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仲夏,我在一个星星繁密的吓人的夜里对自己说,出去走走吧。
于是我就出发了。同行的还有一个黄色的旅行包,一辆旧旧的嘉陵摩托,一个帅气的头盔,一个年代久远的相机。
我沿着门前的国道行驶,浪迹到我所能到的天涯,遇见了几个结伴过一程失散过一程的美丽的陌生人,和他们一起欣赏了沿途大大小小的陌生景致,在一座座山顶唱了一首首鼓荡在风里歌,最后他们冲我挥手道别,再见了陌生人。
我返程,在一个漆黑的吓人的夜里跑到栽满坟墓的山顶大声唱了一首道别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嗯,再见了朋友。
1
马尾姑娘说:“许多年前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指着群山告诉我,那里有故乡。于是我就上路了,一走就再没停下来。”
认识马尾姑娘是在一个小镇的粉店里。
那是我旅途经过的第二个小镇,我在那里歇息了一晚上,翌日清晨在路边的粉店要了一碗牛肉粉丝,一边等一边翻看着手机里拍下的沿途风景。因为走得早,那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蛮享受清静。等了一会儿,粉丝还没端来,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牛仔衣,扎了一条利索的马尾辫,脸庞消瘦,眼神明亮。
她也叫了一碗牛肉粉,老板问我们要不要煮在一起,她才看到屋内还坐着一个人。她不说话,我就说可以。她坐在靠门的桌上,直勾勾地盯着我,半晌,她问我去哪里。我说,一直走。她说咱们一起吧。我说,好。
于是我们一同上路了。
那天傍晚我们才到达第三个小镇。我们一路上没说过几句话,一直在往前行。一开始我心里闪出无数个看见的听见的旅途上的爱情故事,都是两个独行的人遇见了对方,都觉得相见恨晚,大家都很含蓄的结伴一程,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就云淡风轻自然而然地确立了关系。这种爱情需要神秘朦胧的美感,于是我一路都没跟她说话,表情也都是木木的。中午的时候我把背包里的面包矿泉水和罐头给她吃,她大大方方地接过去,自然地吃完了。我才问她此行去哪儿。她说,去见我男朋友。
我问她男朋友在哪里。
她很酷地说了一句,远方。然后一扭油门冲我喊,走了。
傍晚的时候,夏日的晚霞在天边越拉越长,越来越远。霞光一过,就是无止境的夜了。我们在霞光消逝的一刻到达了另一个小镇。我找了个旅馆,开了两间房,让她住进去。她没多说话,停下车拿了房卡进房间了。
我在房间里纠结了很久要不要去听她讲她的故事,但终究没能鼓起勇气,陌生人间的美感是需要距离的,况且我不确定她需不需要向一个陌生人启齿。
第二天中午,我请她吃冒菜。她说,你知道吗,冒菜是一个人的火锅。我说,我们是两个人。
我们到那个小镇背后的山顶唱了一首歌,斑马,斑马,你不要睡着啦。她拿了一只录音笔把我们的声音录下来,我听了一下,微弱的歌声外裹满了呼呼的风,根本听不清楚,我对她说,很好啊。
她让我给她讲讲我的故事,她说她喜欢陌生人的故事,尤其是像我这种流浪的人。
我告诉她其实我不是把流浪当做生活的流浪者,我只是想出来走走,到不同的地方看看不同的风景,我只是从生活里小小的脱了一下轨,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安定的世界里的,亲爱的陌生人。
她略显失望。
我让她也讲讲她的故事。她说她从另外一个城市出发,要去西边找她男朋友。她是个喜欢独自旅行的人,沿途经过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城市,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遇见我,以为我和她是同类,就结伴了一程。我问她家乡在哪里。她说不知道。
我偷偷看了看她的眼睛,猜到她是不想说,便也没有追问。我知道每个人都应当有一段不足为人道的故事,也都有一段迫切地想对世界说的故事。她不说我也不该问,大家本就应该继续保持神秘。
我们在山顶的微风里喝着啤酒聊天唱歌,最后都微醺的时候,她跟我道别,说要走另一条路了。我从这个没有故乡而将去远方的姑娘眼里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而坚定的光芒,我猜那才是一种浪迹天涯的人该有的目光。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马尾。于是我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用木筷子在石头上敲着拍子,给她唱了一首周云蓬的《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
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
临别的时候,我们相互留了联系方式,我又一次问她故乡在哪里,她冲我笑,眼睛里的光芒和嘴角的笑容都变的比这个夏天还要炽热,她说,在远方。
2
旅行是件挺有诗意的事。其实自小以来,最能让我感觉到诗意的就是每一次在各种交通工具上经历的迁移。
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坐火车,总要抢靠窗的位置,没买到靠窗的票,就哭着让父亲去跟别人换票,换了票才能觉得踏实,因为可以放心地趴在窗边看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河流、城市、村庄。那个时候我经常呆呆地想,这些地方的人们是怎么活着的,他们会不会也从火车上看到自己的家乡,然后欢呼雀跃感到开心。那时我心里急切地盼望着我家门口能修一条火车道,我就可以对火车上的陌生人挥手呐喊,你们好啊。
后来我去了更多的地方,在火车上也再不会望着一瞬而逝的景色幻想。更能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和向往的是那些远方、城市、灯火、陌生人一类的词语。
我每到一个车站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关乎未来的惆怅。我是在极力逃避这种感觉的。于是那一年我拥有了一辆摩托车,想用自己的轮胎在大地上行走,能够这样近在咫尺的抚摸大地就像小时候坐在窗边一样能让我感到安稳踏实。可是我有了车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任何一个地方,这又让我一度对远方无比渴望。
而我的梦境中时常有一个地方: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去没去过,什么时候去过。总之那个地方在我脑海中是那么真实,每片叶子上的纹络、每粒尘土在空气中飞扬的痕迹都清晰可见。
那个地方大概是个山谷,我像是住在里面,也像是被困在里面。谷底有一大片蓝色的湖,没有一丝涟漪,像一块蓝色大果冻。还有几颗我也叫不上名字的树,它们的叶子有的枯黄有的深绿,由此可见大概是初秋时节。湖的后面有一块种满蒲公英的花田,谷底的风拖着蒲公英籽飞向天空,像一颗颗微小而真实的白色气球。更加奇特的是,还有一条废弃的铁轨和一条飞扬着灰尘的沙石路。它们通向一面山壁的缝隙,那缝隙是黑色的,是那种令人恐惧的黑。我曾试着走进去看看,但每次一到那片黑暗前就被惊醒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惊恐,我并不怕黑。
我猜这应该是儿时看过的哪一部动画片里的场景,但它又那么真实。我能听到行走时脚踩在粗糙的沙石路上发出的沙沙的声音, 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潮湿清新的空气,和整个世界的暖色调。这些东西令我不得不相信一定有这么一个地方。
后来我仔细回忆去过的地方,猜测它大概是西方的哪一座搁浅在天地间的山谷,就像儿时的童话里的一样。我知道它在远方。
于是我在今年仲夏收起行囊去寻找了。
每段坚硬的旅程都有一个柔软的理由,我的理由就是那个梦。然后我在给这个柔软的理由找个归宿的时候,找到了一些藏在世间的小镇,和几个浪荡在远方的姑娘。
再做一次道别吧,给那个故乡停泊在远方的马尾姑娘,和远方驻足在故乡的我,还有从未谋面的把远方看做故乡的宋小姐。
3
宋小姐是我的一个笔友。
如今这个时代,笔友已经很少见了,各种交友软件早早取代了信封,但宋小姐很少用什么交友软件,用她的话说,是不愿和相熟的人维持那个毫无营养的圈子。
宋小姐是成都人。我们初识在两年前。那时我正在西安到银川的火车上,要去向往已久的西北。
儿时坐火车总是三分钟热度,起初的兴奋在颠簸几个小时以后就成了深深的疲倦。但我那时已经不一样了,我会对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每一片叶子感到新奇,因为我知道我将去远方面对新的生活。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把脸贴在玻璃上,注视着一个个转瞬即逝的路灯和城市里燃起的烟火。伯父在一旁拍拍我肩膀,让我睡一会儿。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却毫无睡意。我点开QQ搜索附近的人,看到一个网名叫“宋小姐”的人,头像是刚刚经过的一座小城的车站,签名是“这趟苍白的列车”。
我猜测这也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就加她做好友,不出十分钟,她同意了请求。
宋小姐是个学识渊博的人。我们起初聊火车和旅行,再聊到生活观,她见到我还算是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话开始多起来,跟我谈起音乐和电影和凯鲁亚克。一开始我还聊的起来,后来她说了一连串的我听都没听过的名字,我就不得不一边查百度一边跟她聊。
她钟爱王家卫的电影和民谣,这也是我现在钟爱它们的一个原因。
我们的第一次谈话在火车上,她在5号车厢,我在15号车厢。我们从深夜聊到天亮,意犹未尽。我问她可不可以见见她,她说你不要来了,我们一定不要见面。我说,为什么?她说,我不敢肯定见了你以后还会不会有跟你聊下去的欲望。
于是我们安安静静的做了一对从未谋面却相熟的陌生人。
后来我和宋小姐一直在通信,我把信寄到成都,一个月后会收到她的回信,至今未变。
有一个月我没有收到信,等了几天还不见消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上QQ见她头像也是灰色的,便猜测她一定出事了。
第二个月我收到她的信,她说她登山的时候掉进了一面八米高的山壁,摔断了手臂。
我写了一封长长的慰问信,同时第一次问到她的生活。
她也给我回了一封长长的信,里面细细地讲了她的故事。我才知道这个姑娘这些年一直在独自旅行,有的时候徒步,有的时候骑车,一年前还在贵州断过一根手指。她说,曾经有个男人告诉我,山的那面既不是山也不是海,是远方,是气球都飞不到的地方,他要我一定要去那里看一看,于是我就上路了。
宋小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亲人,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天涯即是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后来她又上路了,她告诉我,她要去种满鲜花的远方。
我在南方的夜里,仿佛看到了这个未曾谋面的陌生女子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对远方的信仰。
4
现在是冬天,我在潮湿寒冷的南方写下了燥热的夏天和两位有信仰的姑娘。我摸着笔,像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石。我很庆幸在路上遇见了她们,我甚至想跑到深蓝色的夜空下的山顶大声喊:我很高兴呀,还有你们呀。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人在做着我向往的事。
我们从出世就被套上了枷锁,而你我都不愿过着一眼到头的生活,于是我们都在向往自由。
这世上最动人的词语莫过于自由了,它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还有远方。
去远方寻找故乡的马尾姑娘,在故乡寻找远方的宋小姐,我的远方搁浅在故乡,但我还有一场梦,那里有一大片蓝色的湖,和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它们都在远方。我终会再背起行囊,给它们找到归宿。
你看生活的另一头,是气球也飞不到的地方,它叫远方。
所以再见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