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落在湖北西南边陲的村落风景优美，然而这里的农民从来无心赏景。饥饿有时压得人喘不过气，适者生存的法则在这里再明显不过。村里通向外界的路只有一条还算宽阔的泥巴路，雨天全是泥，晴天全是灰。
你出生在这样一个村落时，老一辈人总是告诉你，赶上好时代了，你们年轻人再也不愁吃不饱了。的确，村里每年还有余粮拿到镇上去销售。你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总是得到多余的宠爱----父亲和大姐从山上采回的野果子，成绩优异的妹妹给你学校奖励的故事书，母亲偷偷给你藏起来的零食。过多的宠爱并没有让你养成不可一世的性格，相反，你很听父母话，喜欢看书，只是不爱学习。十五岁那年，你偷偷在桌子下看王蒙的《青春万岁》，被老师发现后直接撕了。你二话不说往教室外面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捡起一块石头往教室玻璃窗砸。那次之后你再也不想上学了。任何人劝你都没用。
父亲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学习就没办法出人头地，你只好跟着他种庄稼了。第一次下田的你被几只蚂蝗吓得到处跑，把刚栽下的秧踩得稀烂。父亲说，现在做木匠也很赚钱，于是让你跟着村里的师傅学两手。两个月后你跑回来了。父亲看到瘦得不成样子的你什么都没说。你就这样一直在家里呆着，除了看书就是无所事事。妹妹看的书你几乎都看过，有时没书看了会拿妹妹的教材翻几下。
日子比任何东西都好混，一晃到了十八岁。
你开始结识村里其他的一些同龄男孩，他们都辍学在家。你们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每天会聊游戏和女人。镇上的每个角落都有你们的身影。圈子里很多人都在学美发，你们最大的特征就是顶着一头莫名其妙的发型。
母亲说，你这么大，该成个家了。每天跟着那群不三不四的人瞎混成什么样子。相亲的女孩子是另一个村子的，早早辍学，一直在家做家务。你没见过多少女孩，身边都是男孩。她是你第一个说过话的陌生女孩。
结婚日子定在这一年年底，然而女孩年中就怀了你的孩子。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婚后的生活波澜不惊。你渐渐变得暴躁。和父亲频繁吵架。他说你没用，韭菜和小麦都不会分，稻谷什么时候播种不知道。你骂父亲窝囊，一年到头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还是住着红砖瓦房，下雨天到处漏雨。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时孩子跟在你身后哭，你火冒三丈地甩了孩子一个巴掌，母亲和孩子妈过来打你，你一气之下跑到镇上的网吧三天三夜不回来。
这狗日的生活。窒息的味道。你向往的“青春万岁”呢？你开始清醒，被困在底层的滋味每天折磨着你，直到那一天你终于爆发了。
朋友强子开着车从城里回来了。他的母亲放了村里有史以来最长的鞭炮。那刺耳的声音让很多村里的人关了大门。你从浓烟下面钻到他家找他玩。他在忙着发烟。一身着装看起来很特别，像城里人。
他身边围了太多人，你挤不进去，索性站在一旁。你跟他关系那么好，他等下应该会看到你的。你想。
强子从中间挤出来，走到小车的后备箱，拿了大约十五个手提包，每人发了一个。哦，不是每人，确切地说是那十几个跟他一样刚从城里回来的男人。
周围人渐渐散去强子终于看到你了。
你是？
几年没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像一把刀直接插进了你的心脏。我是你兄弟浩南啊。你小子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你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浩南啊？好像有点印象。呵呵，出去太久了，以前的圈子都不联系了所以就不太记得。现在我在武汉一起玩的基本都是经理级别的。
你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怔了好久你也笑着说，是啊，我现在记性也变差了，好多之前玩得都不记得了。
呵呵，你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吧，反正不差你一双筷子。
哦，不用了，我家饭早熟了。你往后退一步结果脚后跟撞到门槛摔了一跤。
刚刚还说兄弟来着，怎么这么客气了。你不在这吃饭就是不把我当兄弟了。他过来扶你。
真的不了，我下午还有事。你爬起来灰都没拍就往家里走。
你终于知道埋藏在心里让你整日不安的东西是什么了。你不断地告诉自己，决不能这么混下去，否则哪天日子就把你给混了。曾经一起玩的兄弟为什么他能出人头地？为什么不是你？你不停地问自己。哦，可怕的父亲又在抱怨别人把他田里的水偷走了。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又开始哭喊，那哭声就像一根刺让你浑身不舒服。你冲出门外一路跑到山顶，在那躺下来大哭。
这该死的农村。你出生在这里本来就是个错误。
从山顶望去，村庄的泥巴路长得望不到头。妹妹说过，省城的路很宽，从小路一直走到大道就能到达省城了。
你又开始跟父亲吵架了。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那天你把父亲猛推到一边，从床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三百，背着行李包夺门而出。你去城市的愿望强烈得可怕。你告诉自己，沿着小路走，一直走一直走不回头，走到最宽的路口就离省城不远了。
农村你回不下去了，可是，城市你留得下吗？
二
“不说了不说了，让我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就算在外面饿死也跟他无关。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一个结婚的男人了，两个孩子也上学了，可我现在买包烟还要跟他伸手要钱，你懂那种滋味吗？懂？别说你懂，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应该的，你还在读大学。行，行，你先打三百给我，等哥发工资了给你打过去。嗯嗯，你先别跟爸说，嗯，知道了，我不会乱花的。嗯，行，你也好好学习。”
刚挂完电话，踩灭烟头，组长不停地催我倒茶。888号的情侣套房真受欢迎，这真是座多情的城市。
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虽然我来这个主题酒店才十四天。你想想啊，我一个月的工资是3200。什么？对于一个初中没毕业的男孩来说，这个标准的工资算可以了？对，我没贪心，我也这么想。一个月3200，自己留1000，寄回去2000，给孩子老婆还有买点东西也够了。偏偏主管说招四个女服务员才能拿到工资，少一个扣800。妈的，这附近全都是大学，谁愿意来这上夜班？昨天我还围着附近的几所文科学校转了几圈，别说发传单，就是稍微靠近一点，那些女生都会朝我翻白眼。我发誓，我脸上除了写着“自尊”，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来这里上班快半个月了，自己花了好几百不说到现在一个女服务员都没招到。前两天坐在马路边跟清洁工阿姨聊天，她突然对我手里的传单产生了兴趣。把她带到办公室面试时，主管把我拉到一旁臭骂了一顿。如果是在家被我爸这样骂，我早掀桌子了。但是在这座城市，我告诉自己要忍。就像我看到楼下的宝马车很想砸过去，但是我忍住了。
晚上休息的时候我悄悄地对旁边的同事说，你看过《小王子》吗？我觉得我跟他一样在这个星球过得好孤独。他看着我慢慢吐出的烟圈，冷笑一声说，有钱不仅可以出国，还可以升天。就读那么点书，还装什么文艺青年。呵呵，原来我是没有资格说这个词的。
妹妹的钱到账了，她多打了300，估计是跟同学借的。她一直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只是生在了这样一个贫困的家庭实在委屈了她。为了节省学费，成绩优异的她一直读的都是非常普通的学校。可是她还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二本学校，也是村里四个大学生之一。我曾在她十八岁的生日时告诉她，等哥哥出去赚大钱了给她买一套化妆品。可她已经22了，我还在向她要钱，算了，别说了。
我已经联系好在汉阳打工的兄弟了。他说厂里包吃包住，每餐还有肉。在主题酒店别说肉，每天上完班开完会都没饭吃了。买回的泡面没有开水泡直接干吃，有次呛得我眼泪直流。888号情侣套房里的物品标价都是上千元的。去收拾房间时发现红酒瓶里还有小半瓶没喝完，我躲在门背里想都没想直接灌下去了。当时喉咙差点没烧着。再也不喝这种破烂玩意儿了，有钱人就是任性。总之，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工资我也不要了，看主管的那副德行，好像没招到女服务员是我的错。我就不说他经常趁工作的方便和酒店的小姐偷腥了。
这个地方越想越恶心。晚上收拾好行李，明天直接去汉阳兄弟那里。
武汉，武汉。你让我又爱又恨。我从几百公里外的穷乡僻壤逃到省城可不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我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我不是我爸，那个十年前来武汉为了微薄的工资受尽辱骂的窝囊男人。我不仅要得体的工作，我还要自己的尊严。所以我必须辞了这工作。可是，可是你如此宽阔的大道却容不得我任意通行，街上拥挤的车辆也没有一辆属于我，数不清的楼层没有一间可以让我栖息，你无视那个夜晚站在天桥跺脚嘶吼的男人。我不止一次对着天空骂你。可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帮我摆脱饥饿与贫困。我需要你帮我挽回我被嘲笑为土包子的自尊。
武汉，我就是要把命赌在你身上，要么衣锦还乡，要么死在你怀里。
三
主管的会依旧冗长，晚上十一点食堂的饭已经被扫空。马上要回宿舍休息了，电梯总是满员。他沿着楼梯跑下去，在附近便利店买了几包零食。站在路灯下他急忙撕开包装袋塞进嘴巴里。饿得不行了，最近的伙食太差，他都没怎么吃。正狼吞虎咽时，旁边的车里走出一位穿着暴露的女人。五十岁上下，明显已经美人迟暮，可是年龄的逝去让她愈显气质，穿着透视装，身材保持得很不错。胸前的乳房有一半都在薄薄的红色雪纺衫下若隐若现。这是城里的生活。他心里想。突然觉得很心酸。看着女人曼妙的身姿，他很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看什么看？乡下娃！缺女人自己去找，跑这来找骂，死变态。老女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要把他吃掉。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更别说回骂了。手里一袋花生米也被吓得洒了一地。望着女人的背影他才明白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妈的，就最后一天了。离开这里就好了。他心里想。
一整个晚上都在宿舍收拾行李，其实行李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在聊天，和几个在那端盘子的大学生。几个男孩都是从附近大学通过传单找过来的，有段时间他身上一分钱都没了，主管在他们下班后又要七讲八讲，所以他总是没饭吃。农村来的他本来就黝黑瘦弱，这么饿下去还不出毛病？几个男孩轮流晚上给他买炒饭。有时他们工作之余口渴了，就一起拼钱去买大瓶矿泉水，谁的口袋钱多谁就多出点，买回来后大家一起喝。来主题酒店最难忘的也就是这几个才刚上大学的小伙子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快大学毕业妹妹。上大学之后的寒暑假妹妹一直没回来，打电话给她总说在外面做兼职。
走之前，塞了200块给那几个男孩，让他们夜班买点吃的。站在主题酒店门口，他站住了。不，并不是留恋，他一点也不留恋，他太讨厌这个地方了。门前依旧停着宝马，他依旧想捡块石头砸过去。“情动主题酒店”六个大字和附近密密麻麻的霓虹灯在他脸上闪烁。总有一天，他会开着属于自己的车，载着家人从这里飞驰而过。
工业四路368号。背着行李包的他被保安一把拦住。他说了朋友的名字，保安说不认识。朋友发来短信说不能请假，只能晚上夜宵时间出来购物。他就站在保卫室附近的花坛一直等。站不住了就坐在地上，甚至靠在行李包上睡着了。期间被吵醒过两次，一次是爸爸打电话过来，他直接挂了。不到两分钟，妹妹又打电话过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挂了。等待让人焦躁。他不断地发短信，无一回复。晚上八点，朋友终于回短信了。
我好像记得我妈跟我说过你有乙肝，厂里说有乙肝的人不能进。
简直就是些屁话，这又不是我第一次找工作，从没听过哪个说有乙肝不能工作的。他尽量压抑住胸腔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不是骗你，刚刚都问过别人了。
你把我当狗耍？妈的你还当我是兄弟吗？
这个能怪我？我也是刚刚想起来。没有健康证厂里他妈的不收！
别跟我说这些操蛋的话，没办法进厂你把我今天的路费和食宿费用给我，我马上买票去广东。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是谁不把谁当兄弟了？我可是好心•••••••
别跟我扯淡，你不出来给钱我他阿妈的就要闹进去了。
你是想钱想疯了都坑到兄弟头上了？
我现在不想说话了，你出不出来？
等等•••••等等••••我好像有办法了。你等我我马上出来。
他站在铁门附近，不知道朋友想要干什么，他只想着凑够去广东的钱就好，到大城市里面就饿不死了。
朋友把他拉到一边说，除了食品厂，其他厂对健康证的要求并不是很严格。去医院办张健康证，就跟体检医生多多“打声招呼就好”。
多少钱？
这个不好说。应该要不了多少钱，几百就够了。
几百？你给？
妈的你少给我开玩笑，我要是有钱也不会在这种鬼地方打工了，除了阿姨们连一个女的都看不到。
我不管这些，你把车费食宿钱给我，我今晚就买票去广东，在那边赚钱了还给你。
得得，别说你有钱了还我，我要是有钱我自己也去广东了。
少装，你出来都两年了，身上怎么可能没几个银子。你妈每天跟我爸唠叨你会赚钱。
我赚的钱都不够我自己花了，做个头发买几件衣服都花得差不多了。
我不管这些。我信任你所以把工作辞了，工资都没要。你在电话里怎么跟我吹的？
哎，我说你别把好心当驴肝肺行不？
我再说最后一遍，不然我就要打人了。
此时的他就像洪水猛兽，仿佛被什么东西逼得喘不过气了。他必须弄到钱找一份工作。必须。
等等•••等等••••我还有一个办法，不过有点冒险。
什么办法？你他妈的要是再耍我•••••
这附近有个打印店，你拿我的健康证去那里让工作人员帮忙修改下变成你的。
你又搞什么鬼？他半信半疑，可是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朋友往打印店走了。他太需要一份工作，什么都不管。
厂里的生活比主题酒店要“干净“很多。每天发生的意外少得可怜。再也没有酒杯碰撞的声音和情侣套房里传来的呻吟。从早到晚都是机器的声音。机器的味道。甚至晚上做梦，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都和机器有关。有时候半夜醒来，他的手会不自觉的做出拧螺丝的动作。
早上7：45打卡，12:00点吃饭，12:15继续站在流水线上工作。晚上七点下班。但是他从来没有七点下班，加班总是加班到24:00点。整整16个小时他都站在了流水线前。刚开始站久了眼前会一阵阵发黑。偶尔趁科长在其组视察时他会偷偷坐在机器上面偷懒一下。运作中的机器是很血腥的，有几个工人就在瞌睡中被机器吞噬了手指。睡意浓得让他无法抵挡。回宿舍后才发现双脚都肿了。他不知道那个吊儿郎当的朋友这两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也许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人很容易变得像机器一样运转。可是他不能，该死的，他偏偏有一颗自命不凡的心。
命运的手掌让他降落在了一个落后、闭塞的小山村，但是他与农村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包括把土地视为命根子的父亲。他讨厌农村里的人早早结婚生子然后死去，一生都在黄土地里挣扎，靠天吃饭。他努力逃离了父亲的魔爪，一路逃到省城。
他终于在武汉有了一个落脚点，虽然只是暂时的 。等手头存点钱了，就去广东，或者深圳。深夜，他又点起了一支烟。烟圈在空中渐渐稀释，不落一点痕迹。或许，不停地换工作，不停地流浪是他作为打工者的宿命。
他没有所谓的家，只有回不去的乡村和留不下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