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个无聊的零点。
在把如同天书一样晦涩难懂的日志卷成一卷,贴上十几个标签丢进档案柜里后,梅尔•布兰德利将自己丢在三号档案室的沙发里,拿出素描本,想画些什么,却在半个小时后,发现自己只画出来几堆乱糟糟的线团。
“妈的。”他“趴——”地一声合上素描本,拿起放在一旁的杯子,猛灌一口咖啡,却只是象征性地漱了漱口,便一口将其喷入水槽,仿佛喝下的是什么剧毒药物,尽管用来重制咖啡的咖啡豆,不过是他所在的研究所里再普通的一种人工培养植物而已。他知道的。
老子钻研了十五年的植物学,可不是为了到这种鬼地方当苦力。
嘴里苦涩的味道挥之不去,他又啐了一口唾沫在水槽里,然后摘下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随手丢在桌上。镜片在桌面上打了两个滚,叮当作响一如刚刚到来这里时清脆,但是布兰德利额头上止不住流淌的汗水却不断向他宣布,这里的一切早已今非昔比。墙上挂着的日历已经换掉了三本。三年了,这三年里的每一天午夜,当他像这样结束一日的工作后,初来乍到时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便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那空调还能够正常运转的时候,他还能够画出放在旧世界足够卖个好价钱的作品,尽管外面的太阳和沙尘暴与眼镜蛇一样致命,他也敢顶着酷暑走出数里地去采集环境数据,回来又彻夜不休地连轴转上五六天,只为某个看上去十分有趣的课题;那个时候的他一度是实验室里的风云人物,手头这杯咖啡便是他亲手孕育的抗高温可可磨成的;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曾经在这实验室外被一度认定的死地里种出了一片绿荫,即便那片沙化得几乎存不住一滴水的盐碱滩上早已是公认的天然灶台。
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谢顶,皮肤还没有日日夜夜搔痒无比,更不必担心会每时每刻挣扎在高血压、肥胖和焦虑症的苦海里,与药物和拐杖春秋为伴。右臂上的烂疮已经蔓延到肘部,每每疼痛难忍,他那埋在屋后沙丘下的前任的瘦削身影便浮现在眼前,掐着秒表为他可悲的生命倒数计时的同时,也不免拍拍他的肩膀,嗅着咖啡苦涩的炊烟,和他一同哀叹美好时光的远去。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在脑中默默地单曲循环着似乎永无休止的抱怨,他长叹一口气,挠了挠脖颈上的水泡,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两片安眠药,丢入口中。药劲迅猛,很快,搁浅在焦虑的戈壁滩上的他,便感到困倦的海潮渐渐涌上岸头。
视野中的房间退却到千里之外,沦为猫眼里的一点不见踪影。屋外,风沙猛烈地拍打在钢铁筑成的墙壁上,噼啪作响,传到布兰德利的耳中时已经有如落叶沙沙,几乎无法听到。直到这时,他才终于能够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将搭载沙发背上的大衣卷成一卷枕在头下,摸索着拧开一旁的风扇,然后将鸭舌帽压在脸上,任由潮水淹没一切。
不久后,房间里便只剩下有节奏的鼾声与燥热了。
(二)
“喂,醒醒。”
水面上传来轻声细语,闷闷的,仿佛来自几千里开外。
“……唔……”
布兰德利嘟哝了一声,翻了个身,将主动权重新交给睡神。
然而那声音却依然不依不饶,这一次不仅仅跳下水面,甚至还游到他的身侧,摇晃起他来。
“喂喂,梅尔,快醒醒。”
是个年轻女人。
他的上司里面没有年轻人,更没有女人。
在这里除了他的上司以外,其他人都不重要。
姑且应付一下吧。
布兰德利咬咬牙,硬抬起如同被石头压着一般沉重的手,指向一遍的档案柜,刚刚抬起一半便又垂下去,只好硬抬起两根手指,指向不远处档案柜的方向。
“唔……如果……要档案……的话,就在那边的……柜子……里,自己去……拿……”
鸭舌帽上的绒毛骚得他痒痒的,他打了个响鼻,吹出搔弄自己的绒毛,任由海水再次漫过头顶。
眼前一片漆黑,安宁是漆黑色的,他喜欢漆黑色。
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并没有消失,只是稍稍远去了一些,但是他已经无力再去关顾。能够安眠的长夜可不多,他要好好珍惜。
就在这时,另一个稍显沉闷的男声自水面游荡而下。
“艾比,叫醒他了吗?”
男人的脚步声和嗓音一样沉闷,在实验室里有这样脚步声的人,只可能是……谁来着……
记忆断线,布拉德利索性将头脑放空,继续呼呼大睡。
“怎么可能,你看看,睡得跟死猪似的。”
“不要去打搅他休息了。这些天他一直在这里没日没夜地整理档案,你我都知道那活儿多么容易让人精神衰弱,尤其在身体状况这么糟糕的情况下。”
这话还算中听。
“也对,那我们拿上东西就赶紧去休息室吧。你去地下室拿那瓶香槟,我到设备室去拿摄影机,快一点,所长他们还在休息厅里等着庆祝呢。”
年轻女人嘟嘟嘟囔囔吩咐了两句,然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交错着浮出水面,不见踪迹。
感谢上帝,世界终于安静了。
布兰德利心满意足地在睡梦里挂出一个微笑。嘴里泛着铁锈味的残留咖啡终于淡得几乎品味不出滋味,排除了这一切之后,他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了。
他们为什么要去拿香槟呢?那可是实验室的镇宅之宝,只有在……呼…….
(三)
十分钟后,布兰德利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一头把壁灯撞得粉碎。
温热的液体顿时盖住布兰德利的半边脸,模糊了他的视野,却阻拦不住他像蜜蜂一样在房间里手舞足蹈。肥胖的身躯无法停下他的脚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闷疼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像旋风一样席卷起外套,连帽子也不记得拿,便一头撞出房间的身形。他狂奔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片刻前两个人的对白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如同交响曲一样令人心潮澎湃,血脉喷张。在这一瞬间,他又变成了那个初来乍到的天才,宛若暴风雨前的海燕冲向彼岸。
他几乎已经嗅到了香槟那芬芳的气味。那安置在地下室冷藏库里的镇宅之宝,依照这座实验室刚刚建立时的约定,只有在他们完成了使命的那一刻,才会被取出。想到这里,他又加快了脚步。他已经等不及要去亲眼见证那一抹绿意的诞生,那一抹看似微不足道,但是对于这苍茫的末世来说却有如救世主赐予的福音一样的绿意。
在这人命如飞蓬般脆弱的荒漠里挣扎着钻研了三年后,他们终于迎来了曙光的降临。经过三年几乎从未间断的诱导、杂交与人工修剪后,代号为 HR的超级水稻的第四百八十二代秧苗将带着抗旱,抗寒,抗涝,高产,高蛋白质等优良性状,昂首阔步向远方的那道高墙,与这世间的一切自然灾害发起挑战。
而他也终于能够回到那座遥远的孤城,和自己几乎失去联系的女儿团聚了。
另一股温热的液体混杂在鲜血里滑下脸颊。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在转交一个漂移,像孩子一样一跃而下十级楼梯,稳稳地落在地上,又继续向下跃去。零点刚刚过去不久,天亮还在遥远的六小时后。但是布兰德利不在乎,壮年时的热血已经连同他的才华一同重回他的身体,此时的他和那时同样精力充沛,同样健步如飞,并同样相信着,没有哪个夜晚会和无聊画上等号,哪怕只是约等。