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了,只记得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剑客。我的剑很锋利,但我不记得是不是用他杀过人。后来有很多江湖上的人到这里来,有的为了杀我,有的为了拿走这把剑。
一开始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会习惯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一年后有个落魄的年轻剑客到这里来找我,我请他喝了一碗酒,向他问了这个问题,他说,“你的心累了。”
“但我还没有,再请我喝一碗吧。”他看着我说。
那个年轻剑客后来又到这里来了一次。
他死的时候,又向我讨了一碗酒。我把他埋到了远处的沙漠里。
他的第一个祭日,一个女人牵着马过来。
女人问我,“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有。”
“那他做了什么?”
“他要了一碗酒喝。”
“什么酒?”
“相忘于江湖。”
第二天早晨女人就走了,她整晚看着碗里的酒,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
那个女人说,剑客要走我的老路,然后超越我,可惜他死在半路上了。我已经醉了,我问她,“我以前究竟做了些什么?”她看着漫天飞舞的黄沙,没有回答。
她给了我一些钱,让我每年春分都摆一碗酒在窗边。我才发现,这里的四季是多么温和,以至于我从来没有觉察到季节的变化,春天已经来了。
油菜花开了,满城的清香。
这是剑客的女人。这倒让我有些羡慕他,我不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女人来找我。
但我知道一定会有一个女人来找我。
晚春的时候,这个女人来了。
她说我们曾经是夫妻,可是我已经忘了。
她在客栈里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痴痴地说话,然后放声大哭。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讨厌她。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忘了,也或许只是不想记起。我记得好久以前有个人对我说过,人最痛苦的就是记性太好。
女人目光呆滞地看着笼子里的麻雀,说,“我曾经说,人最痛苦的就是记性太好。其实更痛苦的明明记得却不想记起。”
“你要喝酒吗?”我说。
“可不可以帮我杀一个人?”
“我已经很久没杀人了。”我说,“只要你付得起价钱。”
“我付得起,只是不知道你杀不杀得了。”
“杀谁?”
“一个剑客,一个很厉害的剑客,他有世上最快的剑。他叫张生。”
“他在哪里?”
“他会来的。”女人说。
“为什么要杀他?”
“他不记得自己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要帮他解脱。”
“你很在意他?”
“在意有什么用呢,他什么都忘了,真可怜。”女人说。我不知道她是说张生还是自己。
女人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走了。临走前她对我说,明年的春天还会过来,相逢之时,张生最好已经死了。
这个女人走后,有个剑客来了,他是个瞎子。
剑客说,“能不能再请我喝杯酒?”
“我们以前认识?”
“认识。”他说,“我要杀一个人,可不可以帮我。”
“谁?”
“张生。”
“他到底是谁?”
他是剑客。”他喝了一口酒,“一个名扬天下的剑客。我要替一个女人杀了他。”
“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知道我杀不了他,没有人杀得了他。”他说,“除了你。”
他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只有你。”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有天晚上,那个要我杀人的女人又来了。昏黄的烛光把她的脸映的忽明忽暗,她告诉我,那个瞎子剑客死了。
“被张生杀了?”我问。
“不,被他自己。”她说,“有个人对他说,一个人最大的对手就是自己,战胜了自己,人世间的输赢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如果输了呢?”
“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都没有了。”
“我知道了,是张生说的吧。”
“是。”她说,“他不会来了,我也不要你杀他了。”
为什么?”
“他已经输了,他那样的人,输了比死了更痛苦。”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大笑起来,像个疯子。
看着那个女人离去时落寞的背影,我突然想,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执念,如果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记得,该多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很美。或许是因为我看到她的眼泪滴在酒里,不是为了我,而是另一个男人。
她走后,我一直等着张生过来,因为我知道她并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很快又是第二年春分了,我突然想起那个女人的嘱托,就摆了一碗酒在窗边。
我不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女人来找我。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原来已经死了好多人了。
那几天我的心情非常压抑,像是暴风雨前过度的沉默。我不知道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情。
春分那天,窗边的酒被一个刀客喝了。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剑客。剑客一人背着一把剑挑战江湖各路高手。他的剑是世上使的最快的,没有人抵挡得住。横空出世的剑客很快就名扬天下。这个时候,一个有名的门派找上他,让他迎娶掌门的女儿。剑客和她一见钟情,答应了婚事。没想到,掌门利用剑客做了不少事。妻子也一天天变的功利,为了门派的事不惜与剑客拔刀相向。剑客慢慢厌倦了这种生活,带着一把剑浪迹天涯。妻子没有阻拦他,因为她知道没人拦得住他,而门派需要的只是他的身份。后来剑客在远方结识了一个女子,从此很久没有回去过。有一天,妻子找到他们,求他回去。剑客带着女子回到门派,掌门却临阵反目,一剑杀了那女子。剑客一怒之下血洗了门派。剑客曾经的生死之交为了救剑客妻子,被他刺瞎了双眼。剑客的剑使的快,剑一快,再钝的剑也会变得锋利。他杀这些人,如同在对着木桩练剑。他的剑到妻子喉咙时却停了下来,背着女子的尸体离开了门派,从此渺无音讯。
我问刀客,“这个剑客是谁?”
“张生。”
“你就是张生?”
“我要杀的是张生。”
”为什么要杀他?”
“他害死了我哥哥。”
“你杀得了么?”
“他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现在。”
他的刀划过我的喉咙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解脱。
这么多年,我似乎什么都知道,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有一个女人来找我。
但我知道我终于赢了。
“你的心累了。”剑客说。“他什么都忘了,真可怜。”女人说。“没人杀得了他,除了你。”瞎子说。“输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连自己都没有了。”女人说,“人纵有万般能耐,也终敌不过天命啊。”
他们在对谁说话?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过我。
也许曾有过那样一个我,那样生活过。他的身影印在岁月里,我看见了,他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