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了,冰化了,柳树的枝头抹上一层浅绿深黄,春天的脚步姗姗而来。
坐在院子里,就能听见后山泉子融水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那是冰封了一个冬季,也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泉水,正在一点点醒来。凝固的流动了,僵硬的柔软了,一滴滴带着寒意的冰水,敲击着冰冷的土地,土地似乎也从沉睡中醒来,张开惺忪的眼。融水渐渐汇集成一条小溪,从山上下来,抚摸着一块块冰冷的石头,顺着石头的缝隙,渗入泥土里。渐渐的,枯草软了、泥土暖了、流水的声音也清脆了。
人们的视野,慢慢温润、丰盈了。
不知是太阳温暖了大地,还是流水唤醒了大地,走在北方早春的土地上,感觉到了脚底下草的柔软,泥土的弹性。
檐下那个燕子留下的空巢,已经塌陷了一角,像一个半张开的嘴,灌满了风,也刮进了不少残雪。让人想起村子里那些被人遗弃的空房子,在一个漫长的冬季里,风进去了,雪也进去了,却让岁月悄悄溜走了。破败的空房子,落满了尘埃,贮满了惆怅。
外面的阳光明媚了,风也不那么坚硬,老人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让阳光在身上游走,驱赶身上积郁了一个冬天的寒气,熨平积聚在额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让整个人都在春天的阳光底下,温暖、舒展起来。窗子紧闭,门敞开着,屋里屋外既阻隔,也通畅。寒冷的时候,窗子让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去,温暖屋子里那些有些僵硬的身体。紧紧关闭的门,是把那呼啸的风,挡在门外,保持屋里的一团暖气,让屋子里的人,放松身心。现在,房门打开了,把屋子里那些阴冷的气息吐出来,连同一个冬天的沉闷。让明媚的阳光无遮无拦地进来,让日渐温暖起来的风,轻轻地进来。
东风渐暖,西风老去,远去的燕子该归来了罢。
每年的这个时候,老人都会这样,坐在院子里晒晒疼痛了一个冬天的老骨头。去感觉阳光越来越暖,风越来越软。柳条也软了,在一阵一阵暖起来的风中,飘飘荡荡。他知道,东风来了,西风就会老去,燕子应该归来了。压在心底的念头,像那山坡上泛绿的野草,一个劲往上拱,压都压不住。飞走的燕子,已经到了归期了。
老人觉得有些愧疚。这座老宅在老去的西风里又长了一岁,可毕竟仍然完好无损。如果哪一天儿孙们归来,他可以有一个完满的交代。可是,那个燕子留在房檐下的家呢,一个冬天的风雪侵袭,竟然坍塌了一角,西风进驻了,冬雪也进驻了。如今,远去的燕子就要归来。他却感觉到了阵阵寒意。
他一个人守护在这个大院子里,是守护着祖上留下的基业,为儿孙们守护着一个可以奢谈乡愁的理由。那些儿孙们翅膀硬了,纷纷飞出大山,飞出了这个居住了几代人的院子。只是,他们不是候鸟,“君问归期未有期”。不像燕子,何时去,何时归来,都有一个约定。他无可奈何,只能守候。他心里明白,他这样苦苦守候的老宅,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归来,即便归来,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没有约定,没有承诺。然而,房檐下鸟巢的主人一定会归来。在冰融雪化,西风老去的时候,一定会归来。这是燕子与春天的约定,是老人给燕子的承诺。在一个雨天,老人曾经对房檐下的燕子说过:西风老去,我不会老去,会在院子里,在明媚的阳光底下,在桃红柳绿的春风里,等待你们的归来。
这是一个庄严的承诺。在老人的心底贮藏了一个冬天,像一粒种子,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萌发了。
老人眯起眼睛,向着南面的天空望过去。那是北方春天的天空,很蓝、很高远。老人将视线放得很远很远。可是,在视线的尽头,仍然是很高、很远的蓝。
手中的书卷,无端翻动了几页。他感觉到了风的吹拂,柳条动了,他头上的白发飘起来。他戴上老花镜,看翻开的书页,是宋人词一阕:“三叠曲,四愁诗。心事少人知。西风未老燕迟归。巢冷半干泥。”现在西风已经老去,燕子却尚未归来。他的内心越发惆怅了。
他不敢随西风老去,他的内心惦念着南飞的燕子。他想,燕子归来的时候,应该有一个家,有一个有人守候的家。看着房檐下那个残缺的鸟巢,他的心痛了。不知何时归来的,他却给他们守护的很好;即将归来的,却是残缺不全,他的目光迷离,有泪水溢出来。他心中的苦痛,有谁知道呢?他希望燕子能知道。他想,燕子肯定会知道的。燕子年年会在这个时候,翩翩归来,慰藉他孤苦的心。
他记得燕子筑巢时的情形。
那正是花红柳绿,春意融融的时候。他坐在春风里,手捧一卷古籍,陷入一片无边的孤寂当中,毫无意绪地行走于唐诗宋词之间。却忽然听见几声轻柔的呢喃,似乎一下子啄破了一纸的江南烟雨,漫天的大漠风沙。他游移的目光,从李清照的《声声慢》走出来,落在院子里的房檐上。那里,有两只燕子,呢呢喃喃,在吻颈交谈。他的目光再也移不开了。这座老宅,是空寂的院落;院子里的花草,是闲花野草;他一个老人,也是孤苦伶仃,年逾古稀;就连手中一卷古籍,也散发着阴暗霉变的气息。一切都寂寞的太久,孤苦的太久了。
这个院子,这种轻柔的声音,的确是久违了。它们是不是想在这里安一个家呢?像从前的那对燕子那样。曾经有一对燕子,在这个房檐下,出双入对,筑巢生子。盈一巢幸福时光,洒落满院的啾啾鸟鸣。也让这个院子里的人,快乐、幸福。可当这个院子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那双燕子,一去再没回来。是旧时相识的燕子归来了吗?他这样热切地想着,心就遏制不住砰砰跳起来。忍不住丢下手里的书,颤巍巍站起来,慌慌张张向屋子里走去。那一册古籍被抛在空椅子上,任由清风去翻动,阳光去阅读。
他从屋子里端来一盆水,在一块空地倒水、和泥。他想告诉那两只燕子,他是多么热切地希望它们能够在这里安家,做一季邻居。每天都这样,两只燕子在檐下轻声交谈,他坐在阳光里,从一首唐诗走进一阕宋词,再从宋词进入元曲里。然后,掩卷冥想,在那嘤嘤成韵的呢喃中,送别最后一缕夕阳。那样,他们,一双燕子、一个老人,就会把寂寞寂寞成一种意境,把孤独孤独成了一种享受。
可是,那对燕子似乎并没有读懂他的心思,在他再次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不见了。他怔怔地站在院子里,看着空荡荡的房檐,怅然若失。而那几声轻柔的呢喃,却种在了他的心里。
他重新坐进椅子里,拿起书本,漂浮的目光游荡在纸面上,却无法走进唐诗宋词,走进悠远的前朝往事中。种进心里的几声呢喃,就是几颗石子,让他的心再难平静。
一夜难眠,早晨却入梦了。太阳很高的时候,才从梦中醒来。推开洒满阳光的房门,却惊奇地发现,有两只燕子,在院子里衔泥筑巢。他有些不知所措,眼里噙满了泪水。两只燕子终于读懂了他的心思,在这里筑巢安家,日夜与他为伴了。
一个夏天,他侍弄庄稼,养花种草。闲暇的时候,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读一读古人的诗文,听一双燕子,在房檐下亲切交谈。这个夏天,他过得心满意足。他想,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亦不过如此。有山花绕膝,鸟声盈耳,清风徐来,古韵飘香,做人如此,夫复何求呢?
现在,终于听见山泉融冰成溪,河里流水淙淙,感觉春风扑面而来了。“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他终于可以从那些古人的诗词里走出来,坐在阳光底下,等待那双燕子,从遥远的南方,归来。
“三叠曲,四愁诗。心事少人知。西风未老燕迟归。巢冷半干泥。流红句,回文字。除燕知,谁能记。一声恰到画楼西。云压小鸿低。”
那双燕子,是他的知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