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兵戈相交。
他的剑,划过笛音。极寒的玄冰从剑刃上倾泻而下,他身后百里内的一切,都在这一击中,冰封,不复。
然而,前方百里却仍旧春暖花开。神兵怪力,被面前来者笛声里散发的暖意,扫荡一空。就连冰刃,也似乎微微融化了些许。这在他记忆中,还是头一遭。
他眉头紧锁,后退三步。
“阁下果然明理。”吹笛者淡然一笑,躬身一揖。“阁下的剑,奈何不了在下的笛音,这想必阁下已经知晓。现在,阁下是否服输了呢?”
“不服不服,我们再来——”他一拳砸在冰壁上,土石崩塌,烟尘飞扬。
“再来?也罢。不过在武力上,在下已是小占鳌头。不如我们换个法子,如何?”吹笛者提议道。
“废话少说,你待怎样?”懊恼地隐了自己的神兵,他质问来者。
“唔……不如……”那人收起昆山玉笛,起身笑道“……我们赌一场如何?”
“赌一场?”
“嗯,赌一场,就赌……”
(一)
“不要——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求求你们,不要啊——”老妇恸哭着拉扯着村长,瞪大了眼,死死不肯放手。
“可恶——如果不牺牲她,全村人就都要冻死、饿死。你这恶妇,怎么能如此自私——”跟随村长而来的青年出离愤怒,冲上前准备拳脚相加,却被村长拦住。
“水生,不得无礼。”村长已经年过八十,苍老的脸上布满岁月冲刷后留下的辙印。他摆了摆手,水生愤然离开。
“阿兰啊……毕竟我们都是一代的人,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去年,我的女儿,也是被送上了祭礼啊……”往事随着吹进吊脚楼的寒风呼啸而来,两位老人脸上都显出痛苦的神色“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你也不是没有看到。玄冥当道,永冬不息。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他老人家可是一刻都不让我们安宁啊……前年破了一次先例,结果是什么样子,难道你忘记了么?”
“……”老妇无言以对。三年前,朱家的长女本应被作为祭品献祭给玄冥,却因村长不忍,破例放了回来。结果接下来的半年中,大雪弥天,千里冰封。冻馁者,不计其数。若不是后来,那从三危山而来路过此地的神射手连续数月的四处奔走打猎,全村怕是都要冻死、饿死在家中。从那以后,村中每逢祭礼,再无人敢拦。
可是……为什么心中仍然如此痛苦……怨怼彻骨,冰寒加身。她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上,口中喃喃。
“……明日,祭礼补助会发放过来,粮食三十石,鹿皮七张。”见到如此,村长怔了许久后,离去。“洪荒年代,老朽我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了……”
走出棚屋。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已是风烛残年的村长打了个寒战。
造成这样的结果,究竟是谁的错呢?
自从那乌有殿的玄冥大人先后驱逐了隐居榣山凤鸣谷的祝融和四处征战于海外的蓐收,这天下便陷入了永恒的寒冬。于是,本应是七月流火的盛夏,此时却如同烈风旋舞的腊月,凄神寒骨。玄冥生性桀骜,仗着从楼兰遗迹中取得的苍烨神力,横行霸道。而其向苍生索要的,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若想在其魔翼下生存,需取刚刚上头不满七日的女子,将其锁在乌有殿下千丈的绝壁上,受极寒三十日,直到每一寸肌骨都化作砚冰,其魂魄被玄冰吸入乌有殿,方可将尸首取回。如是。
于是,就有了年复一年的“祭玄”,美其名曰“圣礼”。
然而,他知道,这是造孽。
上神无道,天下为孽。玄冥在造孽,他们也在造孽。他们的双手按在冰崖上,乌有殿下,一片无形的刺眼猩红。每一个屈从于其淫威的人,双手都沾满了猩红的血色。
然而,又能如何呢?生为尘土中的娲人,与几近与天地同寿的东华一族相比,蝼蚁一般渺小。在着沧海横流的天下,除了苟且偷生,为生存而不择手段外,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而,不仁的,真的是天地么?
(二)
“你……真的决定了?”乌有山脚,窑洞之中,神射手谢无欢懒洋洋地靠在石台一边,端详着面前这个仍有些稚嫩的少女。“要知道,如果你要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不,不必。”少女坚定地点了点头。“以我一人换来整个村子一岁安宁,我愿意。”
“……即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会有人记得我的。娘、水生哥、阿宁姐、欧阳老伯、梅姨……就算肉体没有了,灵魂消散了,他们的心中也总会有我栖身的地方的。”少女继续道“我知道这样并不能换来他们的幸福安康,不过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如果能让他们活下去,或许终有一日,我爱着的人,终会迎来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日子的。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呵……真是坚强的女孩啊……”他笑了笑。自从离开三危山,时令颠倒无常,变幻莫测。天下之人,无不为谋自身生存而想尽办法,不择手段。有如此觉悟者,他还是第一次见。
“走了,谢某向来不强人所难,既然你意已决,那便沿着你选择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吧。”他扔过一个锦囊“这个给你,佩在身上或许能对你有些帮助。”
“这是什么?”
“……一个……来自未来的祝福。”
(三)
灵魂脆弱之人,锦衾加身,也如同赤身裸体,弱不禁风。内心坚韧之人,赤身裸体,也如同锦衾加身,不避风寒。
身着单衣,她却不觉丝毫寒冷。
鼓声三起,巫罗擎着一根已经枯死的榆木枝干,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古老的祭祀歌谣。在浑厚又沙哑的歌声中,台上的人们急舞,狂舞,面色痛苦,那是在长久以来,为了生存而流露出的,心灵的真实写照。
她看向台下旁观的人群,一些人面色淡漠,事不关己;一些人表情释然,如释重负;一些人仰天长叹,怨天尤人……
然而,这些都不是她想看的。她在寻找那些人的身影。
她看到了。看到了站在台前的村长,威仪背后,不过是一名落寞与销魂的孤寡老者,孑然一身;看到了昔日如同亲人般的阿宁姐,正用冻得紫红的手,笨拙地颤抖着擦拭着眼角冻成冰的泪水。她却没看到娘亲,她知道,诀别前夜,村长给娘亲下了咒,此时的她,正在安睡之中。为此,她心怀感激。
“呀————”最后的一声咏唱结束。乱舞的人们接二连三地跪拜在地,用最卑微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看到这里,她知道,是时候了。
手上的铁链猛地收紧,她感到自己如同风中的一片落叶,飘入太虚,不复存在。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永永远远……
彻骨的极寒附上全身各处,麻木从足尖开始,蔓延到膝盖,腰部、胸口、指尖、两臂……她想高呼,然而喉咙却反复背塞上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嘴唇冻结,冷气坠入胸腔,她感到一阵窒息。眼前飞过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迷乱的雪色里翩翩起舞,飞向头顶的一团光亮。她看到——那是乌有殿的火光……
然而扑火的蝴蝶之中,似乎有一只,有些不同寻常。落在队伍的最末尾的它,仿佛折了翅膀一般,攀附在岩壁上,艰难的向上爬行着。
折翅的蝴蝶,或许不能被称作蝴蝶了吧……
那……岩壁上的,又是什么呢?
于是,带着这个问题,她死去了。
(幕间)
“我赢了。”
“再等等。”
“为什么?”
“只是……再等等。”
乌有山遥遥相对的另一山峰上,长生殿前,两个身影如是说。
(四)
向上,向上,向上。
凭着两支融了黑金之心的绝世之箭,他贴着冰壁,不断向上攀去。狂风侵入他鹿皮制成的短袄,舔舐、腐蚀着他每一寸的肌肤。不时落下的坚冰又不断敲击着他的神经,世界似乎不顾一切地,想要摧毁掉这个正在千米高空向上攀爬的生命。然而,这一切,都不能阻拦住谢无欢。他要爬到乌有崖的巅峰,为了这一目标,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咚,什么东西撞在他面前。透过迷蒙的雪雾,一具少女的尸骸在挂在锁链上,肉身早已变成冰雪的居所,随风摇摇摆摆,又砰地撞击在冰壁上,碎成千万片,不复存在。
这里,便应是祭祀的终端了。谢无欢举目四顾,寻找她的存在。大雪弥天,举目四顾,茫茫然不知所踪。他只好取出一只箭,向着眼前无边的虚空,投掷下去。这,是他作为一名弓手,对亡者的悼念之礼。
他不会在这里止步,他要去的地方,仍远在头顶。
(幕间)
“敢从本座这里索要东西?凡人,不怕天打雷劈么?”
“噌——”
“你——”
“给你三箭的时间考虑,这,是第一箭。”
“小子,想找死就直说,送你一程也不——呃——”
“噌——”
“第二箭——给还是不给?”
“……罢了罢了,不过空壳一具,给你也罢……”
“……谢。”
“啧啧,真是奇了,三千年来从未有人索取于本座,今日有一例外,居然只是要一具冰冷的尸体,真是无奈呵……”
“……你,不懂。”
“噌——”
(五)
有时,狂饮十坛,尚无一丝醉意。
有时,一杯浊酒,便可醉生梦死。
无名坟前,他酩酊。
黄土之下,她沉眠。
银华奕奕雨雪天,墓眠人逝梦尘缘。
上一次,他爱她。这一次,他敬她。
这是谢无欢第二次为人这样守墓。洒酒三醅,折箭九支。这是作为弓手能够给予的最高敬意。
那一日,寒风呼啸,回荡在千山万壑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然而,这一切于他,与她,都如隔世之物,毫无瓜葛。“当啷——”杯盏掉在地上,玉壶倾在一边。他倒下,醉了过去。
似是过了好久。
呼——
嘶————
呼——
嘶————
谢无欢被一阵悸动惊醒。贴着地面,他听到了琐碎的声音。地面在微微颤动,随着呼——嘶——呼——嘶的韵律,有节奏地呼吸着。
他贴近地面,体验着自然的脉动,万物的节拍。
咔——嘶——噌————咝咝咝咝——叮当——声音从深处传出,由远及近,每一次脉搏,便距离地面,更近了一步。似乎有一只触手,正在冲破重重阻碍,奋力向上,欲望破土而出,化茧成蝶。他听到了土壤摩擦的声音;他听到了穿透云母的声音;他听到了击碎顽石的声音;他听到了划过流水的声音……
随后,伴着清脆的破裂声,一道裂痕,从山脚源起,将冰壁一分为二。二生四,四声万,网格覆满冰崖的一瞬后,乌有山封印了十数年的玄冰,崩塌陷落。
张开结界,谢无欢看到,裂隙根源,身边的坟头上,一株桃枝,正迎着弥天的飞雪,夭夭盛放。在它之外,更多的枝桠破土而出,生根,发芽。这一片埋葬着祭礼亡魂的无名坟场,转瞬间,变成了生命的不朽源泉。
“不愧是你呵……”尘埃落定后,他俯身,轻轻安抚着那柔弱却又坚韧的枝条。 似是听懂了他的话语,桃枝轻轻摇动,一朵淡雅的桃花落在谢无欢手中。握住花瓣,他大笑,狂笑,拾起地上的酒壶,将剩下的琼浆尽数倒在那株植株周遭的地面上。“小娃,带着前世今生的执着,好好活下去吧——”看着柔弱的桃枝上挂着的锦囊,他呐喊道。
祭礼,从不应是生命的终结。
而是破土后,灵魂的复苏和怒放。
这便是,来自未来的祝福。
(六)
那一日后,春天便没有任何预兆地,悄悄到来了。乌有山上不再乌有,清荣峻茂,万物丰腴。有人战战兢兢地在夜里爬上山巅,想一览玄冥圣所的模样,却发现,空荡荡的山巅,除了一池清冽的潭水,别无他物。玄冥已经离开了。乌有殿随之融化,不复存在。
休养生息的时候,到来了。
一个月后,盛大的晚会在乌有山东麓展开。巫罗一改往日神秘而又肃杀的仪态,重新唱起了安魂宁息的颂歌,伴着欢歌笑语,人们围着火圈,纵情地跳着记忆里所能挖掘到的所有舞蹈,将十三年来压抑着的,沉积着的,一并释放出去。老村长喝醉了酒,火光之中,人们似乎看到,他那慈蔼的眼中,闪过一丝晶莹的泪光。
这一夜,无人入眠,彻夜狂欢。
夜尽天明,密林极边露出了熹微的鱼肚色。在巫罗的带领下,全村人慷慨激昂地登上乌有山的顶点,在一片庄严和肃穆中,迎接着黎明的曙光。
旭日东升,金乌鸟破土而出,灿烂的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无比辉煌而绚丽。不知是谁唱起一首古老的民歌,渐渐地,两个人,三个人……所有人都随之应和。
太阳一步步升起,直到扶桑台的顶点。那里,是距离天最近的地方,触碰到苍天的心脏。
他们一步步迈下,直到后土宽广的胸怀。这里,是距离地最近的地方,直抵万物的摇篮。
这一日,死地。
这一日,新生。
“如何?”混迹在狂欢的人群中,青衣的他微微一笑,看向身边的年轻人。“这回,阁下认输么?”
“……我输了。”玄冥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那……约定?”
“吾会按照约定行事的,只是……”
“哦?只是什么?”
“只是…...既然句芒你如此神通广大,为何又要留下三个月,任由吾肆虐横行?”
“……再等等,你会看到的”再次拿起清笛,青帝句芒再度吹奏起熟悉的韵律。那是,属于生命、世界、万事万物的,最唯美的和谐音律。
从那日起,四季如常。东方云游的青帝句芒,每年自海外归来,带来三个月的温馨,将祝福播撒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接下来的三个月,隐居山水之间的赤炎候祝融,则接继下青帝的笛声,轻抚古琴。弹指一挥间,七弦散曲自榣山倾泻而下,流露出夏日无尽的奔放和洒脱。秋风萧瑟,吴钩之主蓐收自从被击败后,杀伐之气隐却了许多,除了凋零万物,不做它想。而北海玄冥则在年终的狂舞里,告诫着人们,生存的斗争,仍在继续。
人世安然,万载无更。
如斯。
(尾声)
斗转星移,无数春秋。在那以后,又过了四千余年。
2013年9月28日下午两点半,中国,北京国家大剧院,新闻报告厅,生命的孕育——《春之祭》报告会。
少女在扭动,男子也在扭动。
所有人都在痛苦和挣扎中扭动。
她死了,死在那一日。
她却又活着,破土而出,重获新生。
掌声雷动,人声鼎沸。
落幕。
他,在这里,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夜幕降临。前来参观或欣赏艺术的人们从剧院的地下出口中潮水般涌出,奔向各自一日旅途中最后的终点站。他们有的匆忙,有的闲适,有的紧张,有的轻松。他们是独立的,有个性的,也是孤立的。每个人只是局限在自己的圈子里,几十个圈子群聚在一起,仍然没有交集。
一个圈子正在路边散步,那是一对母子,正在回家的途中。小孩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不时四处观望,对什么都饶有兴趣地审视着。母亲似乎心情愉快,手里提着菜,正自娱自乐地哼着小曲。
忽然,小孩停住了。
“妈妈,天上有人飞走了~”他激动地跳起来。
“傻孩子,人是不会飞的……”她笑着解释道。
“真的真的,妈妈你快看——”孩子兴奋地指向头顶。母亲抬头,缺什么也没看到。乌黑的夜空被烟尘感染,其中除了几只飞舞在路灯边的飞蛾,什么都没有。她笑了笑,慈祥地拍了拍孩子的头,二人转身离去。
如果这位母亲能回到过去,和孩子同时仰望星空的话,就会看到,一个飘逸的身影,从巨蛋的顶端,飘然而出,飞向遥远的天际。
一日后,剧院的保安在会场的穹顶上,拾到九支箭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