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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山往事

  • 作者: 散星
  • 发表于: 2015-05-06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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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汉通往北京的航班即将起飞,曾姥姥从舅姥爷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包和一张唱片,又从小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外婆和舅姥爷都不曾见过的姥爷,我总是称呼他为叔叔。唱片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最近的数个夜晚都听到它从曾姥姥的房间飘出来。


  翻过照片,上面写了两行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忽然爱上了眼前这位即将飞往北京的退休老教授,我只见过两面的曾姥姥。照片上的叔叔还是很年轻,可是曾姥姥已经很老很老了。



     春


  维也纳的森林、绿茵、溪水融化在《田园交响曲》里,缓慢地从我耳旁拂过。打开房门,让想音乐离我更近点。曾姥姥还没睡,母亲和外婆在另一个房间,估计早就睡着了。外婆说曾姥姥喜欢安静,她在北京的院子里除了研究中国古诗词就是坐在躺椅上发呆。就这样,曾姥姥在对面房间听音乐,我在这间房听音乐。这还是我第二次见她,虽然很多次从母亲外婆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故事,可是她身上浓厚的学术气息还是我不敢接近。


  这晚,我失眠了。


  总说人间最美四月天,可是家乡的三月才是天堂。满山的油菜花,一层一层顺着梯田向上堆叠。蝴蝶是灰白色的,身形小巧,点缀其间,偶尔人在花丛里呆久了也会变得很香,这时蝴蝶就会飞到身上,让人怜爱得只能望着它。山腰的桃花开得更放肆,一阵风吹过来是要下桃花雨的。农民们在田地里干活,他们不会刻意享受这些风景,但是他们自己本身就是风景。


  这个时节,我整天在学校和家之间穿梭,忙着写小说和毕业论文。感情也出了问题。他研究生考到了深圳大学。我想去哈尔滨工作。母亲看我消瘦了一大圈,心疼地让我陪她回老家休息几天,刚好曾姥姥要回沼山帮村支书筹备村庄旅游开发的事情。


  失眠大半夜的我起晚了。外婆在厨房做饭。母亲在做卫生。


  “曾姥姥起来了吗?”我转过头问母亲。


  “她一大早就拿着相机跟你舅姥爷去山上拍照啦,快九十岁的人了,也闲不住。”


  我跑进房间拿起相机飞奔而出,回头对母亲说:“妈,记得蒸几个鸡蛋,我昨天看见曾姥姥牙齿不好。”


   “记得早点回来,你舅姥爷的腿不能长时间站立。”母亲在我身后嘱咐。


  在山腰的桃花林里看到曾姥姥和舅姥爷,我兴奋地对他们叫喊,曾姥姥对我招了招手,随即仰头对着桃花拍特写。我三两步跑过缓坡,停在舅姥爷面前气喘吁吁。


  舅姥爷笑了,说:“年轻人这么点路就累,你曾姥姥九十多岁了还到处跑。”


  “老喽,你看帆帆气色多好,红润的面孔在桃花下被衬托得更俊俏啦,人面桃花大抵就是这个样子。”曾姥姥像在对着桃花说话,又像是在对我说。


  两个老人在拍桃花,我在拍这两个老人和桃花。


  赏得正尽兴,曾姥姥突然说:“这里以前都是成片的苦荞花,只是都不知道去哪了。花落人不在,人落花不知”


  我分明听出了伤感。曾姥姥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是会多愁善感,也许跟她的研究方向有关吧,我想。


  舅姥爷搀扶着曾姥姥说:“妈,这次回北京,我们带一株桃树苗回去种吧。曾姥姥摆了摆手说,院子里种了那么多苦荞,没地方种桃树。种多了就会分心,一个人啊,一辈子能干好一件事就足够了。”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桃花树下荡秋千,为了让我领会‘乱红飞过秋千去’,他专门做了一个秋千,在一个温暖的下午带我荡秋千,教我读诗。说来也有七十余载了,总感觉是在昨天一样。”我知道曾姥姥是在说叔叔的故事。


  山下面有人在叫我们,是外婆,她说村支书带几个大学生村官来家里商量村庄生态旅游开发的事,想请两个老人出谋划策一下。


  几个领导模样的男人出来迎接曾姥姥,后面跟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村官。村支书上前搀扶曾姥姥,曾姥姥用胳膊顶了一下村支书的手示意不用。大学生把屋子里的凳子搬到门前的阳光下,让几个老人坐下。


  村支书手夹着香烟,脸上写满了疲惫,看样子熬了不少夜。他从随身带的包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分别递给曾姥姥和舅姥爷。

还没完全坐在凳子上,村支书就开始谈旅游开发的事。


  “整个开发工程分为四期,前面两期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最近和他们几个年轻人去了很多旅游景点考察了下,还是得搞生态旅游,不然景区开放几年光维修费都不够,说到底还是要走可持续发展道路。沼山旅游景区要做跟别人不一样的特色景点,这个景点资源就是村里的几位老人,在当初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的情况下,我们村还可以出那么多人才。沼山村跟中国其他村不同,它是一个有故事有历史的村••••••••”


  村支书转过头让旁边那位大学生把三期工程项目大致给两位老人解释解释。


  学生翻开手上的文件开始解读。


  “目前村庄处于宣传准备期,宣传的重点就是突出沼山旅游开发的独特性。我知道叶教授(曾姥姥)的故事在村庄传遍了,如果能将抗战时期的一些材料影印下来,搭配一些相关书籍,宣传效果会大大增加•••••••”


  曾姥姥说:“这次回来把当时的照片、信件、书籍以及其他一些相关材料都带回来了,更多的材料还是在我脑子里,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家乡能做这样一件大事,打响沼山在全国的知名度我很欣慰。更庆幸的是大家对家乡的保护有足够的重视。这次回来,能为家乡旅游开发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学生说:“叶教授最重要的还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健康,您可是我们家乡的珍宝,这个项目不急,叶教授可以根据自己正常的作息时间进行。”


  “照片和信件我会筛选一部分出来作为宣传点,关于那个年代的故事我就把它写成回忆录的形式吧。对我来说,写回忆录还不算累活。专业范围之内。”


  村支书笑得合不拢嘴。


  “这几天如果您不忙,我想尽快确定三期工程的相关细节。今天打扰几位老人多有不便。我们都希望家乡能越办越好。”

••••••


  外婆送走几位领导后对曾姥姥说:“妈,你现在需要更多的时间修养,写小说是件耗费脑力的事,我怕您又回忆几十年前的事情导致夜不能寐。有些事情咱们尽力就好••••••”


  曾姥姥打断他:“有些事我连你和你哥哥都没说。虽然你们没见过你爸,可是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它就烂在肚子里了。”

此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男友的短信。


  “最近想了很多,还是放不开。为什么一毕业就觉得不能在一起了。我偏不信。即使你在哈尔滨我在深圳,我还是可以在假期飞过去找你。相信我,距离不能打败我们四年的感情。”


  我什么都没回。最近为了工作和论文的事已经心力交瘁,对这种话产生了免疫力。


  夜晚降临。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又飘到我的房间,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渗透到我的毛孔里,跟我乱如麻的思绪绞在一起。我鼓起勇气走进曾姥姥的房间。


  曾姥姥坐在书桌前翻阅一些陈旧的信件,旁边在播放音乐。我站在门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机又震动了,增姥爷转过头望着我。抢在她问我之前我开口说自己睡不着,想来她的房间坐一会儿。


  “今天玩得这么累晚上睡不着?年轻人精力就是旺盛啊。”


  我鼓起勇气问:“曾姥姥,你跟叔叔为什么会分开?”


  曾姥姥沉吟了很久,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还是不死心地期待她能给我一些答案。


  “这是你增姥爷的照片,一共就两张,一张他送我的,一张是我自己从他那偷的。”曾姥姥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却笑不起来。


  “我觉得您和叔叔的故事一定很美。”


  “美的东西注定要残缺,这样才能让人记住它的美。”


  曾姥姥说的话总让人觉得唯美而感伤。我怕引起她悲伤的情绪不敢继续问下去。


  曾姥姥整理了桌面的一摞信。自言自语说,如果不是池田,我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熬过来。我们的故事断断续续地也有不少人知道,自己这次把它写下来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池田是谁?”


  曾姥姥像是被我的问题惊醒了,突然意识到还有个年轻人站在旁边。


  “你可知道我生你奶奶的时候才十七岁。那时你照片上的叔叔也有三十岁了,他大我十三岁。”


  “我知道,听我妈妈讲过。”


  “你妈妈还没见过外公,就连你外婆都没见过他。”


  “曾姥姥,你恨日本人吗?”


  “我恨战争,恨一切摧毁人们幸福的东西。说到这里,曾姥姥咳嗽起来。”


  我端杯水递给她。


  “这里有一摞信件,我眼神不好,你帮我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整理好。曾姥姥起身把材料都放在沙发上。”


  其实我对曾姥姥的故事已垂涎很久,当她让我帮忙整理这些信件时,心里窃喜不已。


  她在旁边翻几本古典诗词的书籍和一些老照片,我在旁边吞咽着七十年前的爱情史。一部苦难而伟大的爱情史。





      夏


  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夜晚才整理好了曾姥姥和叔叔的故事。当我把他们写进小说时,贝多芬的音乐在我内心早已掀起了狂风骤雨,如同盛夏,强烈而有力的感觉一阵阵地袭击我。


  1937年12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对当地人进行了血腥屠杀。日本御前会议决定下一个目标是武汉。1938年初的一天,日本飞机飞到武汉上空,这次,日军来下战书了。一时,整个武汉人心惶惶,每天报童在街上大喊与战争有关的头条。六月,武汉会战拉开序幕。


  此时的沼山,依然安静地躺在湖北与贵州的接壤处。这里的人民自给自足,风俗与外界迥异。在喀斯特地貌的夹缝中,他们悠然地存在着,仿佛与外界隔离。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偶尔传来的晴天霹雳其实就是战火声。没错,四起的烽火硝烟即将蔓延到这里。


  也就是在这个荞麦花盛开的季节里,一个叫山河的男人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山河,是我叔叔,是我曾姥姥叶楠的丈夫。

田野里荞麦的根茎在盛夏的雨水滋润后显得更加挺拔,心形的叶子在阳光下亮得有点刺眼。白色的花朵组成浪花向他一波一波推来。他有被这景色灌醉了。经历了半个月长途跋涉的他早已疲惫不堪,在花海中随地一躺,决定睡一觉再起来继续行程。


  叶楠端着一碗苦荞粥放在山河附近。床上的男人已经睡了一整天了。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叶楠拿起一件旧衣服遮住窗户外射进来的阳光。


  叶楠其实本名叫叶南,她的母亲捡到她时她头朝着南方,于是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后来山河说,你的名字要加一个木字旁,那样你就成了树,我就能给你提供水和土壤。



  床上的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醒了。叶南把已经凉下来的苦荞粥递给他。


  “我和我弟在田里看你晕倒了,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过度劳累了。”


  山河还没说话就接过苦荞粥,三两下就喝了。他太饿了。


  “锅里还有,我这里就苦荞最多。”叶楠接过山河手里的碗。


  “真是麻烦你了。”说完准备下床,却发现浑身无力。


  “你有什么急事还是先休息几天吧,我娘说什么都不能比命要紧。”


  “我的书••••••”


  “你的书我方在你床头后面的柜子上了。叶楠打断他。”


  他朝后面的柜子望了一眼,书还在那里,便安心了。


  山河慢慢地喝粥,叶楠从另一个房间拿了几件旧衣服放在山河旁边。


  “这是我弟弟的衣服,有点小,你先凑合穿吧,你身上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了。”


  山河苍白的脸有了血色,也许,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为了躲避战火,五月份武汉已经有很多人举家搬迁。山河作为国立武汉大学的老师,被邀请去云南西南联大执教。他其实只想安心做点学问,无奈乱世不容他安身。在前往西南联大的途中遇到了很多意外,遭遇土匪,除了几本他当做命根子的古典诗词别人看不上之外,身上的钱财被一抢而空。一路奔波到了这样一个他不曾想到的地方。


  当山河稍微有点精神时,他马上从床上起来去外面透透气。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事,也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如果不是这家人救了他,也许他早就抛尸野外,被狼吃了也说不定。正想着心事,河边洗衣服的叶楠撞进他的视线,他心里一阵发热。想起了昨晚看的《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骄阳下的少女,一会儿蹲在岸边搓洗衣衫,一会儿弯腰将衣衫放进河里漂透。她也就十六岁上下,可是已经出落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额头上有微微的汗珠,饱满的乳峰在深蓝色薄衫的映衬下微微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棕色的秀发柔美地垂在两肩,偶尔随风飘扬。


  这个村庄人的主食是苦荞。他们将苦荞做成粥、面或者饼。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就记载了苦荞的诸多好处,能实肠胃,益气力,续精神,利耳目,炼五脏渣秽。它是自然界中极少的药食两用作物。叶楠和弟弟矫健的身躯和苦荞不无关系。


  山河看得出了神,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安静地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哪儿也不去了。他不想管天下事,不想做所谓的“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字曾挂在他的书房、办公室,这也曾是他的理想,可是这个月的狼狈、绝望改变了一切。他只想在在这个安稳的角落过着静好的岁月。


  免费教学生读书写字的消息传出去时,村里几乎所有的家长都为自己的孩子报名了。山河问叶楠为什么不报名,他可以教她读诗。叶楠说她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再去读书会被笑话的。山河真的就在一旁笑起来了。


  山河用了很多方法,终于成功劝服叶楠继续学习。山河说要是叶楠每天去上课,他就每天帮叶楠打水,要是有人敢笑话叶楠,他一定要教训那个调皮的家伙。


  叶楠成了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


  授课内容主要是中国古诗词中的古诗十九首以及两汉乐府。这是山河在国立武汉大学的主攻范围。


  上学第一天,学习两汉乐府的《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上邪就是指“天啊”,“上”就是天的意思••••••••


   叶楠学得很认真。


  有天,山河问叶楠,要是以后她喜欢的人去保家卫国了,叶楠会不会像《重重行重重》里面说的一样,“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叶楠说她才不会让她喜欢的人离开,她要跟着他一起去保家卫国。



  “小楠,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吗?”


  叶楠惊讶地望着山河,没有半点娇羞。


  “最喜欢你惊讶的样子。“


  叶楠生气地拿起桶去山里打水,不理山河。山河有点急了,跟在后面解释。


  这个时候的山河像十八岁的少年。


  村里的八月干旱得不成样子,田地里出现了裂缝,本来又绿又软的田塍变成了一条条黄泥巴路。苦荞开始枯萎。靠天吃饭的中国农民觉得自己触犯雨神了,所以上天才这样惩罚他们。于是一年一度祭祀雨神的节日到来了。


  村里男女老少全部都要去离村庄十几里远的山涧里打水回来,摆放在自家门前,祭祀完再用。那里的水是冬雪在夏天融化后流下来的,村庄人认为那里的水是神圣的。除此之外,每家还要准备蒸鸡、荞麦馒头之类的食物。


  山河答应过叶楠,打水的事他负责了。但是叶楠不放心,要跟山河一起去,山河当然很开心。沼山西南方向的山涧沟壑纵横,水汽弥漫。山上分布有许许多多的小山洞,洞口开了很多不知名的花朵。


  山河放下水桶,跑到洞口,摘下几朵花,对着叶楠一边招手,一边喊“采之欲遗谁,所思在山脚”。叶楠在下面笑得前俯后仰,她知道这是“老师”把前几天教的诗稍作了改变。她懂他的心意,她在默默接受。而这些,他也懂。


  两个人提着水桶往回走,天气说也奇怪,送来了大暴雨,伴随着雷声滚滚。山河接过叶楠的水桶,把它放在大树下面,牵着叶楠的手往山洞躲雨。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这么大的雨,走山路是不太安全的。天快黑了。


  “去年的祭祀节和弟弟睡的山洞,没想到今年又要睡山洞了。”叶楠望着洞口外瓢泼的大雨自言自语道。


  “看样子今天回不去了,天都黑了。还好衣服没湿。”


  山河将山洞一角打扫干净,把外套脱下铺在上面。


  叶楠睡在山河的衣服上面,山河则睡在离洞口比较近的地面上。他要保护叶楠,免得有凶猛的动物闯进来。其实叶楠才不怕这些。


  “小楠,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晚上,山河翻过身来问叶楠。


  “我也不知道,这事得我娘说了算。”


  “我觉得你娘对我印象挺不错的。”


  “那当然啦,你为村里做了这么多事,所有人都感激你。”


  “我不需要所有人的感激,我只要一个叫叶楠的女孩开心就够了。”


  叶楠没说话了。


  “叶楠?”山河通常在焦急或者生气的时候才会喊叶楠的全名。他怕叶楠生气。


  “嗯,啊?”


  “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


  “叶楠,你只能嫁给我,因为你是树,我是土壤和水。”


  “山河和叶楠。”叶楠心里默念着两个人的名字。


  山洞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轰鸣声,山河突然跑到叶楠身边紧紧抱住她。


  叶楠挣扎出山河的臂膀,气喘吁吁地说,我不怕打雷。


  黑暗中,山河并未发现叶楠的脸其实红了。


  山河还是紧紧地抱住叶楠不松手。


  他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那不是雷声,是远处的战火声。


  第二天雨停了。


  这次回来,叶楠心里对山河产生了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如果之前这种感觉很模糊、朦胧、缥缈,那么自从山洞回来之后,这种感觉已经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了。是情愫,是少女的怀春之心被悄然打开了。


  只要一上课,叶楠的眼睛就离不开山河了。她的作业做得极其工整,诗词每首都背的滚瓜烂熟。但是,她还不知道,课堂上有些诗其实是山河故意念给叶楠听的。有次叶楠交作业时在最下面写上了一行诗“曾经沧海难为水”,山河批阅完后在后面补上了后半句“除却巫山不是云”,彼此心照不宣。


  一个黄昏,山河和叶楠收割完苦荞后坐在田塍里休息,山河将身旁的小草拔起,编了一个戒指戴在叶楠手指上。


  叶楠睁大眼睛问山河,你昨晚是不是对我娘说了什么?她今天一直在告诫我说婚后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山河笑笑不说话。突然侧过身子亲吻叶楠。


  叶楠身体从开始的僵硬变得柔软,随即闭上了眼睛。


  山河轻轻地说了句:“我的新娘。”


  九月的沼山像一位热恋中的少女,黄昏的天空有时会挂上几缕害羞的胭脂。每当这个时候,山脚垂下的树干上总坐着一对情侣,他们有时朗读诗歌,有时说着情话,有时在苦荞地里缠绵。所有的鸟叫声、树叶的沙沙声都在为他们伴奏。


  沼山村的婚俗也很独特,实行先入赘,再成婚的规定,入赘要满六个月才行。


  晚上山河摸到叶楠腰部的伤口,一阵心疼。叶楠说那是她十二岁那年和母亲、弟弟去山上采蘑菇不小心滚下来,腰部撞到石头上造成的。伤口看起来有点吓人,那块肉也长不全了,但一点都不疼。叶楠的坚强总是让山河更心疼,总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


  情人的夜晚总是短暂而甜蜜,迎接他们醒来的是闯进房间的阳光。山河总要再和叶楠温存一番才起床。


  村庄的东北方不时有晴天霹雳。每当声音响起,山河就要去田野里寻找叶楠的身影。那些声音总让山河产生恐惧感,像是在嫉妒他的幸福,要他牺牲些什么。


  沼山的上空什么时候出现第一架战机的?时间记不清楚了。那天山河还在教室上课,听到熟悉的声音他马上冲出来朝天空寻找目标。孩子们看到天上的怪物既惊奇又欢喜,只有山河,看着远离的战机身子僵硬得不能动弹。


  “山河快点,有个人快不行了。”


  山河还没走进屋子,叶楠的母亲就在大门喊山河。


  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已经断掉的右腿包扎着纱布,身上的衣服也被磨破了,露出满是伤痕的皮肤。那是日本人的军装。山河看到昏迷的男人后退了几步。


  “先把他身上的东西搜出来”


  “为什么?叶楠惊讶地问。”


  “他可能是日本人。”


  “日本人?”


  “看他身上有没有带刀或者枪支,免得他醒来伤害我们。山河没有理会叶楠的问题。”


  “没发现伤者身上有其他东西。”叶楠说。


  “对了,他昏迷的地上有一个包我们捡回来了。”母亲补充道。


  叶楠的母亲把包拿给山河看。


  一张写着“池田,摄影师、翻译”的黑白双语名片,一架相机,一盒交卷,一本相册和几份中日文的报纸,还有一些红薯干。


   池田毕业于日本松岗大学,后到中国留学,热爱摄影,拍了很多中国民间风俗照。七七事变后池田被派到侵华日军的一支分队里当翻译。1938年十月随着军队进攻信阳。十一月信阳民众奋起反抗,歼灭部分追尾日军。作为翻译兼摄影师的池田,为了获取实地新闻,决定最后撤走,不料被后面前来支援的日本空军误炸,断了左腿,被当地人获救。之后池田回到军队。作为日本人,池田对中国一直有种特别的情节。池田真正开始忏悔是因为一个小男孩。他在南京街头被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的微笑吸引,当他拿起相机对着小男孩拍照时,小男孩惊恐地举起双手-----于是照片定格在这一刻。小男孩被他身上的日本军装吓到了,他以为池田手上的相机是枪支。他还那么小。这是后来池田跟叶楠说的。


  即使排除了受伤军人的威胁,山河还是经常感到不安,他时常关注着这个昏迷的穿着日本军装的中年男子。而叶楠在军人的相册和报纸里也多少知道了外界发生的事。相册里有欢呼庆祝举杯歌唱的场面,也有生离死别血流成河的场面。这是一个跟沼山完全不同的世界。


  军人在一个安静的下午醒来。山河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从田野里跑回来,抓住日本军人的衣领,青筋毕现。


  告诉我,你们最近做了什么?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知道我有罪,但我发誓,如果我有半点坏心思,马上让我伤口溃烂而死。”


  “你们说的话哪句能让人相信?难道南京的民众在枪口面前没向你们承诺过吗?你们放过他们了吗?”说到这里,山河把对方拽得更紧了。


  “南京事件的确是我们的错,但是战争的伤害是双方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你应该懂,大多数日本人只是被胜利的表象蒙蔽了。”


  这句话更是激怒了山河,一把将军人甩到地上。“你有什么资格对被侵略者讲道理?你们讲过道理吗?”


  叶楠从后面赶回来。


  “山河,冷静点。他现在还是一个病人。”


  “病人?他只是病了,更多的人连病的机会都没有。”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我只想告诉你们,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我们的军队已经在村子不远的东北方向了。”


  “我真想看看你们日本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山河一拳捶向桌子。


  “山河••••••”叶楠打断他。


  “外面••••••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山河转向池田。


  “日军下一步很可能进军重庆••••••”


  山河上前一拳挥过去,被叶楠拦住了。


  “我也讨厌战争,我妻子还有五岁的儿子在日本等我回国。”


  “如果不是你们发动战争,怎么会有今天的结果?”


  日本军人不再说话。


  池田的到来打乱了山河的生活。他开始坐立不安,睡觉辗转反侧。没有心思去研读诗词,更没有精力上课,也不再跟叶楠一起去田野散步。他开始感到深深的自责。这是中国古代文化赋予知识分子的家国责任感。而身体渐渐康复的池田主动帮山河筹备学校的事,主动上课、批改作业,甚至教孩子们摄影。池田的真诚渐渐消除了山河对他的顾虑,然而这个日本军人的存在却燃起了山河的另一只火种。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山河离开了。留了一封信。


  小楠:


  我走了。


  带着对你和整个家庭的愧疚。


  拥有你的日子无疑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最宝贵、最奢侈的时光。它成了我战斗下去的养分。我将一生珍藏。


  我知道,作为丈夫,我应该永远陪伴在妻子身旁,爱她,守护她,给她整个世界。但是,我更知道,如果我此刻不离开,我将对不起其更多的人。


  十二岁那年,我在自己的书桌上刻下了自己的理想----为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一年正是1919年,中国北洋政府接受“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的那年。我的父亲作为外交官之一,是见证者,也是受害者。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考上国立武汉大学的那天起我就在践行着自己的梦想。你从小生活在世外桃源般的沼山村,外界发生的惨状是你从未见过的。


  国破山河在,也许我山河的出生就是为了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


  心在天山,身如何老天山?


  去西南联大的路充满未知,但为了你,我会活着回来。


  池田,你的出现让我相信世界上有种东西是超越国界的。帮我照顾好小楠。


  勿念。


  叶楠的坚强、乐观被山河的不辞而别击得粉碎。仿佛一棵树突然没了水和土壤。就在叶楠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了山河的骨肉。


  1938年10月底,武汉沦陷。战火深入到湖北西南的沼山村。偶尔有日本兵潜进村落抢掠,山上开始有土匪出没。随着生存环境的进一步恶化,沼山村民陆陆续续迁移至四川。曾经的世外桃源不复存在。


  池田再三劝说,叶楠依然不肯走。叶楠的弟弟在与日军的一次争执中被枪杀,此时战火的轰鸣声导致叶楠的母亲得了神经衰弱症,经常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最后在母亲以死相逼下叶楠才答应一起逃亡到湖南长沙。叶楠在长沙生下一对龙凤胎,池田为了赎罪亲自帮她照顾两个孩子。


  1939年九月日军进攻长沙,掀起长沙会战,叶楠一行人继续南迁,南迁之前,叶楠得知长沙邮政局堆积大量信件,去找山河的书信时发现邮局早已被日军轰炸成废墟。逃亡湖南期间和山河通过两次信,之后因战火蔓延再也没收到彼此的信件。1944年,长沙沦陷。这一年,叶楠的母亲也病逝了。


   1945年的春天来得有点迟。大街小巷的报童都在喊各地收复的消息。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池田带着叶楠来到北京。池田说,日本投降了,也许山河会在北京。九月日本正式递交投降书,池田不知去向。


  1958年5月1日,叶楠带两个孩子去人民纪念碑献花,在碑上找到山河的名字。





         秋


  在我看来,秋天的颜色要比春天斑驳、杂乱、丰富。我是去过张家界才知道秋天原来可以这么美的。春天的美是喧闹的,需要参与。而秋天的美是澄净的,需要静观。然而秋天,也是一个庸人爱自扰的季节。


  回老家后整整一个月,除了陪曾姥姥整理旅游宣传要用的资料,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毕业论文、写小说。他在一个晚上打电话过来,电话那边声音嘈杂。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电话那边传来“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我在参加大学生音乐节。听崔健的《花房姑娘》。”


  “哦。”


  “不要这么冷淡地对我行吗。”


  “那你要我怎样。”


  “我离不开你。”


  “嗯。”


  “你听到没?我离不开你。”


  “没有谁离不开你。”


  “其他人我管不着,我就是离不开你。”


  “那你想怎样?”


  “帆帆,陪我去深圳好不好,我们一起打拼。”


  “除了哈尔滨,我哪也不会去的。”


  “我不管,要么我陪你去哈尔滨,要么你随我去深圳。”


  “••••••”


  “研我他妈的不考了,我跟着你去哈尔滨。”


  “••••••”


 “我不管,就是认定你了。”


  “••••••”


  “不要沉默行吗?”


  “那你不要幼稚行吗?”


  “我哪里幼稚了••••••喂•••••帆帆•••••喂•••••”


  电话挂了。我起身去冰箱拿冰冻啤酒,正要喝,被曾姥姥看到了。


  “刚刚不小心听到你们打电话了,女孩子还是少喝点啤酒。”


  “好难。”还没开口眼泪不争气掉下来。

 哪里难了?”曾姥姥递一包纸巾给我。


  “不知道,就是觉得两个人走到一起好难,爱情经历了万难之后还有万难。”


  “你要是放不下就应该勇敢追随他。”


  “为什么一定要我追随他?”


 “两个人如果真心相爱,总会有一个人妥协的。”

“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孩,当初也是叔叔的不辞而别••••••”


  “你太小看爱情的力量了。”曾姥姥说完回到自己房间。

 
  晚上对面的房间又传来贝多芬的音乐。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照亮了整个房间。起身关掉手机。


  第二天中午,村支书和几位领导来家里吃中饭。我在床上躺了一天。谁叫我都不起床。


  饭桌上必然离不开旅游开发的事。


  村支书起身敬了曾姥姥一杯,说:“前几天送来的照片一部分用在沼山旅游手册上面,一部分放在沼山博物馆。”


  大学生村官也起来敬酒,说:“多亏了那些照片,我们这些后辈都没见过沼山有那么美的一面。”


  “照片很多都是池田拍的,你到时候记得写上他的名字。”曾姥姥回敬一杯茶。


  “虽然我们这里是红色经典,但是我们考虑了准备在手册上放一个板块介绍池田。”


  “我对村里旅游开发没什么意见,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够在山脚种一些苦荞,至于苦荞的种子,我们从北京带来了一些。”

  叶教授提的这个建议一定采纳,明天就让他们把苦荞的种子解决了。”


  “也不必种很多,免得占用土地。现在到处都在弄生态农庄,农民也是要吃饭的。”


  “叶教授想到挺周到。等村子旅游开发的工程完毕,沼山人民也该过上幸福生活了。”

   “   

   实在太感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


  “她最近都没怎么休息,忙碌都成了她的生活习惯。”外婆边说边端上一盘蒸的苦荞馒头,放在曾姥姥面前。


  “叶教授为沼山做的事,沼山人民会永远记住的。山河是沼山的启蒙老师,叶教授算是沼山旅游事业的开拓者了••••••”


  “山河的照片和信件恐怕不能给原件,望见谅,复印件我到时候会一起整理送给你们。”


  “我们尊重叶教授的意见,叶教授已经帮了那么大的忙,我们实在不能要求太多。”


  外面的饭桌上聊起了当年抗战的事,一片欢声笑语。


  躺在床上越想越不甘心,打个电话过去。没接。心里顿时一股无名火,准备关机,他又打过来。


  刚刚从导师办公室回来,毕业论文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嗯,”


  “帆帆,你大概什么时候回学校?”


  “还要几个星期吧。”


  “我想你了••••••”


  “我不想你。”


  “我不信你不想我。”


  “你这人脸皮怎么那么厚,不想就是不想。”


  “好好好,不想不想,媳妇快息怒。”


  “我才没有怒。”


  “嗯,媳妇没有怒。”


  “你再这样我要挂电话了。”


  “我怎样了?喂••••帆帆•••••喂••••••”


  起床帮外婆收拾餐桌,不找事情转移注意力,我怕自己又要掉眼泪。正在厨房洗碗,曾姥姥进来,让我下午陪她去撒苦荞种。这是个散心的好机会,我马上答应了。


  农村毕竟和城市不同,城市的森林都是石头做的,而农村的森林是木头做的。微风裹挟着花香侵入鼻子,让人一阵愉快。曾姥姥依旧拿着她的单反对路边的花花草草拍个不停,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细节,这是做学术的精神,曾姥姥却用在了生活上,所以她的生活仿佛经过雕琢一般,总是精致的。


  我把手伸进布包里,摸到了苦荞种子。这样一种东西,到底有何种魔力让曾姥姥每次看到它觉得安心?我抓了一把出来,借着阳光仔细研究。



 “你在看什么?”一旁的曾姥姥拿着单反回头问我。


  “在看苦荞种子,有点像黑色的麦子。”


  “这个东西可比麦子好多了。我现在身体那么好,对亏吃了它。”


  曾姥姥接过我的挎包,走带山脚一块开阔的空地上,开始撒种子。黑色的种子在风中各自凌乱,最终还是奔向土地,仿佛那才是它们的归宿。

  “曾姥姥,当初您没想过去西南联大找叔叔吗?”


  “曾姥姥正在撒种子的手停在半空,怔了一下说,是啊,为什么我没去西南联大,我怎么会没想去过呢?”


  “是因为战乱吗?”


  “战乱只会让坚强的人更坚强,打败坚强的只会是柔软的东西。”


  “外婆和舅姥爷?”


  曾姥姥不说话了,继续撒苦荞种。



  “你和他怎么样了。”曾姥姥突然关心我的感情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不知道,总是觉得无力。无力改变现实。”

   真正爱情是会给予彼此力量的。”


  “可是爱情的阻力太多就没有力量了。”


  “每个年代的爱情都会有不同的阻力,但是他们都有同样冲破阻挠的决心。”


  “为什么爱情总是和梦想冲突?当初叔叔的离开您不也是为了梦想吗?”


  “我也曾以为是冲突的。为了爱国,他离开了整个家庭。我一直想让他回来。”


  “那叔叔回来了吗?”


  曾姥姥又没说话了。


  我不敢再问下去,专心帮曾姥姥干活。


  “如果他知道他当父亲了,让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但是我知道,他就算回来了也不会开心。我只是在等战争停止。”


  “可是您没想到战争一打就是八年。”


  “无休止的战争总会让人感到厌倦,唯一的期待就是战火中送来的信件。他在信中告诉我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您相信他会回来吗?”


  “当然相信,这是爱情赐予我们的力量。”


  “可是他还是没回来。”


  “我相信他也同我一样在内心挣扎过无数次,也无数次试图回来过。只是最终他选择了国家。”


  “难道为了梦想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抛弃爱情吗?我突然想到自己,情绪一下子上来了。”


  “梦想和爱情中间需要有人妥协,我跟你叔叔都曾试图妥协,回到彼此身边,只是条件不允许。你们现在的时代不同了,只是很多妥协并不是因为客观外界的阻挠。”


  “因为自私?”


  “比如你选择哈尔滨,这是你的兴趣,他选择深圳也是为个人梦想。只要你们任意一方愿意跟随,这种冲突就不存在了。它不是客观外界阻挠造成,问题还是在于你们自身。”


  曾姥姥一番话让我有点难堪,说到我的痛处,但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基本是对的,也是我们不想听的。


  晚上回去,发送了一封邮件给他。冷却下来的感情让我们可以处在一个适当的距离重新审视它。大一到大四,这份感情从最开始的海誓山盟到摇摆不定再到至死不渝,曲曲折折地霸占了我们四年青春,占据了我们整个大学生活。因为他我不用每天宅在图书馆和教室。因为他我敢每年远行一次。因为他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责任。我对四年的感情做了梳理与反思,我们曾经有过最纯洁的爱情,然而在最后,都爱自己胜过爱对方。在爱情面前,我们应该羞愧。


  十分钟后他打来电话。

  “看完了邮件。他在那边抽泣,显然哭过。”


  “嗯。”


  “我陪你去哈尔滨。”


  “给彼此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想想吧。”


  “不用想了,我已经想清楚了,我陪你去哈尔滨。”


  “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深圳?”


  “因为我爱你,我在乎你,我愿意陪你。”


  “你为什么那么傻。”


  “因为我恋爱了,是你说的恋爱会变傻的啊。”


  “你讨厌。”


  “那你答应了?”


  “不知道,这次我要想好,这是两个人的事。”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后天。”



     冬


  在机场看着曾姥姥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们的爱情故事结束了,然而我的爱情还在未完待续。他们的结束是我的开始。


  一出武昌火车站站口就看到他,一看到我他便冲出来抱住我。


  怎么那么瘦了?跟你说过了你已经很瘦了,不能再减肥了。”


  “哪里还有心思减肥,都被学年论文愁的。”


  “我考研战线那么长也没这样啊,回学校后你的日常营养就由我来管了,早上要吃鸡蛋加黑米粥加面包••••••”


  “知道啦知道啦。”


 “中午要喝山药汤••••••”


  “嗯嗯,是的,知道啦••••••”


  “晚上要吃•••••不行,一日三餐不够••••••下午还要••••••”


  “你当是在喂猪啊••••••我不嫌你胖你还嫌人家瘦••••••”


  “现在不把老婆营养调节好以后怎么给我生孩子••••••别打我啊••••••我是认真的••••••”


  两个年轻人,背着书包,在拥挤的火车站门口一边奔跑一边嬉笑打闹。然而,所有的喧嚣最终都会回归平静,就像所有的浪漫最终都会屈服于现实一样。

  武汉的四月,余寒还未退却,偶尔还会有阵阵妖风。临近毕业季,有的人忙着调剂、复试,有的人忙着找工作。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奔波着。对于大四学生而言,这个时间段是没有谈情说爱的氛围的。

  每天陪着他去图书馆,他准备考研复试,我关注着我的校园招聘会。虽然他曾说过他要陪我去哈尔滨,虽然我也曾说过我要追随他去深圳,但是我们谁又会甘心放弃自己的梦想?身边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不同的路,我也在这股巨变的洪流之中难以独善其身,偷偷去面试了一个哈尔滨公司的招聘。

在这个各奔前程的季节,我的朋友纷纷来我这找安慰。有的考研失败决定二战,有的进入了复试却被刷下来,有的找工作屡屡碰壁。生活是过出来的,却也从来不那么容易过。

  所谓历经磨难最终阴差阳错的男女主人公踏过千山万水最终走到一起,这种职权恐怕只有小说作者才有,可是我们的感情不是写小说。当他告诉我他明天要去深圳大学面试时,我突然发现我们早就处于不同的频率上了。两个人相好时就是处在同一个波段,有着共同的频率,如果频率出现不一致,将导致两人无法感知彼此,而影响震动频率的,就是成长过程里各自的追求、人生观还有波折和际遇。

  黄昏的烧烤店,嘈杂而拥挤。一大波一大波的学生用这种聚会作为告别仪式。一瓶瓶啤酒灌进肚子里,从眼睛喷出来。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啤酒瓶。

  “别喝了行不行?”


  “我喝酒关你什么事?凭什么你就可以喝?”

  你总是什么都要跟我抢。”



  “我跟你抢?我他妈的逃课帮你买早餐买药是在帮你抢?为了跟你在一起,我他妈放弃淡江大学的游学机会是在跟你抢?我今天就是看清你了,你就不是个男人。”


  “难道我就没有为你付出过?是谁说好以后要去深圳工作我才考到深圳大学,又是谁抛弃我独自要去哈尔滨?”


  “你去深圳是为了我?,呵呵,你郑赢海敢不敢对天发誓我去深圳是为了我•••••”


  “你喝醉了。”


  我也想醉,我不想清醒。什么‘赢得沧海任帆行’,都他妈扯淡。”其他桌的学生朝我们望过来,我拿起外套冲出烧烤店。



  你一个弱女子,在一个偌大的城市有什么分量?来来往往的车灯都与你无关,都与你无关。跑过十字路口差点和小车相撞,司机摇下车窗对我破口大骂,他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回人行道,我顺手给了他一巴掌,他毫不犹豫返给我一巴掌。


  “你够了没有?还要不要命了?”


  “不要命也不要你管。”


  “我求你了,不要再闹了。我读完研就去哈尔滨工作,我们在一个城市工作好不好。”

  我也求你了,不要再说这些了,我不想听。”


  “距离没那么可怕,只要我们彼此爱着对方就够了。”


  “根本不是距离的问题,我们早就不在一个节奏了,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帆帆乖,没事的,我的老婆只能是你。天涯海角我也会跟你在一起。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我用脚不停地地踢他。”


  刺眼的阳光照在床上,头痛欲裂。翻开手机,他的短信。

  “帆帆,我去深圳大学面试了,等我回来,有超大惊喜等着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去哈尔滨还是深圳?越想头越痛。起身发了一封邮件给曾姥姥。

   心之所向,素履所往。也许我应该在梦想的道路上寻找爱情。

  收到曾姥姥的邮件时,我终于流下羞耻的泪水。是1943年曾姥姥写给叔叔的两封信,由于战火的原因信件多次退回。我把寝室的灯都关了,一边听着贝多芬的音乐,一边阅读曾姥姥当年的手迹。

  山河:


  寄出的很多信件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你说你要去延安了,池田说那是个好地方。


  今天去买书,路边看到一位大学生在声泪俱下地演讲。国破家亡,战斗的时候到了。


  山河,原谅我的自私,从你走后我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的苦难了,我太渴望你回到我身边。


  如果人们都去参战,更多的人将会像我们这样雨恨云愁。


  我只祈祷战争停止,让你回到我身边,其他别无所求。


  我尝着生离死别的苦果,不愿意再有人像我们一样。


  我只想当一个小女人,一个守着丈夫,爱着孩子的普通女人,更是一个平凡的妻子。


  可是这些平凡对我来说却成了奢侈。


  山河,有时我是恨你的,可是更多的时候,我却愿意去爱你。


  山河:


  今天和池田去买面粉,看到一家人蜗居在一间破败的房间里,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


  生活一如既往地困窘,可是我却看到那位父亲在给小女儿扎辫子。


  当时就在想,如果我们也像这样,一家人在一起,即使沦落街头我也是甘愿的。


  战火频繁的夜晚我总是失眠,因为总想到以前听到雷声时你都会冲过来紧紧抱住我一样。


  现在听到那些声音,我会冲过去抱住孩子。


  山河,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们越来越像你,好学也要强。


  每当我想你时,我都会在夜晚抬头看看月亮,没有月亮的夜晚还有眼泪。


  不管相距多远,我们看到的总是一个月亮,想到这些,就不会那么悲伤。


  无数个夜晚,无数次地祈祷战争停止。


  为了我,自私一次。


  山河,回来吧。



  窗外小道上密密麻麻的香樟树传来阵阵沙沙声,是在掉落叶了。老的叶子掉进泥土化作春泥,这是一次重生。我起身打开窗户贪婪地吮吸着大自然的恩赐。


  武汉,天河机场。我独自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进入安检区。耳机里再次传来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曾姥姥的故事和我的大学青春一起被我藏进了时而急促时而张缓的交响曲里。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在我的结束也会是我的另一个开始。

机场广播响起:前往深圳的旅客请注意•••••••


  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他。


  “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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