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一叶孤舟

　　窗外的夜空晴朗，月光把大片大片的山野映得惨白，星星繁密的快要坠下来。山里开始起雾了，像蒸腾的炊烟。狗和鸡的声音在群山里回荡，叫的起劲，没人打扰，声音空旷得寂寥。我点起一盏灯，耳机里漫游着音乐，笔尖在稿纸上沙沙地徘徊。今年夏天这天的夜里，我在给你写信，叶子。
　　高一那年，我在公车上看到了你。你梳着马尾，穿着校服，领子里伸出两只耳机，那只旧旧的白色背包就放你腿上。我坐在你后面，从玻璃上看到你的脸，融在阳光里的像泪珠一样晶莹的脸。那个时候，你在微笑，在听朴树，模样像极了郭敬明笔下的女主角。
　　那是我第一次到外地求学，先前在一位选房表叔家里歇了一晚，早晨起来吃了一碗兰州拉面，热的我满头大汗。我别了那位亲戚，给家里报了平安，开始给自己选择的第一条路上色，满世界的阳光和兴奋。
　　我兴致勃勃的下车，拖着箱子到校门边那颗槐树下休息。那天三十九度，走两步就能被热成狗。我看到你也下了车，取下耳机，慢慢地往新人报告的办公室走，没低头，好像不怕阳光一样。我在树下看到你的正脸，心里说，哇哦，美女。
　　接着就是戏剧的事情了。我把东西收拾妥当，累的不行，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对新环境的失落。接着喝了罐红牛，甩甩脑袋，问着路找到班级的位置。我进门的时候，你就坐在东南角靠窗的位置上，偏着脑袋，透过窗帘缝在看外面。晚上点名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你的名字，陈叶。你知道那时候男生对好看的女生都会有好感的，男人也是一样，有好感才会好奇，女性就不一样了，好感是建立在好奇心上的。总之，那以后我认识了你，你还不认识我。我偷偷关注你，也想着有一段偶像剧里一样的感情。你不大爱说话，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在班里算不得最漂亮，成绩普通，没有人注意到你。甚至到高二都还有同学不知道你的名字，陈叶，叶子，你把学生时代的自己经营的跟夏天的叶子一样，平淡如水。你不知道那个时候还有我这样一阵微风带着热气拂过树梢的时候在你身旁停留了一会儿。
　　后来，高二，你有了一些朋友，我也和你说过几句话，都是些“嗯”“啊”“交作业”之类。我旁敲侧击的想从你那位女朋友口中得知你给自己规划的未来，我知道不能太直接，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年轻，耗得起，而且我真的挺喜欢你。你朋友问我问这个干什么，我打了个哈哈，说马上高三了。她说，是哦，陈叶想出国，去爱尔兰。
　　那年的运动会，我参加了马拉松长跑。以我当时的瘦弱身体敢去参加这个项目，现在想来都觉得奇怪，我猜当时大概也是想跑给你看吧。因为我记得听到你说过一句，你比较敬佩敢挑战自己的人。我挑战了自己，跑到后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第几位，胸口一阵闷痛，只想着把这圈坚持下去。最后我跑完了，躺在终点呼哧呼哧地喘气，胸口痛的厉害，又不敢咳嗽。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努力睁开眼睛，起身往你的方向看过去，你正和你的朋友一起朝我走过来。我心里翻江倒海，胸口顿时没有那么痛了，假装没看到你们，继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你们送来矿泉水，是甜的。当时你对我笑，说了一句，你好厉害。我至今还记得。后来我竟然得了长跑亚军，自己都不敢相信。
　　临近毕业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在紧张的备考，每个人额头上都多了几条皱纹。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全靠咖啡支撑，后来一看到咖啡就反胃。我时不时的偷偷看你，你也是两只黑眼圈。大家见面无话，我觉得你兴许已经把运动会那天忘了。但我理解，那个时候，你在为自己出国奋斗。而我在为和你一起出国奋斗。
　　高考结束，我们都像是出了桑拿房一样，压抑的空气和胸口的沉闷瞬间消失，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皮都换掉。大家聚会喝道别酒，我们各自在角落里静静看着恋人们抱着哭，朋友们笑着哭。我喝掉一杯杯离别的酒，和他们互相鼓励。你和朋友一起谈论人生，脸颊潮红。你悲喜从不挂在脸上，朋友趴在你身上哭，你还是微笑着安慰她，说了一堆我从未听到过的煽情的话。那晚我没喝醉，你也没有流泪，我们都没有像大家一样肆意的发泄离别之情。聚会结束以后，我叫来出租车，把喝醉的人塞到车里，我也坐了上去。高中三年，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好好的。我笑着直点头，看着醉到走路都不稳的你坐上另一辆车。接着我哭了，我知道我们分别了。
　　我终于还是没有出国，选了个南方的城市，准备遁入江南烟雨里。因为美女多，多到不用分离。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在网上报名参加了一支骑行的队伍。他们从深圳来，去西藏，和我约好在成都见面。我坐火车去，在成都和他们一起购置起行装，准备一同出发。第二天，大家在清晨的阳光里出发，兴高采烈的。骑了大概七八十公里，我看到了你。你和高一那年夏天一样，扎着马尾，戴着耳机，听着朴树，一个人在路上慢慢骑着。看模样，也是要远行的人。
　　我兴奋的和你打招呼，你也看到了我。我想把你拉入我们的队伍里来，你有些犹豫，于是我告别他们，和你一起。那天夜里我们在一片陌生的湖边生起篝火，仰头看了半夜的星星。我们说了许多话，比高中三年加在一起还要多。你说你要去大连，因为你喜欢北方的海。问起未来，你用树枝一点点地拨弄着火堆，说没想过。你告诉我你没有目的地，只想向西边骑，已经出来五天了，也快准备回去。我问你为什么出来，你说因为自由。我很诧异，因为眼前绝不是我认识的你。但我很快就释然了，我似乎也从来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你对我说了很多话没有保留的话。你母亲在你十岁那年死了，家里只有你和父亲，所以你父亲对你很严厉。你十五岁那年和其他女生一样开始叛逆，你对你父亲说你不想念高中，和你父亲在家里吵了起来，最后你父亲被你气的昏倒，把你吓得不知所措。接着你父亲的身体慢慢变差，你开始默默的顺从。你说那个时候你才知道生活真的不容易，没能力的选择不了，有能力的抵抗不了。你想，就这么顺其自然吧。你还问我，你这样算不算在躲避。我愣了愣，说，你做的很好，因为你争取过。你沉默，不说话。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们在两个世界。
　　事实上我当时有些难过，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两个相熟的人，而你却对我掏空了本该对陌生人宣泄的话。后来我想，重新做一趟陌生人也挺好的，至少大家还有话可讲。
　　那晚的星空湛蓝，月光覆在我们身上，一片冰凉。山谷里回荡着蝉和青蛙的叫声，夜晚的微风把火焰吹的颤动，火光里映着的杨树叶子的影子也在微微颤动。我们也相互道声晚安，回到帐篷里去了。
　　第二天，我们道别，你要回去，我也决定回家。我们又一次不痛不痒的分别。
　　后来你去了大连，我去了杭州。我们隔了2345公里，我却觉得比以前近的多。我们之间的联系很稀疏，偶尔一次电话，我也很小心的把握着尺度，从不说些想念一类的话。语是寒暄，话也越来越少，我知道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不必把一颗还未燃烧的心寄托在千里之外。倒是我和你那位女朋友联系的密切，因为她和我在一个城市。我从她口中得知你在北方过的很好，而且每年都会抽出时间旅行，全中国走遍了，就是没越过国境线。我还在日复一日的过着随波逐流的日子，你朋友拿你来笑我，说这么多年都不敢对你说句喜欢，这下好啦，差距越来越大了。我说，就这么挺好的。她说，你看人家过得多好。我说我过得也行，不愿意到处跑。她说，你懂个屁，人家那叫情怀。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许久未见的你的影子也渐渐模糊，我只是知道在两千多公里外的北方还有一片叶子，在好多年前的夏天碎碎的阳光里飘啊飘啊。
　　再后来，我们又毕业了，和另外一群人流泪喝酒道别。我开始害怕起来，接下来的一生就这么急匆匆地来了，让人无所适从。我和所有大学生一样，到处投简历，到处应聘，最后被一家广告公司看中，进去实习了半年，半年后留了下来。你朋友留在学校读研，交了个男朋友，和我的关系也渐渐淡了。听她说你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辑，还是一个人，还是会到处旅行，还是很开心。我们都踏入人生第二阶段，各自有意无意地在社会上扎下了细小的根。你该也是从叶子变成小树苗了。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两年前吧。
　　我去大连出差，在车站遇到了你。你准备南下四川，还是背着白色的旅行包，耳机里还是放着朴树。
我们一起喝咖啡，你说了很多话，我很沉默，因为无话可说。你告诉我你父亲头一年去世了，你刚刚辞职，准备出国，去爱尔兰。你说你只是在中国留下了长长的一排脚印，你还要把影子带到外面的世界去。你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了句还好。你告诉我，人生何其短暂，你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我点头，说，嗯，对，是这样的，我就是到北方来看看大海。你又说，这下终于一个人了，终于可以做我自己的事了，这么些年都给憋坏了。我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杯子里黄褐色的咖啡，不说话。你在昏暗的灯光里微笑，眼神清澈，那时我才猛然发现面前坐着的是一个为了自己活着的女人，一片即将飘摇而舞的叶子。你对我说，要好好的。
　　于是你和从前告别了。我在衷心的祝福你。
　　三个月以后我收到你发来的微信，一张背面是蓝色大果冻一样的大海的照片。你背着旅行包，手里捧着父亲的照片，睁大眼睛对着镜头傻笑，像个孩子。我突然想起那天你对我说，你父亲和你都向往爱尔兰的田园和风笛，都喜欢诗一般的西欧风情。你父亲和母亲年轻时一起去过，答应你成年礼带着你去，走遍他们曾走过的路，看尽他们曾看过的风景，然后告诉你，叶子长大啦。这样美满的童话，最后竟是你来完成的，但我知道你不会悲伤，因为你长大了。我回给你一条微信，说一定要这样，狠狠的快乐，好好的活着。过了很久，你回复我一个笑脸。
　　半年以后，你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你乘船去冰岛的时候遇上海难，死在异乡。我和她一起沉默，末了，我说，你要好好的。
　　叶子，我曾幻想过我们一起上路，无拘无束的浪迹天涯，路过家乡，我会指着那片群山告诉你，这是我的家。你大概会微笑，说走吧。你向往大海，把异乡当做家乡；我热爱大地，它的敦实厚重会让我无比有安全感。我们本是截然不同的人，我想回家，你想离开，但我们终归会相遇。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出喜欢的字眼，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喜欢，只是我对生活的厌烦带来的模糊的向往。我祝福你，因为你在过着我们都想要的生活。
　　叶子，我要结婚了。或许接下来我会要孩子，贷款买房买车，和我的妻子一起度过三年之痛七年之痒，看着父母一天天老去，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会渐渐度过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或许会淡忘你，但我不会忘记这段故事。从前有一片叶子，在夏天的微风里轻轻摇曳，阳光穿过云层，穿过熙熙攘攘的叶子，碎碎地抹在大地上，风在叶子身旁停留，叶子在风中越飞越远，一直拂向远方。
　　叶子，我们都曾是一叶孤舟，飘飘荡荡地流向大海。我们路过一大片湖，我看见你，你看见我，大家点头微笑，并肩一程。然后你渐渐沉没，我慢慢远离，各自对着远方用力的大声道别，再见吧，再见了。
叶子，我会把这封信和一片叶子一起装在瓶子里，把它们送向大海，送向你的故乡。等它漂流到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被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捡起打开，再让这段故事被生活隐去吧。
　　再见吧，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