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先生最近有些要死不活的,因为他和鸽子小姐分手了。
至于为什么分手,他没说,鸽子小姐也没说,众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朋友在一次party上悄悄问过乌鸦先生。乌鸦先生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喝闷酒,听到这话,怔了一下:“我不知道,但是她应该知道。”说完起身,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拎起外套搭在肩上,问:“是不是我太认真了?”朋友无法回答。乌鸦先生于是沉着脸低着头走出去了。
乌鸦先生和鸽子小姐是半年前认识的。那是个春风沉醉的傍晚,乌鸦先生插上耳机,随身听里放着古巨基的《爱与诚》,他随节拍开始沿着街道慢跑,目的地是四公里外的嘉陵江畔。他会在那里喝一瓶水,看一会儿荡着微波的江水,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跟着耳机里的旋律哼唱。乌鸦先生喜欢听慢歌,比如齐秦,比如李健,况且这首歌里有一句歌词打动了他:
“别再做情人,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
乌鸦先生觉得这句歌词多么悲伤。他能想象到爱恨交织的无奈,人生来坚硬,但在时光里总会出现另外一个人会让他变得软弱无力。感情里出现的这种无力的挫败感是一个人太过坚硬的并发症,就像阳光下的影子,面目全黑,看得见它,却又看不清楚它。
于是他休息完毕后到江畔边的零点酒吧去,要了一杯百威,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慢慢喝着。在他喝完一杯啤酒的时间里,有两个女人跟他搭讪,他有些不耐烦,几句话敷衍了她们,她们就浅笑着不露痕迹地翻翻白眼,收起白花花的胸脯,起身走了。
酒吧的舞台上有一个女人在唱歌,唱的是汪峰的《存在》,有一句唱破了音,但没人注意到。台下的人们在舞池里放纵着自己的身体,他们身上的荷尔蒙的气味裹着空气里汗水和酒精的气味像雾气一样弥漫在酒吧里。
乌鸦先生喝完了一杯酒,觉得那句歌词的悲伤消化的差不多了,准备结账离开。这时,方才耳机里那首歌的前奏突然响起来,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唱歌的女人。
她有一头乌黑的泛着小波浪的长发,上身套着淡蓝色的牛仔衣,胸口前的纽扣是解开的,露出里面被胸撑起的白色体恤,下身是一条泛着些许白色的牛仔裤,左腿随着音乐的节拍抖动。她唱这首歌的时候,闭着眼睛,身体轻微地晃动,当她唱到那句“别再做情人”时,整个人突然停住了,声音开始有些发颤,再接着仿佛硬撑似的把整首歌逐字逐句地唱完,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就好像泄了气一般,蹲坐在地上。
台下的人们依旧在朦胧的雾气里狂欢。
看到这里,你们大概已经猜出来了,这个唱歌的女人就是鸽子小姐。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很狗血——乌鸦先生冲上台,对鸽子小姐说:“跟我走吧。”
鸽子小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她背后的乐队鼓手已经冲了过来,一脚踹在乌鸦先生脸上。乌鸦先生朝后面飞了三米远,一头撞进跳舞的人群里,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有热闹看了!”他们兴奋地想。
“我去你妈的!”鼓手说。他把那个“去”字的音拉的很长,像是在唱歌。
鼓手回身想去拉起鸽子小姐。
鸽子小姐站起来,不说话,转身走了。
乌鸦先生站起来,看了看鸽子小姐,不说话,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剧情和大家想的一样,之后的某一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然后乌鸦先生和鸽子小姐在街上相遇了,乌鸦先生说:“你好。”
“想泡我?”鸽子小姐看着他,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想听你唱歌。”
“然后呢?”
“不知道。”乌鸦先生听到这话,目光不由跑到鸽子小姐挺拔的胸脯上,“先去喝点东西吧。”
乌鸦先生点了两份50块钱一杯的自来水饮料,刚坐下去,穿套装的女服务员就晃着白花花的大腿走来,扯出一个还算甜美的笑容,问:“先生,要点些什么?”
“不要。”鸽子小姐说。
乌鸦先生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转头看向窗外。雨点啪啦啪啦地打在窗户上,路旁的杨树的叶子被雨洗刷的格外明亮,马路上的积水在雨点的拍打下冒着水泡,一辆大奔开了过去,把水溅到路旁一对情侣身上,男孩破口大骂,去你妈的。
鸽子小姐看着桌子上斜插着一支玫瑰的白色花瓶发呆。
乌鸦先生转过头,半晌才开口:“你喜欢齐秦吗?”
鸽子小姐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问:“那天你为什么叫我跟你走?”
“因为我喜欢你唱的歌。”乌鸦先生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鸽子小姐露出一丝有些轻蔑的笑容。
“我也说不上……总之……你一定是有什么伤心事。”
“谁没点伤心事。所以你想安慰我?或者可怜可怜我?”鸽子小姐看似诚恳的目光直勾勾地刺进他的眼睛,“省了吧,有这闲工夫耗在我身上,不如到酒吧另外找个比我漂亮的女人,滚滚床单有益健康,戴不戴套随便你。”
“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我真的只是喜欢你的歌。”
“你可真纯洁。我都不敢相信我也像你这么纯洁过。纯洁是好,过头就是傻逼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有些飘忽。语气依旧有些轻蔑,但少了太多力度,软绵绵的,像是在叹息。
原来鸽子小姐失恋了,乌鸦先生想。
“你听过这首歌吗?”乌鸦先生说着,小声唱起来,“寂寞让人盲,思念让人慌,多喝一点酒,多吹一些风,能不能解放。生活有些忙,坚持有点难,闭上一只眼,点上一根烟,能不能不管。”
“袖手旁观,齐秦的歌。”鸽子小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问,“怎么不唱下一句?”
“你知道的,你来唱。”
鸽子小姐张开眼睛看向窗外,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来。
“我不唱了。”她说,“你也不用唱。你如果真是想听我唱歌,就到零点去,不过不要再爬到舞台上来了。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不见也行。”
鸽子小姐起身走了,乌鸦先生冲她的背影喊:“要对得起自己。”鸽子小姐的脚步停下了一瞬,接着继续离开了。
原来鸽子小姐真的失恋了,乌鸦先生想。
穿套装的女服务员晃着白花花的大腿走过来,说:“先生,请不要大声喧哗。”
故事本来是完全可以就此中断的,但乌鸦先生做了一个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的决定。
从那天以后,乌鸦先生每晚都会去零点酒吧,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喝一杯酒,听鸽子小姐唱歌。期间照例有几个涂着火一样鲜艳的口红、打着石灰一样苍白的粉底的鬼一样的女人来找他搭讪,女人们的开场白是:“帅哥,不请我喝一杯吗?”说完故意弯弯腰,露出和她们脸一样白的硕大的颤抖着的乳房的一部分,再风情万种地抛个媚眼,表示接受挑逗大家就可以敞开了再谈。乌鸦先生通常会用东北话作为结束语:“哎妈呀,和隔壁村王寡妇一样大,白花花的,吓死俺了。”有时他也会跟女人们一样风情万种地捻起兰花指,娇羞地说道:“同行了啦。”
鸽子小姐从那天以后第一次在台上看见他就很惊讶,没想到他真来了。而且那时她已预料到这估计是个长期战役。鸽子小姐有时候唱累了也会下来喝点东西休息一下,一开始是一个人一口干了上去接着唱,后来就变成两个人慢慢坐喝。为这事酒吧老板都找过乌鸦先生,说谈恋爱他理解,但不能影响工作嘛,还是少来,不要天天在这坐着。鼓手听见后半句,在老板屁股后面怂恿道,就是就是,这丫才烦人。
“你这样真的好吗?”鸽子小姐靠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白了乌鸦先生一眼——她刚才目睹了乌鸦先生今天打发走了第二个来搭讪的女人。
乌鸦先生喝了口酒,讪笑着说:“太直接多伤人面子。我这人比较善良,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难不成还真勾搭上啊。”
“真累,嗓子都快唱哑了。”鸽子小姐陷进沙发里,闭上眼睛,过了几秒钟,又突然跳起来,“你不是会唱歌吗,帮我唱两首?”
“有奖励没有?”
“没有。”
“没有不唱。”
“得,等会儿姐带你撸串去。”
乌鸦先生于是走上台。他比话筒架高,弯着腰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台下立刻安静下来,接着响起一片口哨声。
乌鸦先生弯着腰不大舒服,干脆把话筒架拿起来,说:“感谢广大女性同胞的支持。”
“下面这首歌,是我应朋友之邀来唱的,我把这首歌送给她,我希望她能快乐,竭尽全力的快乐,把一个人的日子过的像太阳。也送给你们,我希望你们也能快乐,年轻万岁!青春万岁!”台下情绪被调动了起来,跟着乌鸦先生一起狂吼:“年轻万岁!青春万岁!”
接着乌鸦先生一个人在台上一边跳一边唱:“娃哈哈啊,娃哈哈啊,每个人脸上都笑开了颜。”台下众人尽数寂静下来,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唱罢,乌鸦先生已经跳的全身都是汗,他把衣服脱下往地上一扔,拔下话筒大声吼:“大家快不快乐!”
“快乐你妹啊!”台下有人吼。
“青春万岁!”乌鸦先生吼。
“万岁你妹啊!你丫有病吧!”台下有人吼,“下来!”吼完有个人真想爬上台把他拉下来,乌鸦先生捡起地上的衣服,扔在那人脸上,那人滚了下去。
“有热闹看了!”他们兴奋地想。
酒吧里又安静下来。
乌鸦先生闭上眼睛喘着气,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下面这首歌,依然送给我朋友,依然也送给大家。”他睁开眼,“依然希望她能快乐,大家能快乐,希望所有人的生活都对得起自己。”
台下没有一点声音。
“寂寞让人盲,思念让人慌,多喝一点酒,多吹一些风,能不能解放。生活有些忙,坚持有点难,闭上一只眼,点上一根烟,能不能不管。”
“你最近好吗,身体可无恙。”乌鸦先生的声音轻的发颤。
这次没人骂他,也没人骂他妹。
乌鸦先生唱完,在欢呼声中走向鸽子小姐,笑着说:“走,请客去。”
鸽子小姐没有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她也说:“走,请客去。”
他们出了酒吧,在昏黄的路灯下并肩走着。这个城市的夜晚灯火稀疏,西风清凉,万籁俱寂。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拖的很长,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他们鞋底舔着地面的声音。
“谢谢你。”鸽子小姐低头看着影子。
“最近怎么样?”乌鸦先生低头看着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又抬头问道。
“好多了。”
“是好了还是好多了?”
“快好了。”
“我等你好了那一天。”乌鸦先生看着她。
“就算哪天我突然消失了,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没有一个人会来找我,我也还是孤独的。”鸽子小姐说,“这个城市多大啊,谁不是每天都在躲藏。人心多小啊,想藏也藏不住。”
“我会来找你,一定会。”
鸽子小姐不说话。
“孤独不是魔鬼,两个人在一起孤独才是。”乌鸦先生说,“不要孤独,要尘世的幸福。”
“看这情况,今儿晚上是撸不成串了。咱各回各家吧。”沉默了一会儿,鸽子小姐用手捋了下绕在耳畔的头发,笑着说,“你放心,我会好的。”
乌鸦先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影子在路灯下一寸一寸地前行,没说一句话。
后来鸽子小姐还是天天去零点酒吧唱歌,乌鸦先生还是天天去零点酒吧听鸽子小姐唱歌。一来二去的,和酒吧老板熟了,于是要他加工资。老板说:“哥们儿,我这小本生意哪儿来的钱加工资啊。要么你也到我这儿来唱歌,我绝对加。”
“你丫真不厚道。”乌鸦先生说。
酒吧老板报以两声干笑,递给他一杯酒:“咱不谈钱。”
鸽子小姐下来,走到他们身边,看了看乌鸦先生,又看了看酒吧老板,问:“说什么呢?”
酒吧老板喝了口酒,说:“他说角落里一个人喝水那妞屁股挺翘。妈的那是我妹妹。”
“妹妹就不能勾搭了?我告诉你,我这哥们儿可是妹妹杀手。”鸽子小姐说。
“你俩说话能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乌鸦先生忿忿不平。
“咋的?”
“我是那种只用下半身看下半身的人吗?”乌鸦先生说,“明明我说胸也挺大。”
“得了,我接着唱去了。看着点,别让坏人拐了。”鸽子小姐对乌鸦先生笑着说,“刚刚怎么样?”
鸽子小姐每天都会唱那首《袖手旁观》,乌鸦先生在下面听,每次都会被问唱的怎么样,以证明她是否变的更好。
“很好,非常好。”他笑。
于是他们都笑了,一直笑。外面有夏夜的风,拂着日间残落的污秽卷向尽头。
如果因果往复里的爱恨离合由得人选择,乌鸦先生一定会选择继续这样下去,她唱歌,他听歌,他们都在等待着她好起来,而他希望永远这样,希望她永远都是这样,无论是不是真的,她在他眼前总是快乐的,他宁愿做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孩子。他不确信她某一天会不会突然好了,然后做出什么让他无法面对的事。这是场战役,而乌鸦先生不愿让鸽子小姐单枪匹马,更不愿这场战役结束。
鸽子小姐曾打乱过乌鸦先生的生活,因为她出现的突然。故事的转折就在这里——她又一次打乱了乌鸦先生的生活,因为她消失的同样突然。虽然早知道这个结局,乌鸦先生还是禁不住感到慌乱而悲伤。
鸽子小姐离开不久,周杰伦出新专辑了。乌鸦先生听到一句歌词:“日子开始过,我没你照样过。”他一度试图快乐一点,但越来越要死不活的,因为他和鸽子小姐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分手了,还是分手了。
往后的日子里, 乌鸦先生习惯插上耳机,随身听里放着古巨基的《爱与诚》,他随节拍开始沿着街道慢跑,目的地是四公里外的嘉陵江畔。他会在那里喝一瓶水,看一会儿荡着微波的江水,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跟着耳机里的旋律哼唱。
他为着那句歌词感到失落,但再没到零点酒吧去过,他甚至没再喝过酒。
故事结束了,鸽子小姐或许好了,但乌鸦先生不知道能不能再好。
“你最近好吗,身体可无恙。”乌鸦先生在一天傍晚跑步结束后听到有人唱这首歌。
他猛然转过头。
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还在耳畔响着。
“你最近好吗,身体可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