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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儿

  • 作者: 李爱群
  • 发表于: 2015-06-12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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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开学已经十来天了,可教室的角落里还空着一个脏兮兮的座位。一堆废纸七零八落地散在桌面上,抽屉里满是同学们随手塞进去的垃圾。远远望去,那张课桌就如同一个乞丐蜷缩在那里。
那张课桌也是有主的,主人就是傻儿。
  初三下学期了,这个班新换了班主任——一个才刚刚大学毕业的小伙子,教物理的,同学们私下称作“王大头”。
  学校欢庆中秋节,需要布置一下教室。王大头在讲台上扫视了一下四周,眉头忽然一皱,目光锐利地盯住了傻儿的桌子。
  “劳动委员,去,把那张课桌搬走!”王大头指着那张桌子喝道。
  劳动委员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捂着鼻子缓缓走上前去。离那桌子还有一米远的时候,他略一沉思,便拾起了躺在地上的扫帚。只见他举起长长的扫帚把子,很巧妙地拉开了傻儿的抽屉。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立刻扑面而来。
  看着课桌被拖出了教室,王大头站在讲台上一阵窃喜。他心里明白,学校是要求每个孩子都要入学的。如果班里有孩子没来,班主任必须去做家访。傻儿开学没来,王大头起初也是准备去他家看看情况的,可刚走到学校门口,英语老师便拉住了他,像作贼似地低声说:“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人家为什么叫傻儿?他的成绩差得让人呕吐。他一来,班里的均分立即跌到底谷。”
  王大头便犹犹豫豫地回来了。他到语文老师那里翻看了傻儿以前的作业。破乱不堪的本子上似乎涂了漆黑的油脂,土豆般大小的字横七竖八地歪躺着。王大头终于信服了,这真的不是一个“好东西”。
  那天,校长问起傻儿入学的事,王大头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校长瞥了他一眼,再也没有过问了。
  而就在傻儿的课桌被搬走的当天。一个头大身子小,又矮又黑,衣服邋遢,长着几颗东倒西歪牙齿的男生,忽然站到了教室门口。只见他深深鞠了一躬,便喊道:“报告,我叫田金水。爹病了,今天才来。”他的声音很洪亮,却有些嘶哑。同学们大笑起来,齐齐地叫着“傻儿”。
  傻儿的脸涨得通红,大而突出的眼里闪出恐惧的光芒。王大头先是一愣,扶了扶金边眼镜,然后便用麦芒似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搜索”他。搜索的速度很慢,如同海上缓缓升起的太阳。傻儿立即双手下垂,毕恭毕敬地立正,足下那破球鞋里露出的脚丫便格外显眼。
  王大头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傻儿便如一座漆黑的雕塑,一直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教室里又哄堂大笑起来。
  傻儿进了教室,没找到自己的桌子,便很有些慌神了。只见他闪电般地冲了出去。一会儿,又见他笑得咧着大嘴,满头大汗地搬着课桌来了。
  王大头果然发现傻儿有点傻。不仅是他头大身子小,一副典型的憨相。而且他在学习上更是有些傻了。都上初三了,可小学里的简单知识他似乎还听不懂。上课,王大头提了他几次问,他只能是迅速地站起来,然后便呆若木鸡了。尽管如此,王大头竟发现傻儿还经常悄悄地举起一只手,那姿势就好像是准备投降一样。每每这时,王大头忙让他站起来答题,结果让人大失所望。傻儿回答的往往是牛头不对马嘴,答非所问。同学们哄堂大笑,他的头便低得差点掉到裤裆里。
  从此,王大头再也不点傻儿答问了,即便有时他还把手举得老高。
  好的是,傻儿上课从不捣蛋,整天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还有,他虽不会做题,但有个好习惯:每天都会按时交上作业——他把书上的例题原封不动地抄了下来。
  这让有些烦躁的王大头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
  那一天上课,忽然下起了暴雨。傻儿的屁股上如同长了疥疮,明显坐不住了。可王大头没懂得他的心思,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课。终于,傻儿做出了谁也意想不到的事。只见他报告也不打一声,竟然破门而出了。
  后来,王大头才知道,傻儿是担心家里的老屋在暴风骤雨中坍塌,他虽没有伞却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中。
  听了这些事,王大头心里微微颤了一下。让他彻底改变对傻儿看法的是那一次公开课。
  那天,王大头讲的是“家用电路”知识。走进教室他便问:“同学们,火线可以用手摸么?”
  下面异口同声:“不能!”大头便得意地说,其实火线也是可以摸的。说完就当场表演了“手摸火线”这个真实的节目。
  教室里沸腾了,个个把眼睛瞪得铃铛大小,嗓眼里还吞着唾液,发出咕噜咕噜响。
  大头狡黠地一笑,便问:“哪个同学敢上台来体验一下!”
  教室顷刻鸦雀无声了。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同学们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可谁也不敢走上台来。
  大头的眼神便有些黯淡,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就在他准备结束活动的时候,有人向他推举物理科代表。说他成绩好,平时实验总是第一个走上讲台。大头心里一喜,忙把期望的目光投向科代表,却见高高大大的科代表立刻低头缩颈,差点把整个人藏到课桌下面。
  大头的脸色有些难看,而此时一只脏兮兮的手悄悄地举了起来,低低的声音说:“老师,我来!”
  他,正是傻儿。
  教室里又沸腾了,叫着喊着,有人说傻儿想在老师面前出风头,有的甚至小声嘀咕说他想找死了。
  大头心里一热,忙急着让他上台来。只见傻儿果然勇敢地走上了讲台,脸涨得通红,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大头牵着他的那只粗糙的脏手慢慢接近电源,他分明感到傻儿的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就在他的手完全触到火线的一刹那,傻儿小声地抽泣起来,额上的汗珠也大颗流下……
  那节物理课相当成功,王大头一举成名,被推举为全县“优质课获得者”。
  事后,他问傻儿:“别人都不敢,你为啥有勇气上台啊?”
  傻儿只是嘿嘿地笑,怎么也不回答。大头再三追问,他才支支吾吾地说:“老师,我的成绩差,谁都不喜欢我!如果我被电死了,才没有人伤心啊。”
  王大头心里猛地悸动一下,如同被电击了一样。一颗滚热的泪滑落到了他那满是胡须的嘴角上。


2


  “志当存高远”的班会课上,王大头要求每位同学谈谈自己的理想。
  同学们依次站起来,科学家、作家、工程师……人人立下的都是豪迈大志。轮到傻儿的时候,所有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大家要看看他如何作答,一个成绩那么差,还呆头呆脑的同学能有什么理想呢?
  “我……我什么也不会。初中毕业了就去打工,去扫大街,挣钱回来把爹的病治好。”
  傻儿话音刚落,教室里已乱成一团粥。
  王大头忽然把讲台重重一拍,喝道:“笑什么?”随即他忽然宣布:“现在,我任命田金水同学为我们班劳动委员!”
  “啊”了一声后,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班里的前任劳动委员是个油腔滑调的娘娘腔,重色轻友是他一贯的作风。他安排的清洁卫生值日表,被男生撕毁了多次。你看,倒垃圾、刷蛛网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儿一律由男生包干。而擦黑板、洗讲台则是女生的专利。不仅如此,那几个娇滴滴的女生只要微蹙眉头,嘴角翘翘,似娇非娇,似嗔非嗔的使点儿小性子,他便会满脸堆笑道:“好好好,讲台也不要你们擦了!”
  现在好了,傻儿做了劳动委员,大家要看看他怎样把这些事摆平。
  傻儿上任的第一天竟没有安排人做卫生。娘娘腔得意极了,暗想:“哈哈,傻儿滚蛋吧。明天王大头看见教室里脏兮兮的,他会立马让我重新上任的。”
  可是第二天早上,同学们都傻了眼。只见教室里干干净净,比平日大扫除还要整洁。
  原来,傻儿等同学们睡觉后悄悄爬起来,一个人做了大半夜的卫生。
  同学们还惊讶地发现,墙上新贴了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傻儿重新安排的值日表。大家凑过去一看,立即扑哧一声笑了,既而又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原来值日表上有许多错别字。李翱翔他写成了“李咬墙”;胡凌的“凌”他不会写,便写成“胡0”。同学们之所以很拥护他的这张值日表,是因为女生还是干轻活,而男生的部分脏活则由他傻儿一个人包了。比如谁也不爱洗垃圾桶,傻儿便说:“这个,我包干!”
  傻儿每天都要检查清洁,还在黑板上公布。那几个“娇滴滴”再也不敢装病不做卫生了。看啊,她们正簇拥在一起,围着傻儿瞎扯着一些理由。可傻儿板着脸,只顾着默默拖地,始终都不吭声。那位头上戴花、穿着粉红衣衫,堪称“媚娘”的女生变戏法似地脸上泛起红晕,弯弯曲曲的眉毛陡然飞挺起来。她先给傻儿递过一个含蓄的眼神,又启唇露齿冲傻儿粲然一笑,甜甜的说:“傻儿哥哥,帮帮忙嘛!”只见傻儿一怔,扔下拖扫,咧开大嘴,张牙舞爪地朝她们吹口气。一股难闻的口臭味立即扑面而来,那几个女生叫着骂着扇着却也只好乖乖干活去。
  傻儿班里的清洁区在学校锅炉房旁边。他检查卫生的时候,忽然发现老师们的开水瓶如长龙摆放在那里。他略一思忖,便决定挨家挨户地给老师们送去。
  王大头的开水瓶最大最多,而且他住在教师宿舍的顶楼。傻儿两手各提着两三个瓶子,气喘吁吁地爬着楼梯。忽然,脚下一滑,朝前一个趔趄,他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随之一个瓶子圆溜溜地滚了出去,啪的一声,立马摔得粉碎。滚烫的开水喷薄而出,溅到他的身上,他直觉得一只脚一阵钻心的疼痛。
  望着一地的碎片,傻儿的泪夺眶而出。他顾不得查看脚是否烫伤,第一反应是伸出手去摸内衣口袋。一把黑乎乎的角子钱散了出来,他草草清点了一下,一共是三块五。可那远远不够赔老师的瓶子啊。怎么办?他抓耳挠腮地想起来。忽然他的眼前一亮,忙把其余的三个瓶子放在了墙角,直奔楼下去了。他跑了两三步,却发现脚下如同伤口撕裂一样疼,他只能拖着一条腿蹒跚着向前走去。
  到了学校商店,他一眼便看到了和打碎的瓶子一模一样的那种。他看清了,标价是“30元”。他捏着角子钱,支吾着对老板说:“我赊一个开水瓶行吗?先给你三块五!”
  “不行!”老板没有抬头,强硬地回答。
  “求求您!我是劳动委员!”
  “劳动委员?哈哈!”老板用鄙夷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冷笑了几声,又大声道:“不行!”
  傻儿的泪便扑簌扑簌地滚了出来。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又刮起了一阵冷风。傻儿不由地打了个寒噤,感到心里凉丝丝的。
  他找来扫帚清除了碎瓶子的碎片,然后又一个个地把瓶子提到了王大头的宿舍门口。他在门口像块木头,忐忑不安地站着,又来回踱了半天的步子。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敲起了门。
  门开了,傻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那动作干脆利落,如同一个重物从高空落下。傻儿噙着泪,哽咽着说:“老师,对不起!”
  王大头扶起傻儿,睁大眼睛听他讲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傻儿没有想到,老师并没有骂他,反而递给他一把糖果。
  他高兴得拔腿就跑,“唉哟!”他竟忘了一只脚被开水烫伤了。他这才弯下腰脱了袜子,发现脚上已冒出好几个拇指大小的水泡……
  那个周过后,学校放了国庆长假。王大头骑着摩托车在镇上的集市里逛游。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扑入他的眼帘。只见一个衣服破乱、头发如同麻雀窝的孩子坐在地上。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望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几个又大又红的萝卜赫然摆在他的面前。
  “金水!”王大头惊喜地喊道。
  傻儿身体一颤,眼里立即放出光来,他又蹦又跳,手舞足蹈,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嗷敖”声,如同一只狗在摇头摆尾地迎接主人。
  来到王大头面前,傻儿利索地掏出了五十块钱,兴奋地说:“老师,这是我赔给您的钱,余下的请您帮我转交给郑老师,算我的捐款吧!”
  王大头退了一步,眼角有些湿润,忙伸出双手去接钱。
  他这才想起了半个月前班里捐款的事。从学校退休的郑老师得了大病,需要到城里医院去做手术。可郑老师家里穷,根本拿不出高昂的手术费。校长知道后,便组织全校师生爱心捐款。王大头在班上作了动员,同学们便你一块我五角地捐起来。他清楚地记得傻儿满脸羞涩地跑来说:“老师,我手头没有钱,您给我借十块吧。”
  王大头当时觉得傻儿家里更贫困,便说:“你就不捐了,有这份爱心就够了!”傻儿当时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王大头怎么也没想到,傻儿竟如此较真,还把捐款的事放在心上。事实上,郑老师最终也没有去做手术——尽管学校捐了些款,但还远远不够手术费啊。
  “这些钱都是你卖菜挣来的?”王大头问。
  傻儿的脸红了,低下头,不好意思的“嗯”了一声。
  王大头走的时候,傻儿硬塞给他几个萝卜。“老师拿去吃吧,甜着呢,这可是我亲手种的哟。”


3


  长假结束,傻儿的那张课桌又空着了。
  起初,王大头没有在意。傻儿缺课是家常便饭的事,他经常是在校两三天又得回家半天。听说他在家里要拼命割上一大堆猪草,并叮嘱生病的父亲拄着棍子给猪喂食。
  可是连续三天了,傻儿还是没有到学校来。没有人安排清洁值日,教室里一片狼藉。这个时候,同学们也忽然隐隐地感到,班里已经离不开傻儿了。
  王大头决定亲自去傻儿家一趟。天蒙蒙亮他便上了路,一路上,他的心又极度忐忑不安。他早已耳闻了傻儿家“恶鬼缠身”的事儿,那是何等耸人听闻啊。
  据说傻儿上有三个姐姐,可在乡下“九个女儿不如一个瘸腿儿”。他爹急得团团转,一心就盼着能有个带“把子”的儿子。为此他爹专门花了半年时间,在那山上修造了一座土地庙。还请来了当地有名的神汉、巫师一起念念有声地做了几场“法式”。可就在他爹一步一磕头,爬到庙门口烧完香烛和纸钱的时候,天空忽然阴沉了下来,随即便闻一声令人颤栗的霹雳响。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那根支撑土庙的木柱子轰然倒下,瞬间庙房便坍塌了下来……
  后来,傻儿家便祸不单行,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些惨事。他的大姐患痢疾死了;三姐在河边洗衣被水冲走了;二姐起初倒相安无事,但自从那天与爹发生争吵后,她披头散发地冲进了大森林,便再也没有回来了。三个女儿相继走了,傻儿他妈悲痛欲绝,在家里整日以泪洗面。那一天蒙蒙亮,她早早地去了地里。这一去便是一个月,回来的时候,她神情恍惚,头发全白,原本还算红润的脸上已是皱褶纵横。她全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像以前那样唠唠叨叨了,而是终日默默不语。问她去了哪里,她也答不上来,只是眼里放出可怕的光芒。见她有了身孕,傻儿爹也便没有多加盘问。
  那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里,傻儿妈要分娩了,是可怕的难产。接生婆焦急地催问是保大人还是要孩子。
  傻儿爹阴着脸,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只到他得知是个儿子的时候,他才忙在接生婆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一会儿,傻儿便哭喊着来到了人间,而傻儿妈随即就离开了人世。
  傻儿出生后身子羸弱,身体小却有一个大头,天生一张略有些歪斜的嘴,鼻梁也不够挺拔。见他模样如此怪异扎眼,村里人便开始谣传:说傻儿妈在那个“鬼哭岭“的森林里遭遇到了野人,野人劫走了他妈还强暴了她。也就是说,傻儿应该是野人的孩子。
  当这个谣言传到了傻儿爹的耳中,他气急败坏,立马提起斧头,举起土铳在村里叫嚷:“谁再乱嚼舌根,老子就杀人!”
  王大头毕竟是城里来的大学生,他不相信什么妖魔鬼怪。沿着那九曲回肠的弯弯山路左拐右拐,又淌过两条小溪,他终于找到了傻儿的家。
  那虽是一个偏僻狭小的山沟,但那里鸟语花香,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傻儿的家在一座山坡上,远远望去,如一堆乱石头垒在那里。走近了,却发现那个破旧的老屋横卧在一棵百年古树下,树上停留着斑斑点点的白鹤。一条大黄狗猛地窜上来,汪汪地狂叫。那扇熏得发黑的木门没有上锁,却紧闭着没有一点儿缝隙。屋外面的土台阶上,零散着断腿的板凳,瘪瘪的箩筐。
  等王大头征服了那条狗,他已是满头大汗。他敲了半天门,才见一个奇瘦黝黑的男人缓缓开了门。王大头一惊,那是怎样的一张饱经风霜的桔皮脸啊?脸上毫无光泽,嘴唇发乌,皱纹如沟壑堆在额头上。两只眼窝皮肉收缩,眼珠泛黄,翘翻的眼皮还露出缕缕血丝。远看,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副僵硬的骨架。
  王大头心里一寒,但他一眼便看出那人就是傻儿的爹。不禁哭笑不得地暗想:“嘿,一看傻儿就是他爹的种,还说什么野人劫了他妈啊?”
  等王大头说明了来意,老男人的脸上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用那双粗糙的手,在落满灰尘的桌子上取了一张纸条递给王大头:
  “王老师,我要请甲(假)了。听说英(鹰)子崖有一种先(仙)草可以枝(治)爹的病,我彩(采)了药就会回学校的。班里的卫生您要提(替)我安排一下。田金水流(留)。”
  “娃子托他姑妈给您送这纸条子去,但他姑妈这几天没来。我也走不动……”男人喘着气,有气无力地说。
  “金水一个人采药去了吗,鹰子崖在哪里,有没有危险?”王大头急着问。
  “他脾气倔,叫他不去,他偏不听,一个人去的。”男人支撑着用手中的棍子指着远方那云雾缭绕处。“那就是鹰子崖,又高又陡,下面还有天坑,鹰子也不敢落到那儿……”
  王大头陡然心里一颤。不用问,墙脚那一大堆猪草是傻儿割回来的,上面还滚着露珠呢。这让王大头不禁想起了城里的孩子。十几岁,那还是撒娇的年龄。起床有人冲牛奶、上学有车接送、吃啥穿啥随意选、成绩不好就请家教。同样是孩子,境况却如此天壤之别。难道这就是所说的命吗?
  “先生放心吧,娃子从小就野,能下河摸鱼,上山采药,还敢捉蛇斗野猪,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再说他还带了土铳、斧头……”
  回来的路上,王大头脑海里回响着傻儿爹的话。他走到一个高高的山岗上,停下来极目远眺: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转眼便驱走了弥漫在鹰子崖上的滚滚烟雾。那壁立千仞的悬崖立刻突兀眼前,它拔地而起,斧头劈开的一样,正放出寒寒的逼人的光。
  王大头久久站在那里,他的眼前闪现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幻影: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悬挂在陡峭的石壁上,两颗瞳仁专注地仰望着上方,一步一步地向上攀援着。他不敢向下看,那里有一只黑熊正龇牙咧嘴作猛扑状,口里流着要吃人的涎水;他不敢朝左看,那里正蜷缩着吐着信子的毒蛇,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正如王大头想像的那样,十七的傻儿正艰难地跋涉在采药的路上。
  傻儿之所以要去采药,是因为那天村里来了一个敲着铃铛的货郎。只见他戴着眼镜,眉毛老长,头发蓬张倒竖,青布衫子衣襟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货郎一边走一边唱道:
  “生老病死天注定啊,悲欢离合显真情。凡夫俗子谁无死啊?起死回生皆在心。灵丹妙药何处寻啊?高山峡谷遍地金……”
  傻儿找乡里的郎中给爹开了一副中药,还差一斤黑糖呢。正好那货郎来了,傻儿便找他买了一斤。货郎问了傻儿爹的病情,摇摇头,又叹口气便走了。走了老远,他又像猛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对傻儿喊道:“鹰子崖上有一种仙草,或许能救你爹的命。只是那草生得险恶,又常有野兽守候,实为可遇而不可求之物啊。”
  傻儿喜出望外,忙偷偷向爹打听鹰子崖。爹一听立即变了脸色,竟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大口血。
  “鹰子崖?鬼见也会绕路走。”爹如此说,“你二姐就是跑到那里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爹还说他年轻时去那里打过猎,差点送了命。傻儿有些忐忑,但他碾转反侧地想了一夜,还是下定决心要去鹰子崖。只要能治好爹的病,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要挺过去。
  傻儿悄无声息地进山了。他给爹留了两张纸条:一张是告诉爹,他去了鹰子崖,不要担心;  另一张是托姑妈交给王大头的请假条。
  好端端的艳阳天,可一靠近那万丈悬崖,天似乎陡然变到了黄昏。森林里笼罩着层层的雾蔼,一股阴冷之气立刻迎面扑来。四周瞬间暗淡,古木参天让人辨不清方向。
  不多会儿,傻儿便走到了一个天坑面前。那是一个很大的地洞,远远地俯视洞口,却见里面黑咕隆咚,只能听见潺潺流水的声响。他故意咳嗽一声,天坑里立即传出来嗡嗡的回声。山风忽然刮起,把那片灌木林吹得竦竦作响,仿佛恶鬼凄厉的嚎叫。
  傻儿的心速加快,却也努力地镇定。他屏息凝视,虔诚地在天坑前烧了三根香烛和厚厚一叠纸钱。他还双膝下跪,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就在这时,上方忽然传来了噼哩叭啦的异响。“呱哇……呱哇……”一群山鹰冲天而起,低沉的鸣叫声凄厉而悠长,惊扰了寂静的山谷,盖住了呼呼的风声。
  傻儿昂首望去,上方只有一线湛蓝的天。啊,他果然看见那陡峭的悬崖之上盘踞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石鹰。傻儿惊讶之极,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险峻的峭壁。更巧的是光秃秃的石壁上竟天生一只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的石鹰。
  傻儿看清了,他要找的仙草就长在那石鹰嘴里——那一抹逼人眼睛的绿色就如闪光的钻石一样吸引着他。
  傻儿没有犹豫,他看清了一条隐隐的小道,便立即在腰上系上绳索,然后一尺一尺地向前挪动……


4


  “傻娃喂……回来哟。”
  王大头再次来到傻儿家,还没到屋里,老远便可听到这近似哭腔的呼唤。而傻儿的屋里,也传出一个女人的回应:“回来哒……回来哒哟。”
  原来这是在为傻儿喊魂,王大头听说过当地的风俗。他心里猛然咯噔一下,双腿不由地颤抖起来。
  王大头疾步赶到,拔开人群,只见堂屋里坐满了人,正中摆着一张木板床。他一眼便看到了傻儿。只见傻儿紧闭双眼,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他满脸是伤,额头血肉模糊,破破乱乱的床单上血迹斑斑。要不是见到他的鼻翼还在微微翕动,王大头还以为傻儿离开了人世。
  “金水!”王大头鼻子一酸,差点扑倒在地上。
  “这是娃子的先生!”傻儿爹先是一愣,既而向众人介绍道。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中年女人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大头面前。哭诉道:“您是金水的老师?我求求您了,您就让金水可怜可怜我们母子俩吧……”
  王大头一头雾水,他慌忙把那女人扶了起来。刚想问个究竟,却见一个大腿比水桶还粗的女人又站了出来。她先是瞪了一下眼,双手叉起了腰,然后才像打机关枪似地说:“老师,你说说看吧。金水一个十来岁的屁娃,为了给爹治病,差点丢了小命才弄来几根药草。可这婆娘倒好,一听说便疯疯颠颠地翘着屁股来了……”说话的这个“水桶”一样粗的女人正是傻儿的姑妈。
  “老师,我们也真是走投无路了啊!”那个满脸泪水的女人忽然站起来,从一个男人怀里夺过一个脸色苍白,似乎奄奄一息的女孩。“您看,这是我的女儿,才五岁就得了严重的虚症。四处问药不得效,我们也盼着金水那草药能救她一命。我们日后给金水那娃儿当牛做马都行啊。”
  王大头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猛地一怔,差点忘了自己是来看望傻儿的。看得出傻儿受了重伤,万幸的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傻儿,你醒啊,先生来啦!”他爹拍着他的肩喊道。
  王大头忙阻止他爹叫醒傻儿。可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竟然响起了:“老师!”
  王大头一惊,他分明看见傻儿正努力地睁开眼,脸上正微微绽放笑意呢。
  王大头轻轻触摸傻儿的手,却见他的脸上瞬间便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这才知道,傻儿的左手骨折了。
  小声地讲了几句话,傻儿便从床头缓缓摸出了一个黑袋子。打开,里面是几块蘑菇状的植物。那植物上还带着根须与黑土,散着阴冷的土腥味。
  “灵芝!”王大头眼前一亮,脱口说出了它的名字。
  “啊,先生,您认得!这就是鹰子崖上的仙草呢!傻娃子费了好大的力……”
  断断续续地,王大头激动地听着傻儿讲述攀岩的惊险故事:
  他的双脚蹬住光滑滑的石壁,身体几乎与石壁垂直。太阳忽然毒辣地放出光来。他的影子如一根野藤拖了数十米远,又像鬼魂似的附在了峭壁上。脚下的路越来越险,现在他只能一寸一寸地挪动了。
  终于,傻儿攀上了高高的鹰子崖。他兴奋地伸出一只手去,一把摘走了那一窝泛着绿意的仙草。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而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树丛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接着他便心惊胆战地听到,耳旁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回头,却见更高的岩上站着一只野猪,它正露着长长的獠牙,目光锐利地向下俯冲。傻儿吓得全身直冒冷汗,忙抓着绳子快速下降。“咝咝咝”,他的耳旁又闪过这样的声音。那手掌宽的岩缝里倏地钻出一条毒蛇。血红的、带钩的蛇信子,像闪电似地伸缩。突然,毒蛇“嗖”地一声扑向他的一只手。他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而另一只手却没有及时地抓紧绳索。他的脚下突然一滑,“啊”了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堂屋里。他爹说,那天天黑了还不见傻儿回来,便央求他的姑父约了一班人,打着火把去了鹰子崖……
  王大头离开傻儿家的时候,傻儿睁大眼睛问:“老师,我走了,班里的清洁卫生谁负责啊?我还要去上学呢,劳动委员还是我吗?”


5


  又过了半个月,傻儿的伤势差不多要好了吧。王大头便约了几个班干部,再次来到了傻儿家。
  果然,傻儿已经能用一只手在地里除草了。只见他正匍匐在杂草丛中,如同一只猩猩在地上抓虫子。见了王大头和同学们,他欢快地从高粱地里钻了出来。一抹脸上的汗珠,那脸便更黑了。他咧开厚厚的嘴唇,嘿嘿笑起来。那一刻,王大头忽然发现,傻儿真像一个活生生的野人。
  傻儿没说话,往旁边忽一闪,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双脚再用力一蹬,便如野猴一样爬上了一棵李子树。王大头看傻了眼,伸着长长的脖子仰望他在树上用力地摇晃。那乒乓球大小的李子便如下雨般哗哗地落下来。
  一眨眼傻儿就跳下树,拾了一个最大的李子,在手里摩挲了一下,便递给王大头:“老师吃吧,甜得很呢!”
  傻儿的话匣子打开了,他眉色飞舞地讲起自己最终是怎样处理那仙草的。
  “那小妹妹也太可怜了,如果不救她,她就活不到五岁。我这样一想,就把仙草送给她了。”
  王大头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那你爹呢?”
  “我爹都五十岁了,吃了那仙草也不见得就能好。再说,爹也同意。老师,你不知道啊!小妹妹吃了我的仙草,真的慢慢好起来了哩。昨天她还来叫我哥哥了,给我磕头,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说这话的时候,傻儿的眼里熠熠生辉,一副自我沉醉的模样。
  王大头的鼻子发酸,站在一旁的那几个叽叽喳喳的班干部也沉默了。
  王大头猛然记起了一件事,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傻儿,说:“这是你上次托我给郑老师的捐款。我对不起你!还没替你送到,他便走了……”
  傻儿大惊:“啊!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今天刚从医院抬回来,下午就下葬呢!”
  刹那间,傻儿的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忽然,他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大声喊:“我要去送郑老师!”喊着喊着,那声音就变成了哭腔。
  “郑老师啊……回来啊……”傻儿凄凉的呼唤如同一支招魂曲在大山里久久回荡。
  临走时,王大头一脸的认真,对傻儿爹说:“您有这么一个儿子真好!”
  他爹老泪纵横,道:“是的,这娃子有些憨,但也算有情有意。他劝我把仙草让给别人,我也想通了,就算我赎罪吧!现在想来,我对不住自己的三个丫头啊……”
  傻儿在家里呆不住了。他双肩托着那只骨折的左手,跟着王大头急匆匆地来到了郑老师的家。
  郑老师清瘦的遗像挂在灵堂当中。那微微的和善笑容,还有那一双近视却深邃的眼睛,不禁让在场所有人潸然泪下。
  “郑老师啊,我来看您啦!”傻儿冲进灵堂,扑通下跪,哇的一声便放声大哭起来。
  从傻儿的哭诉中,人们听清楚了:傻儿曾给郑老师背过东西,郑老师便送给他一支铅笔,几个练习本。
  傻儿伏在郑老师漆黑的棺材旁哭了半个时辰。忽然他一跃而起,挥起一只手臂,摆动双胯,踮起脚尖,竟旁若无人地如疯子一样手舞足蹈了起来。他一边跳着那似有规律的步子,还一边敞开破砂罐似的嗓子大声唱起来:
  人生好似一春草喂。
  小小春草谁不老哟?
  好人死去众家丧喂,
  一打丧鼓二帮忙嗬。
  不打豆腐不送情喂,
  跳一夜丧来陪亡人。
  撒叶儿嗬喂……
  灵堂里立刻热闹起来了。王大头张大嘴巴,看得出神。此时的傻儿已挥汗如雨,越跳越起劲,越唱越高亢。到最后他忽然扯掉上身的破衣衫,往旁边随意一丢,光着膀子,赤着上身舞了起来。那激越的步子已全然不像是在办丧事。灵堂里似乎正举办着一场热闹的舞会。
  王大头终于回过神来,心里暗叫一声:“完了,傻儿可能受了刺激,精神已经错乱。要不,他怎么会在这灵堂里疯疯癫癫地跳舞?”
  王大头正欲跑过去拉住傻儿,校长却一把拦住了他。校长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在他耳旁小声道:“小王,这是土家族的跳丧舞。就让这小子跳吧,也好让郑老师走得热闹一些。我们正为这事犯愁呢,没想到这傻小子还会这一绝活儿!”
  王大头记起来了,郑老师生前只是个民办老师,贫困潦倒了一辈子,膝下没有一个儿女。现在让校长心急如焚的是,学校周围的男人都出外打工去了,家里留守的全是老弱病残。他一时找不到一班人来给郑老师“抬丧”啊。
  王大头拍拍胸膛说:“校长,我来一个吧,我有力气!”
  校长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却又面带难色地说:“我也想过就让老师们来抬,可这毕竟是有损斯文的事,我怕老师们心里不愿意啊。”
  “我来,我也有力气!”却见傻儿忽然停止了“四大步”,转过身来,道:“学生抬老师,正大规矩的。”
  “校长,我也来!”班长也闪了出来说。
  校长一摸脑门,欢喜地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大个子学生是可以抬的,多加几个人嘛!”
  校长就把这事交给王大头了。王大头忙让班长跑到学校去,找来他“钦点”的那十来个五大三粗的学生。
  出殡的时候,虽然没有一个儿女伏在棺材上哭哭啼啼,但场面极为悲壮。只见王大头额上冒着滚圆的汗珠,肩上扛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杠,一步一颤地走在最前面。傻儿只有一只手,却也咬着牙关,肩负着棺材的一端缓缓向前。越过地上的一滩稀泥时,傻儿的破球鞋陷入淤泥中怎么也拔不起来了。他便用力一拽,撇开鞋子,赤着脚板走起路来……
  城里来的老师领着学生抬丧,从此成为了山寨里家喻户晓的一段佳话。
  送走了郑老师,校长似有所悟,急着召集全体老师开了会。
  会上,校长先让王大头讲述了傻儿的事迹。接着他便语重心长地说:“老师们,我们是不是要反思一下了?为了奖金,为了荣誉,我们天天在拼命抓学生分数,日日巴望着那些优生能给我们脸上贴金。可是我们想过没有?当我们这些人离开人世的时候,将是哪些人抬着我们入土为安?那就是像傻儿一样的差生啊……”
  校长的话音刚落,却闻屋外传来了低沉而婉转的二胡声。那袅袅之声如一个老妇人在墙角哭泣,又似夜雨霖铃,缠绵流动。
  大家都知道,拉二胡的是白头苍苍的曹老师。“不歧视差生,把差生当人看”,正是他最先在学校大张旗鼓地提出来的。


6


  傻儿终于又回到了学校。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给予他雷鸣般的掌声。
  傻儿激动得咧开大嘴,鼻涕也流了出来。那刻,他猛然想起了电视里的歌星。此时他觉得自己和歌星没什么两样。于是,他伸出一双大手,喊道:“同学们好!”
  同学们的掌声更热烈,异口同声:“傻儿好!”
  傻儿想再说一遍“同学们好”,他的眼前却倏地一亮。只见窗台下一个女生脸色晶莹,肤色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一身翠绿衣裳让她更加容光照人。
  “我没见过她啊,为什么就她不给我鼓掌呢?”傻儿有些纳闷,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陌生的女同学,竟忘了自己的一只手还举在空中。
  “哈哈哈!”同学们发现了傻儿的这个举动,觉得那模样“很色”,便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笑,便引起了那位女生的注意。刚才她正独自低头悄悄照着镜子,死盯着自己脸上的两颗青春痘发呆呢。她猛一抬头,只见讲台上站着一个大头大嘴的“野人”。她先是一怔,立马也跟着同学们嘻嘻哈哈起来。
  她是盯着傻儿走上位的。暗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要是晚上遇到,那还不以为是撞到鬼了!”
  她忙向同桌的学习委员打听,学习委员说:“这就是咱王大头天天讲的金水啊!”
  “是他啊!”说着,她不由地朝后多望了一眼傻儿。这一望恰与傻儿的目光相撞,后面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正瞥着她呢。
  顿时,她感到心中太失望了。她来到这新班级才一个多周,王大头几乎天天要提到傻儿。说他是如何的勇敢、怎样的善良,她已经全然把他当成了英雄,还常常在头脑中勾画英雄的高大形象呢。那一定是魁梧结实的身板,乌黑浓密的头发,阳光帅气的国字脸……
  的确,孤傲的她从没有正眼看过新班级里的每一个男生。他们是那样脏,那样喜欢放屁,还面目怪异得像“武大郎”。全然没有以前学校里的“小白脸”那样潇洒,那样“酷毙”,那样桀骜不驯……她就盼着英雄傻儿能出个奇迹,她甚至还想入非非:等大英雄来了,她一定施些雕虫小技便把他稀里糊涂地“搞定”……
  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心中勾勒了无数次的英雄,竟是这样一个比大猩猩还狞狰的怪兽。
  下课了,傻儿迫不及待地打听这位陌生女孩的来历。
  她叫美婷,是个大城市里来的女生。据说她家里很有钱,她爸爸送她来读书的时候,开着一个黑得发亮的“四轮子”。
  “她为什么来我们乡下读书?”傻儿问。
  同学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学习委员却在这时调侃:“傻儿,你在讲台上看美婷都发呆了,就让她与你同桌吧。”
  傻儿的脸通红,耳根如同泼了辣椒水。他忙支吾道:“不……不……”然后便一溜烟地跑了。
  上了几节课,傻儿什么也没听懂。他的眼睛便时不时向窗台瞟去,他觉得那个窗台就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
  可是每每一瞥眼,他都惊讶发现那个美婷全然没有听讲。她一直埋着头,躲在课桌下看课外书呢。他还看见有时老师转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她慌忙收起书,可老师刚走她又开始埋头看书了。
  果然,老师已经让美婷站起来多次答问了,可她都是一脸的茫然,什么也答不出来。
  “真不叫话!”傻儿暗骂。他似乎也有些失望,便咬牙暗暗发誓:“这样的女生,不看也罢!”
  可是傻儿没有做到,漫长的四十五分钟,对他来说太难熬了。他暗自发现如果偷看几眼美婷,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似乎一眨眼便听到了下课的铃声。
  最令傻儿高兴的,莫过于王大头隆重宣布他继续担任劳动委员。
  刚下第四节课,他便冲到讲台上大喊:“打扫卫生啦,美婷同学今天擦黑板啊!”他一边喊,一边得意地望了一下美婷。
  他哪想到?美婷头也没抬一下,她重重地把一本书摔在桌上,然后便径直冲出了教室。
  傻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眼睛瞪得如灯泡一样大。等他回过神,忙立即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美婷,你必须做卫生!”那声音强硬得很。
  当他快追上美婷的时候,却见她忽然一回头,青眉倒竖,吼道:“你算老几?我偏不做!”说完便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扬长而去。
  傻儿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他想发脾气,还伸出了手准备打人,才猛然发现眼前已没有那妖怪的人影了。
  傻儿心里窝了火,他去找到了王大头。
  听完他的遭遇,王大头笑着说:“先不忙安排她!”然后就悄悄给傻儿讲起了美婷的一些事。
  “呸!驴子拉屎外面光。”傻儿走出王大头的办公室,便朝垃圾桶吐了一口唾液。
  他现在才晓得,美婷虽看起来是那样漂亮,其实是个很不听话的女生。王大头叫他别告诉同学们,她在城里学校被开除了,他的爸爸只好托人把她送到乡下来。一是想让她把初中读完,二是让她吃吃苦。
  打饭的时候,傻儿正狼吞虎咽着一嘴的咸菜。他的眼前忽一亮,又看到了美婷,只见她在商店买了一大包零食,手里还招摇过市地挥舞着几张百元大钞。她忽然把屁股一扭,妖里妖气地朝那边喊:“帅哥,来吃零食哟!”
  立刻,校园里那几个出了名的“叼哥”便蜂拥而至。他们团团把她围住,有的抢东西吃,有的动手动脚。而美婷便肆无忌惮地尖叫起来……
  “你们干什么?”傻儿冲上去,大吼一声。
  “叨哥”们愣了一下,见来者是傻儿,便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傻儿想英雄救美啊!”
  傻儿正想说:“好男不跟女斗!”却见美婷横眉冷对他。忽然,她把那包零食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又猛地跳上去,用双脚狠狠地践踏零食。
  哈哈哈。“叼哥”们簇拥着美婷嘻嘻哈哈地走了。傻儿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望着地上的一大堆饼干末发呆。那样子仿佛是什么瘾癖抽空了他的脑壳儿。
  许久,傻儿终于明白,“打也是爱”的道理。有些时候男生和女生在一起嬉闹,即便看起来在打架,那也是不需要“拔刀相助”的。


7


  那段日子,最令傻儿想不通的是,他与美婷接连发生了多次冲突,他竟然还在夜里梦见了她。
  他的梦是这样的:在他家门口的那条小溪边,一个穿着粉红衣衫的女生正在洗衣服。她脸蛋微圆,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挂着笑意。她一边洗衣,还一边唱着脆脆甜甜的山歌:
  独木一根不成林,
  灯草一根亮不明。
  绳子须用两股搓,
  唱歌需要两个人……
  傻儿正在地里干活,他一听这嘹亮的嗓声便乐了,忙扔下锄头,如一只松鼠吱吱地爬到树上,也放声唱起来:
  要我唱歌歌不来,
  一把金锁锁在怀。
  只要你的钥匙到,
  打开金锁歌自来……
  傻儿这一唱,那女生便格格地笑起来。忽然,她脚下一滑便扑通落到了水中。“哥哥救命啊……”
  没等她再喊第二遍,傻儿早已如猴子一样跳下了树,又猛地扑到水中,一下子就拉住了那只粉嫩的手。他的心慌慌地跳,脸上涌起火烧的感觉。他的那双粗糙的手,真切地得到了关于那双纤纤细手的印象:柔软、温暖、细嫩,就如同刚出窝的小鸡雏。
  她的手有点微微发颤,羞涩地抬起头。天啊!他这才看清,她就是美婷……
  这个梦让傻儿连续几夜都未睡好。
  第二天,他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孩提时奶奶还健在,他老喜欢往森林里跑。奶奶便说林子里有“狐精”,狐精的腰细如杨柳,长得乖巧。她见了男娃子便会露出迷人的笑,然后便甜甜地呼你的名字,最后她就要悄悄钻进你心里去,摄你心魂,还慢慢吞噬你的心肝……
  这一想,傻儿不由地紧张起来。“呸!害人的女妖。”他偷偷朝美婷看了最后一眼,便暗暗发起毒誓再也不要瞟她了。不仅如此,他还悄悄发了命令,值日生不要打扫美婷课桌下的“地盘”。
  “哼,你老不为别人做事,我们就以牙还牙!”他这样想。
  他没有想到,所有值日生都听从了他的命令——其实,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很讨厌美婷。因为她盛气凌人,常常在同学面前摆阔,还时不时戳着别人的鼻子骂:“你这个乡巴佬!”当然更令大家受不了的是,她常常讲些同学们闻所未闻的事情。比如卡拉OK,比如美国大片……她往往讲得口若悬河,眉色飞舞,就像鸡群中傲然挺立的一只高贵的白鹤。而同学们的眸子却在刹那间黯淡了,一个个如木头似的立在那里。
  果然,只过了两天,美婷便拍着傻儿的桌子骂:“为什么我的桌下你们不扫?”
  “你又没做过卫生。”傻儿嗫嚅着说。
  “是的,她从没值过日,而且桌下最脏!”团支部书记也站了出来,忿忿地说。
  美婷见围过来了一大群同学,眼珠子一转,脸上立马堆出了笑容,娇滴滴地道:“傻儿,帮帮忙嘛!就算我欠你的人情好了。”
  “这……这……”傻儿的眼光一下子发直了,肥厚的嘴唇动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一句话来。
  “傻儿,别听她的,让她今天就开始扫地!”
  “对!别怕她,有什么值得骄气的?”
  美婷的为人处事终于激起了公愤。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义愤填膺地“讨伐”起来。
  美婷聪明着呢,自知寡不敌众,虽然嘴上还说得硬梆梆的,但忙找了个话茬,仓皇溜出了教室。
  那天晚上,同学们悄然发现,美婷已经拿起了扫帚。她显然从没扫过地,只见她双手握着扫把,像推车一样向前“推地”。傻儿在一旁窥视着,他心里一热,忽然想上前去帮帮她,却被班长一把拉住了。
  第二天,傻儿在黑板上写下:“美停(婷)扫地了”,同学们先是哄堂大笑,却又立刻鼓起掌来。
  美婷的脸红彤彤的,如天边的一抹红霞,眼睛也正迷人的眯缝着。傻儿忍不住又瞟了她一眼,她惊讶地发现那一刻,美婷终于有了他期待的一丝神色。他喜欢看这时的她,如一株山花在清风中躲躲闪闪、羞羞答答。
  从此,美婷学会了扫地,名字也排上了“卫生值日表”。
  尽管已是初三年级,但学校还是安排同学们去采了半天的春茶。
  学校有几十亩的茶园,就在背后的山上。王大头一发令,同学们便高兴地作鸟兽散。美婷虽然兴奋,可她哪在家里做过劳动?那羊肠小道,她根本难于行走。王大头急了,便喊了傻儿,让他在后面看着她。而自己则快步上前,指挥同学们打“采茶攻击战”去了。
  陪美婷在后面慢悠悠地上山,傻儿倒是有点心花怒放。可他转念一想,自己身为劳动委员,如果此时不能冲锋在前,那是多么没有脸面的事。于是他撇撇嘴说:“你慢点儿啊,要不行就坐这儿休息算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上了山。
  茶山上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人声鼎沸,歌声不断。乡下孩子的手灵巧着呢,一双双手在茶树上飞舞,背篓里早已泛出了逼人眼睛的绿色。
  “啊!蛇……蛇啊!”同学们正采得起劲,却听见那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尖叫声。
  目光齐刷刷地朝向那边,原来尖叫的女生正是美婷。
  “大惊小怪!”同学们大都这样嘟囔了一句,又只顾低头采茶去了。
  “救命啊!蛇啊!”那尖叫更加凄厉了,如同黑夜里恐怖的嗥叫。
  “快来人啊,真的是毒蛇!”一个男生也这样叫了起来。
  王大头和几个男生便疾步跑了过去。他们惊呆了,果然见一条酒杯粗的眼镜蛇正蜷缩在离美婷脚边不远的地方。它高昂着头,口里吐着血红的信子,一对像绿豆似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脚,还发出咝咝的声音。
  美婷已吓得脸色苍白,全身颤栗。尤其是她的左脚,离蛇头不过一尺远。大家心里清楚,如果此时她的脚稍一颤动,蛇定会猛地咬上来。
  美婷捂着嘴,低声抽泣。可这样的阵势谁敢上去呢?弄不好不仅救不了她,还会让两个人都被蛇咬上一口。
  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见一个黑影闪电般地拔开人群,一个箭步扑了上去,眨眼间他便用手紧紧抓住了蛇尾。他用力一拖,就把足足近两米的大蛇拉直了。然后迅速朝空中一抖,又将蛇转了一圈,便远远地扔了出去。
  “好!”同学们看傻了眼,不约而同地喝起彩来。
  好一个傻儿!他正像一个战胜了野兽的金刚直直地伫立在那里……
  那天晚上,美婷主动要求走上讲台给傻儿鞠躬致谢。
  教室里响起掌声,傻儿傻傻地笑着,脸上像绽开的映山红。
  没过几天,美婷的爸爸便来了。他从包里掏出一沓钱交给王大头,说:“请您帮我转交给那个叫傻儿的同学,他是我女儿的恩人啊。”
  正好,傻儿提着满满的垃圾桶过来了。王大头叫住了他,并说明了美婷爸爸的心意。
  “嘿嘿嘿!”傻儿咧开大嘴,笑了。但看也没看一下那个装钱的纸包,便乐呵呵地走了。
  然而,就在美婷爸爸钻进了车,发动引擎,正准备驶去的时候,傻儿忽然赶了上来。
  “叔叔,我想求您帮我一个忙?”傻儿着急地说。
  “你说吧!”
  傻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再过几个月,我就毕业了。您能帮我在城里找个清洁工的事儿做吗?”
  美婷爸爸目瞪口呆,嘴张得老大却也不知如何作答。
  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已经驶出了校门,傻儿还在后面追赶着大喊:“叔叔,记得啊!我还要带上我爹呢。”
  傻儿没有听到回答,轿车只是发出了沉闷而短促的喇叭声。
  天上正悬挂着一轮如血的残阳。就像大战后的沙场,沟壑纵横,硝烟弥漫,整个天地空寂而凄凉。傻儿在操场上踱着欢快的步子,那双乌黑的眸子在余晖中闪烁着迷人的亮光……




李爱群 ,男,长阳人, 中共党员,教师,系湖北省十大新锐班主任,宜昌市优秀教师。教书之余,潜心读书和写作,先后在《芳草》、《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20万余字。小说《傻儿》获2014年全国教师文学一等奖。先后出版散文集《静夜听雨》(作家出版社)、长篇小说《苦渡》(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短篇小说集《草样青春》(中国文史出版社)。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现为宜昌金东方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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