的女孩儿,为什么没有人察觉到?我不愿相信院长的话,仍旧把有人愿意收养她的消息告诉了S。
结果她如院长想象中一样摇了摇头:“我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有没有尝试过一次次被伤害的滋味?”少女垂下眼眸。
五
向学校请了几天病假,我坐火车去了曾经收养过S的那个老太太的城市。我必须更加靠近真相。
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我坐得头晕目眩,到达目的地勉强找到了那位老人家所住的疗养院,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听院长说,在S离开的几年后,老太太因为年龄太大终于没法自理日常生活,儿女们也有工作忙得很,于是她就到了疗养院。
我通过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找到了那位叫苗桂香的老人,她刚刚由护工喂过晚饭,正坐在房间阳台的轮椅上看夕阳。
关心了几句她的近况,我开始向她询问起S。
“刚来我家的时候她特别拘谨特别不爱说话,说话都是问一句答一句,小心翼翼的,吃饭从来不多吃,给她买糖果她也不要,洗完澡还会乖乖自己把衣服洗了,可是她才六岁呀,”老人家脸上挂着喜爱,“后来才活泼多了,特别黏我,每天放学回来总是奶奶奶奶地喊我。有时候想想,总觉得那孩子是上天给我的宝贝,我很想把她养大看她成才。
“不过你也知道我老了,后来路也不太走得动,做饭常常忘了放盐。我就怕那孩子过不好,让我几个儿子带回家当他们自己的孩子养大,可是他们之前就不同意我收养她,对她也不好,商量着想送她重新回福利院,我一气之下带回来自己照顾。后来她告诉我福利院有人也想领养她,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虽然舍不得,但想想还是让她回去了。”
老 人家擦了擦眼眶里的泪花:“不知道她现在在别人家过得好不好,那家人喜欢她吗?她有没有好好学习?
有没有被其他小朋友欺负啊?”
“她过得很好。”说出这句话,我都觉得自己的语气格外艰涩。据我所知,这位老太太是最后领养过S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人想要领养她?她在撒谎。那么敏感的孩子,怎么会没有察觉到大人们想要再次抛弃她?她不过是想要还给老太太一个解脱。
我离开疗养院,坐在回程的火车上,看着窗外大哭了一场。
原来她一直在漂流,从一个家进到另一个家,每一次都怀着热烈的期盼和虔诚,想要重新获得幸福的心,渴望得到害怕失去的心,被践踏得彻底。
一个无辜的孩子,一次次地敞开心扉,却一次次地被伤害,我们这些大人凭什么要求她还能用最初始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凭什么扮着无辜指责她不会用感恩的心来接受其他人的善意?
但是S,在这黑色的命运中,我们只能越发勇往直前地冲破黑暗,才能获得幸福。
纵然心一次又一次地破碎,也要学会相信。
六
之前去找老太太就是向学校请的病假,没想到这个随便胡扯的理由竟然变成了现实。
两趟长距离的火车加上几宿未睡,还有心里久久无法散去的酸痛让我生了病,身体最脆弱的耳朵向我提出了抗议。听说我的耳朵再次出了问题,老爸老妈连夜赶到星城。平时看上去我和常人无异,其实我没说我从出生就弱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耳朵里做过手术放了助听器,平时要特别注意,不能生病,每年还要定期去医院检查,调整或是更换助听器。
出问题的耳朵特别疼,从早到晚耳朵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医生建议我做个小手术。
进入手术室的时候,老爸老妈握着我的手,心疼得不愿意放开。
因为我病了,有段时间没能给S上课,她听院里的人说我是为了找以前收养她的老太太才生的病,于是有时会在放学的时候偷偷来看我。
而我分明能看见每次老妈温柔地唤我的名字,老爸逼着我喝药假装凶巴巴的表情时,她眼睛里的羡慕。我的病情在手术后没有好转,反倒因为一次次的发炎和感染变得越发严重起来,医生说让我去首都医院治疗,不然就很有可能听不见了。
老爸老妈坐在我的病房里沉默许久,然后决定很快带我离开星城。我不担心我的耳朵,曾经我也有过很长时间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唯一担心的是S。
待在星城的最后一天,我先联系了那对愿意收养S的中年夫妇,然后去了福利院。
看到我,立在门口的S拄着拐向我跑来,没错,是跑,跌跌撞撞地跑,小脸红扑扑的。她知道这是一次告别,宛若她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这样美好的女孩儿,应该得到幸福。
“你说在你们的窗台上有一串字母,看到摸到就能得到好运。可以借给我这个病人摸摸吗?”我笑着扯了扯她向下弯的嘴角。
S点头,紧紧拉着我的手,转过几栋房子来到了她的宿舍前。这栋房子很老很旧,红砖黛瓦,连窗户都还是老式的推窗,在星城福利院落成时它就应该存在了。
她用手指摸着那串深深浅浅的文字,经过时光岁月的洗礼它变得圆润美丽,“它是很早以前被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刻下的,听说那孩子最后很幸福。
大家都说,这段文字是神明的祝福。”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深深看进少女的双眼,看着她就像看着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我。
被查出有先天性耳疾的我在出生不久就被亲人抛弃,来到星城福利院后我也曾经拥有过一个又一个的家,那些收养过我的人也曾耐心给予过我爱,但无一例外都把我送了回去。每年都要花费一大笔钱用在我的助听器上,生次小病都可能会导致未来失聪的我,没有人想要。
每一次的抛弃,每一次的伤害,每一次得到爱再失去爱,命运一次次试图把我们的心击得粉碎,其实S,我和你是多么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在心一次次破碎后,我仍旧会一片片拾起,相信并坚定等待着有人会为我而来。
Someone will come for you.(终会有人为你而来。)
这便是当年我在窗台上刻的话。不远处我的养父养母,还有那对中年夫妇正向我们走来。
“终会有人为你而来。”我用最温暖的姿势拥抱面前的女孩儿,仿若拥抱十二岁那年趴在窗前的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