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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即是期末统考,初二(5)班正召开备考动员会。班主任郑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正发表着激情洋溢的演讲:
“同学们,这次成绩的好坏,直接决定你们初三能否进入重点班。什么是重点班?那就是专门培养精英的拔高班,是辅导尖子考上重高的冲刺班。进入了重点班,就意味着你的一只脚已经跨入一流大学。难道你们不想上清华北大吗?”说到这里,他略停顿了一下,看台下同学有什么反映没有。
当郑老师看到同学们只是瞪着眼,表情僵硬的时侯,他便有些生气了。脸上肌肉一块块搐动,声腔也明显变得急躁起来:“不想?那就是无能!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一个好兵!我们班能有几个人升入重点班?我看不多,除了张明杰同学可能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其他人呢?谁还敢拍拍胸表个态:我也能上啊……”
郑老师越讲越有劲儿,他一手叉腰,一手不停地在空中飞舞,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式。他背后的黑板上写着“为统考加油!”;侧面墙壁上挂着倒计时的警醒牌:“离统考仅有30天!”后面是团支部主办的以“学习雷锋”为主题的黑板报,但此时已被班委会擦掉了大半。郑老师径直冲上前去,大笔一挥,就在“雷锋”的脸上写了几个大字:辛苦一个月,幸福一辈子!
教室里安静极了,个个正襟危坐,挺直了腰杆,那厚厚的镜片后闪动着一双双浑浊的眸子。大家都知道郑老师的脾气,这样的场合,他是绝不允许有任何风吹草动的。
而偏偏就在这时,校园里的神话人物——“考神”张明杰却忽然嚯地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老师,不要说我,我也不敢保证能考入重点班。”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不过,立刻又鸦雀无声了。大家已将齐刷刷的目光由明杰转向台上的郑老师了。
只见郑老师张大了嘴巴,用鹰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明杰,如一尊雕像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暴风雨即将到来,这是“历史”的必然——以往要是碰到这样的情形,郑老师定会火冒三丈,大发雷霆。
一分钟过去了,二分钟过去了……郑老师依旧僵立在那里,有同学作了计算,说那会儿他一分钟只眨了三次眼。
明杰呢,他虽呆若木鸡地站着,头却昂得老高。宛若一只打了败仗,却不服气的公鸡。
忽然,“嘭”的一声,郑老师猛地一拍讲台,然后扶了扶金边眼镜,气鼓鼓地冲了出去。
啊!老师刚出门,教室里便沸腾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考神今天是怎么啦?吃错药了还是又想出个风头!”
“连考神都不能保证上重点,谁还有自信啊?”
“唉,别管他,谁叫老师平时里那么偏爱他,这叫骄生不孝……”
同学们嘀嘀咕咕不停,偶尔抬头望一眼明杰,只见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躁,脚在地上不停地跺着,看上去如同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
果然,明杰忽然一个箭步冲上讲台,大声道:“你们别说了!”然后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他只放声哭了几下,就抹了一把泪发疯似地冲出了教室。
大家都惊呆了,想不到堂堂七尺男儿,赫赫有名的考神竟然会如此地当众失态。
动员会后,还连续上了两节课,明杰的桌子一直都空着。大家暗想:“他一定是找班主任去承认错误了吧。”
下午的最后一节即是郑老师的语文课,可他没来。科代表去办公室找人,回来说也没有见到郑老师。大家只好自由复习,但心里却都在嘀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快下课的时候,教室门口忽然来了一个滚圆的啤酒肚。乍一看,还以为是位孕妇。他粗大的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黄金链,胳膊下紧夹着一个黑得发亮的皮包,手里摇晃着“BMW”轿车的钥匙。
来人正是明杰的爸爸。一个长得有些“犯法”的胖子,个子不高,头发不多,手指不长。远远望去,就宛如一个圆溜溜的皮球。同学们一直在背后唤他为“球爹”。
球爹的上衣已经湿透,额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显然,是郑老师给他打了电话,他便火速赶到学校的。
班长美琳走出教室,如实地给球爹讲述了今天班会课上发生的一切。球爹一听又气又急,喃喃自语道:“完蛋了!我儿肯定是跑了!”
果然,放学时美琳去门房询问,门房师傅肯定地说:“张明杰早就出去了,因为他有自行离校卡,我们就没有多问。”
班里已经炸开了锅:考神离家出走了!这可是要受到学校处分的。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教室里出奇地安静。这是郑老师的课,或许他会来的。
约莫过了五分钟,郑老师果然板着脸走进了教室。他刚上讲台,同学们就听见了一个低沉而无力的声音:“报告!”那声音细得似蚊子嗡嗡。
大家一惊,啊!教室门口站着的正是考神明杰。他回来啦?
看样子,明杰已经向郑老师承认了错误。郑老师扫视了一遍台下,便严肃地喝道:“今天张明杰扰乱了班会秩序,还冲动地早退三个小时之久,情节严重,现让他当众作出口头检讨。”
“啪啪”,这时,坐在后排的“电线竿”竟举起双手,鼓起了掌。
所有目光投向了那个角落。“电线竿”的脸立刻红了,忙把头垂下,再垂下直到裤裆里。
郑老师把脸一黑,大家便屏息凝视,看考神如何交代——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受批评。他一直是班级的“大熊猫”,享受着“国宝级”的待遇。以前上台,他总是接受鲜花掌声。
“同学们,首先让我说声对不起。近些日子,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开班会课之前,一位同学还问我一道题,我思考了半天,还是没有解出来。而一旁观看的劳动委员,马上就说出了思路。我很苦恼,发现近来我的思维越来越慢了。大家都叫我考神,越叫我心里越虚。再说,也不知是什么地方让我得罪了大家。我觉得大家似乎一直都在躲避我……所以,今天我便头脑发热了。我知道这是郑老师对我的信任,我对不起……”
一听到这话,郑老师的眼睛立即放出光来,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如秋日里的一束菊花。
明杰低着头下台的时候,郑老师赶上前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考神,就应该大显神功。你是我们班的希望,你一定要以最高分独占鳌头……”
明杰默默地点了点头,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2
这是一所走读制的城市中学。
明杰下了晚自习,一个人如孤鸟一样走出了教室。快到校门口了,郑老师赶上来塞给他几张试卷,语重心长地说:“事情过去了就不要老放心上。如果你真觉得错了,就在统考中稳夺江山。不仅要年级第一,还要力争区里排名榜上有名……”
明杰毕恭毕敬地立正,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弯腰不住地点头。
校门口,一辆冰雪白的“宝马”闪烁着黄灯,像黑夜的眼睛。
明杰垂头丧气地向前走,他看也没看一眼坐在车上的爸爸。
见明杰来了,爸爸忙发动车,缓缓地跟着他。“儿子,给老师认错了没有?”爸爸喊道。
“我有什么错?”明杰头也没回,愤愤地说。
“啊?你……快上车来!”车停下了,爸爸快步下车,一下子拉住了明杰的衣角。可明杰用劲一挣,便脱开了那一双肥胖的手。然后他发疯似地向一旁窜去,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他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一长一短的变化着。忽然,他往一个黑巷子门口一闪,立即便不见了人影。
“儿子……明杰……”幽深的黑巷里回荡着爸爸声嘶力竭的呼喊。
其实,明杰并没有乱跑,他只是择了小路冲回家了。下午,与班主任发生了冲突,他也只是出了校园,一个人在江边走了走——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胆子却很小。从小他都被关在家里,或呆在学校里。妈妈像保姆一样十几年如一日地守着他。若是真要他离家出走一次,恐怕他还没那个胆儿呢。
回了家,明杰的脑海里还回想着江边漫步的情景:天空虽然阴霾灰暗,但夏日的河流却很迷人。那细柔的流水声,在岸边一块块露出的石头旁响彻着。隐隐约约地,可见水中间有几个人趴在用大轮胎做成的皮筏上撒网打渔。那一刻,他的眼里滚出了泪。对岸的景物是迷离的,影影绰绰……沉浸在这宁静之中,他感觉心里轻松了好多。
爸爸撞开家门,全身冒着热气,肩膀一耸一耸的,脸黑得可以拧出水来。
见明杰已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爸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便进他的卧室去了。就在这时,他腰上的手机响了:“喂,你好!我是他爸。哦,我知道了!”那是明杰在外报的奥赛班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周六晚上去上课。
妈妈显然听清了电话内容,忙说:“儿子,不管怎样,明天的补习班要上哟。你爸好不容易才给你找了个名师,一对一辅导你,一个小时就二百多元啊。我们总担心你的数学难题上不去,将来怎么考……”
“我不去!哪个报的哪个去。”妈妈的话还没说完,明杰便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
他爸他妈相互望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还摇了摇头。他们真不知道,好端端的一个儿子为什么现在忽然变成了这样?这一个月来,他全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说什么他都要顶嘴,都要唱反调。
妈妈的眼里噙着泪花,把嘴一捂,跑到外面的阳台上暗自落泪去了。
从小到大,明杰一直是他们的骄傲啊。儿子不仅长得帅,成绩也出类拔萃。尤其是上了初中,每次考试,他都稳居年级第一,还常常把第二名抛个几十分的总分。老师称他为“神童”,同学叫他为“考神”,这自然让做父母的也沾了光。他们两口子常被请到学校作经验交流。去年明杰获得了全国信息奥赛一等奖,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还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呢。可是,现在……
爸爸默默地冲了杯牛奶,示意妈妈送过去。妈妈轻轻地来到明杰身边,又用嘴吹了吹杯口,轻言细语:“儿子,你到底怎么了?来,喝牛奶!”
“没怎么,你们不要逼我,否则我就退学!”明杰呼地站起来,疾步冲进了他的房间。门“砰”地一声便关上了。
“啪!”那杯热腾腾的牛奶从妈妈手里滑落,杯子粉碎,牛奶溅了一地。
爸爸气鼓鼓地冲过来,握紧的拳头横在空中,他恨不得一下子击穿那扇门。妈妈急了,快步过去拉住了他,那粗粗的胳膊才缓缓放了下来。
爸爸坐在了沙发上,抱着头一声不吭。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忙翻出了电话本,在阳台上小声地打了两个电话。电话是打给明杰同学的,同学们都说没看出他有什么问题,上课发言积极得很;那个曾经与他们家有过往来的大学教授说,明杰是到了青春逆反期,要注意给他减压……
打完电话,妈妈恨不得一下子把手机砸了:减压减压,能给儿子减吗?如果不能以最高分考取重高怎么办?省里的一所名牌学校都上门来与他们签约了,不仅如此,还塞给了他们一大沓钱……
都十一点了,明杰还是死死地关着门,怎么喊也不出来。爸爸怀里抱着明杰沉甸甸的书包,呆呆地望着那四五张空白的训练题,他急得捶胸顿足,恨不得一口气替儿子把作业写了。
妈妈则垫了把凳子,站在凳子上踮着脚张望,她想透过门上的那块玻璃看看儿子在做什么。这一看,让她心里更火。只见玻璃上糊上了一层白纸,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爸妈只好双双坐在客厅里,叹气、对视、摇头……
快到十二点了,爸爸终于熬不住了。他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到省城与客户谈一笔生意,也顺便去给明杰买几套中考“仿真试题”。班主任再三叮嘱,考前一定要细细做完那几套据说很灵应的题目。
一会儿,爸爸的鼾声便响起了。妈妈也打起了呵欠,她往沙发上一倒,便睡着了。
明杰一个人躲在屋里做什么呢?
这些天,他把锁在书房里的笔记本电脑悄悄移到了卧室。每天晚上十点左右,他都要准时上网去查看一下邮件。然后如痴如醉地读信,又火急火燎地回信。
连续两天,他都没有收到“考神2号”的来信了。这让他不免忐忑不安,还有些魂不守舍。
可是今天,邮件里有了动静。看,她来信啦!
考神1号,见信好!谢谢你教我学会了收发电子邮件。近日上网不便,回信迟了,见谅!上封信里,你所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太让人费解。我想你是学习压力大了吧,建议你出去散散心。若有可能,当然欢迎你来我们这儿作客。特别地,提醒你:以后写信千万不要把邮票倒贴着。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祝好!考神2号玉珍留。
等明杰趴在电脑上回复完这封邮件,已经凌晨一点了。
拉开窗帘,却见月亮清冷圆润,银色的光从耸立的楼群缝隙中流水般泻进来。远近的灯火已然不在,城市沉沉地睡去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如魔鬼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3
东方刚泛鱼肚白,明杰就悄悄起床准备上学去。昨夜睡觉他衣服也没脱,尽管很累了,但辗转反侧,难于入眠,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明。
他努力地站起来,才发现头脑发昏,眼前似有金光。跌跌撞撞地开了门,他看见妈妈和爸爸就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那一刻,他鼻子有些酸。便蹑手蹑脚地拿了书包,又轻悄悄地走了出去。
明杰在路上想,到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得迅速把班主任嘱咐的几张试卷赶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早有一套应急预案——他的课桌里堆集着许许多多的“参考答案”,只是平时一般不用罢了。但今天他得赶紧“复制”,不然,班主任的脸上会“多云”一个星期。
这是他第一次在六点多便到了教室。他没想到,教室里竟已来了五六个同学了。那几个同学都是从乡下来的,随父母打工而借读在他们学校。平时里,他们沉默寡言,像一粒粉尘飘浮在教室里,难以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此时他们或埋头作业,或默读英语。
“明杰早!”一个女生抬起头,向他打了招呼。
明杰正欲说话,却忽然记起了玉珍在信中说起的“倒贴邮票”的事。他便来到那位女生的旁边,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来自清江边上?”
女生头也没抬便说:“是的,但不完全在江边上。”
“写信倒贴邮票,你听说过没有?”
“啊?”那女生一惊,猛然抬了头,望着明杰说:“你怎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听别人说过而已,不知那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女生的脸上立即泛起红晕,忙低下头,用头发掩饰住羞涩。见明杰还站在旁边不走,她便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了一行字:“那表示向别人求爱,这是乡下同学都知道的规矩。”
天啊!明杰心里一颤,忙急速回到了座位。刹那间,他的脸火辣火辣的。
他记得给玉珍的前两封信着实是倒贴了邮票的。他在学校商店购了几套信笺。寄信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如果把邮票倒贴,那图案上的大熊猫会更加的憨态可掬。
可是他哪想到?这一无意的举动会给乡下的玉珍带来极大的麻烦。
他已无心再做作业。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场景:讲台上堆集了许多信件,忽然一个人尖叫起来:“看,玉珍的信!邮票倒贴着啊!”这一喊,立即便有一大堆人围过来了。他们争先抢着那封信,这让一旁的玉珍急得直跺脚……
“幸好我们现在已不用纸笔写信了。”明杰暗想。他曾在第一封信里就问玉珍,乡下能否上网?玉珍说可以,她大爹家做小生意,家里已接上网线。于是他便给她申请了一个QQ号,还在信里详细告诉她如何收发邮件。玉珍也不愧是“考神2号”,冰雪聪明,她立马就学会了。很快,他便收到了她回复的邮件。
上午第一节课只过了几分钟,明杰的头便有些摇摇晃晃。眼皮子打架,睡意猛然来袭。但他深知在这节骨眼上被点名的后果,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还时时用圆规戳一下手掌。
尽管如此,他还是只熬过了两节课。而且每次被提问,他都精神恍惚,差点没有回答上来。第三节是自习课,老师一般不来的。他怎么也坚持不住了,往桌上一趴,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无影谷”又赫然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背着一个大包,拄着一根棍子吃力地踽踽独行在那条峡谷里。山道弯弯,怪石嶙峋,洞穴无数。时而瀑布成群,林草茂盛;忽而又峡谷深深,溪水潺潺。那幽幽的石洞中有流水,或淅淅沥沥,或潺潺有声。水上有桥,石桥弯弯,叠障回环。
明杰兴奋起来,在峡谷里飞奔。一路上遍地的野花散发出淡淡幽香,让肺腑里荡漾着醉人的温馨。原本石壁兀立,转眼又峰回路转。在那如同秘宫的山道上,他不知跑了多远。忽然,他隐约听到峡谷深处飘来了欢笑声。远远望去,那云雾缭绕处有一群女人正在碧流中捣洗衣服,还有几个男人光着身子在嬉水野浴……
明杰想寻些野果吃,就朝十来丈远的一片草莓丛走去。他刚摘到了一把红通通,还沾着露珠的草莓。却发现脚下踩到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让他差点滑倒在地。蹲下的那刻,他还感觉小腿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正钻心的灼痛。
他迅速朝脚底下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吓了他一大跳。原来他的左脚踩到了一条黝黑的长蛇,并且还被它狠狠咬了一口。那条蛇早已窜到丛林中去了。他忙挽起裤腿,只见脚踝处明显有两个红点,而且两个红点正向四周扩散。
他慌神了,怎么办?那一刻他恨起物理老师来,他记得就在去年学校安排过一次野外求生知识讲座,但物理老师没有让他去,命令他独自在教室做竞赛题。
他急中生智,忙随手拉了一根树藤紧紧绑在小腿上。他至少知道,不能再让蛇毒继续扩散。随后他又忽然记起了他看过《人与自然》节目的。他忙抬起腿,想用嘴把蛇毒吸出来。可是伤口在外踝上,他的嘴根本够不到那里啊。
不一会儿,他发现两眼已经开始模糊起来,心口跳动越来越快了。他不敢再动,这点常识他是知道的:动的越多血液便会加快循环。于是他尽量深呼吸,想尽最大努力让紧张的心跳缓慢下来。
看来那真是一条毒蛇了。它咬过的那两个红点已逐渐变黑了,四周还肿了起来。他拼命地挤压被蛇咬过的伤口,惊讶地发现整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的嘹亮歌声……
爸妈打工走,
我送您到村口。
爸妈对儿说的话,
孩儿我记心头。
帮奶奶提提水,
给爷爷端碗粥,
知冷知热靠自己,
莫把那学习丢。
我盼爸妈早回家,
日子更上一层楼……
4
明杰还在自习课上做梦,忽然被一双大手揪住了耳朵。物理老师专程来看他,却见他在寻“周公”。一气之下便罚他站着做题半节课。
老师指着他的鼻子骂:“明杰啊,你太让人失望了!马上就是统考,再说全国物理联赛也要开赛了。而你,现在的状态是一天不如一天……”
“电线竿”捂着嘴冷冷地阴笑。明杰心里明白,刚才肯定就是他通风报信的。自从班主任当着全班骂“电线竿”:“你个蠢猪,将来只能给明杰这样的人打工。”那以后,他便一直对明杰耿耿于怀。
一会儿,班主任也来了。看见明杰直直地挺在教室,什么也没说,走了。
明杰手里握着一支笔,伏在墙壁上假装写字。其实他的脑海里还萦绕着那个奇特的梦。这一个月来,那个情景相同的梦一直苦苦地纠缠着他:独自进“无影谷”,遭遇毒蛇咬伤,走投无路之下又被一个清秀的女孩救了。那个女孩在山里采蘑菇,提着一个花竹篮。女孩很美,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花瓣娇嫩欲滴……
这个梦出现在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明杰的数学考砸了,在校挨训,在家挨骂。
连续做了几次梦后,他有些忧虑了:“我从没有去过什么无影谷,为什么它会无端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
他忙上网查了查,网上也没有查到“无影谷”的相关信息。他还不甘心,把搜索出来的条目逐一排查。最后他惊讶地捕捉到一个消息:就在不远的一个周边县里,倒是有一个“空影谷”,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虽然网上没有相关图片,但那绝美的文字描述竟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他再一细看,原来那是一篇获奖的抒情散文。作者签名为“玉珍”,看起来她应该是一所乡镇中学的女生。
他突发异想,何不给那个叫玉珍的女孩写一封信?
说写就写,明杰在信中自称自己为“考神1号”,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便虔诚地提出:希望“交个笔友”的请求。
令他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竟有了回音。让他最为兴奋的是对方还给他寄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清秀的女生,她站在一幢古朴的老屋前,火红的衬衫映红了她的脸。她说:“我也在读初三,正奋力备考呢。跟你一样,我的成绩也算不错,得过好几次班级第一……”
于是明杰再写回信时,给她也取了个代号:“考神2号”。
第二封信,明杰写了满满上十页纸。他诉说了自己现在的无奈,还将他那怪异的梦景一一描绘了出来。玉珍回信劝他放下压力,还欢迎他有空时到她家旁边的那个“空影谷”走走。
后来明杰才知道,那个偏远的峡谷其实根本没有名字,只是玉珍写作文时唤它为“空影谷”罢了。
明杰可真动心了,他真想一个人去看看。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爸爸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都要考试了,还怎么想着玩啊?”;妈妈则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儿子,你瘦了啊?如果你统考能得全区第一,七月初的物理竞赛还能拿个一等奖回来,我就陪你一起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让你老爸准备个一两万……”
听父母这么一说,明杰愤怒地捶起了桌子,连饭也没吃便冲了出去。
也就从那天起,他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大,心神越来越不安宁了。
明杰的日子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过着。老师看他的眼神一天天黯淡,父母看他的神情越来越失望。到最后,有的老师已经不再将他视为考神了,像骂差生一样开始跳起来怒骂他。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又过了十来天,备考的气氛已经白热化。郑老师作了限定:一日三餐只能用时20分钟。开餐的铃声一响,同学们正欲蜂涌着跑去填饱肚子。而各科老师却早已站在教室门口,手拿一沓试卷,嘴角还冒着刚刚吃饭留下的油脂。大喊:“马上考试,先来的先考,最后进教室的罚站五分钟!”
同学们急着去扒饭,个个张着大嘴,狼吞虎咽,如同监狱里放出的犯人。对此,明杰倒无所谓。以前他的一日三餐都由妈妈亲自送来。现在郑老师在他妈面前近乎咆哮地下了命令:“不能再让他娇生惯养,不能再送饭到学校来!”
妈妈不敢再送饭了,明杰也就索性饿着。
现在唯一能吊起他胃口的是“考神2号”玉珍,以及她发来的邮件。而连续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接到玉珍的信了。这让他好不着急。他没有玉珍的电话号码。他索要了多次,但玉珍死死不给,似乎有些防范他的意思。
那天,明杰忽然听班里的那几个乡下来的同学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们的神情是那么沉重,个个如打霜了的黄瓜。他一打听,才晓得近日清江边上一直下着暴雨。洪水已经泛滥,很多房子和庄稼都被大水淹没了。
这个消息无疑让明杰吃了一惊。“发生洪涝的地方不正是玉珍的家那儿吗?”他这样想。
他再也坐不住了,一整天都精神恹恹,几乎每节课都被老师点名。郑老师一气之下,将他一直占据的“黄金座位”调到了教室最后列,正好与他的冤家“电线竿”同桌。而他先前的座位换成了以前的班级第二名。见明杰已无可救药,那个胖墩便被老师们列入了培养的重点。不仅如此,郑老师还宣布:“从今天开始,张明杰也要参加教室清洁卫生值日,就负责倒洗垃圾桶!”
那一刻,同学们都瞅着明杰,以为他会把不满写在脸上。
可是,他却相当淡定,面无表情地搬走了课桌,还拿起扫帚扬起了满教室的灰尘……
5
明杰似乎彻底坠落了。
学校门卫的鼻子比猎狗还灵敏,他们已嗅到某种气息。忽然把脸拉得老长,再也不允许明杰的爸爸把车横在校门口了。
那天,明杰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股沸腾的热血忽然冲到脑门……
妈妈虽没有笑眯眯地在家门口迎接他,但也默默准备了鸡汤。儿子不争气,可毕竟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况且现在他日益消瘦,身上开始“肉落骨出”。
“妈,我想……”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主动说话。
“啊?你想做什么?是不是想通了?对,就该好好学习……”妈妈一愣,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没什么!”他冷冷地答道,又忽然不说话了。
妈妈惊讶地望着他,一头的雾水。
走到房间门口,他忽然又回过头:“我们班有一个同学现在想去乡下玩儿,你猜他爸妈会怎样?”
“啊!现在去?他不想读书啦,真是不懂事!他父母不急死才怪呢。再说乡下多危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妈妈还在唠叨,他却已进了房间,铺开纸,提笔写字。
外面立即没有声音了,妈妈站在门口暗暗地笑——只要看到儿子把书拿出来了,她就高兴。
其实明杰写的哪是作业?
“爸妈,请你们不要怪我。我去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会自己回来的,你们不要担心,更不要找我。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是没有心思学习。”
那天晚上,爸妈都很高兴。他们看见儿子似乎又回心转意了,他们偷偷观察了无数次,明杰都在安静地写着什么,还按时洗澡睡觉,吃了三大碗米饭。
明杰见父母都睡了,便悄悄起来收拾了衣服,还把他的那个专用银行卡也带上了。当然,他还在包里放了mp4、相机。他在想:“我带不带手机呢?”
第二天凌晨五点半,街上冷冷清清,城市还未醒来,明杰便悄悄离开了家直奔汽车站去了。昨天他便买了车票,他想搭最早的那一趟车。他,铁了心要去找“考神2号”,当然更重要的是想亲自去看看梦中的“无影谷”。
离开家的时候,他把昨晚写得那张纸条放在了客厅里。
一切都很顺利,不到上午十点,他便到了那个四周都是山的小县城。
走出车站,那条蜿蜒着的清江便突兀眼前。碧水蓝天,好清好秀的一条江啊!
可是再要去那个阳青镇,就不好坐车了。他打听了一下,一天才一趟车。
足足等了三个小时,终于,明杰背着包气喘吁吁地挤上了那辆破旧的班车。车喷吐着黑烟,好不容易才叫停。站在车门前,他却忽然有些犹豫。只见车里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得水泄不通。看样子,里面不仅没有座位,而且车内脏兮兮的,一股刺鼻的臭味正扑面而来。
“上不上啊?”司机叼着烟,看也不看他一眼,瓮声瓮气地喊。
没法,今天他若不搭车,那就只能等到明天了。他硬着头皮上了车,缩着身子站在车门口。门“咔”地一声关闭,把他撞得两眼只冒金花。
看得出,车上堆着的几乎都是乡下人。他们的衣服上粘满了泥巴,裤脚高高挽起,手里提的,脚下踩的全是鼓鼓的蛇皮袋子。
班车忽然一个急转弯,有人便开始晕车了。“哇”的一声,呕吐物从嘴里喷薄而出,车里立即弥漫起浓浓的酸臭味。
明杰隐忍了许久的胃也开始如大海般翻腾起来,难受的表情刻在他的脸上。就在那股酸水涌到他嘴里的时侯,他忙大喊:“停车!”司机没有回头,喝到:“怎么啦?”
“这娃娃要吐了!”旁边的一位大爷说。
车没有停下,但不知从哪里给明杰传来了一个方便袋。那位大爷说:“快,吐在袋子里。”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晕车。坐爸爸的“宝马”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晕过的。
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后,他倒觉得轻松多了。心也不跳了,头也不疼了。他终于有了看看四周的心情。这才猛然发现车里的人几乎都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五颜六色的装扮与车里的泥巴色相比,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在乡下人眼里,他就如同外星人一样稀奇。
车已行走在颠簸不平的山路上。远远望去,那盘旋的公路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长蛇突然昂起的脑袋。窗外倒是阳光明媚,绿意葱葱。再一细看,清江竟然也紧追着公路而来。他正欲取出相机来拍摄巍峨的大山,还有一排排笔直的行道树,却听见人们在议论他感兴趣的话题:
“车恐怕到不了镇上,水还没有退,那里有塌方啊。”
“唉,这水来得太忽然。高的地方还好,镇上损失大了。”
“听说山洪暴发的时候,学生还在上课,有几个没跑出来啊……有一个姑娘太惨了,卷到浪里了,还在喊爹叫娘的……”
明杰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脊梁一阵发麻。他焦急地望了望前面,山的那边还是山,那路似乎就没有尽头。他多么希望这车能快一点,可它还是照样喷着浓浓的黑烟,如一位喘气的老人有气无力地缓缓蜗行着。
车,走走停停,但人数有增无减。煎熬了五个多小时,就在明杰感到腿脚发麻,全身酸软的时候,司机忽然按了一声长长的喇叭,道:“只能到这里了,下车!”
人们毫无怨言地争先下车去。扑入眼帘的是惨不忍睹的场景:高高的悬崖上悬空着两块巨大的石头,一辆货车被滑落的山石埋到了里面,只露出了半张脸。四周一片泥泞,路上到处是深深的积水,上面飘流的有鞋子、衣物……
明杰有些急了,此时他如一只迷途的羊羔。
他忙紧跟那位大爷,听了明杰简单的讲述,大爷指着前面说:“有两条路可到阳青镇。走公路路好但还远呢;走小道也行,路不好走,但一个多小时即到。”
明杰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条小道。大爷在后面喊:“不好走啊,小心!”
6
子规啼叫,斑鸠咕咕。小小的山道上鸟语花香,绿树成荫。方才明杰还感到脚下生铅,但此时忽有阵阵山风吹来,夹有沁人心脾的清香,足以一扫刚才的疲惫。他一边走,一边忙着拍下沿途美景。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他一直生活在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秀色可餐”。
一路还有欢蹦乱跳的溪水作伴,峰回路转,大大小小的瀑布便也突兀眼前。其声震耳欲聋,其势排山倒海,如同飞奔呐喊的千军万马。尽管艳阳高照,但此时从四周飞来的蒙蒙细雨则像筛过似的飘飘洒洒,又缠绵不断地滴打在他身上。一时,他不禁神清气爽。
山道越走越窄,忽地,滚滚浓雾喷薄而出。能见度立刻变得只有几米,先前眼前的青峰树木倏忽不见。他感觉自己就像神话中的腾云驾雾、衣裙飘飘的神仙。明杰张开双臂感受欲飞的感觉,那雾却又突然消失,仿佛瞬间经历了千年,恍若隔世。
“哇!”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声将他惊醒。抬头,一只黑亮的乌鸦正站在一棵树梢上死死地盯着他。还有一只红松鼠也瞄了他一眼,然后仓皇地逃入石洞。
明杰已感到浓重的凉意,抬头一望 ,他的眼前已是一片苍黑,全是绿叶茂密的树林,看不到蓝天白云。前面更是山高林密,大风吹过,松涛阵阵,有如大海里卷起飓风。这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梦境:无影谷、毒蛇、长袖轻拂的女孩。
这一想,让他立刻浑身颤抖,他害怕再往前走了。一看表,都下午四点了,天快黑了。他顾不得多想,忙拔腿就跑,一路飞奔起来。
他越跑越快,耳旁响起了呼呼风声。忽然,他的脚下踩空,“妈啊!”他惊悚地叫了一声,两眼一黑,便掉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里。
幸好是屁股落地,他感觉身体没有大碍。但刚才的惊吓已让他全身冒出冷汗,心如撞兔。他全然不敢睁开眼睛。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自己很安全,这才缓缓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啊,这竟是一个陷阱。虽然里面没有安装尖刀等危险装置,但陷阱足有两丈多高,他只能看到上面一个水盆大小的口子。
这可如何是好?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是跺脚又是捶胸。
“来人啦!救命啊!”他只有声嘶力竭地叫喊。空旷的山里连接不断地响起了回声,但没有任何回应。
无法,他只有试着抓起一把土往阱口外扔去,以希望引起人的注意。“呜呜呜”,终于他欣喜地听到了一点动静。抬头一看,他顿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只见一个黝黑肥壮的庞然大物正在阱口边徘徊。他看清了,那是一头有着长长獠牙的野猪。它正用喷火的双眼盯着明杰,嘴里垂涎欲滴。
明杰脸色苍白,全身发抖,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生怕那野猪一下子跳下来。他额上冒着大汗,索性闭上眼睛,暗想:“完了,恐怕要死在这儿了。”
那一刻他竟然想起了父母:“爸妈,对不起了!我不该让你们失望……”他还恨自己,怎么走的时侯就不带电话呢?其实只有他心里清楚,不带电话是防止父母找到他的行踪。
最后他双手在胸前合拢,默念:“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豁出去似地睁开眼,才发现野猪已经走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伸长四肢,长舒一口气,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如泥的身体朝那略湿的地上一躺,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香。幽幽的山林里,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一切归于静谧。一镰冷月和稀疏的星星倒挂在潺潺的溪流中,光淡水远,魅影重重。那阵阵的松涛,悦耳的鸟鸣,仿若慈母的轻言细语。晚风拂来,留下缕缕清香,如同远处传来的渺茫的笛音,又似深山古刹那充满玄机的木鱼声。山风吹进阱里,撩拨着明杰的衣衫,也驱赶着他身上的蚊虫……
当明杰醒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木床上。而他的行李却一样不少地放在枕边。
这是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面空空荡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窗外的森林都穿着朦胧的纱裙,如美丽的仙女,正轻歌曼舞。他轻轻地推开那吱呀一声的木门,一股清爽的芳香扑面而来。当他看见青缎子一样的天幕上闪烁着一两颗晨星时,他便知道,已是大雾氤氲的清晨了。
“娃娃,你醒了啊!”一个吸着旱烟,裤腿上挂着露珠的老人出现在他的背后。老人两鬓斑白,脸上有斧凿刀刻的线条。
老人言语不多,只是慈目善眼地看着明杰,静静地听他诉说。那口水便顺着烟管涔涔流下。
原来,就是这位老人解救了他。老人是林场的雇工,在这里守了一辈子的大山。
明杰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着老人烤的玉米棒子、土豆、山果。临走的时候,他递给老人一百元钱。老人看了一眼,放下长长的烟竿,大声喝斥:“拿走!”
他便顺着老人指引的方向跑去。到了昨天落阱的地方,他果然看见一旁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子:“此处有陷阱,小心!”
天已大亮。杜鹃、蝴蝶、蜻蜓,都纷纷从梦中醒来。
昨晚睡得香,此时他感到全身都是力量。他一口气爬上了那高高的山巅。只见群山依旧层层叠叠,大海般向天边涌去。举目远眺,不远处的山坳里露出了一排房屋。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遮遮掩掩地闪现在他的脚下。那条波澜不惊,浮光跃金的清江就盘旋在小镇的四周。
“我来啦!”他举起双臂,发疯似地喊。直到嗓子嘶哑,全身汗津津的。
恍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感涌上他的心头,又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7
果然,阳青镇正如那个守山的老人所说,此时还是一片狼藉。
一条仅容得下吉普车通过的街道弯弯曲曲地从东贯西,路的两旁散落着几间稀稀拉拉的店铺。看得出,大水刚刚消退。街上到处是淤泥、杂草、还有垃圾,正散布着隐隐臭气。
令明杰费解的是这毕竟也是一条街,一个小镇,怎么都见不到人影呢?
好半天,他终于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望去,只见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拄着盲棍在地上点点戳戳,蹒跚着腿过来了。明杰忙过去搭话,算命先生眼珠泛白,如同漫上了一层雾气。他长叹一声:“都走啦!走啦!”然后便摇摇头,又向前走去。他时不时把手中的铃铛敲响。那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小镇上袅袅飘荡,让人顿生一种苍凉。
明杰继续向前,他要找到“阳青中学”。玉珍就在那里。
他是循着阵阵紧密又热烈的锣鼓声找到学校的。
这着实是一所破旧的乡村学校,几间土墙瓦盖的房子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座破庙。登上十来步水泥台阶,他推开那漆黑厚重的大木门,他的眼前便忽然一亮:长满杂草的操场上拥挤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人群中央正有人不停地敲打锣鼓,那是在玩杂耍么?
明杰凑近一看,咦!他差点扑哧发出笑声。只见一只肥壮的大黄狗穿着女人妖艳的衣服,正被四个老人抬在肩上。更滑稽的是那狗还戴了一顶红色的鸭舌帽,像模像样地坐在竹椅上哼哼叽叽。抬狗的老人则神情严肃。仿佛肩上负着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山大王。
明杰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便随意问旁边一个与他年龄相仿、头发卷得像刺猬的男生。男生没有回头,脱口道:“抬狗王退雨呗!”
“迷信!”不由地,明杰嘀咕了一句。这话一出,却见那个卷毛猛然回过头来,怒目圆瞪,先是死死地瞅着他,立马又用凶煞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了他一遍。那神情似乎是撞到了外星人,又仿佛是冤家路窄,碰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卷毛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呵斥道。
“这是迷信啊,抬狗哪能退雨呢?没有科学依据的。”明杰一本正经地说了一遍。
卷毛便倏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还拉了拉旁边一个国子脸男生的衣角。
两个男生一出来,双双递了个眼神,忽然便各拉着明杰的一只手,强拽着他朝学校后边跑去。
“你们干什么?”明杰想反抗,身子拼命向后仰,但他发现那两双大手的合力如同牵引器,他根本支撑不住。
“带你去看好玩的!”卷毛狡黠地笑道。
那是一个简陋的大礼堂,里面阴暗潮湿,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缓缓流动着积水。
“打!”国字脸一声叫,便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来一个“闪电拳”,正好不偏不倚地击在了明杰的背上。“唉哟!”他还没来得及喊疼,卷毛又呼地飞来一只“旋风腿”,明杰这个温室中的小白脸哪能挺住这两招?只见他踉踉跄跄地向前一窜,便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淤泥上。地上的泥水一时四处飞溅,明杰的脸上立即爬满了斑斑点点的脏泥。
“你们为什么打人?”明杰带着哭腔喊。
“哼!大水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现在设法退雨,你竟然说我们是迷信!”
“本来就是迷信嘛!”
这一说,卷毛更气了,他正欲又飞来一腿,却被国字脸拦住了。
“你是哪里来的?干什么来着?”国字脸看了看明杰的“奇装异服”,生疑地问。
“我来找人!”
“找谁?”
“考神2号!不,找梁玉珍同学!”
“梁玉珍!”他俩忽然一愣,眼睛双双闪过一丝惊讶,几乎是异口同声:“找她做什么?”
“啊,你们认得她!”明杰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声腔里既有愤怒,又有几分惊喜。
国字脸似有一些愧疚,渐渐开始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明杰:“一看你就是个外来的。你不懂的,这里是土家族,你不能乱说话,随意污蔑这里的规矩。”
这样一说,明杰却也觉得刚才着实不该乱说别人迷信,虽心里还气得鼓鼓的,口里却也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了!”
卷毛也在刹那间客气起来,双手作揖:“不打不相识嘛!”还伸出一只手去给明杰擦身上的泥巴。
他们找了个干燥一点的地方,坐下,听明杰蜻蜓点水地大致说明了来意。
“哦,你就是考神1号?”听完,两个男生几乎是同时尖叫。
原来他俩正是玉珍的同班同学。卷毛还说曾经在讲台上抢过明杰的来信。那信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寄信人署名“考神1号”,还倒贴着邮票。
说这话的时侯,卷毛用狡黠的目光望了一下国字脸。国字脸立即背过身,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
哈哈哈!卷毛忽然阴阴地大笑起来。
后来明杰才知道,国字脸心里一直对玉珍有好感,暗恋着她呢。明杰的来信显然让他忐忑不安又略显无奈。不过,这下好了,事情说透了,喜悦之情便立马写在了他的脸上。
明杰急着要去见玉珍,国字脸的脸色有些难看。
卷毛却把脸一瞪,喝道:“小气鬼!”便拉起明杰的手:“先让你去看看我们的教室。”
明杰这才惊讶地意识到学校里是空荡荡的。玉珍的教室也是如此,几十张脱了油漆的课桌东倒西歪地摆放着,讲台上还堆集着许多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教室的墙壁有条条裂缝,上面却贴满了学生的作文和奖状。
看着地上零星的积水,还有湿漉漉的桌腿,明杰明白了:洪水如猛兽一样光临过这个教室。而现在猛兽刚刚退去,土墙木制的房子已是摇摇欲坠,学校怕出安全事故,便放同学们回家去了。
卷毛眼里闪着恐惧的光,心惊胆战地描述着那天的情景: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夜。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接一阵,如千军万马正火速奔腾;风吹得呜呜作响,似鬼哭狼嚎。忽然,那黑暗的深渊里闪出一道裂痕般的电光,接着便爆出一声惊天劈地的炸响。滂沱的大雨便在电闪雷鸣中下得翻滚怒号。似乎要用那密密的、铁豆一般的雨点把一切都击碎、冲毁。天地之间一片混沌迷蒙,一切声音都被哗啦啦的暴雨掩盖了。一会儿,洪水便像被放开了锁链的困兽巨蛟,气势汹汹地在大地上翻江倒海了。大水杀气腾腾地灌进了学生宿舍。老师们如一只只落汤鸡,在大水中力竭声嘶地呼喊:“同学们快跑!跑到教室去。”
然而教室里的安全转瞬即逝。水魔张着血盆大嘴,似乎要一口气把校园吞得干干净净。一会儿,大水便火急火燎地追赶到了教室……
明杰已经找到了玉珍的课桌,这一看让他惭愧不已。他一直懒散惯了,在家也从不做事。他的课桌里经常是一片狼藉,垃圾成堆。而玉珍抽屉里的物品是那样的整整齐齐,各科的笔记写得工工整整。一看便知她是个心灵手巧,有着良好学习习惯的女生。
卷毛还睁着恐怖的眼睛,沉浸在“水漫校园”的讲述中。忽然,明杰从他口中听到了关于玉珍的话题。他忙洗耳恭听,这一听,让他立即泪满眼眶……
8
卷毛拉着明杰的手向镇医院飞奔而去。国字脸有些犹豫和不悦,但还是只好耷拉着头,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明杰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寻找的“考神2号”竟然倒在了洪水中。
医院只是二层楼的一幢平房。下层是门诊,第二层便是所谓的住院部了。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呻吟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这哪里是医院?连一个私人诊所的条件都够不到。”明杰暗暗地想。
卷毛走到过道上的一张病床前,指着那个白发苍苍、眼色黯淡的老人说:“这就是我的爷爷。大水来了,爷爷掉到了水沟里。现在得了肺病。”
爷爷骨瘦如柴。看了看明杰,想说话,但嘴角微微一颤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没有人照顾老人家啊?”明杰问。
卷毛哼了一声,拍拍胸脯:“这不是人吗?”
“你爸妈呢?”
“他们打工去了啊,要春节才能回来呢。”说到这里,他把国字脸一指:“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比我还惨!爷爷奶奶都死了,所以他才……”说到这里,卷毛欲言又止,给国字脸递去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眼神。
“你有胆子就说啊!”国字脸虽露出一丝不安,但那语气里却夹杂着一种渴望,似乎是希望卷毛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他一个人闷得慌呗,所以就暗恋她。”卷毛把那一个“她”字说得很轻,边说还边用手悄悄指了一下那边。
明杰立刻明白了,他要找的玉珍就住在旁边的病房里。
那是一扇破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却见里面密集地放着四张病床。明杰一眼便识出了玉珍,他的心不禁怦怦跳动起来。只见一个身穿桃红色衬衣的女生坐在床头,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呢。她的左手显然是骨折了,绑着白色的绷带,托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则灵巧地不时拂动着额头的刘海。小麦色的皮肤给人一种健康活力的感觉。
“玉珍!给你写信还倒贴邮票的那个人来了。”国字脸大步冲上前去,酸溜溜地说。
玉珍一愣,猛然抬头,却发现眼前果然站着一个不速之客:小白脸、牛仔腿、花短袖、大背包……
惊讶?欣喜?不解?
屋里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终于,玉珍那如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灵活而慧黠地转动了,闪动着几分调皮,几分淘气。
“你好,我就是考神1号……不……张明杰。”他双手紧贴裤缝,呈立正姿势。
玉珍扑哧一声笑了,脸上飞起红霞,忙用手捂住了半边脸。忽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杰,一本正经地问:“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没有上学吗?”她的声音很清脆,语速却赛过机关枪。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一问,明杰有些支支吾吾。
“想来看你呗!要不,邮票咋会倒贴?”国字脸把头望向一边说。
玉珍白了他一眼,把脸一沉:“人家是城里人,哪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这都是你这等无聊的人瞎编出来的。”
国字脸讨了个没趣,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缩头缩脚地站在了一旁。那放光的眼睛却警惕地来回扫视着明杰和玉珍。
玉珍将一张严肃的脸转向明杰,面带愠色道:“都快中考了,你怎么还乱跑啊?我现在骨折了,又偏偏是握笔的手,我都急死了。如果参加不了中考,我不就完蛋了吗?”
“嘿嘿,你也怕父母骂啊!”听玉珍这么一说,他便有些轻视她了,轻蔑地来了这么一句。
“怕父母骂?我读书又不是为父母读的,怕他们干啥?我还想上大学呢,不参加中考那咋行啊!”
明杰哑口无言了,感到耳边火烧般滚烫。
屋里又安静了。明杰有些紧张地傻愣在那里。他全然没有想到想象中的考神1号竟是如此的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就在这时,却见玉珍下了床,把手一伸,笑眯眯地说:“坐吧,只能坐床了。”她的语气忽然变了,变得柔和婉转,如一个知心的大姐。
明杰正欲下坐,国字脸却闪电般地侧身挤过来,抢着坐在了玉珍的旁边。
玉珍又瞪了国字脸一眼,把头偏向一边,说:“现在才晓得,自称堂堂考神1号的人是个富家子弟。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找空影谷”明杰结结巴巴地答。
“啊!你是来找空影谷的?就为虚幻的一个梦?”玉珍似乎又有些生气了。
明杰默默地点了点头,便再也不敢抬头看她了。
“空影谷?你们说什么?”国字脸听不懂,把后脑勺抓得吱吱响,无比焦急地追问,似乎那三个字里隐着深不可测的玄机一样。
没有人回答他,沉默着。
许久,玉珍忽然叹了口气,把国字脸衣角一拉,命令道:“都快吃午饭了,你带这位公子哥儿去吃点饭吧!”说着,便从裤兜里掏出了十块钱,递给了他。
“怎么从没见你这么大方啊!”国字脸没接钱,眉头一皱,脸上有些难看,却也嚯地站起,一把拽住了明杰的肩膀,用力一推,几乎是吼道:“走,请尊贵的公子哥吃饭去!”
明杰被带到了医院后面的一个小厨房里。他着实饿了,垂涎欲滴地望着脏兮兮的案板上摆着的几道菜。他迫不及待地叫道:“来个炒肉,要多点,有没有鸡汤或是牛排?”
国字脸一听,便急了。把他往一旁拉去,小声道:“你以为我很有钱啊?”说着,便下意识地望了一下手。明杰这才看清,他的手里紧攥着一把角子钱。
“我有钱,不要你请!”明杰财大气粗地说。
“你有种!”国字脸白了他一眼,走到那个窗口喊:“来两碗蛋炒饭!”
看来,厨房里准备了很多蛋炒饭。一会儿,国字脸便捏了两个鼓鼓的方便盒,看也没看明杰一眼,便匆匆走了。
“哼!”明杰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再来点菜:“一盘炒肉,一碗鸡汤,一个牛排……”
“没有,荤菜只有炒肉!”一个满脸麻子、头顶秃得如同剥皮的鸡蛋的男人一边粗粗地回答,一边探出头来,用看稀奇的目光打量这个小伙子——他从没听到有人在这里叫“牛排”这个菜的,他也不知道牛排是什么东西。
“唉,怎么这样?好吧,那就炒肉吧,份量要足!”明杰说完,便坐在那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等候去了。
饥饿前的等待很难熬,他的口水直朝外冒。他吞了无数次,眼前竟浮现出妈妈做的火锅,烹的鱼肉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忙拿出mp4,耳朵里响起了狂热的旋律:“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你说说心里的梦……”
终于,一双油腻腻的大手拍了拍桌子:他的菜饭来了。
明杰眼前一亮,却又倏地暗了下去。他张开惊讶的嘴巴,问:“这是炒肉?放这多的醋啊!”
“这不是炒肉是什么?哪里放醋?”秃头麻子不高兴地说。
“这肉怎么这么黑啊!”
“笑话,哪有腊肉不黑的道理!”
“腊肉?”明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还好,味道还真不错。他便没再多问了,向那满满的一盘肉扑上去……
9
如果要问明杰,平生最丢人现眼的事是什么?他一定会答,就是在乡下医院吃的那顿饭。
那天,他把一盘腊肉吃得精光,最后还把饭倒在盘子里,把盘底的油水也一扫而光。正当他疑惑为什么平时在家里上桌便饱,味口不佳,而到了这里却如狼似虎的时候,他忽意识到完蛋了。他带了银行卡,身上却没带多少现金,仅仅的几十元钱都付车费了。
当他问能不能刷卡时,秃头麻子睁大了惊奇的眼,一脸的茫然。
明杰终于清醒了些,这是在乡下,并不是什么都有的。
这下怎么办?他急得浑身冒汗了,秃头麻子却把脸一黑,喝道:“你是有意来捣乱的吧?”
明杰便拿出包里的相机,取下耳中的mp4,往桌子一放,哀哀地说:“用这些作抵押,我把钱拿来了再换回去,好吗?”
秃头麻子看也没看一眼,昂着头道:“我要这些能吃能喝啊?给你炒了这多的五花肉,收二十块钱不多!”
就在明杰急得不知所措时,他的眼前忽然一亮:一个红衣女孩如风摆柳闪了进来,那瀑布似的发丝随意飘舞。紧接着,又撞进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男生,脸拉得老长。
来者正是玉珍和国字脸。明杰垂头丧气地瘫在那里,秃头麻子嚷嚷起来:“你们看,这人吃了饭还不给钱?”
明杰觉得心里又火又没面子,他正欲站起来解释,却听玉珍问:“多少钱?”
“二十!”
“给你十五,多的没有,拿去!”
“这……好吧……看你的份上。”秃头麻子一把抢过玉珍手中的钱,又瞪了明杰一眼,大步进里屋去了。
“我……我有银行卡。”明杰跟在他们后面,支吾着说。
玉珍没有说话。国字脸怒不可遏地瞅了他一眼,又连吐了几口唾沫。
回到病房,那个护士正在查房。见玉珍一进门,她便喋喋不休地批评起来:“你怎么出去了?你现在应该卧床休息,搞不好手术就要重做……”
玉珍忙着道歉,并故意摇摇身体,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想到她的这一举动,倒让护士疾步走上前来,说要细细看看她的伤口。这一看不要紧,护士竟惊叫起来。她指着绑带说:“天啊,有血丝出来了,快!”
玉珍还在说没事的,但那护士早已跑出去了。
果然,一个白发的老医生立马进来了。他看也没看玉珍的伤口,便给她松绷带了。
国字脸的脸上沁出密集的汗珠。明杰倒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轻描淡写地看着医生的一举一动。
医生不住地说:“忍着点!”玉珍不停地点头,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苍白,眉头紧锁,洁白的牙齿死死咬着嘴唇,豆大的汗珠正从她的脸上滚滚下落。
“啊!”扯掉最后一层绷带的时候,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国字脸的双脚跺着,卷毛背过脸去,明杰分明看见她手上的虎口处血肉一片模糊。
当玉珍的衣服全部湿透的时候,医生终于换完了药。舒口气说:“还好没有发炎,千万不能再跑出去了。”
医生前脚刚走,玉珍便痛苦地倒了下去。
国字脸和卷毛明显有些不安,但又不知道做什么好。明杰便掏出纸巾,正欲递给玉珍,却让国字脸一把夺了过去。狠狠瞪他一眼,又转身把纸巾交给了邻床上的一位大娘,并用眼神作了示意。
大娘明白了,支撑着站起来,把纸巾放在了玉珍的手上。喃喃自语道:“好硬的姑娘啊!”
明杰这才忽然问:“玉珍,怎么还没见到你爸妈呢?”
没等她回答,卷毛便说:“跟我们一样,她爸妈也打工去了,就她一个人留守在家。”
国字脸白了明杰一眼,讥讽道:“你以为跟你一样矫情!”
明杰不好再说什么。
玉珍终于没有像刚才那样大口喘气了,她的眼睛惭惭明亮而温柔起来,脸色也由苍白恢复到了红润。
她问明杰:“你跟我们说说,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难道就仅仅为了那个梦。”
明杰坐在了那把小椅子上,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通宵达旦的恶梦、繁重的学习压力、与老师暴风骤雨般的冲突……他把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三个人静静地听着,连国字脸也张开了惊讶的嘴巴。
“天啊,哪想到你们城里学生也有这多的无奈。我们还以为你们吃得好,穿得好,家里又有钱,那不是掉到了蜜罐里了么?可那么多的作业……”明杰一讲完,国字脸便发表了这番感慨。那刻,他的眼里溢满了不解与同情,声音也极为低沉。
“嘿嘿,公子哥也有苦恼啊!”卷毛拍了拍明杰的肩,又望着玉珍道:“你成绩也好啊,可哪上什么补习班?也没他说的那多的试卷要做啊?看来,我们乡下的考神2号要比城里的考神1号厉害得多啊……”
玉珍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她才淡淡地说:“夏德星(国字脸),你把明杰带回家住一夜吧,明天就让他回家!”说完,她厉眼望了明杰一眼。明杰有些紧张,霎时想起了妈妈,妈妈生气时的锐利眼神与玉珍有着惊人的相似。
“带他回家?”国字脸不解地问。
玉珍点点头,严肃地说:“你也再不要到我这里来了,谢谢你作为同学帮助我。你回家去帮帮忙吧,你姑妈一个人在家。”
国字脸有些失望,眼神刹那间没有了光泽。
明杰倒把他的手一拉,轻松地说:“走啊,看看你的家去!”
国字脸不好再推辞,只好怏怏地走了出来。
刚走出医院,国字脸忽然一把拧紧了明杰的衣领,眼里放出凶光,小声地喝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啊?哪有啊!我是来看无影谷的。我才不……”明杰先是一惊,继而微微一笑,很平静地答道。
“嘿嘿!吓着你了吧,开个玩笑!”听明杰这么一说,国字脸眼里立即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喜悦即时地绽放在他的脸上。
明杰也诡异地笑了。暗想:“你的那点小心思谁不晓得!”不过,心头念过这句话后,他竟然觉得心底也莫名地浮过一丝惆怅。那桃红的脸、乌亮的黑发、淘气的眼神,在他脑际一展如画……
国字脸陡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路上欢快地说着话:“你知道吗?玉珍可真是个勇敢的女生。那天教室里发了大水,她第一个走到讲台上大喊,叫我们快出去。她最后一个人离开教室,就在那一刻,屋上的瓦片接二连三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她的手上……”
那夜,明杰住在国字脸的姑妈家。那个走路有些瘸的农村妈妈热情地款待了他。
乡下的夜很静。吃了晚饭,国字脸点燃了一支火把,拉着明杰去稻田里捉泥鳅。先找来一大排绣花针,并排固定在一根木条上,眨眼便制成了一把实用的针耙。明晃晃的火把照着稻田,发现了探头鬼脑的泥鳅,迅速捏紧针耙对准它,再往下使劲一扎,泥鳅便不能动弹了……
乡下的夜很美。那垫着稻草的木板床软酥酥的,躺在上面还能嗅到谷子的清香。借着月光下的小窗,明杰看见屋后的森林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轻风刮起,听得见山谷中的阵阵松涛、猎狗的吠叫、还有大花猫在楼板上捕捉老鼠的脚步声……
那一夜,明杰失眠了,心却热腾腾地暖着。
第二天,群鸟啁啾,风和日丽,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屋顶。国字脸来叫明杰起床,却发现床铺是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那破旧的案台上放着一张纸条:
德星:
我回家去了。代我谢谢你的姑妈。问好玉珍,还有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卷毛”同学。
虽然与你们只相处了一天,但我学到了许多,明白了许多。那都是在课本上学不到的。
我回去立马就上学。中考完了,我还会来的。你们要陪我进无影峡哟。还有我要把你们接到我家去玩。一定!
我把我的相机和mp4留下了,送给你们玩吧。记得拍些照片传给我。
再一次谢谢!信中握手!
张明杰
国字脸忽然有些心寒,他拔腿就跑,拿着这张纸奔向医院。
国字脸没有想到,玉珍读完明杰的信竟格格地笑了。那笑声如潺潺的溪水一样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