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们的笑脸唤醒洛安。
“叔叔，再讲一个——”
他们围坐在洛安身旁，欢笑此起彼伏。
洛安稍微舒展了一下盘坐的身体，搔了搔头。他片刻前确实是在给这些孩子讲故事，他每天都会。孩子们一张张还挂着米汤的笑脸，那些虚弱但却神采奕奕的眼睛，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角落里坐着的双胞胎穿着万年不变的米色连衣裤，上面画着米老鼠的头像永远都笑颜盈盈。靠前一排正中的某个女孩总喜欢杵着下巴趴在地上听讲，旁边的瘦高个脸上挂着的眼镜在不久前刚刚换过，还有三四个坐在后面的孩子，在听故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摇头晃脑。这些他都历历在目。
但是他讲到哪里了？他今天讲什么了？接下来该讲些什么？
洛安忘记了。
“好了好了，洛叔叔今天有些累了，大家让他好好休息，过些天再让他来讲更好听的故事，好不好啊~”
门前飘来的声音解救洛安于水火。
他偏过头看过去，孩子们比他更快。舞动在房间里的欢笑声顿时戛然而止，像是谁关掉了音响的插销，连些回音都没有剩下。
叶枫拿着一个纸箱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午睡时间到了，她的出现便是铃声。
几个孩子吐了吐舌头，慢吞吞地站起身。更多的孩子则只是坐在原地，用企盼的目光看向洛安的另一半，不久后用更加企盼的眼神注视着洛安。在这些连墙上的地图都摸不到的孩子的心里，洛安已经俨然成为他们逃避例行公事的救世主。午睡，学习，他甚至还记得某一次他偶然到这里去找谢城商量事情时，一个女孩抱着泰迪熊，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墙角，伏在他耳边，请求他帮她逃开那天正在进行的视力检查。
一如往常，洛安歪过头看向叶枫，叶枫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洛安，两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
你吓到他们了。
才不会。
叶枫歪着头，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然后掀开了箱子。
房间里炸开了锅。
（二）
“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发生了什么？”
目送着孩子们扬着手里装着冰糖的口袋，尾随着两名护士雀跃回休息室后，叶枫离开洛安的臂弯，拿过他放在一旁的拐杖，两人一同走向鲍德温医生的办公室。
“一些公事而已。”洛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上次你这个样子还是在工会内乱的时候。”
“一些公事而已。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沉默接管一切，两个人手牵着手漫步在空荡的走廊里，直到叶枫再一次停下脚步。
“……你弄疼我了。”她说。
洛安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把叶枫的手死死攥住。
他木然地松开手，看着叶枫仰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底沉淀的光一路照进他的脑海。在那里，十五万张脸孔往复循环，每一张尘灰满布的脸上，都有着一双同样的澄澈的眼睛。
“……梵蒂冈，十五万难民正困在乌兰巴托等死。”
他低下头，十五万张脸孔随之铺陈在地。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一阵疾风吹过，摇得窗户咯吱作响，也吹暗了叶枫眼里的光。许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些什么。无论是洛安还是叶枫都需要用沉默来消化真相带来的沉重，叶枫消化真相，洛安消化真相背后的代价。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后，叶枫拉过洛安的手。
“接他们回来。”她一字一顿，“不要让更多人白白死掉。”
“我们养不起这十五万人。”洛安依然低着头，地上的脸孔已经在他眼中扭成一团浆糊，“没有物资，没有住所，更没有人力去安顿他们。接他们来只会增加大街上的……”
他省略了乞丐两个字。
又是一阵沉寂，掺杂着风呼扫荡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叶枫低下头，脸上复杂的表情阴晴不定，仿佛她也看到洛安眼中地面上的十五万扭曲人像。
然后她抬起头，眼底的光再现温暖。
“今天救助站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独腿男人因为行动不便没能赶上末班补给。他的家里有五口人等着他，三个孩子，两个老人。负责分发的那一班年轻人——同样家里有老有小——每个人把议会的定额补贴拿出了一份给了那人，并告诉他说以后如果还有这种情况还可以去找他们。”
“前几天。议会的三名议长联合宣布把自己家贡献出来成立一家救济站，提供免费住宿。现在他们的院子里搭建的临时板房里已经住进了几十号人。另有十几名志愿者游走着做管理、医疗和护理的工作。”
“再前几天，大概一周前吧。你们公会的十几个年轻人成立了一个小同盟，每天除了工作时间外还会在夜里轮班外出渔猎，打回来的东西除了一小部分用作口粮或诱饵外全部送到救济站。那些虽然并没多少，但是却是个好头。”
“而在这些之前，牧场刚刚宣布有了能让海豹奶增产10%的技术，探索组还找到了一片海藻密布的水域，里面的海带足够供给我们至少半年。”
“所以你看，”一口气说到这里，她露出一抹令人心安的笑容，“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人会为那些遇到困难的人伸出援手。我们的城市十分脆弱，需要大家去维护她的稳定。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个道理，许多人都会在做好自己的本职的同时，尽可能多做一些事情。”
“所以鲍德温医生会每天从早到晚连轴转地接待病人，几乎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就起来继续工作；所以议会才会绞尽脑汁也要合并工会，也许会牺牲猎人们的利益，但是出发点却是让工会以更高的效率运转。可能会有人想要破坏这脆弱的平衡，比如埃尔文，但是只要绝大多数人都在为维持稳定而努力，这些人就不会成气候。”
“因此去接他们回来吧。不要把他们当作十五万的外来人口，把他们当作和我们一样的市民，让他们加入工会，让他们加入议会，让他们加入军队也好。他们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们。”
说到这里她不再继续，任由洛安做最后的决定。
洛安依然深陷沉默。叶枫所言都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但是事情却绝非如此简单。善与恶永远携手游荡在大地上，在叶枫口中所述的众志成城背后，种种旧世界的恶疾仍然四处横行。生存资源争夺，种族歧视，恃强凌弱，信仰偏见……随着十五万人的到来，每一件都有可能成为斩断这座城市支柱的利刃。他无法放任十五万生命就这样在苍白色的莽原里消逝，但是他同样无法接受那未来潜在的危机。
洛安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数字带来的压力。
“可是……”
叶枫会心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封住了洛安的嘴。
“会有办法的。”她拥抱了洛安，在他的额头上轻点一吻。
洛安怔然了片刻后，还之以有力的拥抱。叶枫的话让他心底暖洋洋的，仿佛照在极地的斜阳，虽然不足驱散黑暗，却也足以让他知道希望是存在的，哪怕是在遥远的地方。他的眼前依然鬼影重重，十五万张脸孔仍旧魔障一样缠绕在身边挥之不去，但是洛安却已经不再是那行走在荒原里的流浪者。他牵过叶枫的手，感受着那份温暖，同她肩并着肩，一同走进鲍德温医生的办公室。推门而入时洛安告诉自己：十五万人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眼下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忙。无论何时，忙碌的人永远不会迷茫，他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