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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巢

  • 作者: 李爱群
  • 发表于: 2015-10-20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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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南风大麦黄,采了蚕桑又插秧。

 

这插秧的时节一到,春梅心里便火辣辣的急。急啥?插秧这活路是男人的事,可现在找不到男人来帮忙。往年这个时候,村里总也有几条汉子在家,给每人买包好烟,再大方地打发点工钱,秧总是要插到田里去的。可今年完全不同了,过完年,邻村那个在外发了大财的包工头在村委会的喇叭里吆喝:“愿意去打工的汉子跟我走,活儿不重,只要不是残脚跛腿的,包吃包喝一月不少三千。”本来这村里大凡有点劳力、有点脑筋的男人都出去挣钱了,往年都只留得几个不中用的在家,可这么一吆喝谁还愿意在屋里守个空巢?就连杨大嫂子的男人三发,那个走路颠颠簸簸的瘸子,也跑到外面去看守工地去了。春梅的丈夫姜柱山高中毕业,算得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掐指算来,他去广东打工已有十个年头。春去冬回,他给家里也挣了不少钱。盖了新楼房,还时不时给春梅寄几件农村买不到的衣服来。这可抬高了春梅的身价,新衣服往身上一穿,再挨家挨户走一趟,引来的是一路的啧啧赞叹。一想到这,她心里不再埋怨丈夫年年把她放在家里遭罪。“只要他姜柱山不再外面找个野女人,老娘这辈子也算值得。”她手里紧紧捏着丈夫刚寄回来的两千块钱,嘴里这样骂,心里却美滋滋地盘算着私房钱已有两万多了。

 

晚上春梅躺在床上,还在为插秧的事儿犯愁。姜柱山的电话来了,那头的声音如录音机里的轻音乐一样柔和:“梅子,万一找不到人插秧就让地荒着呗,我这边的效益好,还能把我的媳妇饿着?”放下电话,她便做了一夜甜蜜的梦。她梦见二亩水田中,秧苗绿油油的一片。太阳暖暖地照着,她穿着崭新的高跟鞋出门去。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尽管感到双脚隐约的胀疼,但她还是一拐一拐地往前走去。一不小心,那高跟鞋便扎进了泥巴深处,她怎也拔不出来。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大手把她的脚紧紧地握住了,很疼却又很舒服地痒着。那是一个熟悉的背影,等他回过头来,她的脸上立即泛红,火燎火燎的一样……

 

东方刚泛鱼肚白,屋旁桃树上的啁啾鸟声摧醒了春梅。拿起枕头旁的电话一看,姜柱山竟然那么矫情,昨夜十一点多还给她发来了一条短信:“媳妇,我想死你了。”她的心先是一阵欢喜,既而忽然又感到丝丝缕缕的不安。她在想自从跟了姜柱山后,他对她一直很好,她也在一心一意的跟他过日子,可是昨夜她梦到的那个紧紧握住她的脚的人竟然不是姜柱山。但她没有多想,一个勤快的女人怎能在这个季节睡懒觉?春茶也要采摘了,“苞苞茶”一斤几十块呢。她一骨碌爬起来,草草抹了把脸,便提个竹篓赶早工去了。

 

来到田里,春梅一眼就看到了公爹老姜头。那一双褶皱着皮的大手正在茶树上笨拙地挥动着,模样不像采茶,倒似在“捉虫”。“呸!平时不下田,现在倒会抢时机。”春梅心里暗骂,但当她看到公爹艰难地在茶树下挪动身子的时候,她的心又立刻软了下来。公爹这辈子命也苦,刚到三十岁便死了老婆,一个人把姜柱山拉扯大也不简单。别人都劝他趁早再相个伴,可他倔得很,把手一摆只顾着埋头做事。那一年他上山砍柴不慎从岩上摔下,两条腿从此落下残疾。春梅嫁到姜家了,老姜头便执意要与他们两口子分家。自己在一边起了个小屋,单家独灶的过日子。本来如今姜柱山可以把她也带出去打工,可公爹偏又在这个时候得了肺气肿,常常是上气接不着下气,喘得全身缩成一团。姜柱山只得对她说:“委屈你了,你在家看好爹和儿子,我赚钱让你们享福。”她起初有点不情愿,她也想去外面看看大城市。但想到一个女人的本分也就是要把家理好,她便没再说什么。

 

“爹,要插秧了。”春梅主动与爹说话。老姜头从茶树下探出头来,先是咳嗽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找不到人吧?我又帮不了你,唉,这腿——”说到这,他的声音已经明显哽咽了。其实这话春梅根本没有听到,她早已爬到另一个坎上摘茶了。“哪有儿媳妇和公爹坐在一起边讲话边采茶的,这叫人看见还不成为话柄?”

 

春梅做事就是利索,两手飞舞,嘴里哼歌,等太阳晒到这满坡的茶树时,她竹篓里的鲜叶已有些沉了。一想到打这么一个早工,马上就可以卖几十块,她的心里甚是快活。她鼻子里不由地哼了一声,嘀咕道:“虽然没有跟着丈夫去看看大城市,我也过得不比城里女人窝囊。”她去过几回县城,分别看到城里的女人下班在菜市场买菜,还一分一分地磨价,再一看她们手上提着的那一小把白菜,她根本看不上眼呢。在家里,她都用这种白菜喂猪。她回来就把这些事讲给村里的女人们听,女人们都觉得心里高兴。于是以后只要电视里播放着城里的女人做饭或是吃饭,村里的女人都会说:“猪吃的菜,刁个屁。”

 

太阳暖烘烘地晒着大地,也晒着春梅饱满的身体。当她感到肚里有点饿的时候,她也同时感到身上着实有点热了。脱了一件毛衣,里面便露出了低胸的粉红的内衣。她下意识地用手把内衣往颈口扯了扯,那低头的一瞬,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乳竟然还如一对白兔儿左窜右窜。这个惊讶的发现显然让她有些激动,她用目光再朝四周打探了一下,尽管发现远处似有人来,但她还是骄傲地把腰臀扭了一扭,那一对白兔儿又上窜下跳起来,就如同坡下的那坝水田中的水一样波光荡漾。她喜滋滋地想:“莫非真是姜柱山给她寄回来的胸罩起作用了?”自打生了孩子后,她丰满的双胸便垂头丧气了。姜柱山是个细心的男人,他看得出她的心思,便在广州给她买了高价的据说可以“让女人挺好”的胸罩。

 

春梅正准备去村里茶厂卖茶,却见那远处走来的人正是何大姑----一个死了老伴的“猪尿经”。 这大山里都把遇事不讲道理的人说成蒸不烂,烘不熟的猪的膀胱上的经络,何大姑正是远近闻名的这等泼妇。春梅暗想:“糟糕,莫非又是我家的鸡啄吃了她老人家地里的麦苗,她找上门来了?”想到这,她不由地把身子往茶树下藏了半截。不多会儿,她看清了,何大姑不是来找她的,她是来找公爹老姜头的。只见何大姑从背篓里拿出了一盒饭,还有一壶水。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何大姑竟然是给公爹送饭送茶水来了。看两个老家伙:公爹喜形于色,何大姑眉开眼笑,俩人坐在那里说得热乎。春梅忽然想起了以前听到的谣言,有人说何大姑年轻时就喜欢过公爹,但因为那时公爹家的成份不好,所以俩人没有成为一对。她以前从没在意这些闲话,如今他俩都没了老伴,莫非旧情又复燃了?

 

春梅绕道悄悄地下坡去卖茶,一边走心里却有了丝丝缕缕的担忧:何大姑是不好惹的,公爹要是得罪了她,她肯定又会躺在村委会里大喊大叫,那才叫丢人现眼。“不行,今晚我得给姜柱山打电话,让他在电话里给公爹说说。”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在叫她:“春梅姐,你摘了几斤茶?今天的价钱不好哟。”回过头看是翠红,她正卖了茶叶回来。她忙用蝇子似的声音应了一声,两人擦肩而过,春梅还斜瞥了翠红一眼,这一眼恰好与翠红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她看得清,那个鬼妖精今天又打扮得花哨:外套也没穿,薄内衣里的胸罩依稀可见。“晓得又去勾引谁了?”她心里骂了一句。翠红的那点事儿在这村里谁人不知?她丈夫打工去了,她便熬不住。山那边一个收破铜乱铁的男人隔三差五就会跑到她家来,这样的女人春梅实在不愿与她多说几句话。

 

茶厂不远,一会儿就到。大门口张贴着今天的价格:15元一斤。看来翠红说的不假,昨天还18呢,今天一斤就少了三块。春梅把鲜叶往秤上一放,一个男人就出来了。她根本就没抬头看人,眼睛只顾死死地盯着秤砣----她怕别人在这那黑砣上搞鬼而称折了她的茶叶。好半天,那秤砣竟然没有动静,她这才抬头。这一抬头不要紧,她的心差点跳了出来。那是一个曾经令她热血沸腾过的男人:国字脸,大鼻梁,魁梧的身材。男人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春梅,虽然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般清亮,但她还能感受到来自那里的电波正袭击着身体的每一处,如同无数蚂蚁在躯体上爬过。

 

那个男人叫张光华,春梅的初中同学,也是她初恋过的男人。昨天春梅还在梦里见到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脚,握住她脚的人正是这个张光华。

 

“春梅?好些年没见到你了。你还好吗?”张光华终于开始调秤了,但眼睛还是在她身上扫荡。她忽然意识到刚才脱了毛衣,内衣外面就套了件外套,而且扣子都没有扣上。她急忙略转身,悄悄拉紧了外套,明显地,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快了许多,那胸上的一对“白免儿”也不听话,伴随着她的呼吸在剧烈地跳舞。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春梅平息了一下自己,反问他。张光华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几年不走运,单位倒闭了,只好到这里来。”他似乎还想说下去,可茶厂的老板催他去查看烘干机是否出了问题。他便只略略地看了一下秤,就说有十斤,然后叫她去结账。春梅却分明把秤看得清楚,她的茶叶其实只有九斤多一点点。

 

她走出茶厂时,张光华赶了上来,要走了她的电话,然后又用那发烫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春天来了,树都绽开了绿伞,风吹在脸上格外的亲切。回来的路上,春梅便觉得脚下生风,有点飘飘然的感觉。她全然忘记了此时已接近晌午,自己还没有吃早饭呢。那一坝水田中零零点点有几个人在插秧,不用问,那都是女人们娘家的男人来帮忙的。春梅的娘家没有兄弟,爹也去世了,留在家的妹妹和妹夫也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一个孤单单的妈在家守着老屋。想到这,她忽然意识到该给妈打个电话问问了,七十几的人一旦生病生灾,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回到家看手机,又有姜柱山的短信:“老婆,今天在干啥?”春梅却不知何处来了一股无名之火,立刻就把电话拔过去。“姜柱山,你一个人在外吃好喝好,把我一个人放在家。我在干啥?我告诉你,我打早工摘茶才回来,还没吃早饭。插秧的事怎么搞?还有你爹……”春梅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刻的火气就是大,她在电话里没等丈夫说一句话,便唠唠叨叨地骂了一通,还把何大姑给老姜头送饭的事也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姜柱山在那头静静地听着,等她说累了,最后才轻言细语地说了一些贴心的安慰话,还说马上又给她寄钱寄新衣服回来。

 

放下电话,春梅就有些内疚。她觉得不该对这么好的丈夫发火,更不该在电话里抛下这么一句话:“姜柱山,我哪晓得你在外面搞了对不起我的事没有?如果搞了,你短阳寿,我也要找个人让你看看……”随后她便立即给他发了条短信:“柱子,你别往心里去,我说着好玩的,你注意身体。”然后她就坐在那里等着他的回信,他回短信一向很快的。可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手机上还是没有显示。她不由地担心起来了,她怕丈夫心里不好受,怕他分神在车间出了事故。丈夫跟她说过,在车间操作机器是丝毫马虎不得的,稍有疏忽就会出大问题。就在这时,电话忽然发出悦耳的信息铃声。她欣喜若狂地打开:“你的秧插了没?找不到人,我就来帮你。张光华。”天啊,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等来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短信。

 

她的心再一次剧烈跳动,她来到衣镜前看自己,脸有点红,但还是那样富有光泽。她还特意在镜子前转动了一下身体,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又瘦了些许。于是她又接二连三地转动了几圈,只转得她头昏眼花,索性就一下子倒在那张大床上,想些美滋滋的事。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春梅是学校的一枝花,她能歌善舞,学习成绩又好。学校的好多男生都蠢蠢欲动,常常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可她呢,心里只装得下班上的体育委员。一个国字脸,眼睛黑得发亮,嘴角还冒着密集绒毛的张光华。张光华可不像个下贱胚子整日在她面前挤眉弄眼,可越发这样,她也就越暗自喜欢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有些事真是天意,那次学校搞劳动,她恰与他分在一组。她至今也不知道那天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站在高高的窗台上轻盈地擦着玻璃,眼睛却时不时瞥着正在摆放桌椅的体育委员。忽然她脚下一滑,她便摔了下来,鲜红的血在她的脚上潺潺而流。张光华反应最敏捷,一个箭步冲过来,蹲下查看了她的伤情,便果断地脱掉了她的鞋子,然后用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再用一块新抹布把脚包上了。她疼得直掉眼泪,心里却又比抹了蜜还甜。那双大手还在她的脚上摸索着,他的额上已分明冒着豆大的汗珠,而她却在暗自窃笑。同学们都围观过来,张光华站起来说:“来两个女同学把她扶到卫生室去。”女同学是来了两个,可发现她就是站不起来。“不会是脚骨折了吧?”不知哪个这么一说,大家都为她感到害怕起来。又是张光华勇敢地站了出来,弯下身说:“我力气大,我来背她……”

 

张光华背女同学上卫生室的事倒没有在校园里传来,令全校炸开锅的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为女同学包脚。学校公开表扬张光华,“包脚”的事就越传越开。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春梅爱上了张光华,主动给他传了无数纸条,上面写满了渴望与深情,可他还是那一张冷酷的脸。她的成绩便一落千丈,中考时名落孙山,而他却考上了农业中专。再后来,他俩就没了联系。春梅只是听说他在县里的茶厂搞技术,也在那里安家了。她曾无数次咬牙切齿地骂:“没良心的,你不得好死。”然而心里却还是控制不住想些虚无缥缈的事。

 

等春梅醒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想着想着心事便睡着了。再看手机,姜柱山已经回了短信,他说他刚才吃饭去了,没留意她的短信,还说根本就没在意她开的玩笑。丈夫那边,春梅算是安心了,可张光华的那条来信又让她怦然心动。她在犹豫:回不回他的短信呢?要不要请他来帮自己插秧呢?她想了半天,还是果断地把手机往一边扔去了。

 

下午春梅把屋的楼上楼下打扫了一遍,仿佛家里要来客人似的。她还从衣柜里找出了所有的衣服,然后一一在镜子前试穿,仿佛要去约会似的。夜幕降临之时,她早早地吃了晚饭,闲着没事,忽然决定去公爹那里打听一下,看近日有没有哪家的男人回来了,以便好请来帮着插秧。当她走到公爹屋前时就有些纳闷:这不冷不热的晚上,公爹以往最喜欢坐在门口吸旱烟。可今天他的大门紧闭着,而且在屋外就能听见里面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她站在窗下,踮起脚透过窗纸上的小缝往里一看。“死不要脸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何大姑正在给公爹脱鞋子,看样子要为他洗脚呢。春梅急忙退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来他们真搞到了一起,都是要入土的人了,还搞这些龌龊的事。”她一边走一边骂。

 

春梅回来后又给姜柱山打了电话,详细汇报了刚才见到的一幕。没想到姜柱山竟然在那边嬉皮笑脸,说:“我们小辈子就少管老人的事,由他们去吧。”她则愤愤地反驳:“这可是你的爹,说出去你不觉得丢人?再说你晓得那个何大姑是什么想头?只怕是觉得你在外挣了几个钱,也想来沾点便宜,先从你爹入手吧……”不管她说得如何愤怒,姜柱山依旧是一副好脾气。春梅说累了,也便只好挂了电话。就在她准备关机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屏幕上又有了一条短信:“梅花,你睡了没?还是我来帮你插秧吧。”又是张光华发来的。这下可好,她几乎一夜未眠。她反复看着那条短信,反复掂量着“梅花”这两个字。

 

第二天清晨,是手机的闹钟把迷迷糊糊的春梅闹醒的。她忙着起来炒了几个菜。今天是星期三,她得给寄宿在镇中心学校的儿子送点吃的去。临走时,她又看了一遍那条令人心动的短信。出了门她又忽然返回来,她还是决定换一套衣服。在衣镜前,她穿上了最好的胸罩和内衣,还特意把丈夫去年才补给她的耳环也戴上了。

 

茶厂快到了,她的心跳陡然加快。走到茶厂门口,她已分明听得见胸口发出的“砰砰”的声音。她努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决定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春梅姐,你是去给儿子送菜么?”又是那个翠红,她听得出声音,不过这回她对翠红的这一声呼喊有点感激。“是的。”春梅略提高了嗓门回答,但还是没有回过头来。“那你等等,我娃子的大叔也是去送菜的,他有车可以带你走。”翠红好像钻到她心里一样,热情地这么一说,春梅便立马回了头,却见一辆红色摩托车从茶厂后面出来了。“好一个大叔,呸!”春梅立刻看清了翠红所说的“娃子的大叔”,他就是那个与翠红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收废旧的男人。“翠红啊,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丈夫不在家你就偷人,还这么大明大白的搞。”春梅这样想,更意识到这个车绝对坐不得。于是她马上胡乱找了个理由,说还得在村里办点事便推辞了。摩托车从春梅的身旁飞驰而过,她借机朝茶厂里望了一眼。张光华果然就站在门口,正朝她笑呢……

 

来到学校,春梅拿出手机让儿子给他爸打了个电话。儿子接过电话便说:“妈,有短信。”她有点慌,跑过来一把抢回手机。果然是张光华的:“你回来时给我电话,我骑车来接你。”她一连看了几遍才删了去。这时,好几个学生都围了过来,有的是托春梅捎个信回去,说没有菜吃了;有的是想借她的电话,说特别想在外打工的爸妈了。见到这般情景,她的泪珠子立即涌了出来。她忙把饭盒打开,把儿子的菜匀了一些给他们,还一一满足了他们打电话的请求。其中一个黝黑的男娃子在电话里哭得伤心至极,一个电话打了十来分钟,她虽有些心疼电话费,但还是默默站在一旁让那个孩子把话说完了。

 

春梅走出校门,忽然发现翠红的女儿独自在那里抹泪。她上前去问,那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便扑到她怀里一个劲的哭。春梅安慰了一番,这才从孩子抽泣的诉说中得知同学们都在讥笑她。说来学校给她送菜的那个男人,不是她的什么大叔,是她妈给她找的“野人爹爹”……

 

春梅在镇中心市场买了些日用品,还准备去服装店转转。她走进据说价格最实惠的那家店铺,一进门就瞅见了翠红的那个野男人,只见他正在与老板为一件女式春装讨价还价。她忙退了出来,吐了一口唾沫,心里谩骂道:“狗娘养的,占了一个女人那么多便宜,几十块钱的一件衣服还舍不得……”想到这些,春梅忽然又为翠红伤起心来。只怪翠红家里穷,出嫁的时候还只有十八岁。要论长相,凭翠红的那张脸怎么也不该跟着那个黑不溜秋、还嗜酒如命动不动就打人的丈夫。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春梅还听说那个男人自从做了结扎手术后,就不能与翠红同房了。

 

这镇上离家有二十多里路,春梅站在街上等车却听说那个面的师傅病了,今天不出车。等县里来的班车吧,那还要好几个小时呢。这时她就忽然想起了张光华说要接她的那条短信,尽管短信已经删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开手机,仿佛那短信还留有余香似的。这一看不要紧,张光华又来信了:“我来接你了。等着你!”她的脸上在冒汗,忙拿出纸巾把脸摸了一把,又把衣服整了整。就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我果然看见了张光华,就在街道对面,正坐在摩托车上朝着她招手呢。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也不晓得自己的脸究竟有多红有多烫,她忙转过身向前走去,仿佛就没有看见他一样。

 

春梅径直向前走了几十米,感觉不到背后有人来就想回过头看看。但,她还是忍住了,继续向前走去。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她从未来过的一个院子里。她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点渴望张光华的到来,要不她怎么会瞎撞到这个无人的地方来?就在这时,她喜出望外地听到了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果然是张光华来了。车停下,他就问:“你怎么要来这里?”她不知如何回答,就侧身向四周张望。天呀,原来这里就是县里新设的火葬场,一股刺鼻的臭味顷刻扑面而来。春梅倒吸了口冷气,身子已不由地在向张光华靠近。“快上来,我们走。”那一刻,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迟疑,爬上车跟着他走了。

 

来到街上,春梅忙把脸低低地垂下,这才发现自己与他贴得太近。她的膝盖骨全然贴在他的后腿上,她突出的双胸也时不时与他的后背摩擦着。她忙往座位后挪动了一下,这一小动作竟然使车剧烈地晃动起来。张光华叫她注意安全,话匣子也便由此打开。他问了她很多无关紧要的事儿,但她都只回答“是”或“不是”,其实有一些话硬是到了她的嘴边最后又吞到肚里去了。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到了路况最差的那一段陡坡。一个急弯过去,却见一辆农用车疾驰过过来。“咯”的一声,张光华猛踩了一脚急刹。她尽管双手紧握着车上的货架,可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一滑,这下可好,她扑到了他的背上,扑得是那样天衣无缝。一股热流刹那间在她躯体里乱窜并沸腾,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发达而硬挺的胸全然撞击在了他的身上,就如同两只柔软而有力的气球受了挤压又嗖地弹了回来。还有她的嘴也早已贴在了他的颈椎上,她嗅到的是他身上特别的那种气味。这令她刻骨铭心的气味在她心中升腾,使她眼前又浮现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他穿着短袖背她向卫生室飞奔,那一段路程足以让她悄悄用薄唇闻到他的气味。这么多年了,他的气味竟然还一如往昔……

 

有惊无险的刹车后,他俩谁也没有说话。车马上就要到村委会了,春梅忽然大喊:“停车。”车停了,没等他说话,她已下车了。张光华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也没说什么,望了她一眼,又空加了一下油门就准备走。春梅忽然有些着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她问:“你老婆呢?”刚说出口,她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只见他再一次望了她一眼,她发现他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光泽。“她死了。”他把牙一咬,丢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村委会门口永远聚集着一群大嗓门、爱指手画脚的女人。春梅从那里经过,一眼又看到了翠红。她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试穿新衣服-----那是收废旧的男人刚刚买给她的。“翠红,你划得来。外头有人给你挣钱,屋里又有人给你买衣服。”“翠红你老实说,哪个让你睡得舒服?”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你一句我一句,翠红也不烦,一边试衣还乐呵呵地说:“哪是?那是我娃子的大叔。”春梅悄悄地走过了村委会,心里窃喜自己的高明:要是不早点下车,让她们这帮人看见,那就完蛋了。

 

一连几天,春梅都没有出门。白天陪伴她的是那部手机:姜柱山时不时会来电亲热地叫几声“老婆”;张光华也接二连三地发来短信,说要给她帮忙插秧。到了晚上她就看电视剧,电视里的有些情节她觉得和自己好相似。以至于上了床,她还在想:“我是不是也会有电视上的那些故事。”尤其是她那天听到张光华说他老婆死了,她的耳畔始终萦绕着那句话。

 

再过了两天,春梅去那坝水田看了看。这一看让她火烧眉毛似的着急。几天没出门,别人的秧竟然都想出些办法陆陆续续地插上了。春梅哪能服这个输:“都是男人不在家,别个女人难道身上就香些?她们的秧插了,我春梅的也就要快点插上。”在这个问题上,她竟然毫不犹豫,拿起电话就给张光华拔去:“你明儿就来帮我插秧。”这句话刚说出口,她就慌忙地挂了,她感到刚才头脑有点发热。但沷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果然一会儿电话里就有了短信:“好的,我明天和我的徒弟一起来帮你。”

 

那一夜,春梅几乎又没有睡觉。精心准备了半夜的饭菜,痴痴想了半夜的心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春梅就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两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春梅,你运气好。下雨了,茶厂也不开工,我与徒弟早点下田,一天就可以把你的秧插得差不多。”说话的正是张光华。那一刻,春梅竟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是外面的雨飘来湿了她的眼睛,还是她落了感激的泪花。

 

春梅忙着生火做饭,尽管昨夜没有休息好,但她一身轻盈丝毫没有疲倦的感觉。其实昨晚就准备好了做菜的材料,可她还觉得不够多不够好。她上楼把那块风干的牛肉取下来准备做个火锅。那是姜柱山去年过年时从外地买回来的,可她有点舍不得吃就放着了。

 

张光华打了个早工,十一点多就和徒弟回来吃饭了。春梅做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那个徒弟像个饿狼猛扑了过去。张光华倒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洗完手,又以贼一般的目光把屋里扫视几遍。最后他走进厨房,索性就在灶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春梅此时正在烧水,见他进来,脸一红忙向堂屋走去。边走边说:“张师傅,您快吃啊,不然就凉了。”他只好出来,终于上了桌子。就在那一刻,她竟然情不自禁地偷偷在他的饭里藏了一个剥了壳的鸡蛋……

 

张光华上了桌也便狼吞虎咽起来,春梅在厨房里时不时向外瞥一眼。见到他这般饥饿的样子,她又记起他曾经说过的“老婆死了”的话,刹那间她便心疼起他来。“光华呀,你老婆死了,平时谁给你洗衣做饭,如今你单位又倒闭了,你的日子一定过得苦吧……”她就这样呆呆地想,以至于张光华在外面多次喊她也去一起吃饭,她都没回过神来。

 

张光华吃完饭又带着徒弟下地去了。春梅感觉得到,他是多么想与她坐在一起说几句话。手机又有短信了,是姜柱山的。他的短信总是来得那样亲热与准时,但这几天她一条也没有回。昨天姜柱山可能是急了,还打电话来问原因,她就骂了他几句:“你以为我在家整日闲着没事做,我忙得很呢。”

 

春梅在收拾桌子的时候,忽然觉得有这么多好吃的,也该给公爹老姜头送点去。于是她忙择了一碗好菜就走出了门。公爹的大门开着,她没打招呼就径直走进了里屋。他妈的,那个何大姑竟然又在那里,正和公爹玩一副扑克起劲呢。这是毕竟是春梅第一次当面看见他们两个老家伙在一起,彼此免不了面面相觑,很有些尴尬。姜还是老的辣,何大姑倒先开了口:“春梅来了呀,快坐,我们刚刚还说起了你呢。你今天在请人插秧啊?怎么不叫我们一声,我们做事不行也可以去搭个手嘛。”听啊,那口气仿佛他们俩俨然已经是一对夫妻了,而且这屋作主的不是公爹而是她何大姑。春梅一听,一股无名之火就冲上脑门。她正想着如何用几句柔中带钢的话回敬那个老女人,一旁的公爹却说话了:“春梅,辛苦你了。柱子不在家,我又不中用,这里里外外全靠你。”这话一说出来,她便不好再答话。她把那碗菜往桌子上一放,二话没说就走出了门。

 

“春梅,你听我说----”她已经走上了屋旁的那个坡,却忽然听到公爹的声音,回过头只见他已拄着棍子走到了屋外。“爹,什么事?”她问道。可这时老姜头又不说话了,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猜想是不是何大姑欺负了爹,而爹又不敢言语?于是她故意大声说:“爹,有什么事您只管说,我们为您作主?”这话一出,只见何大姑几乎是从里面冲了出来,公爹蹒跚着腿忙着去拉扯她。何大姑冲到春梅面前,语气却不算强硬,说:“春梅,给你插秧的那个家伙,听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快点打发他走吧。”这时公爹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钞,递给春梅并说:“你把这钱拿去,多打发点给他,免得日后生事。”本来春梅听了何大姑的话气愤的很,可公爹这一来,反让她又不知所措了。她暗想:“莫非他们都知道我过去喜欢过张光华?要不是这样,他给我做事不足以让他们嚼舌根。”不过,她转念又一想,这不可能。连姜柱山都不知道她过去的这点事儿,他们两个老家伙怎会晓得?莫非张光华这几年真的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样一想,春梅觉得还是先不要冲何大姑发火,免得他们更起疑心。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老姜头的那一百块钱,还说今天放工了就打发张光华走人。

 

下午的雨还在下着,可春梅的心情也如同这雨一般潮湿。她一边想着花样做好吃的,一边心里犯嘀咕:张光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明知我有丈夫为什么还想与我沾沾连连的?难道他……当然她也有些忌恨那个不要脸的何大姑,还有公爹也不像个做长辈的。要找个伴儿嘛也不找个好点的,偏偏跟这个“猪尿经”婆婆搅在一起。那天就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她:“春梅,你公爹腿子不能动弹,要是同房,何大姑如何摆布啊?”听到这等气人的话,她也没过多反驳。心想这老辈子谈情说爱毕竟也不违法,何况这是姜柱山的爹,他都不在意,我怕啥?

 

傍晚收工了,可只有张光华一个人来吃饭,他说徒弟家里有事先走了。这下可好,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对孤男寡女。春梅忙给他上了饭,却见他站起来关上了大门。他说外面有风,不关上这火锅的火苗到处窜。可她却发现这门一关,他的胆子似乎就变大了。他一边问她家里有没有酒,一边说要与她一起坐着吃饭。春梅找来了白酒,给他酌上。没想到他脖子一仰,一口便干了一杯。他的脸顷刻间红起来,便用猫头鹰似的眼直直地盯着春梅。她有点慌了,正准备退到厨房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了。虽然只扯住了她的衣角,但却有酒劲一样的热量迅速燎上了她的全身。“春梅,春梅——”他竟然这样低吟地呼唤她。她已明显觉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起来。这是电视剧里也有的情节,她知道下面会有什么故事。“春梅,你听我说,这些年我都惦记着你。”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偶尔还有一两声春雷。她终于挣脱了他的手,把大门又打开了一条小缝,回来却坐到张光华的对面了。

 

“你老婆真的是死了么?”这回是春梅问话,很难得的一次。张光华没有立即回答,他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喝了一大口才说:“那个没良心的,不提她,人是没死,可她让我的心死了。”说完他又猛地一口喝完了酒,他的脸已全然成了红关公,随后他言语已有些不清,断断续续地如女人一样唠叨起来。春梅却听得清楚,他说他自从单位倒闭了,就到沿海去打工。结果他的老婆就在家跟别人好上了,最后竟然跟别人走了,连女儿也不管了。春梅的那一颗柔软的心似乎又被电击了几下,她给他碗里夹了一块肉,正欲站起来给他再盛着热饭去。她却忽然感到脚下一热,腿也有点抽不动了。她没有低头看,她心里明白是他把脚伸过来踩住了她的脚。踩得不重,但让她心头猛地一颤,一种又麻又痒的滋味在她血管里扩散,那种美妙的感觉常常萦绕在她的梦里。“春梅,春梅,我想----”此时的张光华或许全然醉了,把头往桌上一趴说些胡话,脚却没有丝毫松开。外面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雨一阵赶一阵地下,而她却全然没有知觉到。许久,春梅的电话忽然响了,她惊醒过来,忙起身去接电话。“春梅,辛苦你了。听爹说你在请人插秧……”姜柱山在那头仍然用的是温柔的语调,她却不由地打了几个冷颤。天,已经有些凉了。

 

接过电话,春梅忽然忐忑不安起来。“难道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她马上就镇定了,她知道公爹不是个乱说话的人,况且她着实也没什么事儿。外面的雨已下小了些,张光华还趴在桌上“春梅春梅”的叫,她这时却走上前去把他猛地一推,说:“天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今天辛苦你了。”说完她便放了一百元钱在桌上,自己径直去了厨房。也没问他还吃不吃饭,她便三下五除二把桌子收拾了。他还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她在厨房洗碗,仿佛还听到了他抽泣了几声。等她再走出厨房的时候,屋里已响起了他如雷的鼾声。这可怎么办?难道就留他在这里住吗?想到这,她的心血就有点来潮,眼前浮现出梦中常现的情景:她躺在大床上,忽然有一双大手紧紧握了她的脚……“春梅!”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一只脚却已进了门。是何大姑,春梅暗想一声“糟糕”。却见何大姑看也不看一眼打着鼾的张光华,她着急地说:“老姜头,你的爹病了,疼得厉害,你快去看看。”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拉了她的手,向雨中冲去。

 

来到公爹的屋里,只见他躺在长椅上不住地呻吟。春梅问了一些情况,似乎觉得也没多大个事。但公爹却作出极为痛苦的样子,哀哀地说:“春梅,你给柱子打个电话吧,我的病今天好像起得特别,肺疼痛不说,这腿脚也全肿了。”说着公爹便伸长了腿,春梅看清了,浮肿是真,但爹的脸色还算红润。不管怎样,她还是决定给姜柱山打个电话。她当即就拿出手机拔过去,只简单说了几句情况,没想到姜柱山就说:“别急,刚好厂里派我出差几天,我弯回来看看……”

 

春梅回到屋,屋里空荡荡的。张光华不知何时走了,她忽然又有些惆怅,手便情不自禁地抚摸那把椅子。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呆了半夜,还删掉了张光华的几十条短信。

 

几天后姜柱山果然回来了。油亮的皮鞋,时髦的衣服,一副衣锦还乡的派头。姜柱山一到屋,何大姑便风风火火地来报告:“老姜头是在想儿子啊,这柱子一回来,他病也轻了很多……”

 

只过两天,姜柱山又要走了。春梅说:“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姜家的老巢守好的。”可这回姜柱山竟然变得刚硬起来,他执意要把她也带去广东。老姜头和儿子已经托付给了何大姑,何大姑眼睛眯成一条线,说一定会把这“老姜和小姜”照顾好。走过水田坝,春梅望着自家水田里的秧苗绿得发亮,正迎风频频扭腰。她暗想:“我走了,它们应该都要成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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