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三先生”

　　鸦鹊子尾巴衩，
　　身穿绿背褂。
　　一翅飞到前院里，
　　咖的咖的喊，
　　一翅飞到后院里，
　　喊的喊的咖。
　　小幺妹呀，快烧茶，
　　外头来客哒……
　　这里是鄂西清江南岸的土家山寨。一晃，三先生已经在这偏远的山里静静地躺了二十多个春秋。
　　每逢清明倍思亲。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来看看三先生。一座低矮的坟茔前已立满了香烛，那燃烧完的纸钱如一只只黑蝴蝶在风中飞舞。天空飘过霏霏细雨，坟头上的野草茎上挂着的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露珠，让我又不禁想起了三先生下葬那天，全寨人一起举着火把，脸上飘洒的潸然泪水。
　　距三先生坟茔不到百米，便是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学校。如今这所初小早已拆除，只留得残垣断壁伫立风中。三十余载呀，三先生就是在这里五更即起，夜熬星空，执一支秃头教鞭送走了山寨里一届又一届的孩子。可就在临近退休的时候，三先生却下岗了。那次决定命运的“民转公”考试他落第而归。“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三先生念着屈原的诗，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阵长叹，遂向村里要了一亩薄地，便当起了开荒种地的农民。寂寞了，一斤土家苞谷酒作伴；夜难眠，一碗酒下肚，捧起那本早已泛黄的《离骚》读到天明。
　　其实三先生并不是咱们土家人，只是他的名字里带个“三”字，孩子们都这样叫着。而寨子里的大人们，起初称呼他总要在“三先生”前面加上两个字：“汉人”，似乎只有那样叫，才能突出他与我们种类的区别。三先生的故乡原本在秭归，与诗祖屈原同生一村。这是他一辈子都津津乐道的事。他逢人总是说：“这是上天赐予，祖上有德啊。”听他讲他祖上世代以酿酒为生，家业颇为兴旺。在私塾里，他学得最多的便是屈原留下的千古名篇。三先生的文字功底自然不错，酒量更是惊人。每喝点酒脸上泛红，他便吟起诗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年少时他是村里有口皆碑的才子呀，还自号骚人呢。只是这位“骚人”骨子里遗留了诗祖的刚直个性，不仅口直心快，还敢说敢做。在那“大办钢铁，赶英超美”的年代，据说三先生在一醉方休后闯进会场，大声说出了“办钢铁不如办学校”的话。果然他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上面封了他家的酿酒作坊，他也被安排到更偏远的地方去“思想改造”。
　　三先生来“改造”的地方正是我们土家人的聚集地。他在我们山寨里做了民办老师。这一来，他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回去。因为“成分问题”，更因为他是汉人，那些年代山里的土家姑娘从不敢和他多说话，以至他只能光棍一条，孑然一身。与他长年累月相伴的只是酒了。尽管他喝不惯土家人自酿的烈酒，可日子久了，他照样端着大碗一饮而尽。醉了便去梦里聆见早已亡去的母亲唤他的乳名……
　　据说三先生来到咱们寨里，他面对的一所学校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校舍不说，重要的是没有一个孩子来校念书。他哪里理解啊？过去咱们土家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思想根深蒂固。咱们的老族长曾经不止一次地大声吆喝：“天砸不破咱们祖宗留下的聚宝盆。咱不学汉人那一套……”意思是不读书照样可以吃喝不愁。三先生无奈。只好翻山越岭去挨家挨户地发动学生入学。我启蒙那年，爹爹要让我早点去学赶仗（打猎）本领的。三先生半夜来访，大小道理讲了几个小时，爹爹依旧黑着脸不说话。三先生遗憾而去，没想到在路上滑下水沟，跌断一条腿差点落下终身残疾。爹爹心生怜悯，才把已经10岁的我送到了学校。至今记忆犹新，三先生见到我时眉开眼笑，红肿的眼神里放出光来……
　　就这样，我成了寨里的第一个学生，自然被三先生视为珍宝。他教我识字读书，还亲自煮土豆给我吃。三先生每天拄着拐杖送我回家，走到我家门口时，总是再三叮嘱我要把书读给爹爹听。我自然听话，回家便把《孔融让梨》、《二十四孝》念给爹爹听。时间长了，爹爹似乎感到了我的变化。那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学校向三先生耳语了一阵。三先生喜出望外，额上的皱纹都条条舒绽开来……
　　果然，没过几天，山寨里的孩子们都奇迹般地去学校上学了，一个也不少。
　　三先生后来才告诉我，是我爹爹给他出了“鬼主意”：给村里的“金刚”（神汉）打了一斤白酒。金刚喝了酒后，在老族长的大门口大跳起“四大步”（土家跳丧舞），还手舞足蹈地唱：
“生老病死天注定啊，悲欢离合显真情。凡夫俗子谁无死啊？起死回生皆在心。灵丹妙药何处寻啊？高山峡谷遍地金……撒叶儿嗬哟……”
　　一直视“金刚”为神人的老族长大惊失色，以为山寨里即将发生大事。忙请金刚指教，金刚掐指算了半天，才叹道：“三先生，对，就是那个进山来的汉人，就是老天派来拯救咱们的……”
　　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三先生总是眉色飞舞，将满满一杯酒举过头顶，然后一饮而尽，仰天哈哈大笑。
　　一人一所学校，二十来个孩子，三先生却把校园整得像模像样。独自给屋顶加了瓦，把墙壁上的裂缝糊上了泥巴，巴掌大的一块操场上还竖起了旗杆。没有五星红旗，三先生就请裁缝照样做了一面，还亲手买了金黄色线绣上五角星。从此山上飘扬起一道耀眼风景。
　　三先生既教语文又教算术，还给我们开了美术音乐课，课后就当伙夫给孩子们生火做饭。他觉得我家离学校远，热情留我吃住在学校。我便和他一起生活了小学六年，睡着他的木板床，吃着他做的清汤萝卜。在他的精心辅导下，我考上了山外的中学。家里没钱交学费，三先生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五块钱，把我送下山去报了名。
　　春去秋来，转眼白发翁。就这样，三先生送走了山寨里一个又一个孩子。他的为人与热情，爱心与无私，如山寨里的那条清江深深润化了整个山寨。当大伙都尊重他，有人还开始给他特色一个土家妹子做媳妇的时候，他却没有考上公办老师，只能成为与拐杖相伴的一个地道农民。大伙又推举他来当山寨的村长，他摆摆手说：“我老啦，没这个能力了。不过我给你们培养了村长苗子的。”说完他把山狗拉上了台。山狗也是三先生的学生，以前还是他的得力班干部；当然，令三先生生前最津津乐道的，还是我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逢人总讲：“你知道么？那娃儿是在我手里发蒙的呢……”说话间，暗淡的双眼才有光泽，岁月雕刻的脸不再憔悴。
　　再后来我也在城里教书了。有段日子心情浮躁，朋友邀我去下海经商。三先生闻之，坐车从山里赶来劝诫。他说：“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安贫乐教不改初衷，辛勤育人，桃李满天才是你的选择呀……”回家时他似有犹豫，说想送我几个字，但当我找来笔墨时，他却把手一挥，说还没有想好……
　　我哪里想到？这竟是我和三先生的最后一面。不久三先生就去了。那个夜晚，山洪忽发。一根粗大的屋梁夺去他瘦弱的身躯。小弟来信说，在三先生的床头发现两幅漂亮的书法作品，一幅是“万世皆醉我独醒”几个大字，另一幅写得是“血脉相连土家情”。我大惊，忙问还有什么呢？小弟叹口气说只有署名“汉人三先生”了。
　　三先生啊，只有我知道，您的这两幅作品是打算送给谁的。

　　本文获中国民族文学征文一等奖
　　作者单位：湖北宜昌金东方学校初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