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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小镇

  • 作者: 散星
  • 发表于: 2015-05-22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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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的阳光恬不知耻地在香樟树上随风跳跃着,不知收敛。

 

南风一只手抓着头顶垂下来的香樟树叶,一只手在洗皱的牛仔裤上来回摩擦着。无袖上衣露出依稀几根沾上汗珠的腋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他低着头注视着行李箱上游动着的手。

 

拿起塑料袋,将整齐的录取通知书以及各种复印件装进去。然后将手按在行李箱上面,锁上拉链。最后带上帽子,将塑料袋夹在腋下。青筋盘踞在干枯的手背上,随着使用的力度不同而微妙地起伏着。是外公的手。

 

每每望着外公的手南风心里总会想,外公看起来哪里都不算老,怎么皮肤松弛得这么厉害。和一群满头银发的老人一起下棋时,外公的油亮的黑发总显得十分突兀。

 

舅舅说,外公年轻时很胖,老了瘦了之后皮肤就堆积在一起了。外公腰还很硬朗,背也没弯,从未拄过拐杖,骂起南风来也是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只是皮肤上纵横的沟壑太多,仿佛岁月留下的纹身。

 

外公身上发生过一件很有趣的事。一次,一位小女孩拿着外公的帽子在后面追着外公说,叔叔,帽子掉啦。外公听到后转身拿帽子。小女孩停顿片刻,递上帽子说,爷爷,这是你的帽子。

 

铁路一直延伸到未知的远方。听到火车到来的鸣笛声后南风又接过外公手上的一部分行李直接上火车了。外公跟在后面。南风从未扶过外公,在他眼中,外公的生命力还是很旺盛。南风一直很喜欢铁路。他总是幻想着自己总有一天牵着他的姑娘在铁轨两旁奔跑。而且要使敞开扣子的衬衫下摆迎风飘扬。

 

火车上有许多和南风年龄相仿的青年,背着书包,满脸朝气。那些父母则拥护在孩子旁边,时而帮他们递上剥皮了的香蕉时而在一旁叮嘱孩子上大学后要经常给家里打电话。

 

这一切对南风来说十分陌生。

 

南风坐在靠窗的位置,外公坐在他旁边。对面是一家三口。叫卖盒饭的声音响起。和外公一人一份。吃饭时眼泪滴在盒饭上。对面那个小孩撒娇的声音仿佛麦芒一般刺耳。

 

他是在央视一套听到“留守儿童”这个词的。那天他无意中看到一则公益广告。结束语是“关注留守儿童”。广告里面的小孩仿佛就是他自己。他站在电视机前感觉脚变得很重很重,长时间无法挪步。这种感觉就像十分敏感的他听班主任在课堂上念贫困生的名字一样。

 

一列火车从旁边呼啸而过。强大的气压差使桌子一片狼藉。南风眯着眼睛脸朝过道以逃避强风。风将外公的头发卷起,这才看到里面躲藏着的白发。他心里一震,突然就难过得不想说话了。一直望着窗外。一直不说话。直到火车靠站。

 

而就在外公侧着身子问南风说什么时,南风突然发现外公真的老了。

 

叫司机往左走就到了。南风说。

什么?左手怎么啦?外公倾耳问南风。

 

送孩子来大学的几乎都是父母。很少看到老人带着自己的孙子来上学。南风坚决不让外公搬行李。他说开学要办很多手续,让外公带着通知书和相关证件去行政楼报道就行了。他自己则和司机背着包裹拖着行李箱朝寝室走去。南风脸上的轮廓在热辣的阳光下越来越明显。外公在变老,他在成长。

 

从小缺少父母的教导与陪伴,南风养成了很多不良习惯。比如邋遢、不修边幅。他来学校的行李都是外公帮忙整理的。寝室的桌子一团糟,被单蹂躏得早已面目全非,身上的衣服从未平整过。但是他学习却很用功。大一过了计算机二级考试、英语四级,大二上学期过了英语六级。他的用功不仅仅停留在自己的专业上。他用自己兼职赚的钱报了阿拉伯语培训班。看了许多关于中东的书籍和电影。听了非常多的中东音乐。电影《天堂的颜色》《小鞋子》《追风筝的人》都曾让他流过眼泪。很喜欢胡塞尼的《灿烂千阳》。记得听《TANHA SHUDAM TANHA》时他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阿富汗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能唱出这么欢快的歌曲。所有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去一次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去那里看别人放风筝。

 

除了大一暑假回去过一次就再也没回去了。开始经常会打电话,但是外公不是很会使用手机,导致很多电话都错过了。渐渐只有一些重要的节日才打电话回去。到大二寒假,他已经做了很多兼职。包括当家教、发传单、促销、当酒店服务员,甚至去富士康。

 

这次寒假决定回家。因为舅舅打电话来让他回去过春节。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南风父母从广州回来了。

 

走到外公家门口,母亲就冲出来抱住南风。没有感到幸福,反而觉得很尴尬。他的手不知道放哪里,不知道怎样回应母亲的拥抱,于是只好呆呆地垂在身体两侧。那些学过的语文书上经常有描述离开父母的孩子如何思念远方亲人的段落。可是他没有思念。他只有酸楚。长时间的分离造成他对这份感情的淡漠却又觉得万分委屈。父母本该是他童年的依靠,本该是他的至亲,本该是那个会在下雨天送伞、在考试后询问成绩甚至在他做错事后责骂他的人。可是这些都没有。他如何去应对突如其来的关心与拥抱。他对父母的感情被尘封、被隔离。或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外公收养的弃婴。

 

才到南风胸口的母亲哭着将南风往外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外公的房间里渗透出浓浓的檀香味。他记得这种味道。每当有老人病重接近死亡时旁边总会放着点燃的檀香来驱赶老人的体味。

 

父亲和舅舅拦住他,不让他进外公的房间。小镇一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风俗,走上运道的年轻人要过了二十四小时才能接近将死的老者。南风上了大学在人们看来就是走上了运道。他在窗户上看到外公躺在床上,枕着被褥侧向他那边。窗户的玻璃上一个满脸泪水的青年人在挥手。

 

人到这个时候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蹲在一旁抽烟的舅舅说。

 

他对着玻璃里面大声叫着外公。

 

听到声音的外公知道他来了。不停地叫着南风,南风。干枯的眼睛流下了泪水。仿佛颓败的树木掉下最后一根落叶。落叶随着腐烂的树皮缓慢向下坠落着。掉进了泥土。浸湿了被褥。

 

他站在窗户前一直哭。一直哭。外公也在哭。外公的手不能动,舅舅进房间给外公抹眼泪。

 

哭累了,母亲将他扶到床边。倒床的那一刻很快就睡过去。他计算好二十四个小时,调好了闹钟。

 

怎么又是肉包子?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吃肉包子的。外公拿起一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

就算再喜欢每天吃也总会吃厌啊,都吃了两个星期的肉包子了。

这是南风十二岁左右,非常偏食。略有叛逆之心。

 

南风,你以后会不会孝我啊?

当然会。

哪里孝啊?

心里孝。

这是南风五岁到九岁。很听外公的话。

 

外公你以后别去学校送饭我了。

为什么不送?你不饿啊?

今天同学笑我说,你爸怎么这么老了。

这是南风上高中,变得非常自卑敏感。

 

一晚上都在做梦。一个接一个,毫无章法秩序的做梦。惊醒之前最后一个梦是外公坐在墓碑上跟他说,外公不会死的,因为死了就会火化。外公的脸色还很红润,仿佛在跟南风开玩笑。

 

南风看看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起床又站到窗户前看外公。偶尔有几只苍蝇飞到外公的脸上。坐在床边的亲人用手帮忙赶那些苍蝇。

 

他突然就想到了大一的暑假——上大学后唯一回家的一次。推开门,喊着外公,没人应。他朝外公的房间望去,那副画面他永远也忘不了。外公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也许睡着了,也许没睡着。燥热的空气成了滋生苍蝇的温床。外公弯着早已被生活榨干的手臂一会儿赶走头上的苍蝇,一会儿笨拙地拍打脚上的苍蝇。频繁躺床上使头发十分凌乱,隐藏着的白发原形毕露。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离开外公后外公老得这样快。他跑到大门外不停地哭,抑制着的哭声变得沙哑。那个暑假外公经常重复问南方在说些什么。吃完饭外公总是躺在床上。电视上蒙了一层灰尘。

 

艰难地两个小时终于熬过了。

 

外公张着嘴巴要喝水,他扶起外公哭着说,我有钱,我带你去医院,镇上治不好就去市里。市里治不好就去北京。一定能治好的。外公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他了,甚至耳朵也听不到了。外公只是要水喝。整个晚上他睡在外公旁边,不断地喂外公喝水。其他亲人已经熬了数夜,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去,有南风在,就各自去找地方睡觉。

 

半夜时外公突然唱起戏来。他叫外公,外公没反应。唱了几句就停了。外公以前是村里唱戏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南风从没见过外公唱戏。水依旧源源不断地送到外公口中。外公身子下的床单湿透了,南风一只手轻轻将外公的脚抱起来,另一只手把垫着的床单抽出来,然后换上旁边摆放好的干净床单。南风的手摸到外公的脚,还是热的,南风鼻子一酸。

 

第二天的黄昏,亲人说外公不行了。床边围满了人,南风无力地坐在床上却哭不出来。因为他已经没力气哭了。仿佛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面奔跑,在追逐,在挽留。最后一切归零,一切烟消云散,不留余地。是绝望,是虚无。

 

躺在水晶棺里的外公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嘴巴微微张开。他拿了张椅子,坐在水晶棺旁边看着外公。没有哭。因为还意识不到这个躺在里面的人其实不是睡着,其实已经告别。南风的手在水晶棺面的玻璃上来回抚摸,仿佛抚摸着外公的躯体。穿着寿衣的外公真的很像一个戏子。外公个子很高,脚有一部分露在寿衣外面。干瘪得无法形容。

 

外公穿着新布鞋的双脚对着他,被几个人抬进火化场。

 

我不会死的,因为死了就会火化。外公说。

 

火葬场弥漫着浓稠的血腥味。水泥空地上都是炮竹的余烬。烟囱上的颜色渐渐变浅。后面还有其他的队伍在等待火化。锣鼓队整齐地坐在花坛旁边的空地上喝矿泉水。一路敲锣打鼓,他们又渴又累。

 

拿着外公骨灰的那一刻,他终于哭了。死亡是一场无法挽留的告别。它让一切成为虚无,使结局成为绝对,不再留下任何悬念与可能性。

 

一个生前这么高大的人死后就剩这么一抔灰。母亲哭着说。

 

任何人都明白,生活还要照常继续下去。生老病死只是一条无法逃避、必须遵循的规律。

 

大二的暑假过得很快。南风始终觉得外公没走,外公又去和那群老人下棋了。

 

送母亲上火车时,母亲肿着眼睛说,镇上最后一个亲人也去世了,房子你舅舅马上就会卖出去的,以后放假你就直接去广州,和我们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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