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叫她“青衣”,是因为一次学校组织的文艺演出,是因为她在霸王别姬中演唱的一折“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一阕唱腔如痴如醉,如泣如诉。痴了台上的人,醉了台下的我们这些原本不懂京剧为何物,不知“青衣”为何角色的学生们。
从此,她就成了“青衣”。“青衣”也成了她的代称。
她是极有艺术天赋的。在学校的文艺队里,她拉小提琴。每次有大型的文艺演出,她总是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她是首席。她又是一个很文静,很普通的女孩。很瘦小,在班里,总是静静的,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像一朵开放在墙角的小花,朴素、淡雅,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她学习很好,虽然她总是那么静静的,不骄傲,不张扬,却总会吸引大家的目光,是同学们心中的偶像。
我们是同桌,像许多那个年代的学生一样,从没有过过多的语言交流。上课的时候,同桌之间总会有一段的距离,以显示出彼此间的界限。从不会像现在的学生那样有那样热烈的交流、沟通,或者嬉笑打闹。然而,我们还是保持着很好的同桌关系。她是那样的安静,无论课上还是课下;她是那么优秀,无论文科还是理科;她演奏的小提琴,又是那么美妙动听,让我们这些对音乐所知不多的人,也会被她的琴声所打动。
我的语文很好,是语文老师眼中的优秀学生,每次作文讲评,我的作文总会被老师当做范文来读。每当这时,她总是静静地倾听,显出很沉醉的样子。我在学校的美术小组学习绘画,算是和艺术沾上了边,我们彼此之间还是有着共同之处的。可是,我的数学很差,总是记不住数学公式,或者不知道如何套用公式进行计算。她总是摇着头,轻轻叹气。有一次上珠算课,老师在黑板上列出了一道计算题,要同学们计算。我正手忙脚乱的时候,老师叫到了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她把她的算盘轻轻推到我的面前,我念出了结果,红着脸坐下,她在一边抿着嘴笑,不出一点声响。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我们这一届学生马上就面临毕业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毕了业就只有“上山下乡”一条路可走,就意味着我们会各奔东西。可是没等到毕业的到来,却传出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学校的音乐老师,也就是“青衣”她们的指导教师被公安部门带走了。据说是因为传播封建腐朽思想,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可能还会殃及很多人。那个时候,正是“文革”结束不久,思想界、文化艺术界、教育界都处在混乱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又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一时间人心惶惶。
果然,不就又从学校带走了几名文艺队的学生,其中就有“青衣”。永远忘不了那个场面,忘不了那个从来都是文文静静的女孩那张惊恐的脸,那无助的眼神。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一曲“西皮二六”让我们知道了京剧的生旦净末丑,了解了京剧的唱腔与曲调,而她则从此获得了一个极富诗意的绰号——青衣,在偌大一个校园里成了一个明星式的人物。然而,她又因此而遭受牵连,在小小的年纪就遭受如此不幸,让人感叹造化弄人,世事难测。
在我们的一生当中,童年及少年时期是极其短暂的,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想想,那是我们太过无忧无虑,太过天真烂漫,那段时光又太过美好了。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留给我们的记忆总是那么美好而有限。在青衣不知被带何处的日子里,我们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快乐的少年时期,世界仿佛混乱了,无端地压缩了我们一段阳光明媚的时光。我们这一届学生,提前毕业,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原因是学校开了不该开的课程,举办了不该举办的活动,教育出了不合时宜的学生。另外,我们学校的前几届毕业的学生,在农村出了名,成为“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典型,在全国都成为了学习的榜样。我们这些在校的学生,理应向他们学习,早早到农村去,扎根农村,成为旧制度的掘墓人。
我们这些离群的雁,被时代的风刮着,纷纷到了原野、深山,或者辽阔的大草原,开始全新的人生历程。
农村的劳动生活是极其艰苦的,业余生活也相当贫乏。然而,对我来说那一段岁月却是难忘和宝贵的。在闲下来的的时间里,我阅读了许多文学作品。从唐诗宋词元曲,到莎士比亚普希金;从茅盾巴金鲁迅,到巴尔扎克雨果高尔基。凡是能够找到的书籍都去读,人文地理,社会科学。如同一个饥饿难耐的人,寻到食物,就狼吞虎咽,饥不择食,食不甘味。读书之余,把心中积郁已久思绪,写成了一篇文字,题目叫做《同桌》。写成之后寄给了一名非常要好的同学,那同学又寄给了我们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将《同桌》推荐给了一家刊物,最终得以发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正式发表文字,我是想用自己的文字来祭奠已经过往的青春岁月,来埋葬一种莫名的眷恋。现在想想,那一段时光,正如高尔基“自传三部曲”中《我的大学》的名字一样,成了我体验社会人生,补习文学养料的时光,为我以后从事语文教学,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因为在学校学习过绘画,有一点美术基础,到农村不久,就被抽到学校去教学。教美术,也担任两个班级的语文课。其间恰逢开展“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从田间到课堂都开展得轰轰烈烈。当时所在地的乡政府决定用漫画的形式开展运动,我就成了最好的人选。带着任务回到城里,到市文化馆取漫画的样稿。
到了文化馆,找到有关人员,拿到了漫画的样稿,出门来到走廊,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声音既陌生又有些耳熟,回头一看,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缕清澈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子,打在她的身上,像舞台的聚光灯。她就在阳光下站着,向我这边招手。看了看走廊,空荡荡的,这边只有我,那边只有她。见到我的迟疑,她挥着手,轻声喊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认出了她,那不就是“青衣”吗,那个黄鹤一去不复返的青衣。
她比以前更加成熟了,个子也长高了,显出一种成熟美的韵致。只是面容略有些憔悴,那双曾经如星星般明亮的眸子,有些暗淡。我们对面站着,有太多的话语,太多的疑问,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急忙问我的近况,我的地址。我回答着她的问话,却无法插话来询问她的情况。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在喊她。她一边回头答应着,一边挥手和我告别,在她扭头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里似乎含着泪花。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站在那缕温情的阳光底下,呆呆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个梦一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那个曾经非常熟悉的脚步声也消失在走廊的外面。可是,那个青衣呢?那个曾经让我无法释怀的青衣,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的青衣,那个刚刚还和我对面而立的青衣,就这样,又从我的视线消失了。
回到农村不久,就收到了青衣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然是刊有我那篇《同桌》的杂志。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的眼前仿佛有出现了那个在舞台上袅袅娜娜的青衣,听见了那柔肠百转的唱腔“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按照她包裹的地址,我写了一封长信,谈了许多,询问她的境况。可是,不久信就被退了回来,理由是查无此人。我的世界从此有了一段无法填补的空白。
多少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青衣的远景近况,唯一能记住的是她的那一曲“劝君王饮酒听虞歌”。唯一能够知道的,是她已经读到了我的一篇散文《我的同桌》,并且很久地保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