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应该写一个有关饥饿的故事。当我试图去解读爷爷奶奶那辈人的性格时，发现他们骨子里的勤劳、节俭、谨慎都是与粮食有关的。
房梁上悬着的那一麻袋大米无疑是伴随我童年的谜，而这个谜直到今天才解开。
奶奶放下手中的玉米，我知道，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个让她无法忘怀的年代。一直以来，我对她口中的故事十分感兴趣，那些轶事仿佛一坛老酒，因岁月和灰尘的掩埋而愈显香醇。闲暇时光，她会拿过去的生活来咀嚼。最常听的，一个是毛主席，另一个是饥饿。后者经常让我听得忘记了饥饿。
被我称为“山洞”的老家早在1958年就开始了大规模饥荒。没有油，极少的稻米，就连山上的野菜和树皮也不多。老人们将膨润土和几粒稻米搅拌、捏扁，做成烧饼。由于频繁吃这种粗劣的食物，大部分人的嗓子已都被这些粗硬的食物磨得沙哑浑厚。为了能够采摘到足够的野菜，人们天还没亮就偷偷去山上，以防被别人采摘完。
奶奶把玉米洗好后放进电饭煲，倒点水，将开关按到煮饭的指示，再插上插头。“是这样没错吧？人老后脑子不好使经常按到保温去了。”她回头对我说。她不识字，这几个十分简单的动作我教了她六次才学会的。来到城里住的奶奶对城里的生活始终不太适应。她只会剥从老家带来的不多的玉米、花生、黄豆。每隔两个星期她都要回去一趟，把家里刚刚收获的粮食带一部分过来。我常常开玩笑，奶奶的心头肉是那几亩田地，哪有我和哥哥的份！
煮完玉米她又蹲下来和我一起剥剩下的玉米。这种场合最适合从她口中套出那个特殊年代的故事。
“你看这玉米生得多好，这种玉米要是被野猪吃了才叫人伤心。”奶奶一边说一边把玉米翻给我看。
“生得好看又什么用？一个才两块五毛钱。我们学校食堂每天剩好多都没人吃呢。”
“才有营养，不然我的血压怎么会降下来的？我怕早就去见马克思喽！”
“你血压下降是因为老爸买的那些降血压的药，一盒好几百的。”我认真的和她争辩着。
“你还别瞧不起这十几个玉米，当时还就是这十几个玉米才嫁给你爷爷的，不然哪还有你爸和你啊？”
“啊？你是因为面包才跟爷爷一起的？太俗了吧，你还教导我说找对象不能看车和房，你看你自己。”
“那个年代啊，哪像你们现在这样。那个年代……”
二
1958年奶奶十四岁，和爷爷住一个村，彼此并不相识。奶奶的母亲路过爷爷家的小土房时看到了他门前那一块玉米地。玉米叶子由于缺乏营养有点泛黄，连上面爬着的虫子也是瘦弱的，和人一样，它们也忍受着饥饿。从玉米外的枯皮可看出星星点点的玉米粒儿。
饿死的人数在继续攀升。人们成了粮食的奴隶。女娲造人的那一刻，哪想到她的杰作怎会有天如此狼狈？有人死在路旁，有人死在房间，更多的人死在自家空无一物的厨房里。每天都有人往山上抬。
奶奶的母亲看着玉米，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泪水浸满了脸上干枯的皱纹。
奶奶十四岁嫁给了爷爷。奶奶的母亲也吃到了那碗玉米汤。
电饭煲跳到了保温，我似乎还留在奶奶的故事里不愿意醒来。奶奶起身去厨房拿了个盘子和一双筷子，把电饭煲里的玉米夹到盘子上。玉米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大厅。
我拿了一个玉米吃了起来，奶奶的故事使我对玉米的好感增加了几分，然而那种好感只能维持想象中的玉米，一旦吃起来，我还是不太喜欢。或许，有些味道，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更珍惜。
“玉米香是香，可是在食堂吃多了，不想吃了。”我说完就把手中那啃了几口的玉米放在了桌子上。
“千万不可以浪费粮食。上次去庙里，师傅还说浪费粮食如来佛祖是会生气的。”奶奶是虔诚的佛教教徒，每当我和哥哥做错事，她必然借用与佛教有关的教条来规范我们。
“可是真的吃不下啦，刚刚还吃了一大袋薯片。”
“整天吃些不健康的东西，怎么长得好？我们那时是没吃的，所以长得面黄肌瘦，你们现在是乱吃，所以也面黄肌瘦。”
奶奶这番话把我逗笑了。我起身去拿那个未啃完的玉米，打算无论如何也要攻破它。
三
老家之所以被我称为“山洞”是由于它封闭的地理环境。很少有小车从小镇开往老家，一路的大幅度上坡对小车伤害很大。我们坐的都是一种三个轮子的车，被当地人称为“麻木”。可以说，老家扎根在半山腰，周围仍有连绵不断的群山。下雨天，山顶云雾蒸腾，仿佛披了一层面纱。晴天，树叶在艳阳的照耀下绿得反光。空气中常年能闻到烧草堆、玉米杆以及落叶枯枝的味道。山洞是大村子的一部分，村子的主体坐落在山脚的湖边。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从环形小山洞缓缓爬出，如同一条懒蛇。
三奶奶和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吵架的奶奶已经不记得了。那个时候虽然墙上已不缺乏“生男生女一个样”的标语，然而思想总比口号更难转变。三奶奶生了五个女孩后，乳汁都流入了几个孩子嘴里，干瘪的乳房垂在胸前。三奶奶已经不能再生育，而此时的奶奶生了两个男孩，肚子里的那个左邻右舍都说看肚子的形状就知道一定是男孩。为了生个男孩，三奶奶每天晚上和丈夫制造出的声音总能吵醒奶奶，仿佛是在向奶奶宣告自己的生育力是多么强。奶奶总是跟别人说自己想要个女孩养养。听到这种话的三奶奶非常生气，在门前一边跺脚一边诅咒那三个个男孩。三奶奶去拔左边的黄瓜时被奶奶看见了，素来不骂人的奶奶那次对三奶奶破口大骂。很多年后的今天，奶奶对那次骂人行为的解释是，她干什么不可以，干嘛糟蹋粮食，那种行为是天理不容的。在粮食面前，奶奶总是如此严肃。
然而奶奶很清楚地记得两家是什么时候开始说话和好的。
1962年8月的一个下午，奶奶把从地里背来的花生晒在门前。铺开在阳光下的花生虽然不多，却足以让这个大家庭喝上几次可口的花生米粥。在厨房做膨润土烧饼时奶奶听到惊恐的叫声赶忙赶出来，原来是野猪来了。奶奶对着野猪吼叫着。然而野猪，已经饿得红了眼。一边垂涎一边面带犹豫地向前移动着。看着花生一颗颗卷进野猪那无底洞般的嘴巴里，奶奶哭了。奶奶拿着扁担、叉子也不能赶走野猪，这时，三奶奶抱着一捆烧着的柴火，扔到野猪身上，受不了烈火的炙烤野猪只好跑了，花生也得救了。
那个年代一盘花生就可以消解两家的恩怨。
饭桌上，母亲说起了那袋米。她说现在米价又涨了，房梁上麻袋米也许可以卖了购置一些必需品，不然放烂就可惜了。奶奶努了努嘴，那怎么行，那可是她爷爷的命根子。没了那袋米，他爷爷估计都睡不着觉。
1963年6月大饥荒的严峻形势有很大缓解，然而爷爷在犁田时摔断了腿，几个月下不了床。看着家家户户开始种田种菜，他恨得打自己的头。1963年的春节是爷爷一生中最难忘的春节。爷爷吩咐在吃饭时不许打开门。一生好面子的他害怕有亲戚来串门时看到桌上的草根、膨润土烧饼。这个勤劳的人，在饿殍遍地的岁月依然有几亩天地，如今饥荒过了，他却几乎颗粒无收。也就是在那一年，爷爷差点饿死了。
那次差点被饿鬼带走的经历使爷爷变了很多。他真的饿怕了。他对有关粮食的一切东西都十分小心。即使现在他有足够的大米可以卖，但是有一袋大米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卖的，那就是房梁上的那袋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