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认真的吗？”
“没错。”
“为什么？”
“这个等下再说。放开其他猎人不论，我先只问你，你能接受吗？”
“……我无所谓，但是别人……”
挂着一身冷气的西德尼话说刚刚到这里，便被洛安塞给自己的一杯温水堵住了嘴。
“那就不用着急了，喝口水，我们坐下细说。”
洛安说着，从一旁拖过两张椅子，拍了拍上面的土灰，示意西德尼坐下。议会即将接管猎人工会，但是作为此时即将被收编的工会的最高领袖，他那挂着一抹淡然微笑的表情却很难让西德尼相信，这就是那一年多以前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便公然在大街上拦截下议院公车的北溟组组长。
在地下时那些铁壳子压坏的一定不止他的肋骨。
西德尼这样想着，便带着满腹狐疑，准备坐下。
然而几乎就在他坐下的一瞬间，一阵令他毛发倒竖的轻佻声音悠然从身后不远处飘来，像弹簧一样把他弹起。
“是的，西德尼先生，别着急，我们坐下细说。不过在这之前，麻烦先把门关上，这里要冻死人了。”
西德尼猛一回头，正对上靠在办公桌边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的亨利•德普。与此时依然需要靠拐杖行走的洛安和为重建工会基地而忙得黑眼圈一圈套着一圈的西德尼相比，几个月前的卧底工作给这来自议会的代表带来的困扰简直和想要绊大象的蚂蚁一样微不足道。看上去纤尘不染的西装和乱七八糟的房间格格不入，显然特地修理过的中分发式也无时无刻不透出一股阴险的味道。若不是从屋外吹来的冷风让这家伙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他那红光满面的模样简直能够把整个房间点亮。
这副臭皮囊真是连一根毛都没变。
西德尼盯着对方，慢慢悠悠地挪到门口，反手把门摔进门框。
“说吧。” 他拍拍手，一屁股坐下，把椅子压得咯吱作响。
对收编协议的解说在尴尬的气氛里开始了。
（二）
天书在西德尼面前铺开，洛安是唯一的解说员。
“首先我要让你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要同意这场收编。” 洛安入座，把拐杖放在一边，拍了拍第一份文件，“对于猎人工会，现在最迫切的是组织的重建，无论是管理层还是基层，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组织人事。如果我们不能尽快重建整个组织的秩序，那么很快这座城市赖以维系的生产系统就会土崩瓦解。你我都不想看到社会失序，没错吧？”
“……没错。”
西德尼皱着眉头，手指钟表一样周期性地敲着桌子，目光一半投在洛安身上，剩下一半刺向德普。
“但是我觉得我们重建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了。如果没有人添乱的话，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完成基地的重建。” 他在添乱两个字上下了重音。当下的效率洛安与西德尼都心知肚明，甚至连观测站那些工人的事情洛安也都知道。若不是他给自己下了死命令，西德尼早就把那帮人扫地出门了。
洛安摇了摇头，说出了西德尼永远也不会关心的事情。
“没错，我们重建的速度十分迅速，这点你做得非常好。但是你可能不知道，仅仅在重建基地一件事情上我们便已经投入了全部的人手，现在牧场的管理以及外出采集狩猎的事情都是军队在做。在这一点上议会实际上帮了我们大忙。”
没错，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那些军人和那些工人半斤八两。
“因此我想议会希望我们以更快的速度完成组织的重建，来保证物资的供应充足。为此他们很可能会通过向我们提供免费劳动力的方式来使得工会成员尽快回复到原先的数目，而且如果有可能，还会提供我们需要的基础设施，包括场地，设备，生活物资，甚至相应的技术支持。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把这些愣头青调教成和我们一样的猎人。”
“西德尼先生真是一点就通。”
德普迎着西德尼咄咄逼人的目光，对着他竖起大拇指。
把这家伙拍在墙上一定妙不可言。
西德尼挂出一张写着得意的面具，又不动声色地将其撕得粉碎。
“不过只是培训对你们议会可算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啊。单方面的优惠谈不上交易，说吧，你们的价码是什么？”
“那就是这份协议的下一部分内容了。”德普拍了拍第二份文件：“首先我们需要你们做的事情是自然是培训我们派来的人，不必担心，这些人是全勤的，议会保证在未来任何时间，不会因任何理由而把他们调走。”
“勉强合理，继续。”
“你们可以使用所有当前处于闲置的观测站，但是相应的，这些观测站原本的工作要由你们来承担。”
“我们只会使用你们派给我们的人来做这件事情。”
西德尼眼皮也不眨一下。
德普亦然。
“当然可以，但是我们能给你们委派的人手是有限的。” 他歪过头看了看洛安，两手一摊，“毕竟议会的人手也并不是很充足，我们需要保留一部分人力来确保其他工作还能正常进行。”
西德尼点了点头，只因为洛安做了同样的事情。
“继续。”他感觉桌子快要被自己敲出洞来了。
“然后就是最核心的事情了。这件事由我来说。”洛安从一旁拖过第三份文件，脸色顿时晴转多云，“由于议会希望工会尽快完成重组，并保证再也不会发生像之前一样的事情，因此管理层的重建由议会与工会同时承担。”
电击似的酥麻顿时传遍西德尼全身。
“怎么个同时承担？”
他几乎已经有了答案，洛安只是要把他心中的答案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一遍而已。
“由于工会并没有能够胜任人事管理的人，因此管理层的组织结构由议会的顾问单方面决定。并且无论最终形成什么样的管理机制，最终议会要求安插一半的人在管理层，与工会的管理层统一管理工会。”
西德尼觉得自己还坐在这里绝对是一个奇迹。
他想说些什么，站起来推门而出的冲动要比这还要强烈些，但是他既没有发言，也没有离开，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原位，这一次，灼热的目光转向了洛安。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洛安还之以同样的眼神，其中带了些深沉的意味。
我知道。
他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随后便宣布了谜底。
“除此之外，议会会为工会提供一级议会的一个席位，以及在二级议会的五个席位。并且——” 他把第四份文件推到西德尼面前，“这是议会提供的管理层人员名单，你看一看。”
西德尼扫了一眼放在眼前的第四份文件，眼前一亮。熟悉的名字满布不足一页的协议，几乎每一个都是他信任的人。而洛安的谜底，在议会的六个席位，才是真正对工会有意义的东西。有了这个，今后工会在厄尔尼诺将拥有更多的主动权，更大的自由，甚至有能力左右整个保留地的未来。
西德尼知道，这才是洛安真正想要的。
他想，他可以在这里再坐一会了。
他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我明白了，但是刚刚提到了管理人员分配的问题，半数的议会对半数的工会，如果意见发生分歧，谁说的算。”
西德尼的疑问止步于此，他已经知道了够多的东西，其他的事情便不在他关心的范畴内了。
“工会有否决权。” 德普用六个字给出了解答。
如果说洛安的让步让这位议会的代表得意洋洋的话，那么西德尼的妥协就仿佛魔法一样，让他一瞬间送他飞上了天。他像常胜将军一样腆着肚子站起身，把协议小心翼翼地一份份收在一起，递给洛安一份，又把另一份收入公文包，向洛安微一致意后，面朝西德尼俯过身来。
“西德尼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目光炯炯，一分轻佻，九分戏谑。
“哗——”
一根钢管破空而入，捎来外面工人的惊叫，在德普的左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又从另一面的窗户飞出房间。
西德尼抬起头，咧开了嘴。
（三）
“这些天工会的劳动压力太大，大家的心情都不太顺畅。刚刚多有冒犯，还望议员先生谅解。”
目送着西德尼哼着小曲迈着方步踱出房间，又骂骂咧咧地奔向事故现场，洛安强忍住笑，关上门，掏出怀里的手帕递给德普。协约已经订立，他知道对方是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更何况制造事故的正是议会派来的愣——工人。
德普没有让洛安失望。
“当然。” 他扶正摇摇欲坠的眼镜，又接过洛安递来的手帕，不紧不慢地把伤口擦拭干净，“刚刚的事故又不是工会的过失，我当然不会在意。我们的工人在你们工会里的工作上的能力确实欠些火候，还希望工会能好好培养他们。尤其是管理层，更是需要您亲自栽培新人们。”
这一回洛安没忍住笑。
“省省吧。” 他半眯着眼睛，与德普相视而笑，“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今天说的这些协约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在议会大厦敲定并签署了。像今天这样送份副本的活儿，居然要劳您这二级议长大驾光临，未眠太过小题大做。”
“说吧，议长大人今天亲临寒舍，到底是来做什么买卖的。”
看到德普摘下眼镜揣进怀里，洛安的嘴角又翘起了些。
一切如他所料，议会从来不做亏本买卖，这一整份协议从头到尾一反常态地后退数百里，其背后绝对有什么猫腻。更何况面前这位从初次见面到此时此刻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议会代表，在工会与议会的对峙中一直便是亲议会派的代表人物。接下来的议会的“请求”一定是要让工会派人帮助议会去做什么事情。这一次又是什么？征猎人充军？帮忙给大厦擦玻璃？扫雪？不论如何，一定又是给议会那些蛀虫们白干活的破事。他猜得到，一定是这样的。
于是当德普重新坐定，开始陈述协约背后的附加请求时，洛安敲起了桌子。
（四）
三分钟后，洛安发现自己只猜对了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